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情裹義戀人救難 鷸爭蚌漁翁伺機
清虛觀後殿偏院的靜室裏,申老爺子、蒼柱麵對麵坐著。
“五叔,”蒼柱小聲稟道,“眼下百業凋零,堪稱否極。否極,泰在其中。我們是否順勢而動,出手救市呢?”
申老爺子應道:“否至,尚未否極。”
蒼柱震驚:“否極何在?”
“在兩個地方,一個是錢業,一個是川漢鐵路。”
蒼柱吸一口氣,再入思索,有頃,抬頭:“請五叔詳釋!”
申老爺子緩緩說道:“百業凋零,但錢業未倒,潤豐源與善義源兩大錢莊仍在撐持。否之極,取決於兩家錢莊繼續撐持的期限。如果兩家錢莊倒塌,就會波及全國,凋零的也就不止上海一地。至於川漢路款,皆是百姓集籌,如今化為烏有,絕不會不了了之。如果朝廷處置不當,或將引發民變。川民若變,天下必亂!”
“亂了也好。大清朝這幢老屋子無處不朽,早日坍塌,天國的先輩英靈也好早日有個告慰!”
“唉,”申老爺子長歎一聲,“蒼柱呀,破舊易,立新卻難。自天京失陷,數十年來,五叔無日不在反思的一樁事體,就是天京何以失陷。起事之初,所有人都認為大清朝是棟朽屋,拆倒它易如反掌。可拆來拆去,大清朝這棟朽屋未倒,我們自己卻先倒了。”
“五叔是講,大清朝這棟朽屋尚不夠朽?”
申老爺子輕輕搖頭:“不是大清朝這棟破房朽得不夠,而是我們未能建起牢固的新屋!太平天國,單這名字,也是虛無縹緲!天王、東王、翼王、英王他們,追求過於理想,眼中容不得泥沙碎石,想用珠玉瑪瑙建起一座空中樓閣,好看卻不實用,從某種程度上還不如那棟朽屋,所以敗了。”
申老爺子直言根本,蒼柱大是歎服,連連拱手:“五叔之言,撥雲見日,蒼柱受教了!這棟新屋如何翻建,五叔可有思考?”
“翻建天下人之屋,談何容易?不過,痛定思痛,五叔倒也有所感悟!”
蒼柱再拱手:“蒼柱恭聽!”
“民生!”
“民生?”
“任何大屋,如果不能為百姓遮風擋雨,必為百姓所毀!縱觀朝代史,但凡民不聊生,國必不國!但凡使民生者,必得民心。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是哩。”蒼柱點頭,“請問五叔,陳炯他們的同盟會能否建此大屋?”
申老爺子沉思良久,轉開話題:“挺舉呢?這孩子近日在忙什麽?”
申老爺子對革命黨的宏圖大業不予回答,卻問一個挺舉,大出蒼柱意料,驚愕一陣,方才回過神來:“好像在忙魯家的事體。對了,說起這事兒,眼下倒有一樁急務,我們不能坐視!”
“是何急務?”
“公廨將一些倒閉錢莊和店鋪交由拍賣行,將於近日拍賣,其中包括魯家財產。”
“哦?”
“我得到線報,有黑道涉入。他們與拍賣行串通一氣,不但提高競拍準入條件,且還故意將公告刊在不起眼處。凡想參拍者,無一不收到匿名威脅。”
“哪條道上的?”
“據說與大英租界的王探長有關。”
“是章虎吧?”
“正是。傅曉迪跟他混在一處,形影不離,估計他們是衝魯家財產去的。”
“你是何意?”
“魯家財產不能落在他們手裏。一則七叔在那兒,二則挺舉尚需依托。”
申老爺子沉思許久,斷然出聲:“讓他們吃去。”
蒼柱盯住他:“五叔?”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挺舉一到上海就有魯俊逸罩著,一切順暢,差這一課!”
蒼柱正待說話,門外一陣響動,繼而是吱呀一聲門響,葛荔掩上房門,一臉喜氣,急急匆匆地走進來。
申老爺子、蒼柱不再說話,各自閉目。
葛荔掃二人一眼,在申老爺子身後站定,摟住他的脖子,聲音微嗲:“老阿公—”
申老爺子眼睛沒睜:“啥事體?”
“他⋯⋯他⋯⋯他有好事體了!”
“哪個他呀?”
“就是⋯⋯你曉得的那個人!”
“是啥好事體?”
“他就要大喜了!”
“嘖嘖,”申老爺子誇張地吧咂兩下嘴皮子,“老阿公賀喜那小子了,隻是,老阿公好奇的是,新娘子會是哪一個呢?難道是⋯⋯”
“老阿公,您就甭費心思了!”葛荔甜甜一笑,“是魯碧瑤!”
這名字顯然超出了申老爺子、蒼柱的意料,二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葛荔。
“嘻嘻,您二老想不通了吧?”葛荔不無得意地響個口哨,“辰光不早嘍,小荔子這該去做大媒呢!”說著鬆開老爺子的脖頸,哼著小曲兒走進閨房,裏麵響起更換衣服的聲音。
夜色朦朧,四周死寂,萬家燈火相繼熄滅。
挺舉、齊伯雙雙蹲在碧瑤新家的小院子裏。
“挺舉呀,”不知過有多久,齊伯抬頭,“不要勉強。再想想看,婚姻大事,意氣不得呀!”
“該想的我都想過了,兩條人命呀,齊伯!”
齊伯淚出,聲音哽咽:“好孩子,隻是⋯⋯你這麽做,委屈小荔子了!”
“我向神靈起過誓了,今生今世,我絕不辜負她!”
“你倆這是給小姐活路,神靈定會成全你們的!”
“齊伯,這事體托給您了,您挑個日子,我們給小姐一個名分!”
“你倆餓了吧,我來弄點兒消夜!”齊伯起身,腳步輕快地走向灶房。
與此同時,樓上房間裏,碧瑤兩眼圓睜,不可置信地盯住葛荔。
“魯碧瑤,”葛荔凝視她,“你必須清楚,你隻是在名義上嫁給伍挺舉,不可做成實的!”
“這⋯⋯”碧瑤顯然未能轉過彎子。
“伍挺舉是我的人!”葛荔伸出手指,亮給她訂婚戒指,“這是伍挺舉跪我麵前戴到我手上的,我倆已經訂過婚了!”
碧瑤木訥地點頭:“我⋯⋯我曉得。”
“曉得就成!”葛荔聲音結實,“任何情況下你都不可生心!”
“我⋯⋯我從沒生心,我⋯⋯我從未想過這事體,從未想過與他伍挺舉⋯⋯”碧瑤頓住話頭。
“我曉得你與挺舉不對鉚,我曉得你的眼裏隻有傅曉迪。也是因為這個,我才同意伍挺舉這個餿主意!再說,阿妹你三番五次尋死覓活,把我們幾個全都逼到絕路上了!”
“我死我的,啥辰光逼你們了?”碧瑤脖子一硬。
“咦!”葛荔的脖子也硬起來,“魯碧瑤,你哪能不曉得事理哩!齊伯是我七阿公,七阿公十幾年如一日,鞍前馬後守著你家,侍候你一家老小,把你爸待作兒子,指望你爸養老送終哩。可你爸倒好,生意做砸了,屁股一拍走人不說,還把你托付給七阿公,你若死了,叫我七阿公哪能辦哩?叫啥人為我七阿公養老送終哩?還有我的挺舉,你爸也托挺舉了,給他寫下一封遺囑,你若死了,你阿爸若是夜半三更來尋挺舉麻煩,叫挺舉哪能講得清哩?挺舉是我男人,他若有個三長兩短,叫我的日子哪能過哩?”
葛荔胡攪蠻纏,生生講出這套理來,碧瑤倒是無話可說了,悶著頭坐在**。
“魯碧瑤,說呀,你同不同意?”葛荔盯住她。
“我⋯⋯我不同意,我無法與伍挺舉住在一起!”
“咦,”葛荔又來勁了,“看來你真還拎不清哩!方才講得明明白白,你們隻是名義上的,你想與他住在一起,小荔子我還不答應呢!我再明確一遍,你倆隻是名義上的夫妻,是做給外人看的,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必須各睡各的,你睡在這個窩裏,他睡在天使花園,睡在我眼皮底下,你倆甭說是做啥好事體,連相互之間多看一眼,我都要打噴嚏哩!”
碧瑤終於聽得明白,撲哧笑了。
“魯碧瑤,”葛荔順竿子上了,“你甭灰心,更不要死心。曉迪與他一起長大,沒有人比挺舉更了解曉迪。聽挺舉講,曉迪不是完全沒有良心的人。曉迪的家世⋯⋯你也曉得了。他能走到這一步,情有可原。他受到的傷害,隻怕我們想象不出來。他更名換姓,為的是想擺脫不好的出身。眼下的景況,他怕是嚇壞了,他⋯⋯害怕回到從前,害怕承擔你家的債務。待過去眼前這道坎,待一切好起來,待你生下這個孩子,如果你不嫌棄他,相信他會屁顛屁顛地回到你的身邊!”
聽她講到曉迪,碧瑤心又傷了,淚水出來。
“阿妹呀,”葛荔趕忙解勸,“我曉得你隻是傷心,不是死心,因為你仍然愛他,你的心裏仍然有他。愛不分出身,既然你愛的是他這個人,無論是傅曉迪,還是甫順安,你都會愛他,是不?”
碧瑤哽咽。
“聽挺舉說,你的曉迪也是愛你的,是在心裏愛。聽挺舉說,曉迪親口講過他愛你,還對三清爺起過誓。他敢欺人,但不敢欺神呀。挺舉這人,就我所知,從不騙人,也不敢騙人!”
碧瑤抬頭:“為啥不敢騙人?”
“因為本小姐我呀!”葛荔甩一下長發,“他敢騙人,看我小荔子不拿木棒子抽死他!”
碧瑤破涕為笑。
“阿妹呀,要是你沒啥講的,這事體就算定了。我做大媒,齊伯證婚,我們尋個吉利日子,把這樁好事體辦了。”
“我⋯⋯”
“阿妹,”葛荔和顏悅色,“我們再講一遍,挺舉與你結婚,隻是做樣子給外人看,好讓阿妹得個名分,堂堂正正地生下孩子。你倆隻是名義上的夫妻,絕不可假戲真做。我愛挺舉,挺舉也愛我。待妹子過去眼前這道坎,與那個負心賊重歸於好,小荔子我就正式嫁給挺舉,你我兩家各過各的和美日子,成不?”
碧瑤接連“嗯”出幾聲,淚水嗒嗒流下。
翠春園後院,陳炯正在伏案寫信,炳祺大步進來,將一個賬冊啪地擱在案頭,結實的屁股沉重地砸在凳子上,呼呼喘氣。
陳炯掃一眼賬冊,眼角斜向他:“啥人惹你了?”
“賬房!”
陳炯笑了:“咋惹了?”
“錢做少了!”
“是嗎?”陳炯嚴肅起來,拿過賬冊,從頭翻到尾,眼睛眯起,“沒看出來,哪兒做少了?”
“不是他做少了,是⋯⋯這個月掙少了!”炳祺氣緩一些,“他奶奶哩,好好的生意,說垮就垮了,碼頭貨少了,堂子也冷清,我這⋯⋯管吃管喝,還得倒貼錢哩!”
“不是有進賬嗎?”陳炯朝賬冊努下嘴,“碼頭淨掙幾十塊,堂子也沒賠呀!”
“什麽沒賠?兩個月前碼頭月賺五百,堂子少說也有三百多!”
“嗬嗬,你呀,知道什麽叫作不知足嗎?這就是!睜眼看看,上海灘這辰光有幾家賺錢的?你能不賠,就是賺了!”
“嘻嘻,是哩!”炳祺撲哧笑了,“剛剛把賬房罵一大頓,解了口悶氣!”
“你來得正好,我在向孫先生稟報上海情勢。咱賬上有多少錢了?”
“拋股票得二十三萬三千兩,另有八千,是我和師叔籌募的,合計二十四萬一千兩!”
陳炯記下來,衝炳祺豎根拇指。
“師叔,”炳祺站起,湊上來,“這款子放在銀行就是死錢。眼下市場低迷,正是置業良機,因而我想⋯⋯”
“想做啥?”
“想開家賭場,再開幾家堂子!近日小娘好尋,二三十塊就能買到上等姿色!如果可能,我還想開家劇院,那也是個撈錢的好場所哩!不瞞你講,碼頭生意既賺錢慢,又沒品相,我幹膩味了!”
“唉,”陳炯長歎一聲,誇張地搖頭,“你呀,總是離不開這些下九流的勾當。己不正,焉能正人?我們是革命黨,要做大事體的,無論做何事體,都要以正壓諸邪,以正行於天下,曉得不?”
“嘿嘿,”炳祺幹笑兩聲,撓頭,“師叔,我⋯⋯我不是就曉得這幾手嗎?”猛地一拍腦袋,“對了,師叔,有樁大事體,保管發筆橫財!”
“啥事體?”
“魯家財產明日拍賣,說是沒幾個入場的。”
“為啥?”
“有人下黑帖了!”
“啥人?”
“這種小事體,我沒過問。不過,有黑帖子在,到場的必定不多,我們何不撿個便宜去?”
“再便宜也撿不得。近日成立中部同盟會,這筆錢要派大用場。先取三萬兩出來!”
炳祺小聲詢問:“是匯給孫先生嗎?”
“交給巡防營李管帶!”
炳祺皺眉:“給他做啥?”
陳炯掏出槍,比畫一下:“弄這個!”
“太好了!” 炳祺捏拳,“我這就取去!”
“還有兩樁事體:一是派人去拍賣行,弄清爽魯家財產究底落在啥人手裏;二是派人跟蹤石典法,盯死他!”
炳祺愕然:“盯住那個落水狗做啥?”
“甭問。記住,連他去哪兒撒尿,都不可放過!”
丁府大門外麵,石典法披頭散發,高翹屁股,一動不動地跪著。
大門緊閉,側門守著兩個彪形大漢。
一輛馬車馳近,在大門口停下。
車康跳下車,看清楚是石典法,聲音誇張:“咦,這不是石大人嗎?”
石典法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兩腿,涕淚交流:“老車呀,你⋯⋯你快救我!”
“石大人,”車康掙脫不開,“這⋯⋯從何說起?”
石典法悲泣:“老車呀,我⋯⋯我跪有兩個時辰了,隻在等你呀!”
“唉,”車康歎出一聲,搖頭,“大人哪,你是皇親貴胄,連道台大人也要禮讓三分,我不過是府中下人,大人等我,豈不是⋯⋯”
石典法將他兩腿抱得更牢:“老車呀,典法從未屈待過你,你⋯⋯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車康拉他:“好好好,請大人起來說話!”
“你不應下,典法就不起來!”
車康隻得就地坐下:“說吧,石大人要在下哪能個幫忙?”
“典法混到這個地步,啥都不想了,隻想求見丁大人一麵!”
“石大人,這個難辦哩。老爺交代過,但凡大人來,直接轟出門去!”
石典法鬆開他,從衣襟裏摸索一陣,掏出一物:“老車,典法沒有他求,隻求您把這個交給丁大人!”
是隻玉扳指。
車康細細審過,曉得有些來曆,點頭:“好吧,我應下。”
丁大人坐在正堂太師椅上,臉黑著。
夫人李氏跪在地板上,頭低著。
丁大人盯住李氏,氣得聲音哆嗦:“兩百萬兩呀,你⋯⋯你叫我說什麽呢?”
李氏的頭低得更低。
“講呀,車總管是怎麽對你講的?”
“他⋯⋯”李氏囁嚅,“他讓我拋⋯⋯拋股⋯⋯”
“你為什麽不拋?”
“我⋯⋯我沒想到洋⋯⋯洋人也會⋯⋯”
“什麽洋人?”丁大人擊拳震案,“生意場上連親爹也不能信,何況是洋人?”
李氏埋首於地。
丁大人喘會兒氣,又要訓誡,在門外守值的丫鬟小跑進來,見李氏跪著,心裏一震,趕忙跪地,稟道:“老爺,車總管回來了,在門外候見!”
“傳車總管!”丁大人揚手。
待丫鬟起身走出,丁大人轉對李氏,低聲吩咐:“起來,回你房去!記住,從今朝起,泰記的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老爺⋯⋯”李氏打個驚戰,淚水出來。
“去吧,我和車總管要議事呢!”丁大人擺手。
李氏緩緩起身,小腳蹣跚著走出堂門。
李氏在院中甬道上遇到車康。
車康讓到甬道邊,哈腰拱手:“夫人吉祥!”
李氏不無怨怒地剜他一眼,從他身邊蹣跚而過。
車康目送她走出院門,在丫鬟的攙扶下走遠,方才吸口長氣,小步趨進堂中,叩首:“奴才叩見老爺!”
“車康,甭過虛禮了。”丁大人揚手,示意他起來,“賬核好沒?”
“核好了。”車康應過,起身,哈腰,從隨身包裏摸出一本賬冊,“如夫人親自督陣,奴才與士傑核對兩天兩夜,剛剛結賬。總賬在此,請老爺過目!”說著雙手呈上。
丁大人接過,順手放在案上:“如夫人呢?”
“如夫人仍在惠通銀行,昨日是一宵沒睡呀!”車康加重語氣。
“有請士傑,叫她也來!”
車康應過,匆匆出去。
半個時辰之後,車康帶著如夫人、士傑趕到。見過禮,如夫人起身走到丁大人身前,半跪半坐,默無聲息地按摩他的腿與腳。
“車康,”丁大人閉目享受一會兒,聲音緩緩出來,“從今朝起,泰記賬房的事,直接向如夫人稟報!”
“奴才遵命!”車康聲音響亮。
“老爺?”如夫人顯然沒有料到幸福來得如此之快,身子微顫。
丁大人伸手捉住她的纖手:“家裏的事,多勞你了!”
“老爺⋯⋯”如夫人聲音哽咽,身子微軟,俏臉伏在他的膝上。
“士傑,說說商務總會貸款救市的事!”
“回稟老爺,”士傑哈腰,拱手,“總會總理祝合義帶議董伍挺舉、善義源總理彭偉倫與匯豐、花旗等六國西人銀行協商救市,拿到六國銀行首批救市貸款計三百五十萬兩,六國銀行扣除錢莊抵押的部分莊票折款約八十五萬兩,餘款二百六十五萬兩,一百萬兩貸給潤豐源,一百萬兩貸給善義源,其餘六十五萬兩由其他錢莊⋯⋯”
“曉得了。”丁大人擺手,“聽說貸款利息甚低,貸期也不短,洋人一向趁火打劫,此番何以突然大方起來?”
“聽合義講,是伍挺舉談判得法,洋人不得不做出讓步!”
“哦?”聽到“伍挺舉”三字,丁大人來勁了,傾身問道,“講講,伍挺舉是如何談判得法的?”
士傑遂將合義轉述的談判過程簡述一遍。
“唉,”丁大人長歎一聲,“這個年輕人是個大才,隻可惜⋯⋯”
“士傑,”如夫人猛地想起一事,“前幾日,此人四處借錢,說是替姓魯的還債,不曉得他的錢借到沒?”
“回稟夫人,”士傑應道,“借到了。有人送給他十萬兩現銀!”
如夫人震驚:“啥人送的?”
“聽祝合義講,是麥基送的。”
如夫人、丁大人相視,表情詫異。
“麥基為何送他?”如夫人接著問。
“士傑沒問。麥基做事,向來匪夷所思!”
“士傑,”如夫人點頭,“老爺相中這個年輕人了,有意讓他為泰記效力。隻要此人樂意,就讓他到你的惠通銀行任個職吧,至於職位⋯⋯”看向丁大人。
“協理!”丁大人不假思索。
見丁大人出口即許如此之高的職位,如夫人吃一大驚,閉目穩會兒心神,緩緩看向士傑:“照老爺吩咐!”
“老爺,”車康哈腰稟道,“方才奴才回來時,在大門口遇到石典法,他跪一天了,見奴才回來,抱住奴才的腿不撒手,求奴才將此物呈獻老爺!”說著從懷中掏出玉扳指,雙手呈上。
如夫人接過,審看一眼,遞給丁大人。
丁大人瞄一眼,眼睛合上,沒伸手接:“還給他吧。”
“老爺⋯⋯”如夫人欲言又止。
“此物是親王拇指上的!親王幼時,吃的是這敗家子的親阿姐的奶!”
“哦。”如夫人細細審看玉扳指。
“士傑,車康,”丁大人看向二人,“老朽召請二位,就是為這敗家子的事體。國庫空虛,修北京城牆都沒有錢,這個敗家子竟在短短兩個月裏將五百萬兩銀子打水漂了!親王爺沒招,旨令老朽妥善處理。老朽思來想去,隻有一招,就是向洋人銀行伸手!這樁事體老朽不太方便出麵,就由你倆辦去。記住,要保密!”
“請問老爺,”士傑小聲問道,“我們如何與洋人談條件呢?”
“沒有條件,隻讓他們出錢就是。是兩筆款子,一筆是償還川人籌資的款,另一筆是籌劃修路的款!”
車康、張士傑互望一眼,看向如夫人。
如夫人看向丁大人,笑了:“洋人又不是傻瓜,老爺這條件,怕是⋯⋯”頓住。
“洋人不是傻瓜,卻是貪得無厭的食客,早就盯住川漢、粵漢這兩大盤子肥肉了!”丁大人苦笑一聲。
車康心頭一動:“老爺的意思是,將路權讓給洋人?”
“唉,”丁大人長歎,“國眼看就沒了,還談什麽路權?”閉眼,擺手,“去吧,先向洋人探探口風,若是可行,就電告川漢鐵路總辦,讓他來滬,自己辦去。”
聽著車康二人漸走漸遠的腳步聲,丁大人苦笑一聲,轉對如夫人:“大清朝眼睜睜地讓這群王八羔子毀掉了!”伸手給她,“夫人,走吧,我們書房裏去!”
兩百萬兩庚子賠款就如一把利刃架在潤豐源的脖子上。查錦萊寢食難安,兩天三次拖著祝合義趕往道台府,紮架子賴在府裏。
蔡道台正自沒個擺脫,府中襄辦拿著一份電文匆匆走進,雙手呈上:“報,南京張中堂電報,電報局剛送來的!”
蔡道台接過電報,尚未讀完,額頭汗已沁出,兩手微微發抖。
“蔡大人?”錦萊覺出有異,小聲問道。
蔡道台將電文讀完,塞入袖中,麵色慘白,頹然道:“有人參我了!”
錦萊、合義不約而同:“啊?”
“連張中堂也受牽連了!”
“啥人參的?”錦萊急問。
“度支部陳大人!”蔡道台應道,“前幾日,我聽從二位之言,電奏度支部將庚子賠款遲延二十日交付,陳大人將我的電文連同他的參本一同呈送軍機處,參我挪用公款,妄稱市麵恐慌,為謀私利而拖延庚子賠款,視朝廷顏麵於不顧。”
“唉,”合義半是嘟噥,“不就是遲延幾日給洋人賠款嗎,哪就扯得上朝廷顏麵了?”
“陳大人?”錦萊凝起眉頭,“他與大人可有過節?”
“並無過節。”蔡道台不假思索。
“那⋯⋯這事體礙他什麽了?”
“可能與袁大人有關。”蔡道台思忖良久,緩緩說道,“此人是穆少遜弟子,穆少遜是袁世凱的幕僚。姓陳的本在交通銀行做協理,三個月前突然調至度支部,官升左侍郎。想不到他像隻瘋狗,一上台就咬人哪。”
一聽袁大人,錦萊立即想到彭偉倫,心中一寒:“袁大人不是下野了嗎?聽說他在老家釣魚呢!”
“朝堂上的事體,啥人講得清哩?”
“這⋯⋯哪能辦呢?”
“這池子水想不攪也不行了,”蔡道台一咬牙關,發狠道,“要攪就把它徹底攪渾。他有袁大人,我有張大人和丁大人。他參我,我也參他,讓攝政王爺聖裁去!”
眼見蔡大人被這事兒拖進了官場爭鬥,查錦萊不好再說什麽,與祝合義一起告辭。得知挺舉在商務總會守值,查錦萊沒有回家,直接趕到會館,召來挺舉,急切問道:“挺舉,前番托你的事體,可有眉目?”
“我⋯⋯”
不待挺舉說下去,錦萊截住話頭:“事急矣,姓彭的下手了!”
挺舉震驚。
“度支部左侍郎參劾蔡大人拖延庚子賠款,謀取私利。陳大人是袁大人的幕僚穆少遜的弟子,是袁大人薦他到度支部任職的。穆少遜與彭偉倫是同鄉,二人關係非同尋常。陳大人到度支部履職不足三月,與蔡大人向無瓜葛。在官場上,事不關己,無人肯起。如果不受他人指使,陳大人是不會把手伸到上海,犯顏參劾蔡大人的!”
挺舉點頭。
“挺舉呀,能跟彭偉倫搭上話的隻有你了。”錦萊拿過一盒好茶,“姓彭的好茶,人稱茶仙。這塊方茶是老爺子存下的,查叔小時就見過,有些年頭了。你這就拿去,與他扯扯閑筋,套他個話。隻要他肯鬆口,放潤豐源一馬,讓查叔給他下跪都成!”
挺舉吸一口氣,拿起茶磚:“查叔,我⋯⋯走了。”
挺舉獻上茶,彭偉倫果是識貨之人,兩眼放光,拿起放大鏡前審後查,又嗅又嚼。
“彭叔?”挺舉小聲叫道。
彭偉倫看向他:“這塊方茶哪兒來的?”
“查叔送的。”
“查錦萊?”彭偉倫微微點頭,“嗯,我就估摸著是查家的。”又用一個精致的尖錐撬幾下,搞掉一塊,放進一把紫砂壺裏,“好茶該用好水,最好是高山流泉,可惜我這兒沒有呀。”說著走回裏間,拿出一隻罐子,打開,“好在彭叔還有這隻壇子,否則,可就糟蹋了查錦萊的仙品嘍!”
“壇中何物?”
“廬山香爐峰采來的臘月雪水,朋友專程捎來的!”
挺舉咂舌。
“嗬嗬,放有一年了,一直沒有遇到好茶,舍不得開壇哪。”彭偉倫又進內室,拿出一隻袋子,揀出幾塊炭,“好水當用好炭,賢侄可知此炭來曆?”
挺舉笑了:“一定是這世上最稀奇的炭了。”
“讓你說著了。這叫黃金炭,是日本備長炭中的極品,堪稱炭中仙級。你看這些炭塊,雖隻指頭粗細,但尋常鐵鋸鋸它不得,一旦燃起,幾個時辰內火力有增無減。”
“這塊方茶落到彭叔手裏,真也是尋到歸宿了。”
彭偉倫朝壺中舀水,又朝爐中加幾塊炭:“是哩。良禽擇木,賢臣擇主,好茶遇到識茶之人,方叫良緣。此等仙品,若是落在野俗之手,拿黑瓦碗牛飲,豈不可歎?”
“是哩。”
彭偉倫備好一切,在茶案前麵盤腿坐下,目視挺舉:“說吧,賢侄,查錦萊將此茶送你,是不是托你個麵,來我這兒服個軟、求個情什麽的?”
“是哩。”挺舉應道。
彭偉倫拱手:“賢侄果然是賢侄,心胸坦**,不藏奸滑。你可以回姓查的一個話,潤豐源與善義源之爭,該有個結束了。眼前這壺濃茶,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彭叔,”挺舉拱手回禮,“小侄此來,替查叔服軟求情倒在其次,是我有幾句話想講給彭叔聽聽。”
“賢侄請講!”
“橡皮大災未已,上海百業俱疲,但局麵之所以尚能撐持,是因為潤豐源、善義源兩杆大旗未倒。隻要這兩杆大旗不倒,商民信念就不會丟。大災之下,患難與共,兩家錢莊同舟共濟方為上策。小侄懇請彭叔以大局為重,與潤豐源攜手並肩,共同撐持眼前危局!”
彭偉倫的目光鷹一樣盯住挺舉,嘴角微微撇開,似笑不笑,半晌沒有說話。
挺舉回應一眼,看向窗外,轉開話頭:“拋開大局不說,彭叔想必記得鷸蚌相爭這個典故。”
彭偉倫收起撇開的嘴角:“請問賢侄,鷸、蚌有了,漁人何在?洋人嗎?”
“隻要鷸、蚌起爭,就會有人得利,這是常理,彭叔難道一定在意誰是漁人嗎?”
炭火起旺,水已燒開,但彭偉倫似乎完全忘記了,閉目思忖起來。
“彭叔,”見他有所動搖,挺舉趁熱打鐵,“拋開鷸蚌之喻,小侄還有一言。”
彭偉倫睜眼:“你講。”
“太上老聖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恒也。’沒有黑,就沒有白。沒有敵,就沒有我。善義源之所以成為善義源,甚至於彭叔之所以成為彭叔,是因為有潤豐源在,有查叔他們在!”
彭偉倫又想一時,聽到壺中水響,取下水壺,衝泡。
彭偉倫衝出一泡,澆在茶具上,又衝一泡,又澆下,隻將第三泡斟出兩杯,移出一杯到挺舉跟前:“賢侄好道理!來來來,品茗!在仙品麵前,我們叔侄不談俗事!”
“彭叔?”
彭偉倫將茶杯端起,雙手遞上:“賢侄,來,聽彭叔的,我們今朝隻品香茗,不問俗事!”
泰記賬房坐落在丁家公館的右側,屬於龐大公館的組成部分。
在李氏曾經坐過的繡著“坤”字的軟墊上,如夫人劉氏氣沉心定,手持一掛七色玉珠,如丁大人一樣,二目微閉,幾根手指一刻不停地翻轉著。兩隻寵狗伏臥在她腳邊,其中一隻正吐著舌頭哈氣。
在她前麵,哈腰立著總賬房車康。
車康小聲稟道:“回稟夫人,老爺吩咐的事,奴才與士傑已經辦妥了。”
“甚好。”如夫人應道,“待會兒直接稟報老爺吧。”睜眼,盯住他,“聽說大夫人玉體微恙,你曉得不?”
“回稟夫人,”車康湊前幾步,聲音小得不能再小,“不是微恙,是中風,嘴臉歪斜,半個身子不能動彈,老爺一大早就去望過了!”
如夫人閉目,快速轉動幾顆珠子,“你沒有去看看她嗎?”
“奴才有心無膽!”
“哦?”
“近日的事,夫人疑起奴才來,奴才有口莫辯,不敢探望,怕萬一夫人動怒,有傷玉體!”
“嗯,你說得是。”如夫人抬眼盯住車康,“老車呀,提及這檔子事兒,老身欠你不少,說吧,你想得個什麽,老身所能做的,這就報答!”
“夫人!”車康撲通跪地,叩首,“您這番話折殺奴才了!奴才⋯⋯”抹淚,“奴才德薄才拙,能得夫人賞識,能為夫人效勞,已是奴才天大福分,求請夫人⋯⋯不要再講報答二字!”
“好吧。”如夫人淡淡一笑,“這筆賬,老身暫且記下。這辰光幾點了?”
車康看表:“回稟夫人,下午三時一刻!”
“老爺該是打過午盹了。你去趟惠通,請士傑過來,向老爺稟報西人銀行的事!”
“奴才這就去!”車康起身,深鞠一躬,匆匆出去。
半小時後,如夫人抱著她的兩條寵狗,身後跟著車康、張士傑,徑直走進丁承恩書房。
丁大人的傷勢好多了,正在書案前麵紮好架勢,揮毫抄經。兩個丫鬟在旁伺候,一個研墨,一個壓紙。
他們進來時,一部《心經》剛好完成。丁大人將筆交給丫鬟,署過名,蓋好章,朝三人笑笑,在如夫人的攙扶下走到客間,在主位坐定,指下幾個座位。
如夫人沒坐,順勢轉到丁大人背後,為他捶背揉頸。
車康、士傑並肩,哈腰站定。
如夫人用力搓揉,看向二人:“車總管,張總理,老爺交辦的事,可都辦妥了?”
“回稟老爺,回稟夫人,”車康拱手,“老爺交辦的事,全部辦妥了,具體讓士傑來講!”
丁大人看向士傑。
“老爺,夫人,”士傑拱手稟道,“六家銀行答應了,分三批出資,每批二百萬兩,先墊付川民股權,再墊付其他民資,買斷五十年路權!”
“曉得了。”丁大人擺手,“發電報,讓他們來辦吧。”
“老爺,這樁好事體,咱家泰記⋯⋯”車康頓住。
“記住,泰記不可插手!”丁大人斷然說道。
如夫人、車康互望一眼。
“老爺,”如夫人停住揉捏,“介大一塊肥肉,泰記⋯⋯”
“唉,”丁大人長歎一聲,“這塊肥肉好吃難咽哪,交給洋人吃去吧!”又看向車康,“車總管,泰記賬上還有多少現銀?”
“現銀都在外麵流轉,庫裏頂多幾十萬兩!”車康應道。
丁大人看向士傑:“惠通庫裏有多少?”
“不到一百萬。”
“旬日之內,備妥二百萬兩,等候調用!”丁大人吩咐道。
車康、士傑齊聲應諾。
“一下子提現介許多銀子,老爺是想⋯⋯”如夫人目光探詢。
“還能想什麽,”丁大人輕歎一聲,“庚子賠款這個大窟窿,終歸得有人填呀!”
“老爺?”如夫人急了,“窟窿再大也是朝廷的事,憑啥讓我們家填?”
“你呀,”丁大人給她個苦笑,“真就是個婦道人家。庚子賠款是洋人的事,白紙黑字寫好了的,不可遲付一日。在朝廷那兒,啥事體都可緩得,唯有洋人的事體緩不得。聽聞這筆款子有麻煩,王爺急呀,幾番來電,再三叮囑,要我妥善處置,免生外交事端。夫人哪,你扳指頭算算,就眼前光景,介許多銀子,除去我們,還有誰家付得出呢?”
如夫人腦子急轉幾圈,咬會兒嘴唇,看向車康,一字一頓:“車總管,既然要籌款子,你們就多籌一百五十萬吧!”
“賬房裏算去。”如夫人白他一眼,擺手。
車康識趣,悻悻地看一眼士傑,二人拱手作別。
待二人走遠,丁大人緩緩看向如夫人,顯然也沒明白。
如夫人附他耳邊,柔聲細氣,低語有頃。
“胡鬧!”丁大人一把推開她,氣呼呼道,“這怎麽能成哩?潤豐源若倒,上海灘⋯⋯”
“老爺,”如夫人再湊過來,捏他胳膊,聲音慢悠悠的,“上海灘依舊會是上海灘。二十多年前阜康之災,滬浙沒有胡雪岩⋯⋯”
借阜康之災推倒一代巨商胡雪岩是丁大人此生所曆的最狠一戰,也是他諱莫如深、不願提及的。如夫人此時非但提及,且還要步自己後塵,一舉吞掉潤豐源、善義源,著實讓他震驚。
“不成!”丁大人思忖良久,堅決回絕,“潤豐源、善義源若倒,涉及的就不止是滬上了,是全國的錢業!錢業若倒,一切不堪設想!”
“敢問夫君,是什麽不堪設想?”如夫人追問。
“大清朝危矣!”丁大人一字一頓。
如夫人嘴角撇出一絲淺笑:“夫君,平心而論,錢業不倒,大清朝難道就不危了嗎?”
丁大人被她問住了,沉思良久,給她一個苦笑。
“夫君,您站得高,望得遠。中國的問題根本不在錢業,不在上海,也不在天下百業。大清已經是艘破船,千瘡百孔,這又遇到大風大浪,撐不久了。夫君哪,難道您真的要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舉家老小隨從這艘朽船一起沉沒嗎?”如夫人盯住他,目光中有探詢,也有肯定,似在征求答案,又似無須。
丁大人雙手捂臉,眉頭擰得很緊。眼前這個女人剛剛坐上泰記權位,就以這般語氣與他說話,讓他甚是不悅,但她敢於揭開這個殘酷麵紗,敢生鯨吞滬上兩大錢莊之心,不得不讓他刮目相看。
“夫君哪,”如夫人聲音軟下來,語氣懇切,“趁這艘朽船尚未沉沒,我們得備足救生艇啊!”
“唉,”丁大人閉目良久,長歎一聲,“如果覺得穩妥,你就辦去吧。”
“謝謝夫君!”如夫人在他的老臉上連印幾吻,匆匆走出,剛到門口,又被丁大人叫住。
如夫人以為他反悔了,不情願地拐回來,盯住他看。
丁大人緩緩掏出一封信函:“把這個拿去,或許用得著!”
如夫人打開一看,驚喜交集,再三謝過,大步趕到泰記賬房,與車康密謀有頃,掏出信函:“這個密函是老爺給的。你安排個合意的人交給查錦萊。關係重大,要當麵交付!”
道台府裏,蔡道台麵如死灰,頹然坐在明式太師椅裏。
查錦萊閱電報,拿電報的手不住顫抖。
“唉,”蔡道台長歎一聲,“什麽解招呀?隻是讓在下解職,能夠保全一條小命,在下這還得感謝張中堂呢。”
“天哪,我該哪能辦哩?”
“新道台是北京直接任命的,叫劉襄遜,原在山東濟南府任上,已經啟程上路,再過旬日就到上海了。度支部要在下半月之內完成交接。在下上任以來,椅子還沒暖熱,沒有什麽好交接的,也就是前任存於你莊的三百五十萬兩庚子庫銀!”
錦萊目瞪口呆。
“錦萊呀,”蔡道台語氣沉重,“能做的在下都做過了,眼前辰光在下是泥菩薩過河,自個兒顧不得自個兒了。這點銀子,無論如何,你須在半月之內為我填上,如若不然,對在下的處置就不是解職了!錦萊呀,在下不是石典法啊,人家沾著皇親。在下上有老母,下有子孫,中有妻妾,一大家子數十張口,齊刷刷地都在候著我這一雙手啊!”
錦萊頭上汗出:“錦⋯⋯錦萊⋯⋯曉得⋯⋯”
從道台府出來,查錦萊急切拐到商務總會,敲開祝合義的門,沒有落座,便急不可待將事體略述一遍,在廳中來回走動。
合義、挺舉互望一眼,麵色沉重。
錦萊頓住步子:“我這腦筋完全僵了,合義,挺舉,你倆快快幫我想個轍!”
合義長歎一聲,望向挺舉。
挺舉搖頭。
錦萊痛苦地蹲下,捶頭,帶著哭腔:“天哪,難道潤豐源隻有破產這一條道嗎?”
“在上海,能夠一次拿出三百五十萬兩銀子的,怕也隻有洋人銀行!”挺舉說道。
“洋人銀行必須抵押,我哪有介許多東西抵給他們哪!”
“唉,”合義嘟噥,“庚子款又不是不還,不過是緩幾日而已。眼下市場這樣,洋人啥都曉得的,這點兒人情,完全可以通融,哪能犯得上驚動王爺呢?唉,度支部這幫人,不把大清朝搞完蛋,他們⋯⋯”
“哪能辦哩,祝兄,你得快點兒支個招!天哪,三百五十萬兩,半月之內,這這這⋯⋯這不是逼死人嗎?”
“查叔,”挺舉看著錦萊,“我核查過,離庚子款的最後還款時間還有兩個月,我們應該有時間搞到這筆錢的!”
“是蔡大人逼我!新大人行將上任,蔡大人半月之內必須辦理交接手續!”
“不對吧,查叔。”挺舉擰會兒眉頭,“按照大清規製,地方官員新舊交割,當有兩個月的交割期限,尤其是財務賬據,不應該這麽急切!”
錦萊心頭一動:“挺舉,你記得不會錯吧?”
挺舉語氣肯定:“不會錯的。當年要進舉,大清規製我記得滾瓜爛熟!”
錦萊眼中現出亮光,又迅速黯淡:“唉,即使給我兩個月,又從哪兒搞到三百五十萬兩?再說,潤豐源這個窟窿,也不是隻有這三百五十萬兩哪!”
“是哩,”合義附和,“錦萊,即使資不抵債,隻要牌子不摘,潤豐源就有翻本機會,如果牌子摘了,就什麽機會也沒有了!”
“我曉得呀,我在這行當好歹也算混了幾十年,哪能連這個也不曉得呢?眼下是真金白銀,你們得幫我弄到銀子呀!”錦萊哭喪著臉。
挺舉盯住錦萊:“查叔,有個辦法可以搞到銀子!”
錦萊急看過來:“賢侄,快講!”
“查叔,我問你,你如實講!”
“查叔知無不言!”
“潤豐源本莊,加上各地二十多家分莊的硬資產,如果折賣,能值多少銀子?”
“這⋯⋯要在往年,少說也不低於一千萬兩!但這辰光,賣給啥人呢?再說,莊裏還欠不少債務。如果把債務算上,即使賣些銀兩,也剩不下什麽了!”
“債務是生意往來,隻在賬麵上,隻要契約在查叔手裏,不動產就可用作抵押。查叔,你看這樣如何,查叔將潤豐源所有資產,包括各地分莊的不動產,打包抵押,我與查叔趕到匯豐銀行申請貸款。我相信,洋人能算過來這個賬!”
“這⋯⋯”錦萊躊躇了,“要是到期還不上款,這些財產豈不⋯⋯”止住,頓一時,“再說,啥都抵押了,你讓查叔拿什麽還債?”
“查叔,隻要牌子不倒,債務就可拆挪,生意就能慢慢做下去。待過去眼前這道坎,一切就會好起來。”
“好吧,賢侄,查叔信你。明朝我就吩咐賬房清點,過幾日求請賢侄幫辦!”
大清朝的官場盤根錯節。前道台袁樹勳是左中堂的人,年輕時與胡雪岩、查敬軒等過往頗多。丁承恩借抵製美貨將他擠走,調來蔡道台。蔡道台於十年前通過裙帶關係結識執掌泰記的李夫人,在李夫人的運作下躊躇滿誌地來到上海,沒想到剛一到任,就趕上這場他從未經曆過的橡皮股災,搞得他焦頭爛額。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袁中堂。袁中堂的地盤是天津衛,但他不能無視上海灘—政治對手丁承恩的老巢。這場空前的股災無疑提供了騰挪的機會,於是在彭偉倫的協助下,袁中堂借口庚子賠款的事強力趕走蔡道台,從濟南調來得力幹將劉襄遜。
在官場浸泡二十多年的蔡道台深知其中深淺,苦思無門,來丁府求見李夫人,卻被門人攔住,說李夫人玉體有恙,不宜見客。蔡道台急了,直接到泰記求見車康。蔡道台的事是車康具體操辦的,二人頗熟。蔡道台問起李夫人,車康遂講了丁大人生氣的事,聽得道台目瞪口呆。
蔡道台問計,車康讓他去求告如夫人,並說如夫人正在泰記處理事務。
如夫人候的就是這個。
問明事由,如夫人柳眉微擰,道:“蔡大人,你的事幾天前車總管已經講了。老身特地問過老爺,老爺說,該說的話老爺已經說過了,該做的事老爺也已做過了。朝中事體,並不全是老爺說了算的!”
“是哩,是哩,”蔡道台抹淚,“下官曉得。下官這⋯⋯這也是走投無路了,下官一家老小⋯⋯祈請夫人搭救,指給下官一條出路!”
“倒是有一條出路,不知蔡大人肯不肯走。”如夫人眯眼盯住他。
“肯走肯走!”蔡大人迭聲應道,連磕幾個響頭。
“這條出路是,”如夫人麵帶微笑,“你先回家賦閑幾個月,待過去眼前風頭,老身設法說服老爺,調你到郵傳部任職!”
蔡道台重重磕頭,涕泣:“夫人大恩⋯⋯”
“不過,眼前的屁股還請大人擦幹淨些,免得老身不好為你說話!”
“這⋯⋯”蔡道台遲疑一下,“下官初來乍到,任上也算清正,沒有不幹淨之處。下官的唯一麻煩,就是府中存放於潤豐源的三百五十萬兩銀子,弟子這⋯⋯正愁如何催逼呢。”
“哦?”如夫人盯住他,“潤豐源難道拿不出嗎?”
“要是拿得出,下官就⋯⋯”蔡道台頓住話頭。
“唉,這就難辦了。王爺三令五申,要老爺半月之內追繳這筆款項,要是你⋯⋯”
“弟子給查家發過狠話了,可弟子曉得,要查家在半月之內拿出介許多銀兩,實在是⋯⋯”
“若是此說,”如夫人閉目良久,抬頭,盯住他,“老身倒是可以幫大人一個忙,就看大人能否拉下麵子!”
“恩夫人盡管吩咐,叫下官做啥事體都成!”
“新道台未至,道台璽印仍舊在大人手中。古今之理,欠賬還錢。既然潤豐源還不上錢,大人為什麽不封掉它,宣布它破產,清查其號下的資產呢?”
“回稟恩夫人,”蔡道台腦子急轉幾圈,一臉哭喪道,“就下官所知,潤豐源已經是個爛攤子了,即使清查,也難換來三百五十萬兩白銀哪!”
“隻要你能用源豐源的所有資產做押,銀子的事體,老身設法籌措,替你頂上!”
蔡道台恍然明白了如夫人的真正用意,重重叩首:“下官叩謝⋯⋯恩夫人提攜!”
士傑、挺舉在一個寬闊的廣場上跳下馬車,緩步走向位於外灘中心的惠通銀行,一幢雄壯、漂亮的假四層哥特式建築。
士傑站站停停,每到一處,就對挺舉介紹一番,兩人說說道道地走上三樓,進入士傑的總理室。
士傑斟上茶水,遞給挺舉一杯,自端一杯,抿一口,看向挺舉:“挺舉呀,惠通銀行的大體情況就是這些,你再考慮一下。協理之位,年薪一千兩,這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的!”
“不是我看重,是老爺看重。”士傑不無感慨,“老爺在朝中舉足輕重,在滬上更是一言九鼎。除去洋人,在國內,泰記堪稱第一家,即使京師,在資財上超過泰記規模的都沒有。再告訴你個底細,眼下在中國民間,約五分之一的財富握在老爺的手裏。你是大才,但鯤鵬總得有個展翅的地方,是不?”
“五分之一?”挺舉吃一驚,端茶杯的手微微顫動。
“就算是吧,”士傑顯然覺得說多了,幹笑一下,“我是估摸,沒個確數的。”
挺舉朝士傑舉一下杯,抿一口:“張叔,你與丁大人如此高抬晚輩,晚輩愧不敢當。泰記是座大廟,能讓我這個小和尚跨進廟門,我求之不得。尤其是惠通銀行,晚輩能從張叔學藝,是三世修來的福。”
“嗬嗬嗬,”士傑亦舉杯,“賢侄說出此話,張叔笑得合不攏嘴哩。不瞞你講,你的人品我早就相中了。術業有專攻,銀行不同於錢莊,確實有些學問。隻要你肯用心學,張叔趁現在有精力,盡快將胸中所知掏給你。待你接上茬,張叔就可告老還鄉嘍。”
“謝張叔栽培。請問張叔,近日都在忙什麽呢?”
“你一進這門就不是外人了,張叔也就不瞞你。這幾日裏,我正在為銀子發愁呢!”
“張叔呀,”挺舉笑了,“眼下在上海,除去洋人銀行,就數你的惠通。你鑽在銀子窩裏還發個啥愁?”
士傑壓低聲:“老爺吩咐我在旬日之內拿出二百五十萬兩現銀。銀行重在周轉,庫裏沒有介許多,我東籌西措,也隻搞到一百八十萬兩,尚差七十萬兩哪!”
“為啥急要介許多?”
“不曉得哩,是車總管傳的話。我問為啥,他要我甭多話,隻管把錢備齊!唉,挺舉呀,話到這兒,我也得講給你一句,你要多個準備,有時候,好湯好菜不好吃哩。”
挺舉低頭喝會兒茶,放下茶杯:“張叔講得是。”拱手,“張叔,方才您講的好事體,直接關係晚輩前程,容晚輩斟酌三日,成不?”
“好,”士傑點頭,“張叔候你三日。”
辭別士傑,挺舉徑直來到商務總會,見到祝合義,尚未議事,電話鈴響。
合義接電話,沒聽幾句,臉色變了,擱下話筒,轉對挺舉:“快,查家出事了!”
二人匆匆趕到查府,見大門開著,沒有守衛,院內一片喧囂。
二人疾步進院,但見人來人往,查家男女老少無不張皇失措,哭哭啼啼,猶如世界末日。二人正惶惑間,管家迎出來,將他倆引入後堂查老爺子的煙房,邊走邊解說查家發生的事:潤豐源被上海道查封了!
查錦萊二目無神,一臉沮喪地跪在查老爺子生前過癮的木榻前麵。木榻上麵,正正地擺著查老爺子生前用過的從阿拉伯進口的水煙槍。
管家進門,小聲稟道:“老爺,祝老爺、伍老爺來了!”
查錦萊扭轉身子,改跪為坐,朝二人苦笑一下,指向堂中的客座。
合義、挺舉沒去座位,就勢在他對麵的地板上盤腿坐下。
“錦萊,”合義急問,“蔡大人為什麽突然查封錢莊?”
查錦萊搖頭,又出一聲苦笑。
“不是還有一段辰光嗎,蔡大人哪能⋯⋯”
“唉,”查錦萊長歎一聲,“我也鬧不明白。原本講好了的,可⋯⋯姓蔡的說翻臉就翻臉,根本不聽我的解釋!”
“總歸有個因由吧?”
“我思來想去,沒有別的可能,估計這船仍舊灣在彭偉倫那兒,是姓彭的鐵心置我於死地!”
“是哩,”合義點頭,“按照常規,不該這麽急的。縱使交接,也該有個期限。要是沒有壓力,想必蔡大人不會這麽罔顧情麵!”
“莫說是情麵,他連朝廷律製、江湖規矩也全然不講了!”
挺舉猛地想起什麽,打個驚戰,耳邊響起張士傑的聲音:“老爺吩咐我在旬日之內拿出二百五十萬兩現銀⋯⋯要我甭多話,隻管把錢備齊!”
合義注意到挺舉的變化:“挺舉,你怎麽了?”
挺舉凝起眉頭:“難道⋯⋯”頓住話頭。
“賢侄,有啥事體?”查錦萊亦看過來。
挺舉正自遲疑,管家匆匆走進,小聲稟道:“老爺,有人送來急信!”說著雙手呈上。
錦萊接過:“啥人送來的?”
“不曉得,是個中年人,著長袍,戴墨鏡,問他姓名,他不報,隻要我將此信務必呈送給您!”
錦萊拆看,臉上放光,忽地跳起,在房中來回走步。
合義、挺舉看向錦萊。
錦萊掏出信,又看一時,情緒越來越激動,拳頭漸漸捏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合義憋不住了:“錦萊兄,啥事體?”
錦萊回到原位,坐下,將信在手心裏拍打幾下,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娘希屁,想不到姓彭的這也落到我手裏!”
“哦?”
錦萊將信遞過去:“你倆也看看!”
合義看畢,遞給挺舉。
挺舉看信,腦袋裏轟地一響,聲音發顫:“天哪!”
“挺舉?”合義愕然。
挺舉轉向錦萊:“查叔,你想哪能個辦哩?”
錦萊伸手接過信,小心裝好,鼻孔裏哼出一聲:“哪能個辦?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姓彭的不讓我好過,我這也不讓他好過!”
挺舉急了:“查叔,使不得呀!”
“哦?”
“潤豐源倒閉,市場倒塌一半。善義源如果再倒,市場就⋯⋯全塌了啊!”
錦萊麵孔扭曲變形,鼻孔裏再次哼出:“查叔已經一無所有了,市場塌與不塌,關查叔個屁事!”
挺舉驚愕:“查叔?”
錦萊匆匆趕至道台府,將密函呈給蔡道台,不無興奮道:“大人請看!”
蔡道台匆匆瀏覽一遍,看向查錦萊:“啥人送給你的?”
“不曉得。想是哪個朋友看不過眼了,又不便露麵,才⋯⋯”錦萊頓住。
“錦萊兄,”蔡道台又看一遍,確證無疑,牙齒咬得咯嘣響,握拳道,“此人既然不仁,我們也就不必講義了。這事兒我不方便出麵,你求見丁大人,惠通銀行隸屬郵傳部,丁大人既為郵傳部大臣,又是惠通銀行的發起人,不會不過問此事。隻要大人下令清查天津分行的賬務,姓彭的這壺酒就有得喝!我這兒也稟報一聲張大人,與大人一並具本參劾度支部姓陳的,讓他的日子不得好過!”
錦萊拱手:“謝大人指點!”
錦萊旋至丁府,在丁承恩麵前跪地哭倒:“丁叔⋯⋯”
“賢侄請起!”丁大人親手將他扶到椅子上,“你家的事體丁叔曉得了,沒想到鬧得介嚴重。唉,隻是鬧到這個辰光,丁叔也就不好說話了。”
“丁叔,潤豐源走到這一步,都是彭偉倫害的。姓彭的仗著袁大人的勢,逼潤豐源還款,害小侄破產不說,這又讒害蔡大人,害蔡大人解職。可善義源挪用公款的事體遠遠大於潤豐源,這筆賬又該怎麽算去?”
丁大人假作吃驚:“挪用公款?可有此事?”
“大人請看!”錦萊從袋中掏出書信,雙手呈上。
丁大人仔細閱過,眉頭擰緊,嘴唇顫抖,有頃,將信放下:“錦萊呀,你的這封信是哪能來的?”
“一個知情朋友匿名送的。”
“這怎麽可能哩?”丁承恩急速轉動佛珠,“善義源挪用惠通銀行七百萬兩庫銀,丁叔身為郵傳部大臣、惠通銀行發起人,居然一星點兒也不曉得哩!”
“丁叔,事體不會有錯。橡皮股票鬧猛時,善義源出手早於潤豐源,投入規模也比潤豐源大,潤豐源捉襟見肘,他善義源卻安然無恙,小侄一直在納悶兒,見到此函,小侄方才曉得答案!丁叔如若不信,可派人到天津分行查賬並核對庫銀。如果賬麵與庫銀兩相清爽,愚侄甘領讒害忠良之罪!”
“這個不幹賢侄的事體。天津分行尚在丁叔管轄範圍,丁叔這就安排郵傳部侍郎,讓他到天津分行查賬就是。如果屬實,我必奏報王爺,嚴懲不貸!”
錦萊涕泣:“謝丁叔成全!”
翌日晨起,商務總會大門前麵群情激昂,二十幾個商會會員指手畫腳,吵吵嚷嚷,要拆商務總會的招牌。
門衛孤身一人,伸開兩手,死死守在招牌前麵。
沒有僵持多久,瘋狂的會員架開門衛,七手八腳地將招牌拆下,亂踩一陣,揚長而去。
二人的腳步越走越慢。
大門前麵,門衛抱著破損不堪的招牌,坐在地上悲泣。大廳裏一片狼藉,桌椅多被掀翻。
合義走過去,扶起門衛。
挺舉走到商務總會的招牌跟前,蹲下來,仔細檢查。
“老劉,受傷沒?”合義看向門衛,關切地問道。
老劉搖頭。
“你這講講,哪能個事體?”
“他⋯⋯他們說,總會處事不公,同樣交會費,同樣是會員,總會救市,憑啥分個親疏遠近,不救他們,隻救善義源和潤豐源?”
合義長吸一口氣。
“他們臨走時,還讓我捎話給你,他們要退會,要你把會費退還他們!”
合義苦笑一下:“老劉,你受苦了!”又掏出兩塊銀元,遞給另一門衛,“老賈,你陪老劉到酒吧裏喝幾杯,為老劉壓壓驚。”
老賈遲疑道:“這大門⋯⋯”
“有我和伍議董在,沒事體的!”
老賈扶起老劉,緩緩走出大門。
合義苦笑一下,看向挺舉:“走吧。”
挺舉拿起破損的招牌,跟著合義上樓。
二人走進總理室,祝合義沉重地坐在沙發上,指指對麵客位。
挺舉將商會招牌擱到一角,放穩,走過來,坐下。
“唉,”合義長歎一聲,“挺舉呀,這個天,看著看著它就塌下來了!”
“是哩。”挺舉亦是一歎。
“昨日在查家,好像聽你話裏有話,這沒別人了,能否講給祝叔聽聽!”
“前幾日查叔讓我去廣肇說和,與彭叔議起鷸蚌相爭的事,彭叔問我漁人是誰。我沒有作答,因為我也吃不準啥人會是漁人。今日事體,倒是讓我看明白了。”
“哦?漁人是誰?”
“丁大人!”
“這⋯⋯”合義震驚,“不大可能吧?他是朝廷重臣,市場垮塌,大清朝也就完了,難道他⋯⋯”
挺舉眉毛擰起:“大清朝遲早是要垮塌的,至於它何時垮塌,又以何種方式垮塌,丁大人比我們更清楚!”
“這⋯⋯這不是在發國難財嗎?”
挺舉神情凝重。
“你可有依據?”
“昨日張叔邀我到惠通銀行上海分行做他的協理,說是丁大人吩咐的。談起銀行事體,他說在忙活籌錢,要籌二百五十萬兩現銀。我一度認為這錢是用於救市的,直到潤豐源遭到查封,我才明白這筆錢的用場!”
合義倒吸一口冷氣。
“可怕的還不在這裏。方才查叔收到的那封信,更是讓我憂心。如果不出所料,這封信⋯⋯”挺舉止住。
合義汗毛直豎。
“祝叔呀,”挺舉輕輕搖頭,“小侄開始明白大清朝為何走到這一步了。孟夫子曾言:‘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舉國上下,一夫之人比比皆是,大廈不傾,實無天理啊!”
“有!”
合義傾身:“啥辦法,快講!”
挺舉指指角落處的破招牌:“就是它!”
合義仰後,苦笑:“你這也看到了。幾個月來,這幢大樓冷冷清清,隻有今朝熱鬧些,是來拆牌子的。挺舉呀,人心是真的散了。莫說是商務總會,即使各行各幫,也少有聚會。這場橡皮風暴,把所有人的心全都澆冷了!”
“祝叔,人心越冷,就越需要溫暖;行會越零散,就越需要整合;市場越崩塌,就越需要重建。暖心、聚人與重建市場,這三樁大事體,我們指靠不上朝廷,指靠不上官府大人,也指靠不上洋人。我們隻能指靠自己,我們必須重振商會!”
合義長吸一口氣:“講講看,如何重振,你可有良策?”
“看眼前情勢,丁大人吃定潤豐源了,我們不能再讓善義源倒掉。你召集相關行幫,共商大計,給善義源施以援手,我這也與彭叔⋯⋯”
“不成!不成!”合義連連擺手,打斷他,“挺舉呀,這事體你想得太簡單了。若是開會幫助善義源,甭說別的,單是四明公所的大門,祝叔這輩子怕也是再難進去了!”
“這⋯⋯”
“挺舉呀,你再想想別的法子。隻要能夠做的,祝叔一定聽你的!”
挺舉苦笑一聲,低下頭去。
廣肇會館裏,彭偉倫與一幫粵商大佬緊急集會。
眾人憂形於色。
馬克劉急匆匆地走進來,恨道:“彭哥,我弄清楚了,是查家在背後搞鬼!”
眾人皆是吃驚。
彭偉倫長歎一聲:“唉,悔不該呀!”
“彭哥,悔不該什麽?”馬克劉問道。
“伍挺舉兩番忠告我,我兩番未聽,哪一番都是一敗塗地啊!”
“彭哥?”
“好了,不說這個。”彭偉倫擺手,轉向眾人,“事體出來了,諸位都是善義源的股東,大家議議如何籌款吧。這個大窟窿,早晚得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