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魯碧瑤戀父生怨 甫順安妒兄勵誌
過完春節,麥基一行從印度凱旋。從聲勢上看,麥基洋行發了大財。
回到上海的第二日,麥基派裏查得送給茂記三張請柬,邀請魯俊逸、伍挺舉和傅曉迪參加他的家宴。
順安的請柬是師兄慶澤轉給他的,說是辰光不早了,要他快去魯宅,與老爺一道趕往麥基宅第。看到慶澤的語調和眼神盡皆酸溜溜的,順安頗為受用,美言安撫師兄幾句,裝起請柬,順道拐進一家西裝店,購下一套早已瞄好的新裝,美滋滋地回到魯宅。
順安的新房間很大,寬敞明亮,配有衣櫃、書架、衣帽架和一張寫字台,另有筆墨紙硯和一架算盤。
順安在寫字台前小坐一會兒,從跑街包裏掏出請柬,眯著眼縫兒欣賞。請柬上麵滿是他不認識的洋字,隻有三個漢字,“傅曉迪”,寫得雖不在體,甚至歪歪扭扭,倒也不失工整。看樣子,想必是麥基手跡。
洋人設私宴招待茂記,隻請三人,魯叔、挺舉和他傅曉迪,這是天大的麵子。順安看著請柬美一會兒,將新買的衣裝取出來。
這是一套深灰色呢絨西裝,配一頂藍黑色氈帽,還有襯衫和領帶。順安穿戴齊整,在屋子裏小轉一圈。盡管在店裏早已試過,順安仍舊不放心,想再看看效果,房間裏卻無鏡子。順安靈機一動,將銅臉盆裏倒滿水,擱到地上,待水靜止,俯身欣賞水中的倒影。
順安正在盆邊顧影自賞,院中一陣腳步聲近,經過他的門前,在另一扇門前落定。不一會兒,聽到開門聲。
是挺舉。
想到促成這樁好事情的是挺舉,順安不免感激,將請柬小心納入西服袋中,扭開房門,拐進挺舉房間。
挺舉的房門敞著,房間在大小上與順安的完全一樣,家具也相差無幾,隻是少了個衣櫃,多了個書架。桌子上同樣放著一張請柬,是齊伯剛剛交給他的。
順安進來時,挺舉正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包袱,解開來,取出一件長衫,用力連抖幾下,顯然是要抖得舒展些。
“阿哥,你這是⋯⋯”順安怔了。
“嗬嗬嗬,”挺舉抖過,又將長衫攤在**,用手平整幾下,滿意地笑了,穿在身上,“阿弟,你來正好,幫我看看,挺括不?”
“阿哥呀,”順安急了,“你這⋯⋯太土氣了!入鄉隨俗,懂不?洋大人請客,你該穿上正裝才是!”
“這個是正裝呀!”
“在洋人那兒,西裝才是正裝,”順安指指自己身上,“就是我身上這種!到洋人家裏,你穿長衫,就像是鶴群裏立隻土雞,會讓人笑掉大牙!”
“西裝是洋人穿的。我是中國人,穿上洋裝才叫別扭哩!”
“真是急死人!”順安不管三七二十一,隻幾下就脫下他的長衫,“走走走,我這領你去,有現成的毛呢洋裝,一套不過三十塊。你又不是沒錢,魯叔獎你介許多銅鈿,捂在袋裏一毛不拔,留著泡堂子呀!”
“去去去,”挺舉一把推開他,將長衫複又穿上,指著他的衣服,“就你這身破玩意兒,緊得繃身,還有那條帶子,勒在脖子上,氣也喘不過來,”又將寬大的袖子甩幾甩,“哪有老祖宗傳下的這身大褂子舒服!”
“唉,”順安連連搖頭,“遇到你這隻土雞,真正沒治了。”
話音落處,聽到齊伯在前院裏叫他們,二人不及再說,匆匆出門。趕到前院,魯俊逸已在等候,也是西裝革履,一身筆挺!
院子裏,一輛洋轎車停在正中,裏查得候在打開的車門旁,恭敬侍立。幾人鑽進轎車,車子一溜煙兒駛出院門,拐過幾個彎,轉入麥基豪宅。
聽到喇叭聲,麥基大步迎出。車子停下,裏查得下車,打開車門,伸手扶出俊逸、挺舉、順安三人。
幾個人皆是西裝革履,隻有挺舉一身秀才長衫,顯得分外紮眼。
麥基走下門前台階,頓住步子,眼睛自然落在挺舉的長衫上,微微一笑,不行握手禮,反學中國人彎腰拱手,揖一個別扭的中式大禮,用生硬的中文說道:“歡迎諸位光臨寒舍!”
俊逸回過一揖:“三克油麥克麥克!(Thank you much much, 多謝多謝。)”
麥基笑幾聲,上前握住他的手,學俊逸的樣式:“三克油麥克麥克!”又上前握住順安,“三克油麥克!”
順安握住麥基,聲音打戰:“三克油麥克麥克!”
麥基鬆開他,轉向挺舉,深鞠一躬,改說中文:“謝謝你,伍先生!又見到你,我很興奮!”
挺舉亦回一躬:“謝謝你,麥先生!”
麥基的目光落在他的長衫上:“這件服裝好看,我可以買到嗎?”
“你買不到。”
“為什麽?”
“這是我姆媽做的。”
麥基肅然起敬,伸出大拇指:“你的姆媽,了不起!”略略一頓,脫下西裝,遞給裏查得,又看向挺舉,“伍先生,我可以試穿一下嗎?”
“可以。”挺舉脫下長衫,遞過去。
麥基穿上,左扭右扭,手舞足蹈,咧嘴嗬嗬直樂。
洋人真是奇怪,一旦高興起來,簡直像個孩子。順安傻眼了,看向俊逸,見他也在發怔。
麥基樂一陣子,這才想起待客,脫掉衣服,還給挺舉,從裏查得手中接過自己的衣服穿上,轉向俊逸,伸手禮讓道:“魯先生,請!”
魯俊逸等走進豪宅,見裏麵果然奢華,客廳裏盡是他們從未見過的西洋物事,看得幾人眼花繚亂。
由於已到宴會辰光,麥基引領他們穿過客廳,直入一旁的宴廳。裏麵是個長形台桌,桌中心擺著各式西點,兩側俱是靠椅,每個靠椅前皆放一塊台布,布上放著餐盤,餐盤一側是刀叉餐具,另一側立著一隻高腳玻璃酒杯,裏麵早已斟好小半杯紅紅的法國葡萄酒。
這是一次完全的西餐。
“魯先生,請坐!”麥基走到一側,指著對麵的四個席位,朝幾人禮讓。
俊逸一看,兩邊各有四個座位,而麥基坐在第二個上。按照禮儀,俊逸當與麥基正對,所以,就安排順安坐在第一位,他正對麥基,坐在第二位,挺舉挨他坐在第三位,最外麵一位,就由裏查得坐了。
幾人剛剛坐下,旁邊傳來一陣響動,一扇門打開,麥基太太端著一盤糕點,款款走進。
麥基太太走到桌前,麵帶微笑,將盤中早已切好的蛋糕分散到中央餐台上,在麥基身邊正對順安的位置坐下。
幾人剛落定,又是一陣響動,一個洋少女款款走出,手中端著一盤切成碎塊的各式果品色拉,因拌有許多奶油,看起來黏糊糊的。
少女走到麥基旁邊,給眾人一個甜笑,將色拉盤子擺在桌子中央早已留好的空當裏。
少女一邊擺放,一邊將一雙火辣辣的大眼直盯伍挺舉。
伍挺舉驚呆了。
坐在她對麵的不是別個,竟是天使花園裏的麥嘉麗!
麥嘉麗一身盛裝,宛若仙女,與她在天使花園時判若兩人。
麥嘉麗看一會兒伍挺舉,轉對裏查得,用英語說道:“Can I sit in your place?(我可以坐你的位置嗎?)”
裏查得笑笑,起身讓位。麥嘉麗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在挺舉跟前站定。裏查得走到對麵,坐在麥基旁邊。
“Long time no see you!”麥嘉麗伸出手來,兩眼如火,講的卻是中國式洋涇浜英語。
“麥⋯⋯麥小姐?”挺舉麵紅耳赤,身子不由得歪向俊逸,緊張得聲音都變調了。
“耶耶耶,正是麥嘉麗。”麥嘉麗伸出手,“密斯特伍,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我數月沒見,隔了多多個秋,是不?”
“你⋯⋯我⋯⋯”挺舉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我要謝謝你,替我照顧天使花園!”麥嘉麗話音落處,伸手拉他起來,張開雙臂,給他一個熊抱。
挺舉始料不及,待反應過來,已被她抱在懷裏,推托不得,窘態百出。魯俊逸、順安從來未曾見過這般場麵,看得傻了。
這是麥嘉麗特別隆重的感謝方式,麥基、麥基太太習以為常。見幾人這般反應,尤其是挺舉,臉上紅得像喝多了酒,麥基、麥基太太皆樂起來,裏查得更是大笑不已。
“魯先生,伍先生,傅先生,我來介紹一下,”麥基斂住笑,待麥嘉麗與挺舉雙雙坐下,指麥基夫人介紹道,“這是我太太,Madam Mac.”又指麥嘉麗,“這是我女兒,Carrie Mac.”
麥基夫人和麥嘉麗點頭微笑,俊逸等三人也都抱拳致意。
“魯先生,伍先生,傅先生,請用餐。”麥基夫人朝眾人笑笑,用蹩腳的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些菜點是我和嘉麗做的,請品嚐!”
俊逸衝她抱拳:“三克油,三克油(thank you,謝謝)。”
“魯先生,”麥基舉杯,亦用中文,說得艱難,似是刻意學到的,“印度人不餓了。謝謝你,謝謝你和伍先生的大米,幹杯!”
眾人幹杯。
“魯先生,”麥基看向俊逸,“今日我請你們三人來,一是吃飯,二是感謝,三是想和你們繼續做生意!”
“歐凱(OK)。”俊逸拱手應道。
麥基示意裏查得。
“魯先生,”裏查得對俊逸道,“我們總董決定,麥基洋行所有票銀業務將由善義源錢莊轉至茂升錢莊,這是合同文本,請魯先生審查!”說著從包裏摸出一份文件,雙手呈給魯俊逸。
麵對這個意外驚喜,俊逸卻似沒有反應過來,一下子呆住了。
“OK?”麥基盯住他,問道。
“歐凱,歐凱。”俊逸回過神來,臉上堆笑,伸手接過合同,轉遞給順安。
“為再次合作,幹杯!”麥基舉酒。
商務總會的新會館三樓是總董室,長案兩旁的軟椅上分坐彭偉倫、張士傑、魯俊逸和祝合義四人,長案頂端是主席位,查敬軒端坐於高椅中。
“諸位總董,”查敬軒看向幾人,直奔主題,“今日召請大家來,主要是商議滬寧、滬杭、粵漢、川漢鐵路的路權事宜。”
彭偉倫的位置靠窗,他微微別過臉去,看向窗外,一手中指的指節在幾案上一彈一彈,但沒有彈出聲。
“如諸位所知,”查敬軒斜他一眼,接道,“從東北到南粵,我們的路權多被洋人拿去。此番修築滬寧、滬杭、粵漢、川漢等鐵路,洋人再次伸手,老王爺本已照準洋人所請,不料民怨沸騰,各地商會紛紛抗爭。新任郵傳部大臣丁大人順應民意,先請示王爺,又與英人談判多次,終將部分路權放還國人!”
彭偉倫扭過來,半是哂笑:“此事全都曉得了,請查總理揀關鍵的講!”
“彭協理,”查敬軒回以哂笑,“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嗬!”
彭偉倫冷冷哼出一聲,再次看向窗外。
“關鍵的就是,”查敬軒瞥他一眼,“路權分配及修築方案。就此二者,丁大人皆有明確交代,具體請士傑闡述。”
士傑擺下手:“還是總理講吧。”
“好吧,”查敬軒朝他笑笑,“士傑客氣,我就代勞了。丁大人之意是,由於英人早在籌建滬寧鐵路,合同在先,此路仍歸英人督建,但滬杭、杭甬、蘇杭三線,則歸我滬浙蘇三地商民籌建,浙、蘇均已成立鐵路公司,滬也決定由我商會籌組滬路公司,至於粵漢鐵路,由粵、贛、湘、鄂四地商民承辦,川漢鐵路,則由鄂、川兩地商民承辦。”
彭偉倫冷笑一聲:“既然丁大人已經明確交代過了,還在此地商議什麽?”忽地起身,“要是沒有別的事體,在下先走一步。”說完憤然退場。
眾人愕然,麵麵相覷。
士傑、俊逸、合義盡皆看向查敬軒。
查敬軒苦笑一聲,擺手:“散會。”
俊逸、合義並肩走向大門。
“今天這會,”俊逸邊走邊感慨,“老彭也太那個了,一點兒不給老爺子麵子。”
“照理說,”合義應道,“老彭講得也是沒錯。既然事體已經定下,直接宣布就是了,還讓我們討論什麽?不瞞你講,我所擔心的是,這樣下去,商會早晚會成為擺設。”
“是哩。”俊逸點頭,“再好的事體,一到我們手裏,就得變味。譬如說選舉,西人是投票,我們是丟豆子。雖說丟豆子也是民主,但總讓人覺得怪怪的,心裏不是個味兒。”
“嗬嗬嗬,那些框框還不是你一條一條寫出來的?”
俊逸寫出的並不是丟豆子,但此時對祝合義卻不便解釋,嘴巴動幾動,又合上了。
走出大門,二人揚手別過,各自跳向自己的馬車。
車夫回頭:“老爺,去哪兒?”
“老地方。”俊逸閉上眼睛。
所謂老地方,就是阿秀的新居。
自阿秀悄悄來到上海,如果沒有特別事務,俊逸幾乎每晚都來,並在二更之後返回魯宅應對瑤碧。
俊逸喜歡阿秀,像喜歡她阿姐一樣喜歡,因為阿秀與她的姐姐阿芝在各方麵均不相同,卻又恰到好處地滿足了他不同時期的欲望。阿芝一身大小姐脾氣,為人強勢,敢作敢當,為愛情不惜與同樣強勢的母親決裂,於當時相對弱勢的俊逸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福祉。阿秀則小鳥依人,連說話聲音也是輕悠悠的,為人處事任何人都不肯得罪,對他更是愛慕有加,百依百順,於方今已呈強勢的他來說,也是上天賜予的福祉;阿秀的明眸流轉、風流姿態、一顰一笑甚至吳儂軟語的腔調都像極了當年的阿芝,每次見麵,都讓俊逸有恍若隔世的感歎與感慨,一腔對阿芝的感情與抱憾都被投注到阿秀身上。
當然,自上次回鄉,尤其是在挺舉到滬之後,俊逸又為喜歡阿秀尋到了一個更為緊迫的理由:早一日為魯家生個兒子。
俊逸用阿姨備好、阿秀試過水溫的水,洗去滿身的疲憊、勞頓與失落的情緒。每逢此時,每逢他坐在這個安靜、避世的角落,俊逸都有一種放下塵世一切的感覺。在這個充滿暖意的小院裏,看到阿秀為他精心備下的可口飯菜,俊逸總是心神俱歇,每一根毛發都是鬆弛的。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俊逸情不自禁地吟詠起詩篇,向阿秀舉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阿秀俏臉粉紅,舉杯,側身,襟袖遮麵,櫻唇輕啟,抿一口,顧盼生情。俊逸看得興起,不再矜持,輕舒猿臂,抱起阿秀徑自走向二樓。
羅帳溫暖,燈光曖昧。俊逸吻著阿秀的鬢發、眉眼、挺直的鼻尖、櫻唇和酥胸,阿秀也吻著阿哥閃亮的印堂、豐厚的耳垂和寬闊的胸懷,嬌喘不止。俊逸迫不及待地要,阿秀甘心情願地給,千般繾綣,萬般恩愛,盡在默契之中。
雲蒸霞退,俊逸坐起來,撩開錦被,就著燈光審視阿秀的秀麗肚皮,將臉輕輕貼在她的小腹上:“阿秀,有動靜沒?”
阿秀曉得他問的是什麽,神色惶然地低下頭去。
“不急,”俊逸輕攬阿秀,給她個笑,“你一定行的!”
“阿哥,我⋯⋯”阿秀呢喃一聲,蓋上錦被,拉滅開關,才又接上,幾乎是呢喃,“熄燈了嗬!”
黃昏時分,夜色漸漸籠罩魯宅。
晚餐備好了,放涼了,但碧瑤沒心去吃。
秋紅從前院回來,咚咚咚踏上閨樓,剛要張口喊她,隱約聽到哭聲,緊忙捂住嘴唇,躡手躡腳地近前,見碧瑤正站在一扇打開的窗子前麵,看著黑乎乎的夜空,一邊啜泣,一邊聲情並茂地吟詠:“人去,人去,影也留他不住⋯⋯”
秋紅怔了。
碧瑤將“影也留他不住”連吟數遍,捂住嘴唇抽泣。
“小姐?”秋紅輕聲叫道。
碧瑤卻似沒有聽見,拭下淚水,繼續望向窗外,接著吟誦:“⋯⋯晚來風倦簾旌,又見花前月明。明月,明月,何苦陰晴圓缺。”提高聲音,悲泣,“明月,明月,何苦陰晴圓缺⋯⋯”拉開長腔,哭得愈見悲切,“何苦陰晴圓缺啊⋯⋯嗚嗚嗚⋯⋯”
“小姐?小姐⋯⋯”秋紅嚇壞了,衝到她跟前,搖著她胳膊大叫。
吃她一叫,碧瑤倒被嚇到了,止住哭,不無嗔怒地扭頭看她。
“小姐,你⋯⋯哭啥哩?”秋紅賠小心道。
碧瑤抹去眼淚,像是換了個人:“咦,我啥辰光哭了?”
“方才呀,”秋紅有點愕然,“小姐哭得好傷心哩!”
“去去去!”碧瑤白她一眼,厲聲責道,“你懂個屁,我這是在吟詩!”又將擺在窗台上的一本書連抖幾抖,“就是這本,懂不?”
“小姐,”秋紅笑了,“這本書我曉得的,是啥個小姐寫的,對不?”
“是吳藻,方才我念這首,叫轉應詞,寫得好哩!”
“啥叫轉應詞?”
“轉應詞就是轉應詞,”碧瑤不屑對她解釋,“講給你也是不懂!”猛地想起什麽,“咦,方才讓你做啥事體來著?”
“嘻嘻,這不是正要向小姐稟報哩!”
“快講!”
“老爺依舊沒回來,你看,書房裏漆漆黑!”
“就你眼尖!”碧瑤生氣了,“我早瞧見漆漆黑哩!我要你去守在大門口,守沒?”
“守了,”秋紅又是嘻嘻一笑,“我守好久哩,一直沒見老爺個人影,這怕小姐著急,我才⋯⋯”
碧瑤呆怔一會兒,吟道:“人去。人去。影也留他不住⋯⋯”陡然激動,對著窗外大聲叫道,“阿爸,你⋯⋯你在哪兒啊⋯⋯”
“小姐?”秋紅讓她這聲喊嚇壞了。
碧瑤把手中詩集朝桌上一摜,扯住秋紅:“走,跟我這尋阿爸去!”
二人咚咚咚咚走下樓梯,穿過閨院拱門,疾步走到前院,直向大門外麵走去。
“小姐呀,”秋紅嘟噥道,“這半夜三更哩,上海介大,我們哪兒尋去?”
“我才不管哩,”碧瑤顧自前行,“我要一條街一條街地尋他!”
“小姐,”齊伯匆匆追上來,“你們去哪兒?”
“尋我阿爸!”
“小姐呀,”齊伯笑道,“老爺這就回來哩,你再等等!”
“齊伯,”碧瑤冷笑一聲,“你講實話,我阿爸究底哪兒去了?”
“商會裏有事體,老爺天天忙哩!”
“商會,商會,”碧瑤氣得跺幾下腳,“天天都是商會!我鼻子也不信,啥事體能讓他天天晚上不回家?”
“這⋯⋯”齊伯支吾不出了。
碧瑤聲音決絕:“齊伯,要是不放心,這就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
“你不是天天講他在商會裏嗎?我們這就去商會看看!”
齊伯曉得她的脾氣,不敢違拗,隻好叫來幾輛黃包車,徑去商會,遠遠望見商會大樓裏漆黑一團,幾層樓的窗戶裏沒有透出一絲兒燈光,隻有大門處懶洋洋地守著一個門衛。碧瑤詢問門衛,說是樓裏的人早就走了。
“齊伯,”碧瑤黑著臉,看向齊伯,“聽見沒?你再睜眼看看,這樓裏有人嗎?我的阿爸又在哪兒?”
“這⋯⋯”齊伯被擠到牆角了,隻得賠個笑,“待會兒老爺回來,老頭子一定問問他,究底他這是去了哪兒呢!”
碧瑤抿緊嘴唇,淚水流出。
俊逸回來時,已交二更,宅院裏黑乎乎一片,隻有野蟲在叫。
俊逸站在前院聽一會兒,徑直上樓,開啟書房,打開公文包,將包中物事盡皆取出,正在清理,樓梯聲響,聽腳步聲是齊伯。
“老爺?”齊伯提著一壺熱水進門,給他個笑。
“瑤兒她⋯⋯”俊逸壓低聲,“沒啥事體吧?”
齊伯苦笑一聲:“鬧哩。”
“睡沒?”
“睡了。”齊伯又是一聲苦笑,“鬧到一更多。”
“唉,”俊逸回個苦笑,“這孩子,寵壞了。”將包中文件等理進抽屜,起身,“齊伯,您也睡吧。”
翌日晨起,碧瑤被鳥叫聲吵醒,噌地跳下床,打開窗子,聽到前院傳來嘿嘿嘿的聲音,知是俊逸與齊伯在打太極。碧瑤曉得,這些日來,隻要不下大雨,俊逸總要跟從齊伯在前院裏打幾圈。聽這嘿聲,他們剛開始。
碧瑤聽一會兒,似是想到什麽,不顧洗臉,跑出閨房,沿過道溜進俊逸房中。
魯家的三進院子實際是三排房子,前麵兩排是雙層,後麵一排是單層。前樓是客廳兼俊逸的書房、香堂等,算是魯家門麵,中間是主樓,與前樓之間形成的院子被一道花牆圍起來,算是碧瑤的活動場地。主樓的底樓是庫房,邊上一間住著齊伯。樓上則分兩部分,東麵一半是碧瑤的閨房,西麵一半是俊逸的居室。後排為雜院,為魯家的廚房及閑雜物事堆放處。三排房子形成三進院落,因宅地大,園林美,布局合理,做工精細,用料考究,裝飾也不錯,看進來堂皇雅致。
碧瑤在俊逸的起居室裏掃瞄一圈,走進臥室,見旁邊衣架上掛著俊逸的衣服,床頭放著他的貼身褂子。浴室外麵一隻小木盆裏,雜亂地扔著他的換洗內衣,這辰光還沒被阿姨收走。
碧瑤拿起他的內衣與褂子,嗅嗅這個,摸摸那個,又將外衣的所有口袋掏了個遍。
然而,碧瑤一無發現,所有物事都還正常。
碧瑤略覺失望,正自困惑,眼前一亮,目光射向掛在衣架上的外套,手也跟著伸出去,從衣領旁邊小心翼翼地撿起一根長發。
這是一根屬於女人的頭發。
碧瑤如獲至寶,麵孔扭曲,怔怔地盯著它。
碧瑤將這個新發現緊緊捏在手心,得勝般回到自己房間。
挺舉與順安住在魯家最後麵的雜院裏。雜院是下人住的,緊挨一條小巷,朝巷子開扇小門,由下人出入。自齊伯來後,魯家雜院就沒什麽下人了,隻有燒飯的張媽和陪碧瑤的秋紅,因為打掃庭除之類雜役,包括門衛,齊伯全都自己做了。張媽負責三餐,還要照顧家人,平素回家居住,秋紅住在碧瑤旁邊,整個後園實際隻有挺舉、順安二人居住。
平素上工,挺舉還圖方便,常與張媽出入小門,順安則不然,若無急事,一定要走正門,因為正門不僅代言他的身份,還能使他“偶遇”小姐。盡管小姐從來沒拿正眼看他,但順安一旦操下這心,就不會輕言放棄。再說,幾日前他已在三清殿前許過願了,三清爺靈驗與否,他還想一試,因而近段時間,順安在由後院走到前院時,尤其留意。
真也神了。
這日晨起,順安挎起跑街包,剛剛拐出後院,竟見碧瑤站在拱門口,笑吟吟地招手。
順安吃一大驚,以為看花眼了,頓住步子,揉揉眼睛又看,見真是小姐,竟是傻了,聲音發著顫:“小姐,你⋯⋯叫我?”
“傅曉迪,過來呀!”碧瑤的聲音輕而甜,再次招手。
順安沒動,眼前浮出碧瑤撕書的情景,不由得打個寒戰。是哩,大清早這般和風暖陽,不定後麵跟的就是風暴呢。
順安誠惶誠恐地望著她,腳步沒動。
“曉迪,”碧瑤急了,省去了傅字,聲音發嗲,“快過來呀,人家有事體!”
順安硬著頭皮過來,頭低著,不敢直視。
“看把你嚇的。”碧瑤撲哧笑了,拿出一套新書,遞過去,“這四本書,還你!”
見是還書,順安倒是怔了:“還⋯⋯還我?”
“是呀。我把你的心肝寶貝撕了,不該還嗎?”
“那是我送小姐的!”順安急切表白。
“嘻嘻,你介歡喜它們,我哪能奪人所愛哩?”
“小姐,你⋯⋯你不曉得⋯⋯我⋯⋯”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曉迪,我這尋你,還書是次要,主要是求你一樁事體!”
“事體?”順安回過神來,嘴皮子功夫也上來了,喜道,“小姐,你萬不能說求。有啥事體,隻要吩咐一聲,曉迪赴湯蹈火,在所不計!”
“太好了。”碧瑤給他個笑,“我想讓你盯個梢!”
“盯梢?盯啥人?”
“我阿爸!”
天哪!順安不由自主地連退幾步。
“怎麽了?”
“是⋯⋯是盯魯叔?”
“是呀,盯我阿爸呀。”
“盯⋯⋯盯魯叔做啥?”
“這你管不著,隻管盯住他就成。”
“我⋯⋯”
“幹得好,我有賞!”
“賞⋯⋯賞⋯⋯”
“就是報答你!”
聽到“報答”二字,順安打個驚怔,好像從一場噩夢裏完全醒來:“我⋯⋯我要上工,跑生意⋯⋯”
“哎呀,”碧瑤急了,“你這腦瓜子哪能介笨哩,我又不是讓你去做跟屁蟲,隻是讓你傍黑收工時遠遠跟在他後麵,看他都在忙些啥事體!”
“這⋯⋯”順安抓耳撓腮,眼珠子亂轉,看樣子似在尋求脫身。
“傅曉迪!”碧瑤猛地斂起笑,臉色黑沉,嗲味自也沒了,“我是瞧得起你,才把這樁好事體讓予你做。你若不肯,我就尋別人去了。穀行裏想必有人肯做這事體哩。”說著轉身就要走人。
聽到“穀行”二字,順安急追兩步:“小⋯⋯小姐,曉迪⋯⋯肯哩!”
“這就是了。”碧瑤回轉身,改作笑臉,“你要記住,無論我阿爸去哪兒,做啥事體,你都得一五一十向我報告,一星點兒細節也不可落下!”
接下來幾日,順安開始留意魯俊逸的動向,發現他大多數時間是在商會會館。順安打探門衛,方知商會裏近日正在籌備修建鐵路,且魯俊逸是負責為杭甬鐵路籌款。聽到向老家修鐵路,順安不由得一番歡喜,但這歡喜在聯想到甫家的破院子及那樣一對爸媽後迅速退去,重又回到心上人交給他的差事上。
在第三日蒼黑時分,順安再次趕到商會,靠在斜對麵房子的影壁一側,候至天色黑定,望見俊逸、祝合義、查錦萊諸人有說有笑地從會館大門健步而出。
順安一個閃身,躲在一棵樹後。
俊逸與查錦萊、祝合義諸人一一揖別,跳上候著的馬車,車夫吆喝一聲,馬車嘚嘚嘚地絕塵而去。
順安招輛黃包車,遠遠跟在後麵。
俊逸的馬車左拐右拐,在大英租界一條僻靜巷子口停下。俊逸跳下馬車,對車夫交代幾句,擺擺手,望著馬車駛離,才轉身拐進巷子。
順安跳下黃包車,打發了車夫,閃身跟在身後。
俊逸走進巷子深處,在一個院門前停下,抬手敲門。院門吱呀開啟,俊逸閃進去,院門再度關上。
順安兩眼大睜,心兒怦怦直跳,遲疑良久,悄悄走近,隔門縫看進去。
院中,阿秀正在侍奉俊逸洗臉,一個阿姨正在上菜倒酒。
“乖乖,”順安倒吸一口氣,縮回頭,捂住眼,心道,“怪道小姐上心,原來魯叔金屋藏嬌哩!”略頓一下,扭頭回走,邊走邊思忖,“這該哪能辦哩?大丈夫自當三妻四妾,魯叔如此有錢,卻無一妻,養個女人還要藏在此處,為的必是小姐。小姐這般追究,防的也必是此事。這這這⋯⋯我該哪能辦哩?”
轉瞬走到大街上,順安正要打車回去,卻又想道:“這辰光回去,小姐必在守著,若是問我,又該哪能個應答?也罷,我且守在此處,一則躲下小姐,二則看看魯叔究底在這裏能待多久。若是夜半回去,萬一出個啥事體,也好有個照應!”
這樣想定,順安就又拐回巷子,在阿秀的小院子外麵尋個陰影坐下。
接下來幾日,順安開始躲避碧瑤,清晨起床,也不再走前麵正門,而是悄悄溜出通向小巷子的後門。碧瑤越是逮不住他,心裏越是毛躁,終於在一個早晨不顧一切地走到後院,早早堵在順安的房門外麵。
順安開門,大吃一驚,未及掩上,碧瑤已是跨步進門。
“說吧,”碧瑤大大咧咧地在他的書桌前麵坐下,攏把頭發,二目逼視,“為啥躲我?”
“哪⋯⋯哪裏躲了?”順安結巴了。
“既然沒躲,為啥不走前門?”
“我⋯⋯走了呀,可⋯⋯沒見小姐來著!”順安黑下心編謊。
“你騙鬼!”碧瑤生氣了,小纖拳擂在桌麵上,麵色紫漲。
“我是走了,”順安隻好圓謊,“前天有事,走得早,天不亮就出去了,昨天夜裏執行小姐差事,起得晚,小半晌才走,還誤了事體,挨師兄一頓話頭。”
碧瑤眼睛眨巴幾下,覺得自己也並沒有一直盯住過道看,許是冤枉他了,緊又換過臉色,衝他笑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事體,快講講我阿爸!”
“這⋯⋯”順安朝伍挺舉的房門努下嘴。
碧瑤明白,壓低聲音:“你小聲點兒!”
順安曉得再無退路了,隻好一五一十,將魯俊逸前幾日的夜間活動悉數講一遍,隻略去租界阿秀的院子,說魯叔如何在商會裏忙活,商會如何修建鐵路,這鐵路從哪裏到哪裏,需要多少銀子,魯叔如何了得,如何一直忙到深夜⋯⋯
“不信不信我不信!”碧瑤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嚷嚷起來,“你騙人,我鼻子、耳朵、頭發、眉毛全都不信!”
“噓!”順安急將指頭放在嘴邊,壓低嗓音,做出一臉委屈狀,“千真萬確呀,小姐,我⋯⋯我向你保證,一連幾天,魯叔去的就是這幾處,商會、酒樓,查老爺子和祝老板府宅,每次都有大老板跟著,一大群人哩⋯⋯”
“你起誓!”
“蒼天在上,”順安一絲兒猶豫也不打,立馬舉手,“我傅曉迪向小姐起誓,若是所言不實,天打雷⋯⋯”
“好了好了,”碧瑤擺手打斷他,不耐煩道,“啥人要你的破誓了?我有個主意,今朝蒼黑辰光,你在院門外麵等我!”
當日黃昏,碧瑤女扮男裝,與順安一道守在總商會門外。
果然,沒守多久,俊逸、祝合義等人有說有笑地走出會館,但並沒上車,而是沿南京路有說有笑地走向外灘。順安看一眼碧瑤,二人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麵,眼睜睜地看著魯俊逸幾人走進一家酒店。
“小姐呀,”順安有點得意,“看到沒,我沒瞎講吧。老爺這⋯⋯到酒店裏商議大事哩。”
“曉得了。”碧瑤胡亂應一句,兩道目光聚焦在酒店的金色大門上。
“小姐呀,”順安見她紮下架子,就又慢悠悠地說道,“我守幾天了,就是這家酒店,魯叔他們幾人天天晚上來到這裏,一邊喝酒,一邊洽談公務!”
“曉得了。”碧瑤又是一聲。
“小姐有所不知,”順安做出難受的樣子,“男人們一旦喝起來,真就沒個底哩,又是猜拳又是行令,這又加上商量事體,沒有幾個時辰出不來。前些日,我天天守在這裏,曉得他們,不到三更天,出不來哩!”
“我等到天亮!”碧瑤一字一頓。
“這可不成,”順安急了,“這辰光是早春,夜裏涼,尤其在這江邊上,萬一把小姐凍傷風了,曉迪可就吃罪不起了。”
“凍死我也不關你的事體!”碧瑤鐵心了,“要走你走,我一個人守!”
順安心裏叫苦,卻也不敢多說什麽,隻好心情忐忑地守在一邊,不敢靠她太近。
該來的還是來了。
俊逸與祝合義等人在酒店門外,揖過作別後,跳上等候著的馬車,車夫吆喝一聲,馬車嘚嘚,絕塵而去。
碧瑤和順安招了兩輛黃包車,步步緊跟。
俊逸的馬車,左拐右拐,拐到一條僻靜巷子,馬車停下, 俊逸下車,朝車夫擺下手,醉醺醺地一搖一晃,走進弄堂。
碧瑤高度亢奮,噌地跳下黃包車,急追過去。
車夫急叫:“小姐,錢!”
順安跳下另一輛車,給兩個車夫各塞一隻角子,追向碧瑤。
碧瑤隱在黑影裏,眼睛緊盯醉醺醺的俊逸,好像他立馬就會消失似的。
院門吱呀打開,一個女人低聲道:“老爺回來啦!”並順手接過俊逸的公事包,俟俊逸走進,將院門關閉。
碧瑤快步趕至,隔門縫向內觀望。
順安也急趕過去,緊張地守在她旁邊。
裏麵傳出俊逸的聲音:“阿秀,讓你等急了。”
阿秀的聲音:“沒事體的。”
俊逸的聲音:“嗨,他們幾個硬要拉我喝酒,灌多了。”
阿秀的聲音:“是哩,酒氣大哩。快,水燒好了,先洗洗,再喝點茶解酒⋯⋯”
碧瑤聽得真切,怒不可遏,舉起拳頭砸向房門。
夜很靜,碧瑤砸得重,聲音山響。
房子裏陡然靜寂。
不一會兒,傳出俊逸的聲音:“啥人?”
有腳步聲下樓,打開房門,走到院子,朝大門口走來。
大概是手震疼了,碧瑤用腳踢,邊踢邊呼哧喘氣。
俊逸提高聲音,語調嚴厲:“啥人?”紛亂的腳步聲移向院門。
碧瑤退後一步,擺好架子,準備迎戰,大口喘氣。
就在此時,順安不知從哪兒湧出一股勇氣,猛然出手,掏出手絹塞進她口裏,將她攔腰抱起,不顧她的撕打咬捏,沿巷子沒命跑去。
順安一氣跑到街上,方才將她放到地上,撲通跪地。
碧瑤氣瘋了,麵孔扭曲,朝他狠打一記耳光,從牙縫裏擠出:“傅⋯⋯傅曉迪⋯⋯”
順安連連磕頭,帶著哭腔:“小⋯⋯小姐⋯⋯”
碧瑤氣得眼淚出來:“你⋯⋯你憑⋯⋯憑啥⋯⋯攔我?”又是一記耳光。
順安伸臉過去:“小姐,你⋯⋯你再打!多打幾下出出氣!”
碧瑤啪啪啪又是幾記耳光:“講,憑啥攔我?”
“小姐呀,”順安捂住臉,半是哀求,“曉⋯⋯曉迪不能讓你進去呀。你這一進去,魯叔就會曉得是⋯⋯是我領小姐來的,是我盯他的梢,我⋯⋯豈不⋯⋯死定了!”
碧瑤喘氣:“你⋯⋯你曉得這⋯⋯這野女人是啥人不?”
“不會是野女人吧,想是魯叔在此地歇歇腳,寫啥東西哩。聽聲音,那女人不過是個老媽子。你看,上海灘上,到哪兒去尋到介清靜的地方哩!”
碧瑤氣殺:“你⋯⋯你曉得個屁!”扭轉身,大踏步走了。
順安怔一下,緊隨於後。
碧瑤回身,恨恨地指著他:“傅曉迪,我讓你盯梢哩,這就是你盯的梢?”
“小姐,我⋯⋯”
“滾,滾滾滾,甭再讓我看到你!”碧瑤扭過身,飛快跑去。
見她是朝家的方向跑,順安也就鬆口氣,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二人剛走沒有多久,齊伯也急匆匆地走過來,直接拐進巷子,走到阿秀宅院外麵,敲門。
“啥人?”俊逸剛上二樓,聽到響聲,從窗子裏探頭問道。
聽到是齊伯的聲音,俊逸吃一大怔,匆匆下樓,打開院門:“介晚了,啥事體?”
“小姐不見了!”齊伯急切說道。
“啊?”俊逸的酒勁這也完全醒了,陡然意識到方才的打門聲或是碧瑤,怔在那兒。
“小姐是迎黑辰光不見的,晚飯沒吃。我問秋紅,她也不曉得。”
“阿秀,”俊逸反應過來,朝樓上叫道,“我有樁急事體,今晚不回來了,你閂門睡吧!”說完與齊伯匆匆走了。
二人回到府宅,見閨房的燈亮著,相視一眼,急趕過來。
秋紅坐在樓梯口,早已聽到二人,站起來,彎腰候在一側:“老爺?”
“小姐呢?”俊逸急問。
秋紅指下門裏,壓低聲:“屋裏廂哭呢。”
俊逸噓出一口長氣:“你在此地做啥?”
“小姐發脾氣,把我轟出來了!”
房間裏果然傳出碧瑤隱隱的哭聲。
“發啥脾氣?”俊逸佯作不知。
“不曉得哩。方才她打外麵回來,跟瘋了似的,進門就哭,還打我,我⋯⋯不敢問她!”
“曉得了。”俊逸擺擺手,轉對齊伯,“齊伯,你帶秋紅到灶房裏弄點吃的,小姐怕還沒吃飯哩。”
齊伯應一聲,招呼秋紅下樓。
俊逸走進房間。
碧瑤早就聽到聲音了,哭得愈加傷心。
俊逸在她身邊坐下,拍她:“瑤兒?”
碧瑤號啕大哭。
俊逸輕輕拍她:“瑤兒,啥事體,介傷心哪?”
碧瑤陡然止住哭,忽地坐起,動作之大,嚇俊逸一跳。
“甭碰我!”碧瑤歇斯底裏。
“瑤兒?你⋯⋯”俊逸愕然,“我是你阿爸呀!”
“阿爸?”碧瑤冷笑一聲,“我沒有你這個阿爸!”
“瑤兒?”俊逸壓低聲音,語氣嚴厲,略頓一下,又放鬆了,“瑤兒,好好講,究底是為啥事體?”
“啥事體?”碧瑤冷冷說道,“你自己做下的啥事體,還問我做啥?”
“瑤兒,你⋯⋯”俊逸心知肚明,此時卻隻能裝糊塗,“哪能扯到阿爸身上哩?”
碧瑤火辣辣地盯住他:“我扯的就是你!”
“瑤兒?”
“好,我這問你一句話!”
“你講。”
“如果一個父親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孩子,卻又一直騙她,那他還是個父親嗎?”
“瑤兒,”俊逸讓她擠到牆角了,勉強擠出笑臉,“你⋯⋯哪能問到這個哩?”
“我要你回答!”
俊逸苦笑一下:“不會有這種父親的。”
碧瑤一字一頓:“他就是你!”
“瑤兒,你⋯⋯”俊逸大窘,“哪能這樣講話哩?阿爸啥辰光騙你了?”
“啥辰光?你一直在騙我!”
“瑤兒,”俊逸急了,“你哪能亂講哩?”
碧瑤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我亂講沒亂講,你自己曉得!我問你,這些日裏,你為啥天天晚上不回家?”
碧瑤冷笑一聲:“到這辰光了,你還在演戲!”
“瑤兒,”俊逸沉下臉來,“你哪能這般跟阿爸講話哩?”
“那好,”碧瑤兩眼逼視他,從桌子抽屜裏摸出一個包包,解開,現出一根長頭發,“你看清爽,這是什麽?”
“這⋯⋯一根頭發呀。”
“啥人的頭發?”
“這這這,”俊逸苦笑一聲,“啥人的頭發,阿爸哪能曉得哩?”
“哼,”碧瑤鼻孔裏哼出一聲,一字一頓,“它就沾在你的衣領上,是我親手取下來的!”
“唉,”俊逸輕歎一聲,“這能說明什麽呢?阿爸到理發店⋯⋯”
話沒說完,碧瑤尖聲截住:“阿爸,你⋯⋯甭再講了!這根頭發,我已經曉得是啥人的了!”
見碧瑤把話說到這步田地,俊逸輕歎一聲,不作聲了。
“我且問你,”碧瑤卻是不依不饒,“前些日就不講了,隻說今天晚上,天黑之後你在做啥?也是在籌款嗎?”
“與你祝叔、查叔、周叔幾個在酒店裏吃飯,商量事體。你看,阿爸這還一身酒氣哩。要是不信,明朝你去問你祝叔!”俊逸強自辯道。
“吃過飯之後呢?”
“這⋯⋯不就回來了嗎?”
“阿爸,”碧瑤見他仍不承認,跺腳哭道,“你⋯⋯你騙我,你一直騙我!”
俊逸的聲音軟下來:“瑤兒⋯⋯”
“你到我阿姨那兒去了!”碧瑤帶著哭音,指頭發,“這根頭發就是她的!阿爸,你⋯⋯你在我姆媽跟前答應過我,你不要阿姨,你誰也不要,你隻要我,可你⋯⋯這又偷偷把她接來,你⋯⋯你⋯⋯你⋯⋯”氣結。
“你⋯⋯哪能曉得的?”俊逸顯然不死心,仍在尋找機會。
“今天晚上,我就跟在你身後,從商會一路跟到飯店,又從飯店跟到那個女人的住處!”
俊逸呆了。
碧瑤撲入他懷裏,聲音淒切:“阿爸,你⋯⋯你哪能騙我呀?”
俊逸傻在那兒,一隻手下意識地輕輕拍她。
“阿爸,”碧瑤哭得越發傷心,“你是不是不要瑤兒了呀,阿爸?瑤兒⋯⋯瑤兒隻有阿爸你呀,阿爸⋯⋯”
俊逸依舊愣在那兒。
“阿爸,你⋯⋯你說話呀!”
“瑤兒,”俊逸回過神,輕輕抱住她,哽咽起來,“是阿爸錯了,阿爸不該騙你⋯⋯阿爸哪能不要你哩?阿爸隻有你一個女兒呀!可是,瑤兒呀,你也不能任性,你長大了,你不能再像小辰光那般,你要理解阿爸呀,瑤兒!”
“阿爸—”碧瑤摟緊俊逸,“我不要理解阿爸,我隻要阿爸,阿爸,你不能再去找那個女人,你要天天回來陪我!你答應過我的,你當著姆媽的麵答應過我的!”
“阿爸,”碧瑤不依不饒,“你必須答應我,你必須再次答應我,你不能去找那個女人,你必須天天回來陪我!”
突然,俊逸鬆開碧瑤,擦去她的淚水,也順手抹去自己的,斂起麵孔,異常嚴肅地久久凝視女兒。
許是從未見過俊逸用這般眼神看她,碧瑤有點驚愕,語氣由要求變為懇求:“阿爸,你⋯⋯就答應我吧!求求你答應我吧!”
“瑤兒,”俊逸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說道,“你長大了,不再是個孩子了,是不?”
碧瑤使勁搖頭,語無倫次:“阿爸,瑤兒不想長大,瑤兒隻要阿爸,瑤兒啥都不要,瑤兒隻要阿爸快點兒答應瑤兒,阿爸隻愛瑤兒一個人,隻陪瑤兒一個人⋯⋯”
“瑤兒,”俊逸打斷她,“阿爸答應你,阿爸答應天天回來陪你,但你也必須答應阿爸一樁事體!”
碧瑤急問:“啥事體?”
“你必須記住,”俊逸的語氣毋庸置疑,“從今往後,你不許再到阿姨住的地方去!”
“我不,我不,我偏不!”碧瑤又鬧起來,“我明天就去尋她,我要她滾回老家去,我要她永永遠遠滾回老家去,不許再來糾纏阿爸!”
俊逸聲色俱厲:“瑤兒!”
碧瑤從未見過他的這個語氣和神態,情不自禁地打個哆嗦。
“阿爸再講一遍,”俊逸下定狠心,一字一頓,“從今朝起,你再不許到阿姨住的地方去!若是你不聽阿爸的,阿爸⋯⋯阿爸就⋯⋯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碧瑤似被這句話的強大威力嚇傻了,臉色慘白。
“瑤兒,”俊逸緩和語氣,“你記住,這是阿爸的底線!你可以不歡喜阿姨,但不可去找阿姨的麻煩!你是你,阿姨是阿姨,你倆井水不犯河水,曉得不?”
碧瑤仍舊怔在那兒,不知所措。
為達到效果,俊逸起身,一手放在碧瑤肩上,一手扳過她的麵孔,重申要點:“瑤兒,你必須記住,你是你,你阿姨是你阿姨,阿爸兩個都要!”言訖,在她肩上重重一按,轉過身,不再顧及碧瑤的感受,大踏步而去。
一直走到樓下,方才聽到碧瑤被強烈壓抑後的悲泣聲。
俊逸沒有停下,反而加快腳步,沉重的皮鞋踩在磚石地板上,一下接一下的哢嚓聲越響越遠,直到消逝在前院,然後是重重的上樓梯聲,再後是書房門的開啟聲,甚至拉電燈開關的聲音也那麽刺耳。
碧瑤兩手捂住耳朵,將頭埋進被子裏,嗚嗚咽咽,哭了個悲切。
書房裏,魯俊逸一屁股坐進沙發裏,摸出一支雪茄,放進煙鬥裏,點上火,深吸一口,緩緩吐出。
俊逸一連抽有不知多少根,越抽越沒睡意,眉頭也越擰越緊。阿秀與碧瑤,就像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房間裏煙霧彌漫,齊伯被嗆得接連咳嗽幾下,叫道:“老爺⋯⋯”
俊逸把煙掐滅。
齊伯推開窗子,敞開房門。
“齊伯,”俊逸苦笑一下,“哪能沒睡哩?”
“睡醒了。”
“你講,這事體哪能辦哩?”俊逸又是一聲苦笑。
“老爺,”齊伯曉得他指的是什麽,順口接道,“小姐長大了,好像滿十六哩。”
俊逸長吸一口氣:“你的意思是⋯⋯她思春了?”
“女大不中留呀,”齊伯點頭,“小姐年方二八,照理說,是該嫁人了。要是小姐心裏有個念想,也許不會⋯⋯”
“是哩。”俊逸眼睛一亮,歎道,“唉,是我錯了。我總是把她看作孩子,總想把她留在身邊。齊伯,你這講講,給她尋個啥樣的人合適?”
“要看老爺是啥想法。是看重人品,還是看重家世?是看重生意,還是看重小姐?”
“要是⋯⋯”俊逸忖思一時,“都看重呢?”
“如果各方麵都看重,我倒是可以推薦個人。”
“啥人?”
“挺舉。”
俊逸心裏咯噔一聲,眼睛不自覺地瞄向牆上的那幅畫。
“老爺?”齊伯曉得他在記掛什麽。
“我曉得了。”俊逸收回目光,衝他笑笑,看下手腕,起身,“快一點了,我們睡吧。”
二人出門,齊伯鎖上,跟在俊逸身後,回到中院,各回各的房間去了。
是夜,直到雞叫,魯家宅院裏,有一個人仍未睡著。
是順安。
順安無法入睡,因為這是一個與他密切相關的夜晚。他的耳邊回**著俊逸與齊伯的對話,因為在二人說這些話時,他就站在離後窗不遠的甬道暗影裏。深夜靜寂,再小的聲音也會被放大:
⋯⋯
“是看重人品,還是看重家世?是看重生意,還是看重小姐?”
“要是都看重呢?”
“如果各方麵都看重,我倒是可以推薦個人。”
“啥人?”
“挺舉。”
⋯⋯
又是挺舉!
挺舉,挺舉,挺舉⋯⋯
順安一會兒坐起,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在房間裏轉圈子。
漸漸地,順安的心靜下來,重新躺回**,凝視頭頂的天花板,腦海中閃回一係列場景:
—伍家書房裏,挺舉身穿長衫寫字,自己穿著書童短衫站在一邊磨墨。
—進舉途中,樹蔭下,也穿上長衫的自己向挺舉鞠九十度大躬。
—四明公所停棺房,自己為改名換姓,向挺舉下跪。
—茂平穀行,挺舉運籌帷幄,發號施令,自己數撥油燈,撥打算盤,忙不迭地記賬。
—二人寢室,魯俊逸交給他們兩個信封,挺舉一千元莊票,自己僅僅一百。
—茂升錢莊大客堂裏,挺舉穿著掌櫃服,與眾多掌櫃、把頭級別的人一起開會。
—麥基家宴上,喜笑顏開的麥嘉麗落落大方地坐在挺舉身邊,挽住挺舉的手說,愛蜜思油麥克麥克。
—碧瑤將自己所送的四本書一本本撕碎。
—碧瑤的聲音:“我是瞧得起你,才把這樁好事體讓予你做。你若不肯,我就尋別人去了。穀行裏想必有人願做這事體哩。”
—大街上,瘋了般的碧瑤一下接一下地狠狠掌摑他。
⋯⋯
順安翻身坐起,麵孔漸漸扭曲。
順安跳下床來,再度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拳頭漸捏漸緊,麵孔由扭曲轉為剛毅,心裏發出一個聲音:“傅曉迪,你已經不是甫順安了。你不再是伍家的書童,你也不再是戲班主的兒子。你,世家出身,你,進舉生員,你與伍挺舉、徐把頭是排在同一條食槽前麵的犍牛,草料隻有這麽多,他們吃多了,你就吃少了!”
順安二目放光,又走幾步,臉上現出決戰前的果決與剛毅:“你要拱,你必須拱,你必須左騰右挪,把徐把頭拱到一邊去,把伍挺舉拱到一邊去,再把魯小姐拱到懷裏來!傅曉迪,你沒有退路,你隻有拱!拱拱拱,你必須一拱到底,把槽裏的犍牛全部拱走,獨占整個食槽!”
然而,先朝哪個方向拱呢?這又如何下口呢?順安長吸一口氣,在**盤腿坐下,學起伍挺舉遇到大事時的範兒,閉目冥思。
顯然,橫攔在他麵前的最大犍牛不是徐把頭,而是挺舉阿哥。挺舉把什麽都占盡了,隻留給他一個機會,就是魯小姐,可齊伯今晚竟然⋯⋯
眼見齊伯如此這般、一如既往地幫襯挺舉,順安既犯酸,也無奈。魯叔雖沒認可,卻說了個“曉得了”。這個“曉得了”當作何解?這個繭該怎麽破?
對了!順安心裏陡然一亮,眼前浮出那日在麥基家的情景。麥小姐對挺舉那般表現,麥基、麥夫人非但沒有製止,反倒嗬嗬直樂。這事體隻有一個解釋,麥小姐歡喜挺舉,麥基、麥夫人不定也相中這個女婿了。若是此說,倒也是個解。挺舉阿哥如果成了洋女婿,齊伯、魯叔也就隻能斷掉這個念想,小姐早晚⋯⋯
不對!順安念頭一轉,心裏打個咯噔。即使自己成為魯家女婿,挺舉卻是洋人女婿。天哪,洋人,挺舉阿哥豈不是仍舊壓著自己一頭?
唉!順安輕歎一聲,耳邊響起姆媽甫韓氏的唱腔:“既生瑜,何生亮⋯⋯”
“既生瑜,何生亮?”順安苦笑一聲,喃聲學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