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挺舉揚名上海灘 章虎算卦遇強梁
自麥基洋行協理裏查得踏進茂平穀行的門檻之後,葛荔懸著的心就算放下了。此後幾日,葛荔完全釋然,或如往常一樣騎在茂平穀行外麵的大樹杈上,透過繁茂的枝葉盯牢門店,或喬裝打扮,公然以男女老少各種樣貌出入穀行,近距離地欣賞這個讓她越來越動心的男人。
葛荔要親眼觀看伍挺舉以怎樣的淩厲和從容,從洋人身上賺取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然而,憑她多麽聰慧,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仍如此前一樣,一而再地打破她的心理預期,既令她乍然驚奇,也讓她興奮不已。
大劇謝幕,在麥基、裏查得站在緩緩離岸的貨輪甲板上向送行的魯俊逸、伍挺舉一行頻頻揮別時,扮作男裝戴著氈帽雜在送行隊伍之中的葛荔似也誌得意滿,打了個轉身,揚手招輛黃包車,徑奔家中。
葛荔推開院門,走進中堂,見申老爺子、阿彌公、蒼柱皆在堂中,呈“品”字形端坐。聽到聲響,三人盡皆動了下,但又迅即恢複原貌。
顯然,他們人坐在這裏,心並未入定。在這個時辰守在這個地方,且又加入柱叔,葛荔不用猜就曉得他們是在守候什麽。她強力壓抑住心中激動,故意不睬他們,裝作若無其事地掀開門簾子,拐進自己閨房。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堂中仍是一片死寂,連出氣聲也沒,整個房間,似乎隻有她一人存在,也隻有她一人在呼吸。
熬有幾分鍾,葛荔終究憋不住,咚咚咚地走出來,在堂中站定,重重咳嗽一聲:“老阿公,小荔子這把差事執行完了,也不獎賞一下!”
“你還沒稟事呢,就要討賞?”
“那⋯⋯我這就稟了。”
“甭廢話。”
“您老倆還有柱叔仨這可聽好了,”葛荔裝模作樣地連清幾下嗓門兒,“話說大清光緒三十五年丁巳月壬辰日卯時七⋯⋯”
後麵的“刻”字尚未說出,一迭聲的“停停停”字從申老爺子口中迸出。
“嘻嘻,”葛荔湊過來,扳住申老爺子的脖頸,“您老不聽稟報了?”
“扼要!”
“好好好,”葛荔噘下嘴,“小荔子這就扼要了!”又清下嗓子,“話說⋯⋯不不不,小荔子這裏簡明扼要,您老仨聽好!”走到堂中間,再清一下嗓子,像是個說書的,節奏極快,“話說姓伍的也真夠傻哩,洋人開價是往上走,就像爬坡似的,每石大米從六塊五一點兒一點兒漲到八塊,該他開價了,倒是幹脆利落,一出口就將米價從山頂打落到穀底,每石隻要六塊⋯⋯”故意打住,斜眼看三人。
三人依舊閉目端坐,臉上並不見吃驚。
葛荔吸口長氣:“米價直落兩塊,眨眼工夫,那傻子就讓魯老板少掙一十二萬光洋,氣得姓甫的嘴臉歪斜,在桌子底下狠踩傻子的腳丫子!那傻子視若不見,置若罔聞,繼續與洋人討價還價。照理說,米價這都講死了,還討啥還啥哩?嘿,諒你仨老古董再也猜不出的!那傻子在銀子上犯迷糊,其他事體上卻是較真,向洋人啪啪啪啪開出兩大條件:一個是,印度賣糧必須低於市場兩塊洋鈿出售,因為這兩塊是茂平穀行送給印度人賑災的,且這條款必須寫進合同;另一個是,這合同必須有中文版本,若打官司,還得以中文版本為準!”
聽到此處,申老爺子、阿彌公、蒼柱皆是一震,各吸一口長氣,再次屏住。
“嘿,”見到起反應了,葛荔顯然得意,聳聳肩膀,“那姓甫的見他這般犯傻,一口氣告到魯老板那兒,魯老板心疼銀子,要他修改價鈿,折中為七塊,那小子死活不依,被逼急了,當場拿出魯老板寫給他的特別授權書,把魯老板噎得下不來台。那傻子前腳走出,姓甫的後腳追出來,要他回去道歉,可那小子傻勁上來,死活不肯。嘿,就衝這點,小荔子真還服了!”
三人各自閉目,神閑氣定,連氣也不屏了,似是各自入定。
“咦?”葛荔白他們一眼,急了,“您老仨,講句話呀,介要緊的事體,這這這⋯⋯這卻讓小荔子唱獨角戲!”
“小荔子呀,”申老爺子嗬嗬一樂,“這出戲唱完,你這差事也算是執行完了。”
“執行得好不?”
“馬馬虎虎。”
“嘻嘻,”葛荔又湊上來,一把摟住他脖子,“老阿公呀,小荔子執行出介好的差事,在這上海灘上,您老打燈籠怕也尋不到第二人哩。差事執行完了,總該給個賞吧!”
“小荔子呀,”申老爺子盯住她,“你真想討賞?”
“理所應當!”
“這這這⋯⋯”申老爺子在耳朵根上撓幾下,“小荔子立下介大功勞,老阿公這該賞個啥物事呢?有了,小荔子,來!”
葛荔不無誇張地將耳朵貼近他的嘴皮子。
“就將那個傻小子賞你,成不?”申老爺子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臭阿公!”葛荔又急又羞,兩隻小拳頭雨點般擂在他的肩膀上,效果卻如捶肩,美得老爺子嗬嗬直樂。
一向低調做人的齊伯於陡然間拋出一大通為商之道,著實把魯俊逸砸暈了。
齊伯走後,魯俊逸麵對觀世音,心緒漸漸冷靜,耳邊再次響起齊伯的聲音:“⋯⋯他維護的不隻是他自己的尊嚴,也是生意的尊嚴,大米的尊嚴,還有老爺你的尊嚴!老爺,無論何時,做人,做生意,都要適可而止,貪心不可起啊!”
貪心?是的,是自己起了貪心。俊逸這也想到幾個月前,茂記已在彭偉倫的四處截擊下無路可走,是挺舉力挽狂瀾,方才為他扳回一局。單此一功,什麽都可忽略不計。
這樣想定,魯俊逸的心裏坦然許多。
然而,他的坦然心態並未持續幾日。
洋行是付現銀購糧的,挺舉那邊把合同簽訂的當日,洋行即打來一半銀兩,餘款於糧船裝訖後一次性結清。茂平僅以幾人之力,在短短三個月內完敗仁穀堂不說,又為茂記淨賺六萬塊洋鈿。洋鈿入庫時,照理說茂升錢莊的人都該歡天喜地才是,事實卻是,上上下下,竟無一人現出笑臉。
入庫完畢,大把頭、庫房把頭、順安三人各持所管賬冊,跟在老潘身後,到經理室向俊逸細稟銀兩及入庫詳情。
俊逸把三本賬本盡皆翻到最末一頁,瞄一眼最後的數字,見已核準,且有老潘的簽字,笑道:“好了,細節我就不看了,有老潘核過就成!”取過筆,在大把頭的總賬上簽好字,順手把賬冊推在一邊,看著幾人,“咦,有銀子入庫,哪能一個一個黑喪著臉哩?”
幾人麵麵相覷。
“老爺,”老潘遲疑一下,半是嘟噥,“該入庫的,遠不止這點兒呢!詳情我問過了,茂記上下也全曉得了,這這這,十二萬哪,老爺,上海灘上沒有這般做生意的,任啥人也不能壞規矩呀!”
不用多講,所謂“詳情”定是順安透露出去的。伍挺舉出彩,茂記其他掌櫃的臉上本就不好看,得知伍挺舉竟然拱手送出十二萬塊洋鈿,哪一個心裏能不憋堵?
魯俊逸不悅地白了順安一眼,看向諸人,指向案上賬本:“你們去吧,老潘留下!”
大把頭等三人各拿賬本出去,俊逸看向老潘:“老潘,米價事體是我定的,是我做的主,你可轉告大家,誰也不可胡亂猜度,妄加非議!”
“老爺呀,”老潘不解了,“這事體叫我哪能解釋清爽哩?洋人開價八塊,是伍挺舉自己降至六塊,上海灘上任啥人也都曉得了,老爺哪能罩得住呢?再說,洋人又不是隻與我們談,洋人最先談的是仁穀堂,林老板一開口就要價七塊,後又漲到八塊!老爺這去看看,就這辰光,人家的價牌上還標著一石七塊五哩!”
“老潘呀,”俊逸苦笑一聲,“死鑽牛角尖做啥,我們這不是賺錢了嗎?”略略一頓,“我決定了,本月茂記拿出三千塊銀元,上下職員皆有獎賞,你弄個表冊,按出力大小分發。發賞時,要讓大家曉得,這些錢全都來自於茂平穀行!”
“使不得呀,老爺!”老潘固執道,“賺錢歸賺錢,規矩卻讓他壞了!老爺呀,全世界裏講去,天底下哪有買家往上漲價、賣家往下降價的理?茂記上下無不議論,伍挺舉這是在拿老爺的銀子撈取他自己的名聲哩!再說了,如果這般做生意也能受到老爺鼓勵,我們的生意經往後哪能個念哩?其他掌櫃,還有徒工,如果都去仿效,我們又哪能個約束哩?”
“這⋯⋯”魯俊逸語塞了。
“挺舉的做法不可鼓勵,請老爺三思!”
“曉得了。”魯俊逸略略皺眉,“這事體先擱一下,去開兩張莊票,一張十萬兩,歸還潤豐源本金,另一張開三千,做息銀!”
老潘應聲退出,不一會兒,拿進兩張莊票。俊逸裝進衣袋,坐上馬車,抬腕看看辰光,吩咐車夫徑投商務總會而去。
俊逸直上三樓,輕敲總理室房門,開門的果是查敬軒。
“查叔,”俊逸將兩張莊票並排兒擺在桌子上,“一張是本金,另一張是息銀。”
查敬軒端詳莊票,收下一張,將另一張推回:“這哪能成哩?我是借給你的,不是貸給你的。再說,即使算息銀,前後不過一個月,利息哪能介高哩?”
“小侄是按季結息。”俊逸又推回去。
“不成不成,”查敬軒再推過來,“借不是貸,月不是季,你這沒規矩了。”
“查叔呀,”俊逸複推回去,“你不收,就是斷小侄後路,叫小侄日後哪能個開口哩!也罷,這點小錢算是小侄孝敬,成不?”
“好好好,”查敬軒這才收起來,拉開抽屜,將兩張莊票一並放入,笑道,“你一戰成名,查叔收下你的戰利品,也算是沾點兒喜氣。”
“查叔,我⋯⋯”俊逸以為他是說反話,聲音有點惶恐。
“俊逸呀,”查敬軒卻似沒有聽到,顧自說道,“你這一戰,真正打出了我們甬商的威風呢!縱觀此戰,查叔可以送給你兩個字,一個是狠,另一個是彩!”
“查叔?”俊逸的語氣愈加惶恐,頭低下去。
“這狠,是狠狠敲打了彭偉倫,為我們甬商解了氣,也為查叔解了氣!這彩,是在洋人麵前掙了彩頭,往小處說,是為我甬商,往大處說,是為我華商,挽回顏麵了!俊逸呀,想想看,洋行能以中文協議作最終解釋,破天荒哪!”查敬軒講至此處,語氣激動,兩個老拳頭捏得緊繃繃的。
見查敬軒把話說到這裏,俊逸才曉得他不是揶揄,而是真心讚賞,便長長地噓出一口氣,頭也抬起來,看向這個很少激動的老人。
“俊逸呀,”查敬軒依舊神采飛揚,但拳頭鬆開了,語氣也漸趨平緩,恢複他的老成持重,“你收獲的並不僅僅是上麵兩個字。此戰從頭至尾,一氣嗬成,一星點兒也不拖泥帶水,堪稱是經典商戰哪。不瞞你講,查叔是由頭看到尾,幾經曲折,峰回路轉,看到關鍵處,真叫個提心吊膽,夜不成眠哪!嗬嗬嗬嗬,俊逸呀,尤其你用的最後一招,真正是彩中之彩!”
“最後一招?”俊逸怔了。
“就是將米價由八塊直降到六塊這一招呀!”查敬軒伸出拇指,“嘖嘖嘖,不瞞你講,開始,查叔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直琢磨到後半夜,才叫個豁然開朗啊!”
“查叔⋯⋯”
“噓!”查敬軒擺手止住他,“你先甭講,聽聽查叔所解是也不是!”勻下氣,“你用的是一箭三雕之計。這第一雕,繼打倒彭偉倫之後,又在其背踏上一腳。彭偉倫先是壓價至三塊八,後又抬價至八塊,你呢,以靜製動,反其道而行之,一舉擊中此人七寸,讓上海米界徹底明白何人才是掌控米市的巨擘,贏了生意呀!這第二雕,你給洋人上了一節道德課。洋人一向唯利是圖,就曉得賺我銀兩,你用事實教育他們,在銀子之外,中國人還有良心,還有道德心,且中國人的這個良心,這個道德心,是沒有國界的。洋人到中國,隻曉得賺黑心錢,中國人呢,卻是實心實意賑外國人的災,讓他們捫心自問,自慚形穢去。這第三雕,你給洋人上了一節規矩課,讓洋人明白,規矩並不是隻能他們訂,中國人也是能訂的!”說到這兒站起來,走到俊逸身邊,兩手按在俊逸肩上,重重點頭,“你能豁出去十二萬兩銀子為中國人長氣,就衝這一點,查叔敬你!在查叔眼裏,十二萬算個屁!啥人敢在洋人麵前如你這般直起腰杆子說話,查叔賞他二十四萬!”
“查叔⋯⋯”俊逸臉上發燙,欲言又止。
“俊逸呀,”查敬軒繞回去,重又坐在他的總理大椅上,“是查叔低看你了。不瞞你講,查叔原來以為你不過是通點洋務,靠幾個粵人發家致富而已,實在沒想到你是骨子裏有血氣,心窩裏有慧氣,這手腕子也有兩下子啊。這樁事體,莫說是查叔做不出來,即使你雪岩叔在世,怕也得伸出大拇指哩。”
“查叔,”俊逸麵色漲紅,“您老⋯⋯誇錯了。”
“哦?”查敬軒略略一怔。
“唉,”俊逸長歎一聲,輕輕搖頭,“查叔這般看重此事,小侄是既歡喜,又有愧啊。”
“你這講講,哪能個事體?”
“不瞞查叔,”俊逸托出實情,“茲事體從頭至尾,皆非小侄所為,而是由伍挺舉一力策劃,一手操辦。沒有他,小侄⋯⋯唉,不說了。”
“伍挺舉?”查敬軒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是何人?”
“講起此人,查叔也是見過的。丟豆子那天,老舅子玩我難堪,上去攙扶他的那人就是!”
“哦。”查敬軒似也憶起了,長吸一口氣,臉色陰住,“此人是何出身?”
“和小侄一個鎮上,書香世家,因進舉無門,不久前才來投奔小侄,在茂平穀行裏學夥計。”
“可喜可賀!”聽到也是甬人,查敬軒存下的一口長氣緩緩噓出,臉上轉喜,“我四明後繼有人矣!俊逸呀,既是你的人,查叔也就放心了。遇到機緣,你就帶他來這商會裏轉轉,查叔親手為他斟杯茶喝!”
“謝查叔栽培!”
查敬軒對挺舉售米行為的意外解讀和高度肯定,讓魯俊逸吃了顆定心丸。從商會出來,魯俊逸越想越高興,一路直奔錢莊,通知茂記中除茂平之外的所有掌櫃及茂升所有把頭齊至客堂,將茂平穀行在大米之戰上的所作所為予以充分肯定和高度讚揚,要求茂記所有行鋪向茂平看齊,任何人不得在背後妄加非議。
想到近日自己非議最多,又想到魯俊逸不久前白他的那一眼,順安由不得打個寒噤,覺得魯老板這般興師動眾,這般肯定挺舉,想必是針對他來的。
順安心存鬱悶,扯上慶澤喝通悶酒,到家時天已黑定。
見挺舉仍舊坐在桌前看書,順安坐在床沿上,遲疑一下,叫道:“阿哥!”
“阿弟,你喝酒了?”挺舉放下書本,扭過來。
“嗯,”順安應一聲,“今朝銀子全部入庫,錢莊人人高興,師兄拉我小喝幾杯,沒想到就喝多了。”
挺舉起身,為他倒水,衝泡一些茶葉,遞過來:“喝杯茶,解酒!”
“謝阿哥了!”順安接過茶,卻沒喝,放在桌上,“阿哥,今朝魯叔開大會,茂記所有掌櫃和把頭全都去了,隻沒見你。”
“開啥會?”
“表揚會,表揚你哩,說你一大堆好話。阿哥,這辰光你是上海灘上的大名人了!”順安直盯挺舉,表情極其複雜。
挺舉取過銅盆,倒上熱水,扔過來一塊擦腳布:“嗬嗬嗬,你是喝多了。洗洗腳,睡吧。”自己也在**躺下。
順安正在洗腳,外麵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腳步聲來到他們的門前,接著有人敲門。
順安匆匆擦過腳,趿拉著鞋子過去開門,見是俊逸和齊伯,吃一驚:“魯叔!齊伯!”
二人進門。
挺舉也從**下來,躬身一揖。
俊逸在順安**坐下,望著挺舉:“坐。”
挺舉坐下。
俊逸打量一下房間,轉對齊伯道:“齊伯,再騰個房間,家具配齊,讓他倆分開住。都是該娶媳婦的人了,得有點兒私密才是。”
齊伯應道:“老爺講得是,我這就安排。”
順安拱手道:“謝魯叔體諒!”
“嗬嗬嗬,”俊逸笑出幾聲,“挺舉,曉迪,此番購糧,你二人功不可沒,魯叔此來,是要論功行賞呢。”
“魯叔呀,”順安也笑幾聲,嘴上如抹了蜜,“要是論功,您是最大。沒有您支持,任啥人也蹦躂不起來。”又轉向挺舉,“是不,阿哥?”
“是哩。”挺舉笑笑。
“嗬嗬嗬,各有各的功勞,”俊逸掏出兩個紅包,看下名字,遞給挺舉一個,“挺舉,來,你的功勞最大,這個歸你!”
“我⋯⋯”挺舉伸手推過,“這還欠著魯叔的賬呢。”
“收起來吧。”魯叔複塞給他,“這是獎你的,至於那筆老賬,連本加息,魯叔已經扣除了。”又將另一個遞向順安,“曉迪呀,你的賬頭清呢,幾十萬銀子全經你手,聽老潘講,出賬入賬,均是絲絲入扣,一分一厘也沒差錯,真叫難得哩。拿住,這是魯叔獎勵你的。”
順安鞠個大躬,雙手接過。
發完紅包,又扯幾句閑話,俊逸起身走了。
順安倒掉洗腳水,關上房門,迫不及待地打開手中紅包,喜道:“天哪,一百塊洋鈿!阿哥,快看你的!肯定是兩百吧?”
挺舉將紅包順手扔到他**。
順安拆開,掏出一個紙頭,目瞪口呆。
“發啥呆哩?”
順安遞過去那張紙頭:“你看看!”
挺舉接過,也是驚愕。
擺在他麵前的是整整一千塊茂升錢莊的莊票!
翌日晨起,挺舉趕到茂平穀行,將莊票交給阿祥:“阿弟,把這莊票兌成洋鈿,先扣掉送給麥小姐的十石米錢,再給大家每人發個紅包,人均十塊,出力多的,適當多點兒,出力少的,適當少點兒,具體由你酌情處置。你和馬叔出力最大,你包五十,馬叔,包一百。再拿出兩百修繕門麵及房舍。餘下多少,按現價折作大米,記在天使花園賬上,花園裏早晚提米,就從此賬扣除!”
“阿哥,這錢是哪來的?”
“是老爺發的賞錢。對了,發錢時,要對大家講明,老爺說了,無論何人,隻要肯在穀行裏好好幹,老爺是不會虧待的!”
“這次賺大錢,要論出力,是阿哥出力最大!”
“嗬嗬嗬,你搞顛倒了,”挺舉笑道,“此番生意,出力最大、操心最多的是老爺。想想看,萬一搞砸了,阿哥不過是卷行李走人,老爺得賠多少錢?”
“是哩是哩。”阿祥連聲歎服,“隻有老爺才長出這麽個膽,完全放心阿哥。要是換作別人,即使滿地滾著金元寶,怕也沒那個種氣去撿。”
“嗬嗬嗬,這樣想就對了!”
“可⋯⋯阿哥總不能一分不拿呀!”
“拿了呀。”挺舉笑了,“那十石米就是我頭上的,折合六十塊,我還借了老爺幾十塊舊賬,一並折了,再就是折算給天使花園的米錢,不能由米店出,也得算我頭上,全部算起來,你們哪個也沒我拿得多哩。”
“這這這⋯⋯”阿祥驚愕了,“天使花園是麥小姐的。沒有麥小姐,就沒有我們這樁生意,送給麥小姐的錢,不該由阿哥出呀!”
“這是兩碼子事體,”挺舉拍拍阿祥肩膀,“好了,不扯這些。今朝沒啥大事體,你在此地照看,我去天使花園轉轉。”
幾天之後,齊伯就又騰出個房間,配了家具日用等物。挺舉戀舊,仍住老房間,順安喜新,美滋滋地搬去住了。
轉眼就是臘月,年關將至了。一連幾日,馬振東都很興奮,將阿祥分給他的大部分獎金購置了禮品,又把為數不多的家當整理一遍,打作包裹,而後興衝衝地趕到十六浦,買了一張當晚回寧波的船票。
回到家時,已是午飯辰光。振東覺得肚皮有點餓了,正欲下樓去買吃的,聽到樓梯在響。振東以為是挺舉來了,開門迎接,目光撞上的卻是俊逸,正一手提食盒,一手拎酒壇,一步一步地踏上閣樓。
振東怔了,站著沒動。
自他搬入這個閣樓,這還是魯俊逸第一次踏上他的門檻。
振東當門站著,定定地看著他。
俊逸直走上來。
“喲嗬,”振東乍乍地衝他說道,“今朝這日頭是打西邊出來哩,魯大老板竟然也肯屈尊寒舍,給個酒鬼送酒來嘍!”
“還不接著?”俊逸在樓梯口站定,微喘粗氣,“紹興女兒紅,十八年陳哩。”
“這還用講?”振東接過酒壇子,轉身進屋,“你沒到二樓我就曉得了。”
“是哩,”俊逸跟進去,往桌上擺酒菜,“不該在你這酒鬼跟前賣弄酒齡。”
“你倒來得及時,離開船這還有點兒辰光,我正琢磨尋啥人喝幾盅哩!”
“我是剛剛曉得你要走,啥也不顧,立馬趕來了。”
“餞行酒嗎?”
“不,留人酒。”
二人坐下,舉杯喝酒。
“阿哥,”喝過兩杯,俊逸直入主題,“我曉得你是為啥事體。你想為挺舉騰個地方,對不?你放心,挺舉有地方去,我已決定讓他去錢莊,那兒更需要他。穀行這裏,依舊歸你做。”
“不必講了。”振東擺下手,“年關到了,我打定主意回家去呢。姆媽上年歲了,我⋯⋯浪**半生,也該回家盡份孝心。”
“阿哥,要是這說,我這做阿弟的也就沒啥講頭,這為阿哥餞行。我在老家有幾家行鋪,全部送給阿哥。你可到茂昌典當行去尋董掌櫃,我給他寫過信了,我簽署過的一應契約也都寄給他了,你可直接尋他辦理交接。”
“這⋯⋯”振東震驚了,“這不合適呀!”
“阿哥呀,”俊逸苦笑一聲,“你我兄弟,沒有什麽合適不合適的。再說,這些店鋪也不是送你的,是孝敬阿拉姆媽的,阿哥不過是替阿拉姆媽監管!”
“阿弟⋯⋯”振東動容了,“這些年來,是阿哥錯怪你了!”
“唉,”俊逸長歎一聲,“是阿弟對不住阿哥,對不住姆媽,更對不住⋯⋯”擦淚,“瑤兒她姆媽呀!”
“阿弟,你⋯⋯你這些話,哪能不早講哩?”
“我早就想講來著,可⋯⋯阿哥你從未給我機會呀,你不想聽我講,你⋯⋯”
“阿哥對不住你了。”
“阿哥,過去的事體,甭再提了。阿哥能夠浪子回頭,這是福分。我已把阿哥近來的事體講給姆媽了,姆媽交關開心哩。姆媽說,收到信那辰光,是她這生中最最開心的辰光。”
“唉,是哩。”振東搖頭長歎,“想想這些年,就如一場噩夢。阿哥一直活在夢裏。得虧挺舉這孩子呀,是他把阿哥一棒敲醒了!”
“倒想問問你,他那一棒是哪能敲醒你的?”
“這個呀,”振東盯住俊逸,詭秘一笑,“是我倆之間的事體,萬不能講的。阿弟,不管你愛聽不愛聽,阿哥這要講給你一句閑話,好多事體上,你不如挺舉。”
“是哩。”俊逸悵然,抬頭望著他,“阿哥,我⋯⋯我得告訴你樁事體。”
“講吧,從今往後,我就有閑心聽了。”
“我把阿秀接到上海了。”
“啊?”
“阿秀這想請你過去坐坐!”
振東將酒盅朝地上一扔,扯起俊逸就走。俊逸朝他努下嘴,二人各提箱包下樓。俊逸的馬車候在巷子口,二人坐上去,徑投租界而去。
二人趕到阿秀宅院,遠遠望見阿秀守在院門處,正踮起小腳,朝巷子裏張望。待二人走近,阿秀再也不顧其他,一頭撲進振東懷裏,喜極而泣:“阿哥⋯⋯”
“阿妹⋯⋯”振東也是淚出。
二人親熱夠了,各自鬆開,一前一後回到客堂。
桌上早已擺滿碗筷,阿姨忙不迭地將熱在灶房蒸籠裏的幾道菜碟悉數端出,俊逸指著菜碟子道:“阿哥,來來來,這幾道全是阿秀的拿手菜,我倆接著喝!”
“俊逸呀,”振東看向阿秀,笑了,“你這是瞄上我們馬家了,想脫也脫不開哩。”
“是哩。”俊逸笑應道,“吃水不忘掘井人哪,我魯俊逸能有今天,還不全憑阿哥一家?”
“嗯,這話中聽。”振東掃視一圈,猛地覺出什麽,麵孔陡然虎起,“魯俊逸,說得好不如做得好。我這問你,既然把阿秀接到上海,哪能放在此地哩?偷偷摸摸這算哪般?”
“阿哥,”阿秀急了,“你不曉得,事體不是這樣的!”
振東不睬阿秀,直逼俊逸:“魯俊逸,我這問你話哩!”
“阿哥,我⋯⋯”俊逸慌忙解釋,聲音有點兒結巴,“我一定會娶阿秀的,我一定會明媒正娶,可眼下不行,是⋯⋯是瑤兒,她⋯⋯”
“哦?”振東擰緊眉頭,“瑤兒她怎麽了?”
“她不讓我娶阿秀,她誰也不讓我娶!”
振東先是一怔,繼而大笑起來:“哈哈哈,好瑤兒,有點像她姆媽了!”完全釋然,走到桌前一屁股坐下,“阿妹,斟酒,我要與俊逸比比酒量,看他這些年有長進沒。”
席間,魯俊逸特意交代振東,回去後多幫挺舉照顧他姆媽和妹妹,振東滿口應承。
二人酒足飯飽,魯俊逸安排了兩箱禮物,一箱給丈母娘,一箱給挺舉姆媽,又與阿秀一道,雙雙將振東送上客輪,返回後又與阿秀溫存一時,方才匆匆回家。
齊伯仍舊沒睡,一路跟他走進書房。
“齊伯,振東走了。”俊逸推開房門,扭亮電燈。
“我曉得了。”齊伯提壺取杯,倒熱水,“他回去也好。阿秀來了上海,老夫人玉體不好,身邊沒個合意人不行。”
“是哩。瑤兒呢?”
“這辰光想是睡了。小姐天天晚上守望你哩。”
俊逸長歎一聲,悶住。
“老爺,”齊伯將水杯放到俊逸桌上,“依我看呀,你和阿秀的事體,幹脆向小姐挑明吧。也許她會難受幾日,但總比這般藏著掖著好。她長大了,不再是孩子,應該能想開。再說,她不能一輩子陪著老爺,是不?”
“再等等吧。”俊逸長歎一聲,“唉,瑤兒她⋯⋯”悶一時,苦笑一聲,搖搖頭,喝口開水,抬頭看到牆上那幅畫,陡然想起一事,“哦,對了,那樁事體,就是賞給挺舉的一千塊洋鈿,他動沒?”
“動了。”
俊逸來勁了,坐直身子:“動多少?”
“動光了。”
“哦?”俊逸怔了下,繼而大笑,“哈哈哈,真還看不出來,這小子挺會花錢嗬。在老家送他四十,讓他進舉,結果呢,舉沒進上,錢倒折騰光了。這又獎他一千,前後不過幾日,就又沒了!好好好,能掙能花,大將之才嗬!”
“老爺,你還沒問他都花到何處去了呢。”
“是哩,是哩,你這講講。”
“獎給茂平八個夥計,一人十塊,共八十,獎給阿祥五十,分給振東一百,又用兩百修繕門麵,整理甬道,改造客堂,餘錢全部折作大米,記在天使花園名下。”
“這麽說,”俊逸驚愕了,“他一塊錢也沒用?”
“用了。”齊伯應道,“他往船上多裝了十石米,說是送給麥小姐在印度設的天使花園,預先扣下六十,聽阿祥說,這六十就是他分給自己的。振東是掌櫃,一百,他是副掌櫃,六十,阿祥又少一點,五十。”
“他⋯⋯”俊逸似是自問,又似是問齊伯,“這是想做啥?”
“老爺,挺舉跟常人不一樣啊。”
“是哩,”俊逸反倒生出一股寒意,再次看向那畫,長吸一口氣,許久,緩緩吐出,“是我低看他了。”
“唉,這孩子隻顧別人,自家的那攤子卻⋯⋯”
“他姆媽那裏,我早托人捎過錢了,是以他的名義。這又托付振東,讓他多照看。”
“好哇,好哇,這就好哇。”齊伯喜得合不攏口,拿袖子抹淚。
馬振東說走就走,沒向茂平穀行裏的任何人打招呼。當齊伯來宣布此事,並代表魯俊逸正式任命挺舉為穀行掌櫃時,最感震驚的就是阿祥了。
齊伯走後,阿祥坐在櫃台後麵,兩手搭在新近購置的洋製錢櫃上,久久不動,悵然若失。
“阿弟,想啥哩,把錢櫃子抱得介牢?放心吧,這是個鐵櫃子,下麵還拴著鏈子,沒人能抱得走!”挺舉笑道。
“我⋯⋯”阿祥打個驚怔,從恍惚中醒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回個笑。
“是想老掌櫃了吧?”
“是哩。想不到馬叔說走就走,連送一程也不讓,我這⋯⋯挺憋悶哩。”
“憋悶個啥?”挺舉打趣他道,“照理說,老掌櫃一走,再沒人搶你錢了,你該高興才是。”
“阿哥,我這正慚愧哩。早知他是這般樣人,我絕對不會那般待他!”
“阿弟呀,”挺舉拍拍他的肩,“甭想這些沒用的事體。走吧,要是沒啥事體,這就和阿哥去趟清虛觀裏,為三位清爺上幾炷好香,求清爺保佑馬掌櫃就是了。”
“好咧。”
就在他們說閑話時,章虎、阿青、阿黃三人也正並肩站在不遠處的大樹下,望著修繕後更加闊綽的穀行門麵,無不黑沉著臉。
“章哥,”阿黃指著門麵道,“我打聽清爽了,姓伍的這次發下洋財,非關他事,是命裏注定的。”
“哦?”章虎扭頭看過來。
“幾個月前,姓伍的到清虛觀進香,遇到個算卦老頭,那老頭說他近日交紅運,有財神臨門。姓伍的原本不信,結果真就應驗了!”
“清虛觀?”章虎心裏一動。
“就在這條街上,”阿黃指向遠處,“離此地不遠呢。”
“那老頭在不?”
“吃不準哩。我打問過,聽道士說他隔三岔五才來擺次攤。”
“章哥,”阿青急不可待了,“有這等神人,我們這也瞧瞧去,讓他為阿哥起一卦!”
章虎略一遲疑,朝清虛觀方向努下嘴,三人沿街快步走去。
觀門半啟,章虎三人大步跨進。
道人從一邊的門房裏迎過來,揖個大禮:“施主,進炷香嗎?”
“進香,進香,”阿青不耐煩地擰下鼻子,“你們成天想的就是進香!阿拉是來尋人的!”
道人訕訕地站在一邊。
“上三炷。”章虎語氣緩和,掏出三塊錢遞上。
道人拿出三炷香:“施主請!”
“小道爺,”章虎邊走邊問,“順便打聽一下。聽說你這觀裏有個老神仙能掐會算,今朝可在?”
“剛巧在哩。”道人朝前麵一指,“就在後院三清殿前。”
“引我見他!這三炷香就燒給三位清爺。”
道人點點頭,引三人走進後院,果然在三清殿前望見申老爺子、阿彌公,二人仍舊如前時一般,一人守在一棵樹下。
阿青扔下一塊洋鈿:“老先生,看個相!”
申老爺子眼睛未睜,沒睬他,依舊打坐。
章虎蹲下,伸手擺弄老人的簽筒,提高聲音:“老先生,我要占個卦。”
老人依舊沒睬。
阿青生氣,大聲:“喂,老家夥,來生意嘍!”
“嗬嗬嗬,”章虎白阿青一眼,換作笑臉,“老神仙,這位兄弟脾氣急,你甭與他計較。聽說你的卦象靈光哩,阿拉慕名前來,請你睜開眼,為阿拉起一卦。”
老人依舊不動。
章虎站起來,皺下眉頭,看向道人。
“施主,”道人小聲道,“老先生入定了。”
“哦?”章虎問道,“啥叫入定?”
“就是⋯⋯神走了。”
“神走了?去哪兒了?”
“遊逛去了,不定在哪兒。”
阿青生氣了,臉一虎:“小道士,我這問你,他的那個神啥辰光回來?”
“不曉得哩。”道人看他一眼,不卑不亢,“不定這就回來,不定要候上幾日幾夜。”
“咦?”阿青眉毛橫起來,聲音變了,“天底下哪有這等事體?擺個卦攤,卻不占卦,隻在這裏入定,豈不是誆人來著?且看我砸爛他的簽筒!”
說話間,阿青掂起簽筒,順手甩去,剛巧砸在台階上。台階是青石板鋪就,阿青的力道又猛,簽筒立時破損,幾十支卦簽四散於地。
道人吃此一驚,溜到一邊,不再吱聲。
申老爺子依舊神色不動。
“嘿!”阿青眼珠子一瞪,“老家夥挺有定力哩,砸他簽筒也沒個應!”
“嗯,”章虎細審幾眼,“看這樣子,此人真是神遊去了。我聽說過神遊,就是魂跑了,剩下一堆廢肉。”
“阿哥,”阿青朝手心裏吐口唾沫,“看我的,把他的神這給拽回來!”
“怎麽了?”章虎急問。
“小娘×,”阿青恨道,“啥東西咬住手脖子了。”細細一審,“咦,這又沒事體了。”
章虎抬頭望望兩棵高樹,又看向台階上的殿門,罵阿青道:“滾一邊去!娘希匹哩,你也不瞧瞧這是啥地方,就敢撒野!”
阿青吐吐舌頭,不敢再拽老爺子耳朵。
“章哥,要不,我們這先進香去?”阿黃湊過來,小聲道。
章虎白他一眼,看一下申老爺子,顯然賭上氣了,走到台階上,一屁股坐在中間。阿青、阿黃會意,也尋個台階坐下,坐等申老爺子出定。
道人沒再吱聲,靜悄悄地手捧三炷香候在一側。
幾人坐沒多久,挺舉、阿祥有說有笑地走進觀門,直入後殿。
看到幾人,阿祥的笑臉立馬斂住,悄悄拽下挺舉衣角,小聲道:“阿哥,我們要不⋯⋯改日再來?”
挺舉沒有睬他,徑直走過去,在老人麵前蹲下,先撿起破損的簽筒,後又撿拾散落的卦簽,一根根地收入筒中。
道人湊過來,小聲問道:“施主,要上香嗎?”
挺舉撿完簽,站起身,見過禮,轉對阿祥:“阿祥,拿銀子來!”
阿祥從腰中解下一隻錢褡子,雙手呈上。
挺舉看也不看,將錢褡子轉遞道人:“就袋中銀兩,敬請道爺上三炷高香!”
道人接過銀子,回到香房,不一刻兒,拿著三炷高香出來。
章虎使個眼色,阿青、阿黃會意,各自移動身子,並排坐在台階上,將前路堵得死死的。
道人揚揚章虎的三炷香:“施主,你們也該上香了!”
“早晚要上的,道爺急個啥?”阿青陰陽怪氣。
“不是我急,”道人拱手道,“是有兩位施主要進香,敬請諸位施主高抬貴手,讓個道。”
章虎兩道目光直射挺舉,身子卻一動不動。
挺舉目光與他對視,也沒動。
雙方正在對峙,申老爺子輕輕咳嗽一聲。
“阿哥,”阿黃道,“老神仙神遊回來了,聽到他咳嗽來著。”
章虎站起來,走下台階。
“老先生,”阿青一步跳到老爺子跟前,“阿拉候你交關辰光了。我阿哥慕名而來,想占個卦,銅鈿早就給你了,一塊洋鈿哩。”
申老爺子眼睛沒睜,努下嘴:“簽在簽筒裏,抽吧。”
“咦,”章虎看向簽筒,“人家要搖幾下簽筒才讓抽哩。”
“此地不搖。”
章虎抽出一支,遞上。
“自己看吧。”申老爺子送他一句。
章虎審看一下,道:“老先生,是支空簽!”
“那就是空簽了。”申老爺子應道,“拿上你的銅鈿走吧。”
申老爺子沒有睬他,再入定中。
“咦嘿,”章虎麵上過不去了,站起身,黑著臉道,“老先生,我章虎真還拗上勁了,這塊銅鈿,今兒非花在你這地方不可!你這攤頭上不是寫著看相打卦嗎?卦是空的,相總不會空吧?我這請你看個相。”
申老爺子始終沒有睜眼:“你這相最好不看,還是趁早走吧!”
“為什麽?”章虎臉色漲紅。
“因為不吉利。”
章虎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是凶是吉,你且講來。”
“三日之內,你有血光之災。”
章虎麵色紫漲:“老家夥,你眼也沒睜,哪能斷出我有血光之災哩?”
“信不信由你!”
“好!”章虎的牙齒咬得咯嘣嘣響,“既然你已斷出是三日之內,就不妨講細點,我究竟有何血光之災?”
“左腿瘸,右嘴角讓人掌摑三十。”
“阿哥,”阿青暴跳如雷,“這老家夥純屬一派胡言,看我這就扭斷他的左腿,掌他的右嘴角三十!”
眼見阿青就要動手,挺舉急忙攔住,賠出個笑,揖道:“諸位同鄉息怒,聽在下一言。看相測字,講究一個信字。信則靈,不信則無。何況先生所測,靈與不靈也有待驗實⋯⋯”
“嘿!”阿青亮亮拳頭,打斷他,“我大哥看相,關你屁事!是不是你這骨頭也發癢了?”
章虎看一眼挺舉,又看看道觀,擺手:“伍掌櫃,就聽你的。”又轉對申老爺子,“老先生,請你記住今日所言。三日之後,此時此地,我章虎必來看你。若是方才所言靈光,我叫你三聲活神仙,磕三個響頭。若是所言不靈光,就甭怪我這兩位兄弟舉止失禮了!”
申老爺子冷冷送出一句:“隻怕你來不了!”
“哈哈哈哈,”章虎長笑數聲,“老先生倒是鐵定嗬!老先生,你給我聽好,三日之後,此時此刻,你隻在此處候我!”說完轉對兩個阿飛,“走!”
望著章虎走到前院,走出觀門,挺舉緩緩蹲下,對申老爺子道:“前輩,晚輩有事體相求!”
“講吧。”
“求前輩暫避幾日風頭。前輩有所不知,這幾人是街頭潑皮,仗了租界巡捕房的勢,前些辰光把市麵鬧得雞犬不寧,沒有人敢招惹他們!前輩是過來人,啥事體都看開了,沒必要招惹他們,對不?”
“小夥子,”申老爺子微微睜眼,掃他一下,“老朽沒有招惹他呀,是他確有血光之災!”
“前輩,”挺舉改蹲為跪,“晚輩求你了。晚輩曉得前輩卦象靈光,可⋯⋯不怕一萬,單怕萬一啊!”
“嗬嗬嗬,”申老爺子笑道,“是一萬還是萬一,三日之後你來此地驗看。”
眼見走到他們租住的小巷子裏,阿青跨前一步,半是勸慰,半是解氣:“阿哥,方才那個老棺才是一派胡言!咱就不說王探長了,憑阿哥這身武功,憑我們這幫兄弟,在這上海灘上,有啥人敢動阿哥一根毫毛?”
“你倆聽好,”章虎這也頓住腳,一字一頓,“我們這就回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候他三個整日。我就不信,守在家裏能有血光之災!”
“好主意!”阿黃應聲附和,“阿哥,隻要辰光一到,看我和阿青哥如何折去他的左腿,掌摑他的右嘴!”
三人皆是歡喜。
回到家裏,章虎吩咐阿黃去買三日口糧,而後卡死院門,將所有阿飛關在院子裏,擺開幾張麻將桌,每人發賞三十塊銀元,讓他們賭個痛快。
兩整日過去了,院裏院外一切安然。這些阿飛個個都是坐不住的主兒,這天天躺在**,院子又不寬鬆,盡管有麻將牌作陪,也是無趣。即使章虎,也覺得百無聊賴。
到第三日上,眼見大半天過去,午飯也吃過了,一幫兄弟的麻將牌也實在玩膩味了,一個個呆坐於座,眼睜睜地盯住大門。
“阿哥,”阿青撓撓頭皮,“這是第三日了,屁事也沒。要叫我看,那個老倌才純粹是骨頭發酥了,找揍哩。”
“嗯,”阿黃應道,“我看也是。阿哥,要不,我們這就出去放放風。憋這幾天,受罪哩。”
其他阿飛無不七嘴八舌,皆嚷嚷著要出去。
“都給我憋住!”章虎脖子一橫,大聲吼道,“小娘×哩,就你們這點出息,還想出來混槍勢?老子講好三日就是三日,就差這一時時兒了,你們不出去就能急死不成?阿青,去,到院裏看看日頭,還有多少辰光?”
阿青走到院裏,仰頭看看天,叫道:“阿哥,這都過晌了。再有一個時辰,就⋯⋯”後麵的話未及說出,急用袖子捂住鼻子。
一陣奇臭飄來。
緊接著,一輛糞車由遠及近,沿巷子直推過來,一個收糞人一路吆喝:“收糞便嘍,誰家有糞便,就把馬桶放到門外,阿拉倒貼銅板,一桶一文錢喲。”
“小娘×哩,”阿青捂住鼻子,“真他媽的臭,這要熏死人哩!”
糞車越推越近,走到他們的院門外時,隻聽“哎呀”一聲,推車人歪倒,糞車不偏不倚,剛好撞到院門上,一車大糞傾覆,屎尿順門縫直淌進來,流得滿院皆是。
“哎喲,疼死我了。”一人大叫。
“叫喚個屁呀!”另一人朝他吼道,“你他媽的白吃飯哩,我這好不容易收到一車大糞,全讓你糟蹋了。”
阿青火冒三丈,捏住鼻子大叫:“阿哥,兄弟們,都出來!”
阿黃看向章虎。
眾阿飛紛紛看向章虎。
章虎捏會兒鼻子,聽到外麵仍在罵著撞門,再也忍不下去,一骨碌爬起,從牙縫裏擠道:“小娘×,抄家夥,給我往死裏打!”
眾阿飛二話不說,各抄棍棒,衝向門口。
茂平穀行的寬敞門麵裏,十來個膀大腰圓的夥計齊刷刷地站作一排。
“阿哥,”阿祥湊近挺舉,小聲道,“家夥我都備齊了,一人一根棗木棒!奶奶個熊,哪個敢撒野,保管叫他喝一壺!”
挺舉白他一眼,轉對眾夥計,笑道:“去年我在清虛觀對三清爺許願說,如果米行生意昌隆,就尋吉日為三清爺燒高香。這個吉日就是今朝,我決定還願,店裏打烊,請諸位皆去觀裏,進香祈福!你們誰有何願,盡可許給三清爺,求請三清爺保佑!”看一眼他們的粗布褐衣,“要拜三清爺,你們得虔誠淨身,這就回家,換上過年時的幹淨衣裳,洗淨手臉,一個時辰後趕到觀裏,我和阿祥在觀裏恭候!”
眾夥計興高采烈,紛紛點頭。
“這就去吧,”挺舉擺擺手,“把老婆娃子都叫上,讓他們也去沾沾靈氣。”
“好咧。”眾夥計齊應一聲,紛紛離開。
“阿弟,”挺舉轉向阿祥,“你去趟錢莊,叫曉迪也帶幾個人來。”
“哪能對他講哩?”阿祥顯然仍沒明白他的葫蘆裏賣的是啥藥,撓頭皮問道。
“你就講⋯⋯”挺舉遲疑一下,笑道,“啥也甭講了,就說我有事體,叫他趕到觀裏就成。”
一切安排妥當,挺舉關上店門,信步來到清虛觀,走到後院,見申老爺子、阿彌公二人仍如往常一般在樹下端坐,皆入定境。
挺舉看看四周,見並無異常,這才反身回到前院,見眾夥計已經三三兩兩,各自拖家帶口,穿著得體地陸續趕到。守門道人忙不迭地接待,冷清的道觀於刹那間鬧猛起來。
又過一刻,阿祥與順安等人也匆匆忙忙地飛奔過來。
“阿哥,”順安望到挺舉,疾步上前,“你這急急慌慌地叫我來這裏,像是有啥要緊事體?”
“嗬嗬,”挺舉笑了,“是有點小事體。”附耳悄聲,“不瞞你講,我在觀裏許過大願,這應驗了。正午辰光,我在櫃上打盹,三清爺顯靈,要我今日申時過來還願。”
“你許的是啥願?”順安來勁了,急切問道。
“願隻能許在心裏,不能講出。”挺舉神秘兮兮地說,“許願辰光,我見觀裏冷清,向三清爺承諾說,若是此願達成,我就多帶一些香客前來進香。近日正要還願,清爺就托夢來了,說是啥人來進香,清爺就為啥人賜福。我把穀行裏的人全都帶來了,又想到不能落下阿弟,便急叫阿祥喊你。但這事體不能明講,嗬嗬,隻能以此方式請你來了。”
“阿弟隻管去許,”挺舉笑應道,“我相信一定靈光。進去吧,辰光差不多了。”
挺舉二人徑直走到後院,見人們紛紛圍繞在申老爺子與阿彌公身邊,如看古景一般觀賞二人打坐。
“阿哥,”順安惦著許願的事,顧不上觀看,拉住挺舉悄問,“你是在哪個殿裏許的願?”
挺舉指向三清殿:“就是上麵那殿。”
順安點點頭,踏上台階,直入殿中。
道人為他插上香火,順安在三座清爺塑像前逐一叩拜,閉目默禱:“三清爺在上,甬人傅曉迪在此許願:如果三清爺能讓魯家小姐碧瑤對我消除誤解,見我能夠笑臉相迎,傅曉迪願進三十炷高香!”願訖再拜。
就在此時,大門外一陣喧囂。
阿青、阿黃架著一隻腳不能沾地的章虎,極是狼狽地走進。盡管已經換過衣服,三人身上仍是臭烘烘的。
看到觀中這麽多人,三人俱吃一驚,但堅持走向申老爺子。
章虎左腳無法挨地,兩邊嘴角紅腫。
順安出殿,正沿台階走下,突然看到章虎,一下子呆了。
章虎這也看到台階上的順安,怔一下,目光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順安認出阿青與阿黃正是在牛灣鎮的大街上肆意羞辱他的人,直盯過去,怒不可遏。
有頃,順安將一雙怒目移向章虎,氣結:“你⋯⋯你⋯⋯你⋯⋯”
此刻,順安顯然並不是章虎的目標。章虎移開目光,轉向申老爺子。
見三人俱是這般慘狀,無論是阿祥還是挺舉,俱是驚駭。
阿青跪下,阿黃扶住章虎,正要跪下,章虎甩開他,吃力地單膝跪地,那條傷腿跪不下去,這又受力,疼得他齜牙咧嘴,強力忍耐。
章虎連磕三個頭:“活神仙,請收頭!”
兩個阿飛一句話沒說,各自磕頭。
申老爺子睜開眼:“傷腿伸過來。”
章虎怔一下,吃力地挪過去,伸過傷腿。
申老爺子抓住,兩手摸腿:“骨頭折了,忍著點。”說著輕輕為章虎接骨。
章虎咬著牙,忍住疼,額上汗出,愣是一個聲音也沒發出。
申老爺子接好骨頭,摸出一貼早已備好的膏藥,揭開,在口中哈幾下氣,貼在斷骨處,轉向道人:“尋兩根木板和繩子。”
好像道人也早備好了,拿來兩塊木板和一盤繃帶。
申老爺子為章虎紮好傷腿,拍拍他的肩:“小夥子,靜養三個月,不可動窩。”
章虎磕個響頭:“謝活神仙治傷!”
申老爺子緩緩閉上眼去。
章虎起身,向申老爺子拱拱手,黑著臉,轉對二阿飛:“走!”
二人架起章虎,三人緩緩走向觀門。
順安麵色鐵青,呼呼直喘,兩手握拳,緊追幾步,低聲吼道:“姓章的,站住!”
章虎三人住步,扭頭,看著他。
挺舉急切地趕前一步,一把扯住順安。
順安眼中冒火,直射章虎三人。
章虎不想在此糾纏,不再睬他,扭過頭,在二人架扶下走出廟門。
順安拚命脫開,又追上去,再被挺舉扯住。
“阿哥,你放開我!”順安一邊掙紮,一邊咒罵,“我要宰掉那兩個畜生!”
“阿弟,”挺舉死死抱住他,“這兒是淨地,不能動粗!”
入夜,申老爺子宅院裏燈火通明。
葛荔端上申老爺子最愛吃的幾道菜,邊擺邊說:“老阿公,還甭說,那小子今朝倒是不傻!”
“嗬嗬嗬,”申老爺子笑道,“領教了吧!”
“是哩。”葛荔不無歎服,“叫來一幫人為老阿公保駕護航,卻又不顯山,不露水,一切盡在自然中。”
“說起這事體,”申老爺子眯起兩隻老眼,盯住她,“那幾個小子哪能一身臭味呢?你這講講,是哪能個整治人家的?”
“嘻嘻,”葛荔涎起臉皮,“老阿公,您不是能掐會算嗎,還用人家來講?”又湊近他耳邊,“有些事體是不能講的,也是講不出的。不過,您老放心,那三十記嘴巴子打得準哩,任炳祺做事體沒個說的,既沒多打一記,也沒少打一記,是我在樹上一記一記數過來的。”
“嗬嗬嗬,你呀!”申老爺子樂得合不攏口。
“老阿公,你處事不公哩!”
“哦?哪能個不公了?”
“姓章的淨與傻小子過不去,我敢打保證,傻小子家裏的那把火,一定是姓章的放的!傻小子讓此人害得家破人亡,我好不容易安排任炳祺打折他的一條腿,可你呢,咯嘣一聲就幫他接上了!”
“嗬嗬嗬,”申老爺子笑道,“你呀,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哪。姓章的若是不放火,傻小子怎肯來這上海灘呢?傻小子若是不來這上海灘,某個人豈不是寤寐求之、輾轉反側嗎?”
“老阿公,你哪能胡攪蠻纏哩?”葛荔臉上羞紅,“這是兩碼子事體,我問東,你卻答西!”
“這不叫答西,事體原本就是這樣的。我問你,鬼穀子既教孫臏,哪能又收留個龐涓哩?”
葛荔眼睛大睜:“你是說,姓章的是龐涓?”
“嗬嗬嗬,他比那龐涓可就差得遠哩!”
“那⋯⋯”葛荔越發不明白了,撓頭皮道,“你講這話啥意思?”
“就是黑與白的意思。”
“黑白是陰陽,”葛荔的大眼睛忽閃幾下,“老阿公,你是講,那姓章的是黑?”
“嗬嗬嗬,”申老爺子又是幾聲笑,“他離那黑可就差得遠嘍!”
“咦?”葛荔暈頭了,“你這不是故意磨人嗎?”眼珠子一轉,將桌上兩碟老爺子最愛吃的素菜順手端起來,“老阿公,要是你再磨人,我就端到外麵打發叫花子去!”
“磨?”
“是哩。沒有磨礪,你的傻小子豈不是一竿子傻到底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