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張慧鳳被叫進院長室。醫院的牧師(一位瘠瘦蒼白的中國老人)坐在院長旁邊。院長非常難過的望著她,用打顫的低聲說:

“因為你沒有母親,我把你當做最親愛的孩子培養起來,可是你現在做出了不好的事情。請你告訴我,你後悔不後悔?一個人做錯了事應該在上帝麵前懺悔的,你是不是知道你自己做錯了事?”

張慧鳳低下頭去,不敢看院長和牧師。

“你接近了魔鬼,受了邪惡的引誘,但這也許是主的意思。”牧師刷刷的翻著膝上的皮麵《聖經》說,“主使約伯受試探,又把他從絕望中拯救出來。你聽,《雅各書》第一章上麵說:‘忍受試探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經過試驗以後,必得生命的冠冕;這是主應許給那些愛他的人們的。’你隻要知道自己犯了罪,肯在主的麵前懺悔,主不但會原諒你,並且會加倍愛你。他如果不愛人類,也不會派他的獨生子降到這世界上來。”

“是的,”院長接著說,“你應該立刻懺悔。記得《啟示錄》上有句話:‘我曾死過,現在又活了,直活到永永遠遠!’”

張慧鳳仍然低著頭,感到四肢有點發冷了。忽然一個念頭逼著她幾乎要跪下去痛哭著懺悔祈禱,忽然又一個念頭把她牽引到金千裏那裏去,感覺得這些話都非常可笑和無聊。院長得不到她一句回答,就拉她坐在自己的旁邊,對她說:如果她同那位姓金的斷了關係,等她畢業後保她往專科學校去專門學化驗,一切費用由醫院資助。張慧鳳對於化驗最有興趣,很願意繼續求學,但是她不能拋掉金千裏,同時又夢想著戰地上的新鮮生活,於是她的心越發亂了。

“《新約》上有一個比喻,”牧師又斯文的說,“說一個人有一百隻羊,一隻走迷了路……”

張慧鳳突然不耐煩的截斷他:“在《馬太福音》第十八章。我完全記得,請不要再說下去!”

牧師看了她一眼,隨即翻一翻《聖經》,冷冷的說:“是的,我知道你還不知道自己有罪,不願我說出來這個比喻。在同書第七章上有兩句,”他把《聖經》舉起來對近眼睛,“十三節到十四節:‘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你現在走的就是那條大路!”

“是的,光明大路!”

“哼。好一條‘光明大路’!記得《以西結書》上有這樣一句:‘主耶和華說:因你將我丟在背後,所以你要擔當你的**行和**的罪!’”(按:這一句是在《以西結書》第二章第三十五節,因牧師匆匆背誦出來,所以對原文稍有遺漏。)

“請你不要借《聖經》上的話來侮辱人!”張慧鳳激動的抬起頭來說。“我們的愛是純潔的,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卑鄙!”

院長握住了張慧鳳的手,注視著她的充滿了淚水的一雙大眼,慢慢的搖了搖頭,使他們停止爭辯。

“神是全知全能的,”她說,“他知道你所做的事是好是壞。人的秘密不能瞞住神,他的裁判既沒有錯誤,也不能逃避。張慧鳳,”她把張的手握得更緊,說,“關於你的事情我很傷心,我希望你能夠尊重我的意思,給我一個滿意的回答。我也要替你禱告,求上帝援助你,原諒你的錯。你是不是願意去人專科學校?”

“請你讓我想一想。”張慧鳳哽咽說,“你對我的一切都使我感動,我覺得這件事很對不起你。但是,我,我……”她突然站起來,掙脫了被握著的那隻手,哭著向寢室跑去。

“這孩子是會知道懺悔的。”院長望著她的背影說,同時想起來“浪子回頭”的故事。

下午,張慧鳳同金千裏在李宅見了麵;屋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別的人都避開了。

“現在你應該堅強起來,”金千裏遞給她一個手絹讓她揩眼淚,說,“哭和動搖都是軟弱的表示,沒有用的。我們的結合會經過無數波折,一開始就遭受打擊。但是遭受的打擊越多,我越覺得我們的愛情寶貴。現在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你離開我就等於對我宣布死刑。慧鳳,我懇求你堅強起來,拒絕他們,立刻跟我到前線去!”

“我不能跟你走,”張慧鳳抽咽著說,“請你忘掉我,讓我生活得快活一點!我覺得我太對不起院長,好些年來她關照我,培養我……”

“慧鳳!”金千裏不等她說完就大聲叫道,“你不能拿自己的終身幸福去報答她!她阻止你過幸福生活,阻止你到前線去做救國工作,她叫你在醫院中做那麽多的繁重事情,而每月隻給你四元津貼,幾乎是無代價的叫你工作,我認為她培養你是有企圖的,合乎她的利益的,並不全是為著你!我不能離開你,除非我死!”

張慧鳳打了個冷戰,繼續抽咽著,在肚裏咀嚼著這幾句話。隨後她痛苦的把眉頭一皺,堅決的懇求說:

“我不願一錯再錯,趁現在拉倒還不算太晚。將來錯誤愈陷愈深,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都更大,想挽救也來不及了。請你替我想一想,今天就算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麵吧!”

“你為什麽這樣殘酷的懲罰我?”金千裏含著眼淚說。“你難道不相信我對你的愛情多麽真實?我了解你的矛盾,你的痛苦,但是你的矛盾和痛苦並非不可克服的,隻要你稍稍的堅決一點。至於我,感情的閘門已經衝毀,不管前途有多少高山,也隻好往前衝去。現在擺在我麵前的隻有兩個結果:一個是得到你,一個是完全毀滅。你已經愛了我,為什麽還忍心看我毀滅?”

“我並沒有愛你,”張慧鳳臉一紅,趕快接著說,“我不懂什麽叫**。我平常隻是把你當先生看待,當你受傷時把你當病人看待;我既然學醫,自然有每天跑來給你換藥的義務。”

“張!我們的關係真是這樣單純麽?”

“是的,”張慧鳳點頭說,“本來是這麽單純。”

“唉唉!你為什麽會忽然變得這樣冷酷?”

“我的心本來就很冷,錯就錯在我表麵上有時很像溫暖,結果惹得你痛苦,我也痛苦。”

金千裏絕望的悲聲說:“你真是一點也不愛我?”

“我從來沒有愛過人,以後也不會愛任何人。”

“你的心……”

“我的心就是一塊冰。”

“我是說你的心並不像你所說的。如果一顆心永遠不會愛,也就不會恨,那不是冰,而是麻木。但你並不是一個麻木的人!”

“我隻愛上帝,隻恨我自己。”

“不,我知道你還愛你的病人,”金千裏苦笑著說。

“那是我的職務關係。”

“張,夠了,夠了!我們為什麽盡作外交談判呢?難道你看我的痛苦還不夠麽?你看。”

張慧鳳瞟了金千裏的眼睛一眼,趕快一低頭,喃喃的低聲說:“我在醫院中本來心情很清淨,生活很快活,自從同你認識以後……”

“是的,月亮她自己本來沒有光,太陽把光給了她,她終於發出溫柔的銀光。但太陽有什麽罪?月亮有什麽罪?正因為月亮接受了太陽的光,所以她才可愛!”

張慧鳳微微一笑:“我是學科學的,你不要對我作詩。”

從對方的表情和語氣中感到了一絲暖意,金千裏也笑了一下。“我不是在作詩,”他說,“我是在誠心誠意的同你解決問題。張,如今是我們的生死關頭,你到底怎樣決定?”

“忘掉我,把一切不好的記憶一刀斬斷,全當我們不認識。”

“……”

“以後你不要再找我,我也不要再來見你。你把我的信還給我,我也把你的信……”

“不,不,不!”金千裏用力的叫道。“你不應該這樣毫無憐憫的判我死刑,看著我在你的麵前毀滅!”

“實際上你一點也不會毀滅,”張慧鳳靜靜的說。“你離開我以後還可以去愛別人。天下可愛的女子非常多,我相信你在這方麵前程遠大。”

“張!你難道認為我是拿愛情開玩笑麽?愛情不是一件東西,這個當鋪當不出去,馬上拿到另一個當鋪去當。你為什麽把我看成個戀愛販子?為什麽認為我的感情可以隨便的廉價拍賣?”

“因為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可愛之處,你犯不著這樣愛我,犧牲了你自己的遠大前程。”

“我認為世界上最值得愛的隻有你,你是我的生命的生命!”

“那不過因為你如今是在戰地,碰見的女性有限。等離開此地,你很快就會忘掉我,生活得更其快活。”

“你難道認為我剛才的這些話都不是從我的心裏的深處發出麽?”

“誰曉得你這些話已經是第幾版了!將來換個地方,你還要再版的,也許字句修改的更其美麗。”

“張!我真想不到你這樣的誤解我,這樣的輕視我對你的神聖愛情!我為你吃了那麽多的苦,想不到你對我的心竟絲毫不相信!張,隻要你說一個字,隻要你允許,我甘願立刻把自己的心剖出來,死在你麵前!”

“我害怕這樣的話,你為什麽這樣說呢?”

“你為什麽逼得我非說不可?我這個人分析問題是最理智不過,但處理個人私生活是最sentimental(**的)。所以隻要你給我痛苦太大,我立刻會毫不猶豫的結束我自己的生命。”

“自殺是上帝不允許的,你別再說這句話好不好?”

“那麽,張,我們訂婚好不好?”

“……”

“張!你允許我!你允許我!你看我……”

張慧鳳又看了金千裏的眼睛一眼,徐徐的噓一口氣,用力的咬嚼著嘴唇。

“你看我多麽痛苦!多麽真心愛你!張,訂婚吧!為什麽還要猶豫!”

“為這事情我父親也生氣了,”她終於紅著臉孔說,“幾天前我寫信去征求他的同意,他不肯給我回信。我的姑母來了一封信,說是他氣我在外邊認識男人,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姑母很同情我,不過她也勸我慎重,不要上當。”

“滑稽!有什麽可以上當?”

“這樣忠告我的人很多,特別是那位徐先生——就是我們一道在萬山上躲飛機的那位傳教士——她是吃過虧的,她也勸我不要隨便的相信男人。”

“為什麽?”

“他們說你是外省人,大學畢業,又是總部秘書,家裏一定有女人。”

“慧鳳,到現在你還相信這種瞎猜嗎?”

張慧鳳看了他一眼,輕輕的點點頭。

“張,別開玩笑!”金千裏焦急的站起來,帶著哭聲說:“你到現在還懷疑我,使我痛苦,我真不幸!”

“說不定我父親會趕來逼我回家。”張慧鳳望著院裏說。

“張!”金千裏突然走近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說:“我求你不要故意的使我難過!”

“丟手!丟手!”張慧鳳小聲叫道。“院裏有人,丟手!”

金千裏預備把她的手拉到嘴邊吻一下,但被她掙脫了。張慧鳳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流到她的臉孔上和腦海裏,她沒有敢望他一眼,站起來逃了出去。

回去以後,張慧鳳又被叫到院長室。院長問她是否已經決定同金千裏斷絕關係,她用堅決的口氣回答說:

“不,我們決定在最近訂婚了!”

“什麽,你知道學校的規矩嗎?”院長嚴厲的斥責道:“不畢業的學生是不能訂婚的,你違反校規,不能允許你參加下星期的畢業考試!”

“我本來去年就該畢業,你故意叫我多住一年學校,我不能拿到證書是你害了我。好在我要的是能力,不在乎一張文憑!”

“張慧鳳,你完全變了!你以前是很好的,現在你受了魔鬼的引誘,心裏糊塗了!”

“我現在仍然很好,也沒有被魔鬼引誘!”

“我希望你再考慮一夜,多多的向上帝祈禱,求主使你的思想清楚起來。《箴言》上有兩句話:‘你要保守你的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效果,是從心上發出。’”院長把手揮了揮,悲苦的說道:“去吧,明天早晨你再答複我,希望上帝幫助你!”

第二天起床鈴剛打過後,院長正跪著給張慧鳳作長的祈禱。張慧鳳已經把行李打好了,送到李蓮房間,堅決的走出醫院了。

院長為著她的突然走掉非常傷心,不住的搖頭歎息,暗暗的流過了幾次眼淚。第二天院長得到了張慧鳳的訂婚的消息,便立刻出布告將她除名,並嚴厲的責備了李蓮一頓。同學們對於張慧鳳的行為有的鄙薄,有的同情,有的惋惜,有的心中懷著秘密的嫉妒和羨慕。雖然大家對於這件事情的看法有各種各樣,但日子一久,就都想念起張慧鳳來。有些常住醫院的老病人,時常在談話時還提到她的名字。院長和院中的醫生們,為著工作關係,特別容易記起來這一位能幹的叛逆女性。院長雖然對她的走掉傷心失望,但過了不久就寬恕了她,時常的為她祈禱。

“女人是沒有罪的,”她時常對張慧鳳的同學們說,“但因為受了蛇的引誘,吃了分別善惡的果子,於是她就有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