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訂婚後,金千裏把張慧鳳介紹進婦女救國會,想使她在進步的團體生活中得到改造。過了幾天,金千裏到前方去看總司令,打算在前方軍醫院中給張慧鳳找一個適當的位置。金千裏一到前方,碰著我們的秋季攻勢剛剛開始,總司令派他隨出擊的部隊去搜集宣傳材料。在前線奔跑了一個多月,攻勢結束後,他對於介紹張慧鳳進軍醫院的心思冷了大半。經過他留心的打聽和實地考察,他知道軍醫院內部很黑暗,正如其他的機關一樣。院長很貪汙,拿領來的藥品和公款做生意,一天到晚忙於同大官們吃酒打牌。醫官們有的隨院長混水摸魚,有的公開怠工,背後發牢騷。住院的傷兵得不到醫藥,吃不飽肚皮,得不到照料,有的不抬進醫院也許還不會死,或不致死得那麽快。金千裏把軍醫院的實際情形告訴了張慧鳳,勸她暫且留在婦女會,慢慢找另外工作。張慧鳳在婦女會雖然有煩惱,但聽了金的話,就決定不去前方。
總司令要動身去重慶出席會議,叫金千裏做他的隨從秘書。金千裏回襄樊還不到一個星期,又匆匆的趕回總部,隨總司令一道出發。好則他已經看見他的未婚妻進步很快,使他感覺到很大安慰。總司令返回前方時,把金千裏留在重慶,讓他負責聯絡新聞界,宣傳本集團軍的作戰消息。金千裏非常想念張慧鳳,時常夢見她,每逢在馬路上,集會上,娛樂場所,看見年輕的男女一道,就立刻想到她,希望能把她接來重慶。他幾乎天天給她寫信,每封信都寫得很長,充滿著熱情的句子。任何刺激,任何感觸,都可以引起他的寫信要求。後來日子雖然久了,每星期也總要寫三封兩封。他經常給她寄書籍刊物,鼓勵她努力學習,隻怕她精神上有時會感到寂寞,同他在重慶的情形一樣。
張慧鳳才進婦女會的時候,嶄新的生活使她驚慌又使她興奮,像一個中學生來自閉塞的鄉下,初考進城市學校。同誌們都像大兵一樣的穿著軍裝,遇見熟人時行軍禮,跟男同誌們毫無拘束的一道談話,一道工作,一道玩耍。有半個月光景,張慧鳳幾乎完全喪失了生活的主動性,在開會時不敢說話,在工作時總是默默的跟著別人,當她單獨同男同誌在一起時,她非常局促不安。婦女會的同誌們都不信神,有時說一些汙蔑上帝的話,張慧鳳聽起來非常刺耳,但又不敢公然的對她們發火。每逢吃飯的時候,張慧鳳隨著同誌們唱歌過後,總要偷偷的閉閉眼睛,對上帝作一個簡短的默禱。同誌們早就發現她在吃飯和睡覺前必作默禱,為恐怕損傷她的自尊心,沒人敢說一句嘲笑的話。隻有一次,一位同她玩得最熟的同誌偷偷的問她:
“你現在還作禱告嗎?”
張慧鳳不明白這位同誌為什麽要問這問題,立刻神經過敏的臉色一紅,反問道:“信教對救亡有沒有妨礙?”
“當然沒妨礙,”那位同誌說。“從前我也是基督徒,從到高中讀書以後才慢慢和宗教疏遠。”
張慧鳳沒有問她同宗教疏遠的原因,帶著惋惜的說:“我有兩個同學跟你的情形一樣。”
因為宗教信仰,張慧鳳的心情常陷於矛盾之中:一方麵,她喜幸自己換了更有意義的新生活,真正為抗戰貢獻力量;一方麵,她總覺得她和同誌們之間有個距離,甚至她有時覺得她自己事事落伍,沒辦法趕上潮流。她有時很驕傲,有時又不免自卑。當自卑心抬頭時,很想念醫院中的平靜日子,深深的感到惘然。
“假若金現在這兒,”她常在惘然中想,“我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啊!”
可是金似乎並不了解她此時的矛盾心情。自然,她也從不在信上露出一句苦惱話,使他的心為她不安。金從她的信上隻看見她在忙,在進步,在盼望他回前方。“我怎麽能離開重慶呢?”金千裏常常看了她的信以後抱怨說:“她真是不了解我!”的確,張慧鳳對金千裏了解的也非常有限。自從金千裏來到重慶,也天天在忙,天天在變。他不僅有文學天才,不僅懂得的方麵很多,也富於活動能力,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很快的變做中心人物,活躍起來。座談會如果沒有他參加,座談會就會減色;朋友們間擺龍門陣如果缺少他,這龍門陣也不夠勁兒。他熱情、豪放,具有天賦的說話才能。在重慶,他很快的認識了很多朋友,發表過幾篇文章,加入所謂文化人之林。那時候正是重慶文化運動的黃金時代,金千裏覺得他最適合文化工作,用筆和嘴推進抗戰。他認為在故鄉和前方的工作雖然也有意義,但對他自己說是很不適合的,收獲的遠沒有損失的多。他是獻身於革命的文化人,他自己的損失也就是革命的損失。如今,他才發現了真正的革命崗位,充滿著驕傲和自信。將來的成功和榮譽用發光的手向他招呼,使他心醉。
“你的前途是那麽光輝,”他的未婚妻有一次在信中寫道,“我心中又快活,又慚愧,千裏,你猜我慚愧什麽?”
“快點告訴我吧!”他在回信中這樣寫著:“快點告訴我說你為什麽會提到‘慚愧’兩個字,讓我莫明其妙。慧,我的一切努力,固然是為革命,也同時是為你啊!”
張慧鳳對她的未婚夫隻有崇拜。她給金寫信雖少用熱情的句子,但心裏的愛卻如火燃燒。她幾乎一半是為金千裏而格外的努力工作,拚命學習。不過這是她的秘密,她並不像金千裏一樣的寫在信上。當有人在她的麵前讚揚某一位男同誌,張慧鳳就想起來她的金千裏,從嘴角浮出來一絲隱約的笑。她覺得金千裏比任何人都懂得的多,比任何人的理論都進步而且正確,在革命事業上他的前途極其光明。在緊張的工作和生活中,張慧鳳很快的變了樣,矛盾的痛苦減少了,和同誌們之間的距離消失了。當起初換上草綠色軍服時,她簡直不好意思走到街上,行舉手禮時不免臉紅。如今當她縫著軍服的綻線地方時,回想起這情形,不由的笑了。逢著禮拜日,雖然仍不免想起禮拜堂,仍不免有些惘然,但這“惘然”隻在她心上輕輕一掠,馬上散了。在生活上她恢複了主動性,自卑的心理沒有了。她變成了一位工作能力很強的同誌,同在醫院中一樣的被大家稱讚。她把自己的改變看做複活,而把拯救她的功勞歸到金的身上。有一次她在給金千裏的信中寫著:
起初我為你失去上帝,像一個孩子失去了母親,我痛苦而且害怕。如今隻偶然有一點空虛之感,因為我從你那裏得到的比我曾經失去的更多。我失去過生命,如今又獲得新的生命。你將我這顆半幹的種子播下地,澆了水,使我發芽,使我生長。千裏,你給了我一切,你也是我的一切!
“是的,你現在才承認我們的愛是多麽神聖。”金千裏回答說。“我就是伊甸園中那條蛇,讓你吃了分別善惡的果子,於是你就能自己分別善惡,不再受上帝欺騙了。”
“不,你不是那條蛇,你是播種者!”張慧鳳立刻回信糾正說,因為她仍然有幾分信仰上帝,不願意金千裏說出來這個比喻。“我希望你以後多多播種,到處播種,但不要播在石頭上,也不要讓飛鳥將種子吃掉。我們的革命前途還極艱苦,這時代真需要你這樣的播種者!”
“我現在正籌劃更大的播種工作,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實現。”
金千裏雖然沒有在信上提明他所籌劃的工作是什麽,但他所說的並非空話。他正在同朋友們計劃辦雜誌,希望在一個霧季來到時發刊。他近來醉心於辦刊物,逢人就談,一麵找發行書店,一麵向朋友約稿,一麵時常在報紙披露“點滴”。為要使他的未婚妻突然一吃驚,他不肯把這個大計劃向她泄露。占據他的心的隻有他的未婚妻和雜誌。他時常出神的胡思亂想,他天天計劃著怎樣把張慧鳳接來重慶,怎樣結婚,怎樣過婚後生活。“她會幫助我看校樣,”他滿足的自言自語說,“也可以替我給讀者回信。”當這樣想著時,他的麵前就浮現出雜誌的幻影來:厚厚的十六開本,封麵樸素而美觀,上麵有惹人注目的幾個字:“金千裏主編”。有好些次他幾乎忍不住要把他的得意計劃寫信告訴張慧鳳,費了很大的自製力才壓下去他的衝動,但時常露出一點兒籠統消息。
他的未婚妻天天忙於工作和學習,沒有詢問過他的計劃。她自己也保持一個秘密沒肯告訴金千裏,希望等他回來時突然一喜歡。原來在她的影響之下,李蓮也離開醫院,參加了婦女會工作。李蓮是一位活潑而熱情的女孩子,天真坦白,心直口快,同生人見麵就熟,沒有一點膽怯,也沒有一點做作;幾年的教會生活不但沒使她變為基督徒,反而從她心中滋長出反宗教的火苗,厭惡教徒們的虛偽臉孔和對美國人以及有地位的牧師們的卑屈諂媚態度。由於她的性格隨和,進婦女會沒有幾天就變成被大家喜愛的同誌。差不多所有的同誌都同她開玩笑,她也愛說愛笑,如果有半天禁止她開口說話,她準急得發狂。有幾次張慧鳳給金千裏寫信時提一提李蓮的事情,都被李蓮禁止了。
“死鬼,你為什麽不讓我在信上提你?”
“我偏不讓你提!”李蓮裝一個鬼臉說:“等金回來時突然看見我變了,不挺好玩嗎?”
“死丫頭,心裏鬼多!”
張慧鳳和李蓮都變做了婦女會的重要幹部,對革命的了解更多了。正像抗戰初期一般頭腦清楚的女性一樣,張慧鳳對戀愛帶著“新英雄崇拜主義”。這種“新英雄”是在革命戰場上表現得出眾的熱誠和努力,理論和行動都是為別人學習。從金的許多來信上,張慧鳳逐漸發生了一種擔心,仿佛覺得他的生活,他的想頭,有許多地方不像是一位艱苦的革命戰士所應有的。但她又覺得他太“偉大”了,不敢相信自己的擔心有確實理由。這一年的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向北方姍姍的走去了。金千裏在重慶每天為沉重的濃霧所苦惱,越發的想念張慧鳳。前方,政治的暗影愈來愈濃,救亡團體開始不斷的遭受打擊,而救亡青年對於爭取工作的要求更加迫切了。張慧鳳決心把金千裏從重慶叫回,一道工作,萬一有什麽變化時也可以一道行走。她非常愛他,相信他,認為他一旦回到戰地和青年們一道工作,一定是一位受大家崇拜的英雄人物。她給金千裏寫過了許多信,要求他回來。起初金千裏要求她去重慶結婚,後來見她執拗著不肯去重慶,便突然打來了一個電報,使張慧鳳狂喜得忍不住跳了起來。
“金,金,李蓮,金快回來啦!”她扒著李蓮的肩頭小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