十六

那女人在一個賣花生的攤子旁邊找著了牛全德。

副班長陳洪同他抬了半天杠,已經匆匆地回隊了。他的旁邊隻有一個賣花生的老頭子,和一隻狗在地上拖長著身子曬太陽。

牛全德正心頭納悶,默默地抽著紙煙。看見那女人冷不防來到他跟前,就向她翻了一眼,惡聲惡氣地問:

“來啦,找我嗎?”

“可不是找你的?”女人多情地笑一下,“真難找!”

牛全德沒有笑,懶洋洋地站了起來。

他的麵前不遠的地方是一條小河。河岸上長著一排濃密的垂楊柳,像一堆堆的綠煙在浮動。河那邊,幾株桃花還沒有開敗,不過當鳥兒在枝上跳動時,也有片片的花瓣飄落在樹下邊的綠草地上和水麵上。唉,多好啊,陽光裏閃耀著新綠和嫣紅!

空氣呢,空氣裏**漾著花和草的清幽芳香。

蝴蝶呢,蝴蝶成對地忽上忽下地飛舞著。

蜜蜂呢,蜜蜂在桃花林中和油菜花地裏忙碌著,同時嗡嗡地唱著歌曲。

而且春風啊,春風像一個活潑的大姑娘,用溫暖的嘴唇湊近牛全德的耳朵根,快活地、甜蜜地、悄悄地絮語著。

但牛全德的心上沒有春。

牛全德皺著眉頭,默默地向河邊走去,腳步落在地上比平常加倍沉重。

女人膽怯地跟在他後麵,不敢說話。牛全德也不看她。他們仿佛是剛才吵過架的一對夫妻。

牛全德在沙灘上坐下去,女人也跟著坐下去。河水在他們的旁邊低語著,但他們都沒說話。

停一停,牛全德看著女人的眼睛說:“說吧,有什麽事情?”

他說話還是惡聲惡氣的,一個字像一個磚頭,扔在女人的心坎上。女人的心裏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我來是……已經米沒麵淨了!”女人用顫顫的低聲說。

牛全德點起來一支煙,眼光落在水麵上,沒有做聲。但是,他的心有點軟了。

“小妞子昨兒晚上就沒有吃飯,”女人繼續說,“哭了一早晨……”

“唔,媽媽的,近來生意冷淡嗎?”

女人含著兩泡眼淚笑一笑,用手指摸了摸頭疼膏藥。

“混蛋!那支手槍他們拿去了到現在還不送錢!”

“是的,不知為什麽沒有送錢。”女人怯生生地說。

牛全德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卷毛票遞給女人,說:

“拿去吧,用完了再想辦法。”

“你不留下一點麽?”

“快滾吧,別多說廢話。”

女人又不安地低聲說:“你不留下幾個錢明兒賭博嗎?”

牛全德苦悶地笑一笑:“老子是‘今日有酒今日醉’,從來不替明天閑操心。”

“你這些日子幫了我很多忙,”女人很感激地歎息說,“我,我永遠忘不下你的好處!”

“別給我灌米湯,老子用不著。”牛全德像猴子一樣地打個轉身從地上跳起來,催促說:“快滾,我還有事哩!看,別走村子裏讓別人瞧見了!”

女人不聲不響地站起身子,沿著河岸剛剛地走了幾步,忽然被牛全德用嚴厲的聲音叫住。

“喂,記清楚,以後不準你來找老子!”

女人睜著驚愕和莫名其妙的眼睛望著牛全德,不敢做聲。

“知道嗎?遊擊隊並不是吊兒郎當的,遊擊隊是要守紀律的!”

牛全德向前走兩步,緊緊地握著拳頭(手背上凸出像蚯蚓似的青血管),下巴骨輕輕地**著,好像準備一拳把女人打落水裏。女人很害怕,雙腳在沙灘上不安地互換著地位。

“參加遊擊隊就是參加革命,就是要犧牲自己的快樂,犧牲自己的自由!懂得嗎?革命就是要我從今後不再是牛全德,規規矩矩地跟著人家學幾套新花樣!”

“我不懂你說的是……”

“不懂嗎?這就是別人整天掛在嘴上的大道理,老子東西南北混了十幾省,冷槍子兒對著熱肚皮磨了幾十年,老子也不懂,老子也得從頭學起!誰叫老子不去投皇協軍?誰叫老子糊裏糊塗地參加遊擊隊?……操他娘,遊擊隊不是光打鬼子的,是幹革命工作呐!”

“我又不參加革命……”

“老子知道你不會參加革命!”牛全德換了種嘲笑的口氣說:“你參加了革命就得規規矩矩地餓死,不能再跟男人們隨便睡覺!”

女人不好意思地向後退一步,用手指摸了摸頭疼膏藥。

“你記住啦嗎?以後再來找老子,老子剝掉你的皮!”

“你也不再去了麽?”女人顫聲地哽咽著問。

“快滾!”牛全德把拳頭揚一揚,“再說一句廢話老子揍死你!老子要名譽!老子比誰都……要名譽!”

女人低下頭去,噙著眼淚,像木頭人兒似的默默地走開了。

她不敢再走進村子裏,也不敢回頭來看一眼,兩個瘦瘦的肩頭**著,身子不穩地順著河岸走去了。

牛全德知道她哭了,心裏很難過,長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