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書

王燕子二十九歲,在衛城出版社當編輯。

看上去,王燕子的長相有幾分草莽——1.80米的大個兒,絡腮胡子,大手大腳,其實他是一個溫軟的男人,說話有點女裏女氣,甚至經常臉紅。

並且,他有一個很細致的習慣:每天寫日記,從沒間斷過,一頁頁記下他那些平凡的生活流水賬。

無論什麽事情,如果太執著了,就讓人覺得有點怪。一次,他和我一起出差,到賓館住下之後都半夜了,他非要出去,我問他去幹嗎,他說他的鋼筆不見了,寫不成日記了。我指了指茶幾上的鉛筆說,用它吧,這時間商店都關門了。他笑了笑,說:

“鉛筆的痕跡會被磨掉的。”

然後,“噔噔噔”就下了樓,將近一個鍾頭才回來,看來他跑了很遠的路。他買回了一支圓珠筆,在一本雪白的日記本上埋頭寫起來。

我發現王燕子另一個更古怪的毛病,是在三個多月之後。

這天,他做責任編輯的一本書在印刷廠要開機,卻出了點緊急情況——版權頁上,責任編輯的名字應該是“王燕子”,卻寫成了我的名字“周德東”。必須趕過去改正過來。我是王燕子的部門主任,趕緊給他打電話,他的電話卻關機了。當時都半夜了,我隻好到他的住處去找他。他住在出版社的宿舍裏。

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隻有路燈下蟋蟀在鳴叫,在爬動。我走進一條胡同,前麵不遠就是他的宿舍了,看到一個人影兒迎麵走過來,身體硬撅撅的,腳底下卻無聲。我覺得此人有點怪異,就停下來觀望他。他走近之後,我發現,此人正是王燕子。

有人通知他了?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王燕子!”

他似乎沒聽見,蹲下身去,撿起了地上的一個東西,嗅了嗅,然後掛在了腰帶上。那是一隻女人的破靴子。

他站起來,繼續走過來,走到我麵前的時候,視而不見,好像去赴一個什麽約會。

我猛然意識到,他在夢遊。

在夜色蒼茫的胡同裏,看到一個如同行屍走肉的夢遊者,那感覺讓我有點發冷。尤其他是一個我認識的人,平日裏那麽靦腆,而此時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我悄悄尾隨他,看看他到底幹什麽去。

走著走著,他突然回過頭來,我躲閃不及,就停在了胡同中央,愣眉愣眼地看他。他的目光從我的身體穿過去,似乎在看胡同的盡頭,終於,他皺了皺眉,轉過身去繼續朝前走了。

走出胡同,他拐了一個彎兒,走進了黑暗中——那條胡同沒有路,好像叫光明胡同。

我加快了腳步跟隨他。

他來到一棵樹下停下來,樹下有一張石桌,上麵刻著象棋盤,還有兩條石凳子,那是老人們下棋的地方。他在一條凳子上坐下來,身體直直的,開始說話了,似乎另一隻條凳子上坐著什麽人。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離他隻剩下不到十米遠,想聽清他說什麽,他的口齒很含糊,根本聽不清,隻能感覺到他的態度很嚴肅,似乎在跟對方交涉什麽大事情。我沿著牆根,又靠近了一些,從王燕子那些不清楚的話語中,隱約聽清了一句毛骨悚然的話——他對那個空凳子上不存在的人吼道:“王燕子!你要是再這樣說,我就殺了你!”

我差點轉身就跑了。

接著,王燕子的聲音小了下去,對方似乎妥協了。過了一會兒,王燕子的聲音再次大起來:“我周德東不是那樣的人!在哪兒,我帶的人在哪兒?”一邊說他一邊回過頭來。

離我兩米之外,有一棵很粗的梧桐樹,我來不及躲到它後邊了,隻能轉過身來,緊緊靠在牆壁上。

他提到了我的名字!他說他叫周德東!

胡同兩旁的人家都睡了,四周黑糊糊的,狗都不叫一聲。

王燕子慢慢站起身,朝我走過來。他腰帶上那隻破靴子晃晃****,看起來很滑稽。他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停止了呼吸。他似乎沒看到我,在我麵前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凳子上。

我慢慢轉過身,繼續觀察。王燕子繼續同對方說話,似乎有這樣一句:“好吧,我們現在就簽約吧!”

然後,他從口袋裏掏了掏,什麽都沒有掏出來,卻好像掏出了什麽東西,鄭重地放在了石桌上,那似乎是一份文件,像模像樣地簽了字,推到對方跟前,對方似乎也簽了,他卷起一份,裝進口袋,站起來,嘀咕了一句什麽,似乎要走了……

我趕緊躡手躡腳地躲在了那棵梧桐樹的後邊。

他從梧桐樹的旁邊走過去,這次有了拖遝的腳步聲。

他走出幾十步之後,我才邁步跟隨他。走出幾步,我回頭朝後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氣——剛才王燕子那個位置的對麵,分明坐著一個人!他的臉上黑糊糊的,我卻能感覺到他在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的雙腳一下就生了根。使勁讓自己平靜了一下,我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舉動,一步步朝這個黑糊糊的人走了過去。

他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並沒有消失。

我壯著膽喊了一聲:“誰!”

他不回話,還是那樣喜眉喜眼地看著我。

我又走近幾步,猛然發現,他是王燕子!在我躲到梧桐樹後邊之後,他換了座位。那麽,剛才離開的人是誰?

我一步步後退,快步追上離開的那個人,他的頭發很長,走路搖搖晃晃。我仔細打量他的背影,確定是附近的一個瘋子,聽說原來好像是個京劇演員。他什麽時候出現的?

他走著走著,在黑糊糊的胡同裏唱起來:“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一派繁榮景象!……”

我丟下這個人,躲在一隻垃圾箱後邊,繼續盯王燕子。他一個人在那裏坐了很久,終於站起身,輕飄飄地走過來了。他保持著不快不慢的步伐。這時候,那個瘋子已經不見人影兒了。在王燕子走過去之後,我閃身出來,繼續跟蹤他。

我和他處於兩個世界,卻走在同一條路上。

走進那條有路燈的胡同,走到王燕子剛才撿破靴子的地方,他停下來,把那隻破靴子從腰帶上解下來,放回了原處。放下去之後,似乎這隻破靴子的姿勢跟他撿起來之前有一點不同,他又認真地擺了擺,終於恢複原樣了,這才拍打拍打手上的灰土,站起來,繼續前行。

我一直跟著他來到出版社的宿舍。

那是二層小破樓,樓下一排房子是出版社的儲藏室,二樓一排房子是宿舍,不過隻住著王燕子一個人,其他都空著。他無聲無息地爬上戶外的樓梯,走到第四扇門前,掏出鑰匙,麻利地打開門,進去了。

屋裏亮著小夜燈,昏昏暗暗。我在黑暗處隱藏起來,想等他回到夢鄉,再敲門把他叫醒。

過了一會兒,我溜到窗下,慢慢直起身,想看看他在幹嗎。當我看清室內的一切時,再次全身一冷:他直撅撅地坐在寫字台前,在一本發黃的日記本上寫著什麽。日記本的封麵是牛皮紙的,非常厚,大部分都破掉了。

他在夢遊的時候依然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

那本厚厚的日記本紀錄著他在夢遊中經曆的一切!

夢遊是一個詭異的世界,我想那個世界中的一切都是變形的,跟現實世界截然不同,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那麽,他都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在他眼中,那隻破靴子是什麽東西?對麵那條石凳子上坐著什麽人?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夢遊的人看到了什麽東西,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在夢遊狀態中的心理是怎樣的。不但我們不知道,醫生也不知道,連夢遊症患者自己也不知道——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夢遊。可以說,夢遊是一個跟人類完全隔絕的世界,沒有人知道那裏麵的秘密。就像沒有人知道自己死亡之後是什麽樣子——活的人沒有感受,死了的人再也活不過來。

王燕子寫完了,他輕輕把日記本合上,靈巧地跳上寫字台,推開天棚上的一塊擋板,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日記本放了進去,然後重新擋好,又敏捷地跳下來,落地時無聲無息。他爬上床,平平地躺下來,關掉夜燈,屋裏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那天,我沒有叫醒王燕子,一個人去了印刷廠。處理完那處錯誤已經是淩晨三點多鍾了,不過,天亮之後我就爬了起來,來到了單位。

王燕子更早就到了。

他跟我在同一間辦公室,兩個人背對背。

他的臉上掛著謙虛的微笑,跟我打招呼:“周老師早。”

我說:“你早。”

我坐下來,輕描淡寫地對他說:“你要開機的那本書出現了一點問題,把你的名字打成了我的名字,我連夜去改過來了。”

王燕子的臉一下就憋紅了:“有這樣的事!天哪!”

我說:“下次你校對的時候注意就好了。”

他連連說:“周老師,對不起哦,讓你跑了一趟。你應該叫我去的。”

我一邊整理抽屜一邊笑著說:“你那麽忙,還要簽約什麽的。”

他愣了愣:“我昨天天一黑就睡了,簽什麽約?”

我看了看他,說:“跟夜遊神簽約啊。”

他也笑了:“您真會開玩笑。”

過了一會兒,我轉過身來,說:“王燕子,你住在單位的宿舍裏感覺怎麽樣?”

他說:“挺好的。”

我說:“過去,總編室有個人住在你那間房子裏,他說,那房子的天棚上有點問題……”我一邊說一邊嚴密觀察他的表情。

他不解地問:“什麽問題?”

我說:“一天,有塊天棚出現了裂縫,掉下一隻老鼠崽子來——就是寫字台上麵那塊天棚。”

他想了想說:“夜裏我沒聽見有老鼠啊。”

我注視著他的眼神,過了半晌才說:“那就好。後來後勤科放了老鼠藥,估計都死光了。”

我斷定,他對自己夢遊,對自己夢遊時寫的那本日記毫無所知。

聊著聊著,我又說:“最近,有個編輯編了一本關於夢遊的書,我正在審稿。你對夢遊了解嗎?”

他說:“不了解。不過,我覺得夢遊很可怕。”

我說:“現實世界和夢遊世界是隔絕的,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夢遊,也就談不上可怕了。”

他說:“萬一兩個世界混淆在一起……”

我說:“除非他在夢遊的時候寫日記。”

“寫日記”這三個字不知道觸動了王燕子哪一根神經,他的雙眼一亮,怪異地看了我一眼。

後來,我跟蹤王燕子很多次,發現他夢遊有個規律,每次都是周五的半夜;每次他都會在半路上撿起一個東西,不是一截木頭,就是一片葉子;每次他的終點都是那張象棋石桌,他坐下來跟對麵什麽人在談話,最長一次,兩個人聊了半個多鍾頭。

這一天,我又尾隨王燕子來到了石桌前,他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在那裏東張西望。

那個人似乎沒有來。

我隱藏在那棵梧桐樹後邊,靜靜觀望他。

他在石桌附近焦躁地走來走去,嘴裏含糊不清地嘀咕著什麽。

過了好久,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朝更黑的遠處走去。看來,他是去那個人的家裏找人了。

我繼續跟隨他。

他一直走到了大街上,有個農民工模樣的小夥子騎車過來,覺得王燕子的神態有些不對頭,走過去之後回頭看了他好幾眼。

我跟著他一直來到了城郊,他像影子一樣靜謐地飄進了東郊醫院。

東郊醫院很小,大門口掛著昏黃的水銀燈,不見一個人影。他從門診樓的大門走進去,我放慢了腳步,我擔心他突然回過頭,在燈光下看清我的臉,突然問一句:

“周老師,您來看急診嗎?”

我慢慢走進門診樓,左看右看,不見了他的蹤影!我快步穿過門診樓,從後門鑽了出去。陣陣冷風吹過來,還是沒有他。迎麵是住院部,隻有兩三扇窗子亮著燈,其餘都黑著。

我圍著住院部繞了一圈,隻看到一個路牌,湊近之後,上麵畫著一個箭頭,指向了太平間。

我驟然想到——王燕子去停屍房了!

我生來害怕太平間之類的地方,這對我是個考驗。想來想去,還是咬咬牙,按照路牌的指引走過去了。我拐彎抹角地找到了停屍房,那是兩間平房,門前是空地,沒長一根草,清清寡寡的,顯得很淒惶。停屍房裏黑燈瞎火的,沒見到王燕子的身影兒。

我懷疑他到裏麵尋找他的“合作方”了,我不敢進去,退回來,打算回家了。

走到門診樓裏,我卻意外地看到了王燕子!

除了急診室亮著燈,其他的診室都黑著。原來,王燕子沒有去停屍房,他像衛兵一樣筆直地立在一個診室門外,似乎在等著誰給他開門。那個診室早下班了。

我慢慢靠近了幾步,借著走廊的燈,看清了那個診室是“精神科”。我藏在一個拐角,死死盯著他。

過了半天,他不見裏麵的人給他開門,竟然掏出了手機,開始低頭撥號,似乎要給他尋找的人打電話。終於撥通了,他把手機舉到耳朵旁邊聽。

我的電話驟然響起來。

我趕緊掏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正是王燕子的電話號!

我猶豫了,不知道該接不該接。我離他三丈開外,我是安全的,也許應該聽聽他說什麽。

我接起了電話。

王燕子說話了,口齒很含糊,就像一個人在說夢話,我卻聽清楚了,他說的是:“喂!是王燕子嗎?”

我的心一緊,低低地應了一句:“是我。”

他又說:“今天你怎麽沒來啊?我到你家來找你了……”後麵就不清楚了,我一直在靜靜聆聽,捕捉到一句,似乎是:“韓三姨說她不跟你簽約了……”

韓三姨,誰是韓三姨?

回到家裏,我查了查出版社的人員名錄,沒有韓三姨這個人。

到網上搜了搜,也沒有明確結果。

也許是王燕子的一個親戚?

第二天,我在上班的時候,突然轉過身問了一句:“王燕子,你認不認識一個人?”

他正在校稿子,回頭問:“誰?”

我說:“韓三姨。”

他想了想,問:“周老師,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人呢?”

我掏出手機查了查,說:“昨天半夜十二點三十七分,有人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提到了這個名字。”

他說:“哦,我不認識。”

我不死心,過了一會兒又試探他:“你在東郊醫院有熟人嗎?”

他說:“沒有。我都不知道東郊醫院在哪兒。你為什麽問我在那裏有沒有熟人呢?”

我伸了個懶腰,說:“我有個親戚得了精神病,在那裏治療呢。沒關係,我再問問別人吧。”

趁王燕子去上海組稿,這天,我找到後勤科的科長,說明了情況,要來了出版社宿舍的鑰匙。

半夜時,我來到了王燕子的宿舍。打開房門,跨進門檻的一瞬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已經走了,要一周之後才能回來,但是我卻擔心他突然出現在我背後,把門一關,逼視著我,冒出一句:“你來找什麽?”

我跳上寫字台,去推天棚上的那塊擋板,卻夠不著,我的個子比王燕子矮半頭。隻好又找來一把椅子,放上去,像雜技演員一樣站在了上麵,輕輕推開那塊擋板,把手伸了進去……

我摸到了那個厚厚的筆記本!

我的心狂跳起來。

夢遊是偶然的,夢遊者在發病狀態中把他的經曆寫下來更是偶然的,這本日記被我發現,就是偶然中的偶然了。

可以說,這本日記藏著全世界最神秘的內容。

我甚至想,如果把它出版出來,那會非常搶手。如果,我在書店見到這樣一本由夢遊患者在夢遊狀態中寫下的日記,我一定會買下來。

我把這本日記拿出來,吹了吹上麵的灰塵,翻開第一頁,傻住了——上麵的文字奇形怪狀,有點像甲骨文符號,我一個字都不認得。

我翻了翻後麵,都是這樣的文字!

我發了一會兒呆,把房間整理好,然後走出來,鎖好門,回到了家。

次日,我在單位仔細翻閱這本日記,終於看到了三個我認識的字:周德東。這個名字寫在封底上,孤零零的,顯然這是日記主人的名字。

王燕子怎麽總認為他是我呢!

我來不及細想,走出辦公室,找到幾個外文編輯,讓他們確認日記本上是什麽文字,沒有一個人知道。有人提醒我:“這好像不是什麽外文,更像是一種已經失傳的文字——女書。”

我趕緊回到辦公室,上網查找相關信息:

女書,是目前世界上發現的唯一的女性文字,起源於中國南部湖南省的江永縣,依靠母傳女、老傳少的方式,一代代神秘地傳下來。

女書文字造型奇特,也被稱為“蚊形字”。眼下,總共搜集到了將近兩千個字符,所有字符隻有點、豎、斜、弧四種筆劃,一般采用當地方言土語吟誦或詠唱。

據有關考證,“女書”起源於史前陶文,那麽,它距今已經六七千年曆史,比甲骨文還要早三千多年,是目前世界上的古老文字。

如今,女書開始瀕臨滅亡。2004年9月20日,陽煥宜——女書的最後一位自然傳人謝世……

我給文字研究室的一個叫孟礎的朋友打電話,約了一下,中午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他的辦公室,讓他確認這種文字。

孟礎看了半天,說:“這應該是女書。現在,幾乎沒有人能把它翻譯出來。”

我十分吃驚,據我所知,王燕子出生在東北,讀書也在東北,學的是編輯專業,畢業就來了北方的衛城工作,怎麽可能掌握這種女書?而且,他在夢遊的時候,為什麽要用這種已經失傳的文字記錄?就是為了無人破解嗎?

解鈴還需係鈴人。

我決定,給王燕子打電話。

我對他說:“你在哪兒?”

他說:“我在上海,周老師,您有事嗎?”

我說:“我想問一下,你去過湖南江永嗎?”

他說:“沒有。”

我說:“那你會不會女書?”

他說:“什麽女書?”

我說:“算了,沒事了。”

放下電話,我苦苦思索不得答案,難道是某種神秘的力量操縱王燕子寫下了這本日記?

孟礎幫我聯係了一個人——湖南文字研究室的陳華美女士,不過對方正巧在國外旅遊。不過,陳華美女士十分熱心,她給聯係了一個湖南的退休老教師,老先生叫孟煥予,是一位女書研究者。

本來,孟礎讓我把這本日記快遞過去,請孟煥予老先生翻譯過來之後再寄回來。我卻不肯,專程乘飛機來到了湖南,找到了孟煥予老先生。

老人的房間裏掛滿了各種奇怪的文字,有一股書香氣。他熱情地接待了我。

翻看了王燕子的日記之後,他卻給我潑了一盆冷水,他告訴我:“這不是女書。”

我傻了:“那麽這是什麽文字呢?”

老先生舉起一隻放大鏡反複觀看,終於說:“這種文字有點像……”

我趕緊問:“像什麽?”

老先生搖了搖頭:“我是搞學術的,追求嚴謹,拿不準的事我不好亂說。”

我說:“您看我千裏迢迢來了,希望您指點迷津。”

老先生說:“我一個朋友最近發現了一種男書,但是權威學術界不承認這種文字,我看這種文字就像男書。”

我問:“男書的發源地在什麽地方?”

老先生說:“在雲南山區。”

我說:“您能介紹我認識您那位朋友嗎?這本日記本對我很重要。”

老先生說:“我打電話叫他過來鑒定一下吧!”

半個鍾頭之後,那位男書研究者就來了。他的年齡並不太大,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我第一眼看到他凜然一驚,因為這個人跟王燕子的長相竟然十分相似。如果走在大街上,隻要隔十幾米,我肯定會認錯人。

不過,他一說話區別就大了,他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口音。

“你好。”

“你好。”

老先生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來自衛城出版社的周德東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韓三誼,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研究男書文字的人。”

我跟他拉了拉手,心裏卻突然冒出了一個古怪的疙瘩。我來不及琢磨這個疙瘩是什麽,就把那隻日記本拿出來,遞給了他:“這是我發現的一本日記,請你幫忙鑒定一下,這是什麽文字。”

對方把日記本接過去,放在桌子上,仔細看起來。

我望著他的側影,突然想起來,王燕子夢遊時,在東郊醫院莫名其妙給我打電話,就說到了這個名字:“韓三姨說她不跟你簽約了……”

韓三姨應該是韓三誼!

可是,我通過孟礎偶然找到了湖南文字研究室的陳華美女士,陳華美女士又幫我聯係到了這位退休老教師孟煥予,孟煥予老先生又偶然地找來了這個韓三誼,王燕子怎麽可能在夢遊時提到這個跟他完全不搭界的名字呢?

如果,陳華美女士沒有出國,那麽也許這個韓三誼就不會出現了。他不可能跟陳華美女士也認識……

看著看著,韓三誼突然說:“這本日記在講一個夢遊者的故事。”

我一震,沒錯兒,看來這就是男書了!

我說:“你能幫我翻譯一下嗎?”

韓三誼說:“這種文字很難認,我也正在研究中,大約要花費兩天時間。”

我說:“太謝謝你了,我就在湖南住下來等你。”

這兩天過得太漫長了。

我沒有上街,沒有會見任何朋友,每天就在賓館樓下吃飯,然後就回到房間上網查詢有關夢遊的資料——夢遊是醫學範疇的事,我覺得,現在已經超出了這個範疇,變得十分詭秘。

我還發現,還有些東西也隨著夢遊事件變得有些怪異了,比如說這個房間,沒有沙發和茶幾,卻有一個石桌,上麵畫著象棋棋盤,還有兩條石凳子。跟王燕子夢遊時去的那個地方十分相似。

也許是我多心了,賓館就是想要這樣的特色,想是這樣想,心裏依然疙疙瘩瘩的。

第三天,韓三誼終於翻譯出了一疊文稿,給我送了來。我按照出版社的翻譯費標準給他支付了報酬,他怎麽都不要:“這種文字艱深難懂,我隻是按照我的理解,粗略地翻譯出了大意。”

我硬是把錢塞給了他。

他連連表示感謝。

我請他坐下,他就坐在了一隻石凳子上,我給他倒了一杯茶水,然後,忐忑不安地坐在他對麵,開始閱讀。這時候,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我掏出來看了看,竟然是王燕子。

現在是午夜十一點多,他是在夢遊中給我打的電話呢,還是清醒著?

我平定了一下心神,接起來:

他說:“周老師,我明天一早就準備坐車回衛城了。”

我愣了愣:“原定不是一周嗎?”

他說:“跟三個作者的協議簽得都十分順利,沒什麽事了。”

我說:“那好吧……明天早晨我派車接你。”

放下電話,我拍了拍胸口,開始閱讀他的秘密。

出乎我的意料,王燕子的日記並沒有描寫他在夢遊中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而是在講一個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

有個人,名叫周德東,在出版社做編輯室主任。

在寫作上,他是一個恐怖小說家;在單位,他是一個好領導。沒人知道,此人有一種特殊的病——夢遊。

這一天半夜,周德東又一次夢遊了,他悄悄離開熟睡的老婆,無聲無息地打開房門,下了樓,一個人在黑糊糊的街道上朝遠方走去。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下來,掏出了手機,實際上,他的手機已經關機了。

他把手機舉到耳邊,一個人說起來:“什麽,責任編輯的名字搞錯了?這也太馬虎了!我和王燕子馬上趕過去……”

接著,他放下電話,走向了南二環的一個地方。這地方過去都是平房,現在都拆了,馬上就要蓋起高樓,現在是一大片空場,堆滿了瓦礫。過去,周德東一直住在這裏,老房子拆遷之後,他才搬到梅花觀小區。

半路上,他又折回來,表情變得鬼鬼祟祟,朝一條更黑的胡同走去。最後,他停在一個老人下象棋的石桌附近,藏在了更黑暗的地方,不見了。

二十多分鍾之後,他才慢慢顯現出來,又輕飄飄地來到了南二環的空場,在他家的原址處蹲下了身子。過了一會兒,他慢慢探出腦袋,朝殘垣斷壁裏麵張望,臉色越來越白……

奇怪的是,周德東夢遊有個規律,都是在周五的半夜。每次夢遊,他大致都重複同樣的路線,繞一大圈,大約一個鍾頭之後再回到家裏。他比貓的腳步還輕,所以他老婆一直沒有察覺。

隻有一次,周德東沒有按照平時的路線行走,他來到了東郊的一家小醫院,穿過門診樓,來到了停屍房門前,靜靜呆了一會兒,不知道他在看什麽。接著,他回到了門診樓,在精神科附近埋伏起來,朝走廊深處觀望,實際上,那條走廊空****的,沒有一個人。後來,他又掏出手機,似乎接了一個什麽電話,而他睡覺之前就已經關了機。電話中的人不知道對他說了什麽,他的眼神充滿了恐懼……

我的腦袋一點點膨脹,眼看就要爆炸了!

難道是我在夢遊?

不可能!

接著看下去,男書裏接著寫道:

這一天半夜,周德東又一次來到他家的原址處,在殘垣斷壁中竟然翻出了一個本子,他把這個本子拿在手中,如獲至寶。

接著,他又來到了那張老人們下象棋的石桌前,坐下來,好像在靜靜地等待什麽人。這一次,他又沒有按照原來的路線走,不知道為什麽,他繞了很遠的路才走到這張石桌前。

過了十幾分鍾,有個人從胡同的黑暗處走出來,他的腳步也輕飄飄的。這時候,已經接近淩晨一點鍾,一眼便可以看出,來者也不是一個正常人,他也在夢遊。

就這樣,兩個夢遊者相遇了。

來者坐在石桌對麵的另一隻石凳子上,周德東笑笑地問:“您是叫韓三誼?”

來者說:“正是在下。”

於是,周德東把那本厚厚的本子鄭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對方在黑暗中湊近本子看起來。四周黑糊糊一片,他不可能看見本子上的字,不過他卻看得極認真,那樣子令人汗毛豎立。

終於,他說話了:“這上麵寫了一個叫王燕子的人,是一個夢遊症患者,這個秘密被他單位的部門主任發現了,這個主任還發現,王燕子每次夢遊的時候都要寫日記,於是,他就把這本日記偷了出來,卻發現上麵的字根本看不懂,於是就找到一個叫韓三誼的人破解……”

周德東問:“這不是在寫我嗎?那個韓三誼破解出了什麽內容呢?”

對方說:“沒人知道,因為周德東聽完之後,就用繩子把韓三誼勒死了……”

我完全糊塗了。

我已經不確定自己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噩夢裏了。朝窗外看看,霓虹燈閃爍,有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麵寫著:湖南平和商城隆重招商。下麵的地址和電話都是長沙的。

看來,我沒什麽問題。

不過,我回過頭來,又看了看那張石桌和兩條石凳子,心裏又犯起了猜疑。為什麽這麽巧,這個房間裏就出現了石桌和石凳子呢?

我打量了一下對麵的韓三誼,他正在等待我表態。

難道真的是我在夢遊?

難道眼下的一切都是我在夢遊中的幻覺?

難道我是繞路來到了那條沒有路燈的胡同裏,坐在了那張石桌前?偶爾有個下夜班的人走過來,他好奇地打量了我幾眼,而我渾然不知,感覺卻是在湖南的一家賓館中……

韓三誼說:“看完了嗎?”

滿口湖南口音,不應該有問題。

我在他對麵坐下來,說:“看完了。”

他說:“這裏麵寫到了我!”

我說:“是啊,太詭秘了……”突然,我把目光射向他,措了半天詞,終於說:“我到底是不是在現實中?”

韓三誼望著我,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你要是在夢遊中,那麽我是誰?”

我說:“也許,我正坐在衛城的一條胡同裏,一張石桌前,對麵什麽都沒有……”

韓三誼一下不笑了,惱怒地說:“我是一個男書研究者!你這個人怎麽了?”

我伸手在口袋裏摸了摸,竟然裝著一根鑰匙帶,雖然細,但是蠻結實。我站起來,走到他旁邊,突然把鑰匙帶掏出來,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猝不及防,死死摳住那根鑰匙帶大叫起來:“你想幹什麽?”

我說:“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我的手越勒越緊,韓三誼蹬了幾下腿,很快就挺直了身子,從石凳子上摔了下去。

看來,是個實物。

這時候,我的電話響起來,是老婆打來的:“你跑哪去了?”

我說:“寶貝,快來接我!我好像在光明胡同,這裏有一張石桌和兩條石凳子!我找不到家了!”

老婆罵道:“三更半夜的,你中邪了?等我!”

然後就掛了電話。

我低頭看了看腳下的“韓三誼”,長舒一口氣。我不是殺人犯,這一切都是假的!

電話又響了,我看了看,這次是王燕子打來的。我以為是老婆給他打電話了,請求他幫忙尋找我,於是把電話接起來。

王燕子說:“周老師啊,我剛剛跟社長通過電話,他說您去湖南出差都走三天了,怎麽派車接我啊?不麻煩了,我打一輛出租車自己回單位吧!”

我低下頭,又看了一眼腳下的韓三誼,他的臉色已經漸漸失去了紅潤,變成了鐵青色。我踢了踢他,沉甸甸的。

我傻了。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