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回西河張儀葬母 返安邑龐涓救父

魏惠王靜靜地坐在書房裏,二目微閉,情緒低落。

毗人關切道:“王上,您不能再坐了,得起來走走!”

魏惠王沒有理他,端坐不動。

毗人輕歎一聲,蹲下來,為他按摩。

毗人為惠王捏到足處,當值宮人趨進,輕聲道:“司徒大人求見!”

毗人轉稟惠王:“王上,朱司徒求見!”

魏惠王嘴唇動了下:“是嗎?”沉吟良久,“讓他進來。”

當值宮人引著朱威趨進。

朱威叩首:“臣叩見王上!”

魏惠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朱愛卿,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底子盤過了?”

“盤過了。”

“還有多少?”

“沒了。”

“啊?”魏惠王倒吸一口涼氣,急急睜眼,不可置信地盯住他,“沒了?”

“非但沒了,還欠韓國不少債務,尤其是最後訂製的那批甲胄、弓弩等,都還沒付呢。”朱威略頓一下,“還有,那些韓國的商賈們,較前蠻橫多了。”

“曉得了。”魏惠王緩緩閉目,“欠他們多少?”

“足金三百多鎰。”

魏惠王又吸一口氣。

朱威苦笑:“還有傷亡撫恤,這是一筆更大的數額。”

魏惠王轉對毗人道:“動宮庫吧。”

毗人應道:“支多少?”

“暫支五百鎰給朱司徒,撫傷恤死。”

朱威叩首:“臣代傷亡將士謝王上洪恩!”

魏惠王擺手:“去吧。”

朱威拱手:“臣告退!”起身,退走。

魏惠王轉對毗人,聲音不大卻強而有力,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了的:“擬旨!封魏卬為安國君,食陝邑五千戶,免其上將軍職銜;免陳軫上卿、大宗伯職爵,留用上大夫⋯⋯”

公孫衍披頭散發,一副醉醺醺的樣子,手裏拎著個酒葫蘆,從安邑的大街上招搖而過,走幾步喝一口。一個賭徒模樣的人從後麵追上。

賭徒揚手:“酒鬼,喝美沒?”

“早著呢。”公孫衍將酒葫蘆搖搖,做個苦臉,“酒沒了。”

“去元亨樓呀,那裏有的是好酒。”

公孫衍拍拍空空的錢袋子:“錢沒了。”

“嘻嘻,”賭徒笑著調侃,“裝個啥窮,昨兒個你還賭呢。”

“賭光了。”

“今兒你準贏!”

“我夢見會贏,可⋯⋯總得有本錢不是?”

賭徒從錢袋裏摸出一小餅金子:“這是一個足兩,借給你做本!”遞給他。

“輸了咋辦?”

賭徒拍拍胸脯,豪爽道:“算我的!”

“嗬嗬嗬,”公孫衍接過金子,“成!”將酒葫蘆塞給他,“酒得加滿!”

在戚光的監督下,兩個仆從爬上梯子,將陳軫府門上的“上卿府”匾額換作了“上大夫府”。

匾額剛剛換完,就有仆從來叫戚光,說是主公有召。

戚光匆匆趕到書房,陳軫劈頭一句:“匾額換過了?”

戚光哈腰應道:“換過了。”

“唉,”陳軫長歎一聲,“繞來繞去,繞了一個大圈,這又轉回起點了!”

戚光恨道:“王上這是昏了,不分個青紅皂白。主公拚死拚活為他賣命,他卻⋯⋯連個匾額也不讓掛!”

“你這是不知足呀,能給你留個匾額真就不錯呢,要是我做王上,你來做我⋯⋯”陳軫刻意頓住。

戚光吸一口氣:“主公會怎樣?”

陳軫動作誇張地伸手砍他脖子:“早就宰了你!”

一陣腳步聲急,林樓主進來。

林樓主跪叩,雙手呈上厚厚一摞賬冊。

戚光接過賬冊,擺在幾案上,攤開。

陳軫品口香茗,翻起竹簡,一行接一行地看下去。

陳軫由頭翻到尾,眉頭皺緊,“啪”地將賬冊推到案邊。

林樓主打個哆嗦。

陳軫盯住林樓主:“一堆細賬,怎麽不見個實數?”

戚光厲聲:“還不快給主公報個實數!”

“稟主公,”林樓主小聲辯道,“明天才是足月,主公突然通知小人,小人⋯⋯未及算呢!”

戚光順手從牆上取下一隻算盤,在案頭坐下,兩手擱在算盤上,看向林樓主:“愣什麽愣,念賬!”

林樓主拿過賬冊,一筆一筆地念賬,戚光十指翻飛,上下撥動算珠。陳軫閉目養神,聽著他們倆的報帳與撥算盤的二重唱。

賬目合有小半個時辰,戚光放下算盤,對陳軫拱手道:“稟主公,賬合好了,除去各項開銷,本月實賺足金三百六十兩,合一十八鎰!”

陳軫微微睜眼:“聽到了。”

戚光朝林樓主擺下手,林樓主會意,翻身爬起,抱起賬冊,緩緩退出。

“白家那小子,還有多少家當?”陳軫盯住戚光道。

“稟主公,主房、花園和十幾進院子已經賭光,眼下還剩一個偏院,在白家大院之外,是老家宰留下來養老的,眼下小兩口搬過去了,三個人擠在一堆兒,還算鬧猛。聽說他的小娘兒挺了肚子,看起來怪可憐的!”

陳軫再啜一口:“那個偏院,能值多少?”

“頂多三十兩!”

“還不少呢,讓他一並押上吧!”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從本月紅利中抽出一百兩,隨本公出去一趟。”

“好咧!”

陳軫站在上將軍府大門外麵,仰頭看著閃閃發亮的“安國君府”四個大字,良久,發出一個長長的“噓”聲。

出來相迎的公子卬看著他:“兄長噓個什麽?”

陳軫拱手笑道:“卬弟高升,貴為君侯,兄長道賀了!”

“道什麽賀呀,”公子卬苦笑,“在卬弟眼裏,除了虎符,其他都是個屁!”特意將“屁”字吐得山響。

“屁也是個響呀!卬弟由公子到君侯,就像是敲鑼的爬樓梯,一路朝上響。可在下呢,就如那吹笙的掉井裏,一路向下響。”

“什麽君不君的!”公子卬手指匾額,“府還是老府,人還是舊人,無非是門楣上換塊匾額而已!”

“人生於世,說穿了,活的還不是塊匾額?譬如卬弟,此前可謂是要啥有啥,缺的就是這塊匾額。而如今,連匾額也齊全了,可謂是心想事成呢,不像在下,想什麽,什麽它就偏偏不來!”

知他適逢貶職,情緒低落,公子卬攜其手道:“兄長,此地多有不便,咱屋裏說去!”

公子卬將陳軫引入客廳,手指客席:“兄長,請坐!”

陳軫坐下,朝外叫道:“老戚!”

戚光提著禮箱進來,放下,朝公子卬打個拱,退出。

公子卬掃箱子一眼:“兄長,這是⋯⋯”

“卬弟還記得元亨樓嗎?”

“記得呀,我這閑下無事了,昨兒還琢磨得空再去逛逛呢。”

“卬弟尚有一點兒本金,”陳軫手指箱子,“這裏麵是本月的份錢!”

“本金?”公子卬驚愕了,“在下不記得投過本金哪!”

“嗬嗬嗬,是在下代付的,卬弟自是記不起了!”

“兄長啊,你⋯⋯”公子卬大為感動,“你這是見卬弟沒了軍餉,手頭緊巴,這才編個法兒周濟卬弟啊!”

陳軫責怪道:“你我兄弟,瞧你說的哪兒話!”手指箱子,“些微碎銀,賢弟莫嫌寒磣才是!”

公子卬打開箱子,吃一大驚:“這麽多?”

陳軫拱手道:“托賢弟的福,元亨樓生意還算興隆!”

公子卬咂舌道:“嘖嘖嘖,兄長不僅善於治國,也精於經營啊!”

“唉,在下也就不瞞賢弟了,”陳軫壓低聲,“所賺之數多半是白家的。”

“在下也聽說了。”公子卬半是惋惜地輕歎一聲,“唉,老白圭一生節儉,怎麽會生出這麽個兒子,說是連府院、花園全都賣了!”

“還有一個偏院呢!”

“喲嗬,”公子卬怔了下,“兄長這是要趕盡殺絕呀!”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聲長笑,“好一個父債子還哪,兄長真有你的!”又壓低聲,“兄長不要一味記恨別人,也得想想被人恨哪!”

陳軫看過來:“哦?賢弟何來此話?”

公子卬斂住笑,手指彎起,在幾案上有節奏地輕叩:“聽說有個叫龐涓的在逃案犯與兄長有些關聯,可有此事?”

陳軫點頭:“嗯,有這事兒。”

“昨天我到司徒府與朱司徒商議撫恤金發放的事,剛巧遇到酸棗郡急報,說是有人拒捕,在宿胥口傷了不少人。在下詢問,得知此人名叫龐涓,是在逃案犯。在下記起那人原是兄長報官的,正說要通報兄長的,兄長這就來了!”

陳軫長吸一口氣,拱手道:“謝賢弟關切!”

丁三一溜小跑地來到戚光小院,喘著氣哈腰說道:“戚⋯⋯戚爺⋯⋯”

戚光白他一眼:“你慌急個什麽?”

丁三緩過氣來:“說是戚爺急召,小人⋯⋯不敢怠慢!”

“龐涓那廝露頭了!”

“在哪兒?”

“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自語,“宿胥口在哪兒?”

“唉,真是沒見過世麵哪!宿胥口在朝歌那邊,是河渡!”

“好家夥,那麽遠哪!”丁三驚愕了,“那廝倒是腿長哩!戚爺,小人這就趕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滿肚子悶氣,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氣!”

“也不尿一泡照照,就憑你這點兒本事,誰拿誰呀!”

丁三一臉尷尬:“戚⋯⋯戚爺⋯⋯”

“前番讓你好好照看龐師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裏關著,活得倒是好好的,隻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過來。

丁三指下腦袋:“這個不大好使了!”

“嗯,”戚光略怔一下,點頭道,“倒也是個好事,免得他胡思亂想,平添許多煩惱。龐師傅來府中有些時日了,該讓他回家看看才是!”

丁三詫異道:“這⋯⋯”

戚光話中有話:“送他回去吧。他的兒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讓我們養老送終呢?”

丁三兩隻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一陣,一拍腦袋:“小人明白了。戚爺是說⋯⋯”

“明白就成!”戚光打斷他,“去吧,好好給我盯著。這次若是再辦砸了,主公怪罪下來,戚爺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爺放心,隻要那廝露麵,小人就一定拿他回來!”

經過三日奔波,張儀主仆的車馬終於在第四日馳入張邑。街道、房舍依舊,唯一變化的是村頭飄揚著一麵黑色旗。

不久前下過一場雨,道路不好,小順兒隻得放緩車速。

張儀從車上跳下去,朝家裏飛奔。

臨近家門,張儀望見自家門頭也豎著一麵黑旗。大門敞開,門兩側各站一個持械秦卒,但張儀一心隻在母親身上,紮身子直朝大門裏飛奔。

兩個兵士箭一般衝出,將他左右扭住,朝前一推,又朝後一搡。張儀重心失衡,一屁股跌了個仰八叉。

張儀翻身爬起,看清楚是兩個秦兵,怒喝道:“你們為何在此?為何不讓我進去?”

矮個秦卒朝他眼睛一瞪:“我還沒問你呢,你倒發起橫來?睜眼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說著伸手指向門楣。

張儀抬眼看去,見匾額上赫然寫著“官大夫崔氏之宅”。

張儀怒不可遏:“什麽官大夫?這是我家!我家!!我家!!!”

兩名秦兵皆是一愣,互看一眼。

高個秦卒上前一步,打量他:“你是何人?”

張儀挺直身板,朗聲道:“本人姓張名儀,前往周室求學,聞慈母病重,返家探望!”

“哦,曉得了,曉得了,原來你就是張家那個小子!小夥子,我這曉諭你,二十日前,你家宅院被公府沒收,改作官大夫府了!”

“你⋯⋯”張儀震怒,“你們這幫強盜,為何霸占我家?”

“霸占你家?”高個子秦卒冷笑一聲,“你也不查查史料,六十年前,這塊地皮是誰的?是我們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經查實,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張歡隨強賊吳起強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鑒於張歡隻是幕僚,尚無血債,我家主人特許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於田產家財,悉數抄沒,你若識相,這就滾回安邑去吧!”

張儀氣極,衝上就要拚命,一陣車馬聲響,小順兒已到府前,不及停車,就從車上躍下,死死拖住張儀。

小順兒將張儀扯到一側,朝秦卒拱手,賠笑道:“我家公子脾氣不好,請軍爺寬諒!請問軍爺,我家老夫人現在何處?”

“算你小子識相!”高個秦卒指向左側不遠處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房子,“你們到那兒看看,或能尋到!”

小順兒兩手拽牢張儀,走向馬車,吆馬就走。

高個秦卒叫住他們:“二位且慢!”

二人頓住。

高個秦卒走過來,審看馬車:“這輛馬車可是你家的?”

張儀硬起脖子,朗聲道:“不是我家的,難道還是你家的不成?”

“既然是你家的,就沒收了!”高個秦卒揚手招呼矮個秦卒,一把拽過韁繩,奪過小順兒的鞭子,就要將車馬朝後院馬廄裏趕。

見他們“趕盡殺絕”,小順兒大急,就要上去爭奪。

張儀扯住他,冷冷道:“順兒,讓他們拿去!”

小順兒急了:“公子,車上還有行囊呢!”

“是嗎?”高個秦卒將頭伸進車篷,拎出一隻包袱,揚得高高的,“你想要的,是這個嗎?”

小順兒伸手就要去拿。

高個秦卒迅即收到背後:“凡是張家的東西,全部沒收!”說著“啪”地扔進車裏。

小順兒恨恨地跺一下腳,與張儀轉過身子,朝那片矮房走去。

主仆二人疾步走至一排矮小的草房,房門全都關著。小順兒敲門,一個女人開門,見是張儀主仆,便表情木然地朝張儀鞠個大躬。

小順兒急切道:“七嫂,老夫人呢?”

女人一聲沒吱,頭前走去。

二人跟她走到這一排中一個最是破敗的院落裏,朝裏麵指指。

女人沒有進屋,而是扭頭走去,顯然是想回避什麽。

張儀打量房子,顯然不相信他的娘住在這兒。

小順兒上前敲門:“張伯,張伯,我們回來了!”

一陣腳步聲急,張伯出來,不及見禮,一把抓住張儀:“公子,快!”

張儀飛步跨進門檻,大喊道:“娘!娘!”

翠兒從裏屋走出,朝他招手:“快,夫人在這兒!”

張儀進去,見一個破土炕上,張夫人躺著,已是奄奄一息。

張儀撲地跪下,帶著哭腔:“娘,儀兒回來了!不孝的儀兒回來了,娘—”

張夫人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著他,聲音微弱而顫抖:“儀兒⋯⋯”

張儀埋頭於張夫人身上,悲泣:“娘,娘啊,娘⋯⋯”

張夫人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儀⋯⋯兒⋯⋯”給他個笑,眼睛緩緩閉上。

“娘,娘,您說話呀,娘!”

張夫人沒有再動。

張儀伸手摸著張夫人的手:“娘,娘,儀兒不孝,儀兒回來遲了,娘!”

張夫人仍舊沒有聲音。

“娘,您再給我笑一下呀,您再看看我呀,娘⋯⋯”

張夫人沒有睜眼,也沒任何聲音發出來。

張伯感覺不對,急急走進,將手伸到張夫人鼻孔下麵一擋,又摸張夫人脈搏,“撲通”跪下,哭泣道:“嫂夫人⋯⋯”

張儀這也明白發生了什麽,發瘋般伏在張夫人身上,幾乎是號:“娘,娘,娘⋯⋯”

張家的祖地上,張豹之墓被重新挖開,填上新土,前麵赫然立著一塊墓碑,上寫:先考張豹、先妣張柳氏合葬之墓,子張儀立。

張儀、張伯、小順兒、翠兒四人跪在墳前。

張儀朝旁邊挪挪:“張伯,你們幾個都過來!”改跪為坐。

張伯幾人挪過來,坐在地上,看著他。

張儀看向張伯:“還剩錢沒?”

張伯從袖中掏出錢袋,倒在地上,共有三個小金塊和幾十枚銅板。

張儀轉向小順兒:“你小子,身上還有多少?”

小順兒從懷中摸出一隻錢袋,倒在地上,共是兩塊小金餅和幾十枚銅板。張儀也從袖中掏出兩塊金餅和幾枚銅板,扔在地上。

眾人不解,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張儀緩緩蹲下,從張伯倒出的三塊金餅裏拿出一塊,將其他錢幣攏在一起:“張伯身上的金子是我從娘的衣袋裏拿出來的,上麵有我娘的體溫,我留下這一塊,”揚下手中金餅,“何時我想娘了,就看它一眼!”

一老二少三個仆從無不愣住,各瞪大眼,看著他。

張儀指著地上的六塊小金餅和近百枚銅板:“你們也都看到了,除去我這一塊,張家的所有財富,全都擺在這兒了。張伯、順兒、翠兒,張家已經敗落,張儀無能,養不活你們了,拜托諸位各奔前程。這兒尚餘六塊金餅,你們各取二塊,權作謀生資費。剩餘這些銅板,我就送給順兒了。平日裏我沒少打你,沒少罵你,這點兒小錢,就算作補償!”

三個奴仆似是仍舊未能反應過來,依舊大瞪兩眼,凝視他。

“張家蒙難,數十仆從或走或散,或從秦人去了,唯你們三人念舊不棄,此恩此德,遠非二塊小金子所能報答,張儀懇請三位受儀一拜!”說著張儀朝三人叩首。

直到此刻,三仆方才恍然大悟。

張伯跪地,泣道:“公子,使不得呀,公子,萬萬使不得呀!”

小順兒、翠兒皆跪下來。

小順兒淚如雨下:“主人哪,順兒沒爹沒媽,打小跟著公子,沒了公子,小人⋯⋯小人不知咋個活呀,公子!”

“公子呀,翠兒也沒有家呀,翠兒沒有地方去呀,翠兒願意一輩子伺候公子,為公子燒湯煮飯,求公子莫要趕走翠兒,翠兒求⋯⋯求求公子了⋯⋯”翠兒磕頭,嗚嗚咽咽地悲哭起來。

張儀陪哭一時,拭去淚,決然道:“甭再說了,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張家既已敗落,張儀別無他途,隻有懇請諸位自謀生路了!”又看向張伯,“張伯,你⋯⋯先拿吧!”

張伯緩緩抬頭:“公子,老奴明白,老奴這就去。隻是這點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賤,餓不死。倒是公子不可一日無錢哪!”

小順兒、小翠各自叩首:“公子,我們走,我們⋯⋯不要金子!”

張儀眼中淚出:“你們為張家跑前跑後,忙裏忙外,這若空空走了,叫我父親怎麽看我,叫我母親怎麽看我,叫我列祖列宗怎麽看我?”

小順兒連連搖頭:“我們不能拿呀,公子,我們真的不能拿呀!沒有錢,我們⋯⋯誰也餓不死,可⋯⋯可公子若是沒有錢,拿什麽⋯⋯過日子啊!”

張儀瞪向他:“順兒呀,你這是打心裏瞧不起我張儀啊!”

小順兒急了,連連叩首:“不是呀,不是呀,公子,小人真的不是呀!”

“既然不是,就拿上你的金子,走吧。”

小順兒又要說話,張伯伸手攔住。

張伯拿起兩塊金餅,看向小順兒、翠兒。

二人互望一眼,顫著手各拿兩塊金餅。

張伯三人朝張儀連拜三拜,又朝新墳拜了四拜,哽咽而去。

張儀在後麵叫道:“順兒?”

小順兒站住,回身看向張儀。

張儀指指留在地上的銅板:“這些銅板,你為何不拿?”

小順兒使勁搖頭:“小人不能拿呀!”

“為什麽不能拿?”

“少主人雖說打過小人,罵過小人,可公子心裏一直記掛小人。小人⋯⋯”小順兒抹把淚,“小人願聽公子的罵,願挨公子的打,小人⋯⋯”哽咽不止。

張伯、翠兒各自背過臉去,抹淚。

張儀一陣感動,忍住淚:“順兒,你不記恨,我也就安心了。這些銅板,我暫收下,權且算作借你的。有朝一日,待我有個進取,一枚銅板,必以一金奉還!”

小順兒跪叩:“公子,順兒⋯⋯走了!”

望著三名忠仆漸漸遠去的背影,張儀長吸一口氣,對天長吟:“匆匆數十載歲月,較之日月星辰,不過彈指一瞬,何以傷離別!”略頓,“何以傷離別⋯⋯”

直到張伯三人走進張邑,張儀這才收回目光,潸然淚下。

張儀從袖中摸出那塊小金餅,放在手心端詳一陣,小心翼翼地裝入貼心處的小袋中。

“大,娘,”張儀轉對祖墳悲慟道,“你們先敘舊,我先去一趟少梁西,看看吳青兄弟,晚上再來陪你倆說話!”說畢扭轉身,大踏步而去。

張伯三人一路無話,低頭回到破院裏。張伯、小順兒各坐一塊石頭,翠兒進屋,不一會兒提著一隻小包裹走出來。

張伯看向翠兒:“翠兒,你打算去哪兒?”

翠兒語氣堅決:“翠兒哪兒也不去,就跟著張伯!”

張伯看向順兒:“順兒,你呢?”

順兒同樣語氣堅決:“順兒也跟著張伯!”

張伯眼睛濕了,擦一把:“有你倆這話兒,張伯心裏就踏實了。”

翠兒走到張伯跟前,倚在他身上。

張伯攬過她,輕輕撫摸她的頭發:“翠兒,曉得你今年多大了嗎?”

翠兒搖頭:“不曉得。”

“張伯買下你時,你五歲,你在張邑十一年,今年當是十六了!”

“謝謝張伯買下翠兒!”

張伯轉對順兒:“順兒,你多大,曉得不?”

“十七!”

“你少算一歲,應該是十八。”

“小人命賤,多一歲就多受一年的苦!”

張伯心裏“咯噔”一下,點頭道:“也是。那一年鬧災,你二人身上插著稻草,在少梁大街上被人販賣,因為你看起來瘦小,沒人願買。張伯看得可憐,就拿東家的金子買下你們了。那一年,順兒七歲,翠兒小兩歲,是人販說的,人販有你倆的生辰八字。”

順兒走過來,跪在張伯跟前:“張伯,沒有您,就沒有順兒和翠兒的現在,順兒、翠兒⋯⋯無以為報,就為您養老送終⋯⋯”

張伯一手撫摸一個頭,慈父般的目光盯住他們:“孩子,張伯謝謝你們了。張伯有個心願,你倆可想聽聽?”

順兒、翠兒異口同聲道:“張伯,您說。”

“翠兒十六,已過及笄之年,順兒十八,後年就是弱冠。笄也好,冠也好,都是富貴人家的禮節,你倆命賤,就不講這些了。你二人雖說賣身為奴,但能跟著夫人和公子,也算是你們靈敏,有福分。方才公子遣散你們,也就是除了你們的奴籍,從現在起,你倆就是自由人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順兒搖頭道:“順兒哪兒也不去,順兒就跟著張伯,為張伯養老送終!”

翠兒點頭:“翠兒也是。”

張伯又是一陣感動:“好呀,好呀。張伯的心願這還沒說呢。”

順兒點下頭:“張伯,您說。”

“你倆一起長大,彼此知熱知冷,算是一對苦命人了。無論命貴命賤,你倆都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張伯有心撮合你們成就百年之好,相互扶持,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翠兒羞紅了臉,低頭不語。

順兒求之不得,納頭就是三拜,幾乎是哽咽:“順兒⋯⋯謝張伯成全!”

張伯看向翠兒:“翠兒,順兒願意了,你呢?”

翠兒將頭低得更低,呢喃道:“翠兒但憑張伯做主!”

張伯喜上眉梢:“好哇,好哇,既然你倆都願意了,張伯就替你們主婚。來,這就祭拜天地!”

二人盡皆怔了。

“來吧,今日就是吉日,此時就是吉時!”

小順兒回過神來:“這⋯⋯張伯,怎麽拜呢?”

張伯指著前麵的空場地:“既然是拜天拜地,就跪那兒吧!”

小順兒起來,走到場地上,跪下。

張伯對著翠兒:“翠兒,去吧,跪在順兒身邊!”

翠兒遲疑一下,走過去,跪在小順兒身邊。

張伯朗聲道:“一拜天地!順兒,翠兒,先朝北方拜,然後朝東、南、西三方,各三拜!”

小順兒、小翠兒朝四方各拜三拜。

“二拜列宗!”張伯略頓一下,“這個省了。三拜高堂!”又是一頓,老淚流出,“這個也省了!”

小順兒卻是反應過來,拉一把小翠兒,雙雙朝張伯跪下,連拜三拜。

張伯抹把淚:“好好好,你們這幾拜,張伯收下!接下來,夫妻對拜!夫妻是平禮,互相作個揖就成了!”

小順兒、小翠起身,對麵站了,互揖。

張伯一臉慈愛地望著二人,給他們個笑:“順兒,翠兒,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張伯祝賀你們!”

順兒、翠兒雙雙走到張伯跟前,一人枕住他一個膝頭,齊聲道:“阿大⋯⋯”

張伯撫摸二人,老淚橫流:“我的好兒子,我的好閨女!”

“阿大!”

張伯看看日頭:“時辰不早了,你們該上路了!”

二人皆是一怔。

小順兒不解地問道:“阿大,我⋯⋯我們不是跟著您嗎?”

“阿大還有一點兒私債,得去外地一趟,不能陪你們了。”

翠兒急切說道:“阿大,無論您去哪兒,我們都陪著您!”說完緊緊抓住張伯的手,生怕他要跑掉似的。

張伯緩緩鬆開,給她一笑:“傻孩子,阿大要去的地方很遠,一年半載回不來!”

順兒搖頭:“阿大,無論多遠,我們都陪著您!”

張伯麵露難色:“這是私債,阿大隻能獨自去償,你們去了,反倒是無益!”

“那⋯⋯阿大要多久才能回來?”

“需要多久,阿大也不曉得。”張伯看向小順兒,“順兒,你想帶翠兒去哪兒呢?”

“順兒不知。除下張邑,順兒實無地方可去。”

“你曉得曲沃嗎?”

“是函穀關東麵的曲沃嗎?”

“正是。阿大老家就在曲沃城西,離城三十裏,叫石家硲。家中尚有十幾畝薄地,幾間老房。你們夫妻若不嫌棄,就到那兒安身吧。”張伯說著從胸前取出一隻銀鎖,遞給翠兒,“翠兒,你叫張伯阿大,就是張伯的女兒,從今日始,你姓石,叫石翠兒,順兒是上門女婿。族人見此銀鎖,就會認下你們!”

翠兒撲他懷裏,失聲痛哭:“阿大⋯⋯”

順兒驚詫道:“阿大,您不姓張?”

“現在姓張,十八年前姓石!”張伯看看天,“辰光不早了,你們這就上路吧!”說著拉上翠兒,“走,阿大送你們一程!”

三人於村頭告別。小順兒、翠兒三步一回頭,漸去漸遠。

張伯站在一個高坡上,目送二人成為兩個小黑點。

張伯歎口氣,轉回身子。

回到破院,張伯關上柴扉,搬起兩塊石頭,走進堂屋,掩上門,閂上。張伯從懷中摸出二金,尋出一塊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寫上“儀兒保重,張伯去也”幾個血字,擺在幾案上。

張伯將一根草繩吊在梁上,又將兩塊石頭碼起,踩上。張伯緩緩閉目,眼前浮出十八年前的場景:

葫蘆穀中,張伯駕戰車,張豹昂立車中,與他同車的還有一名弓弩手。戰車在秦人堆裏往來衝突。張豹左挑右刺,弓弩手箭無虛發。

酣戰期間,弓弩手中箭,掉下車去。車中隻有張豹一人,仍舊往來衝突,秦人不是被戰車傾軋,就是被張豹刺中。

又戰一時,轅馬亦中箭,暴跳,戰車撞向一塊石頭,車側翻。張豹以槍紮地,騰空飛起,穩穩落在地上,馭手張伯卻被重重地甩出去幾丈開外。

幾名秦卒挺槍撲向沒有任何武器的張伯。眼見一名秦卒的長槍就要紮向張伯,張豹不及救助,大叫一聲,擲出手中槍,從秦卒後胸貫入。

秦卒倒在張伯身邊。

與此同時,張豹拔出劍,大叫一聲“石大哥—”,箭步衝到張伯跟前。

幾個秦卒圍上。

張豹拚命護住張伯,左抵右擋,卻苦於兵器過短,又寡不敵眾,被一個秦卒一槍刺中胸部。

張伯這也騰挪開來,順手拔出寶劍,刺入那個秦卒胸膛。

逢此危難之際,一輛戰車馳來,是張猛。幾名秦卒不敵,潰退。張伯將張豹抱上戰車,對張猛急切說道:“快,找醫師!”

張猛的戰車向回疾馳。不幸的是,張豹氣絕在張伯懷裏,鮮血染紅了張伯的甲衣。抱著張豹的屍體,張伯泣不成聲。

⋯⋯⋯⋯

張伯思緒回來,輕聲呢喃:“張將軍,你的石大哥為你駕車來了!”說罷將頭伸入繩套,蹬開石頭⋯⋯

吳青家的宅院門外守著四個秦卒,比張儀家還多出兩個。張儀學乖了,衝其中一個軍卒拱手,賠笑道:“請問軍士,有個叫吳青的,可在此宅?”

那軍卒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見他滿臉是笑,一身士子服,客氣地應道:“有這麽個人!”

“在下是他朋友,遠道而來,想見他一麵,煩請軍士叫他出來!”

“你是哪兒人,姓啥名誰?”

“少梁東張邑人,姓張名儀。”

“非常不巧,你的這個朋友出役去了。”

張儀一怔:“出役?什麽役?”

“苦役呀!”

張儀又是一怔:“什麽苦役?他不是⋯⋯”

軍卒打斷他:“我們查實了,吳青於四個月前加入魏軍,投在龍賈麾下,因為戰功而升作魏將,前番秦魏之戰,吳青血債累累。所幸大良造寬仁,頒布軍令,凡是河西魏卒,凡是離開魏營回鄉者,可免死罪,不咎既往,但須為大秦服役一年。這辰光他正在服役呢!”

“哦。敢問軍士,他在哪兒服役?服什麽役?”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聽說是開往山裏去了。”

張儀又扯出一笑:“敢問軍士,吳青為什麽離開魏營呢?”

軍卒遲疑一下:“衝你是他朋友,實話對你講吧,龍賈立下軍功,卻讓魏王免職了,龍賈手下的將士氣不過,尤其是河西將士,大多脫下軍裝,各回各家了!”

張儀不解地問道:“那⋯⋯吳青不曉得他的家被你們⋯⋯占了嗎?”

“曉得呀。”

張儀越發糊塗了:“既然曉得,他為何還要回來?”

“一家老小他不能不要吧?”

張儀一怔,旋即拱手道:“謝軍士!”

“還有什麽要問嗎?”

“待吳青回來,麻煩軍士捎給他一句話。”

“說。”

“就說朋友張儀來望過他了!”張儀說完轉個身,大踏步離去。

日落西山,霞光輝映半個天空。一個老丈在前,蘇秦跟在後麵,走近張夫人所住破院。老丈指著柴扉:“就是這兒了!”

蘇秦深揖,拖長聲音,唱道:“謝謝老丈!”

老丈隔柴扉大叫:“張伯,張伯,有客人來了,是洛陽的!”

沒有人應聲。

老丈提高聲音:“張公子,張公子?”

仍無人應聲。

“翠兒!”

沒有人應。

老丈轉對蘇秦道:“都不在家,想是沒有回來呢。你先在屋裏坐著,這辰光天黑了,他們應該回來哩!”說畢移開柴扉,引蘇秦進院,直奔草堂。

老丈推門,門閂著。

老丈又推幾下,驚訝道:“咦,家裏有人哪!”連連拍門,卻無人回應。

老丈納悶道:“奇怪,沒有人,咋會閂著呢?不對,一定是有人。”使勁再推,門隻是晃了晃。

老丈大喊:“誰在家呀,睡也睡不了這麽死!”走到灶間,尋到一把切菜刀子,撥閂。

門開了。

老丈一腳跨進去,喊道:“誰在家呀?天還沒黑哩,咋就睡死了?”

老丈話音未落,頭就撞在一個物體上。那物體晃來**去,把老丈嚇一大跳。老丈退後一步,細審,竟然是個吊著的人,驚叫一聲,跌倒在地。

蘇秦急進一步,見是一個老者吊在房梁上。蘇秦上前托住,解開繩套,將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無氣息了。

天色近黑,張家祖地上,張豹夫婦的墳邊又添一座新墳,張儀、蘇秦並排跪在墳前。

蘇秦拉長聲音,就如唱詩一般:“家父逼親,蘇秦不從,伺機逃婚,再至王城。為尋賢弟,一路追蹤。尋到賢弟,蘇秦心喜,賢弟喪親,蘇秦心慟!”

“唉,”張儀長歎一聲,“那個白眉老丈,在下真正服了!蘇兄,老丈說你貴至卿相,看來亦非虛言哪!”

蘇秦唱道:“相者之言姑妄聽,敢問賢弟欲何從?”

張儀緩緩轉向父母合墳,恨恨道:“秦人十八年前犯我,先父殉國,秦人今又犯我,毀我家園,屠我生民,霸我家財,逼死我母,還有張伯!國仇家恨不共戴天,儀別無他求,唯思報仇雪恥!”

蘇秦唱道:“國仇家恨終須報,不在今朝在明朝;賢弟尚無弓與箭,豈可引臂射大雕?”

張儀一陣茫然,看向遠方:“蘇兄之見甚是。”轉回頭,看著蘇秦,“以蘇兄之見,在下該當如何?”

蘇秦從袖中掏出錦囊,遞給張儀。

張儀接過,展開閱讀:“口欲不吃,歌唱吟詠!若欲根治,鬼穀雲夢!”若有所思,“怪道蘇兄出語即唱,原是得到高人點撥!”又思一時,詫異地望著蘇秦,“請問蘇兄,你從何處得到此書?”

“王城尋弟未果,路遇琴師喚我,轉交錦囊一個,自言受人所托!”

“琴師?鬼穀雲夢?”張儀想起什麽,陡然一歎,“蘇兄,你造化了!”

“造化?”蘇秦瞪大眼睛盯住他。

“是這樣,”張儀說道,“在下聽琴師講過雲夢山,說是山中有個鬼穀,穀中有個鬼穀先生,琴藝出神入化,縱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遜他三分。打實裏說,就琴藝而言,琴師所彈,張儀已是敬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試他本領。琴師藝高如此,但早晚提及鬼穀先生,他竟推崇有加,嗟歎不已,將他看作神人。隻是鬼穀先生不肯收徒,琴師屢次拜他,鬼穀先生皆未允準。蘇兄今得此書,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腦門,“對了,定是這般!”

蘇秦仍是一臉懵懂。

“那個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穀先生了。蘇兄試想,若是尋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書也必是鬼穀先生所托。也就是說,鬼穀先生有意招收蘇兄為徒。蘇兄若能拜在鬼穀先生門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領,亦必然是貴至卿相!”

蘇秦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師轉此信,唏噓再三歎時運!”

“這就是了!鬼穀先生向不收徒,今日卻收,此為時也。琴師屢求,鬼穀先生皆是不允;蘇兄不求,鬼穀先生反倒主動相邀,此為運也。蘇兄有此時運,叫琴師怎能不歎?”張儀朝蘇秦連連拱手,“蘇兄在上,張儀恭賀了!”

蘇秦略一沉思,唱道:“賢弟不嫌蘇秦身賤,與蘇秦義結金蘭;蘇秦果真有此時運,又豈能舍弟獨貪?”

“賢弟不必灰心,你我同拜師尊;若是先生不容,蘇秦不入師門!”

張儀一陣感動,由衷長歎道:“唉,人生如夢,得一知己足矣。張儀得遇蘇兄,不枉此生矣。蘇兄可先行一步,待儀為先母守滿五七之孝,自去鬼穀投奔蘇兄!”

“你我既為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蘇秦當與賢弟,同守五七之數!”

許多人怕是窮其一生也難覓像蘇秦這樣的知己,此時張儀內心之激動難以言表,隻是握緊蘇秦之手。二人相互挽著,共同跪向新墳。

夕陽西下,半天紅光,遠遠映出二人的剪影。

按照龐涓指引,孫賓駕車由南門拐向西,緩緩駛過安邑西街。

“孫兄,”龐涓小聲道,“前麵有家鋪麵是我家的,上麵寫著‘龐記縫人’,可以稍稍放慢一點,但萬不可停!”

孫賓放慢車速,在街麵上轔轔而行,果然看到一家鋪麵,上麵赫然寫著“龐記縫人”四字。

龐涓將車簾拉開一條縫,見店門開著,察看周圍,並無異常,遂噓出一口氣。

車馬緩緩馳過龐記,馳至十字路口。

孫賓問道:“龍公子,前麵是十字街口,該往哪兒走?”

“右拐,三百步,天順客棧!”

“好咧!”孫賓驅車拐向北街。

車馬在天順客棧前停下。

見貴客到來,兩名仆從笑臉迎出,一人扶下龐涓,搬下行李箱,另一人接過孫賓的馬韁和鞭子,將車馬趕往後院馬廄。

一個管事的小二哈腰迎出。

龐涓看向他,故意啞起嗓子:“你們當家的呢?”

小二應道:“元亨樓裏快活去了。貴客是要住店嗎?”

“廢話,不來住店,到此何幹?來一處僻靜院子,就後院西北角的那一進吧!”

“嗬嗬嗬,”小二滿臉堆笑,“看來客人對小店蠻熟哩,想必是在這小店住過?”

龐涓回他一個笑:“當然住過。三年前本公子來過此處,住的就是那進院子!”

“哎呀呀,是老熟客哩!”小二拿出賬簿,遞過筆硯,“請客人寫下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龐涓接過筆,“唰”地在賬簿上寫下“龍公子,宋”幾字,遞還小二。

小二接過,又是一怔:“哎呀呀,龍公子是宋人哪!宋國哪兒的?”

“聽聲音,你也是宋人?”

“就差一點點兒,我老家是衛國平陽的,三十年前搬到安邑了。”

“嗬嗬嗬,”龐涓半開玩笑道,“算你命大,要是不搬,就站不到這兒了!”

“是哩是哩。龍公子打算住幾日?”

“三日五日,十日八日,就看生意做得利索不利索了。”

龐涓摸出二金,遞過去:“夠否?”

小二接在手裏:“夠了,夠了!”拿稱稱過,“預付足金二兩,我這兒先記下!”記過賬,伸手禮讓,“龍公子,請!”

小二將孫、龐二人迎至客棧後院西北角的一處小院,打開院門。跟在後麵的仆從將行李放好。

龐涓摸出一枚布幣,遞給小二:“這個是賞你的!”

小二接過,哈腰道:“謝龍公子厚賞!龍公子何時用到小人,盡可吩咐!”

龐涓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倒是有件事情麻煩你一下。本公子此番出門,走得慌急,衣服竟是帶少了,甚想再做兩件,你可曉得附近哪家師傅手藝最好?”

“唉,”小二輕歎一聲,半是遺憾道,“要是龍公子去年來,小人倒能推薦一個師傅,隻是眼下⋯⋯”

龐涓內心急切,麵上卻是鎮定:“哦,眼下怎麽了?”

小二湊過來,壓低聲:“不瞞龍公子,那位師傅姓龐,都說是個好人,不知怎的竟是家破人亡了。小人聽說,龐師傅眼下已成廢人,做不成衣服嘍。”

“廢人?”龐涓震驚,“這⋯⋯龐師傅為何成了廢人?”

小二又是一聲輕歎:“唉,這事兒小人也是剛剛聽說,尚未證實,龍公子權當聽個故事。聽人說,龐師傅有一手做衣絕活,幾個月前卻突然失蹤。他的兒子四處尋他,結果人未尋到,兒子倒成了殺人凶犯,被人四處緝捕。龐記店門一關數月,幾天前突然開門,說是龐師傅回來了。有人見過他,說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成了個活死人了!”

龐涓臉色煞白,愣有一時,強出一笑:“哦,有這等事呀!這麽說來,本公子的服飾做不成了。小二,弄點兒吃的,本公子餓了!”

“好咧!”小二應一聲,疾步走開。

聽到小二走遠,龐涓“嗵”地關上院門,身子靠在門上,兩行淚水“吧嗒吧嗒”直流下來。

好友難受,孫賓感同身受,近前安慰道:“龐兄,小二所言未必屬實。令尊也許⋯⋯”

龐涓抹把淚水,哽咽道:“孫兄不必說了。家父落到奸賊手中,能夠活到今日,已是萬幸!”

“龐兄,”孫賓略一沉思,低聲道,“你看這樣如何,待會兒我去你家探訪,落個實信。萬一令尊真如小二所說,我們就得馬上救他離開此地,尋良醫救治!”

“就依孫兄所言!孫兄務必小心,他們一直關著家父,近日突然放出,或許有詐!”

“龐兄放心,在下小心就是!”

一陣腳步聲近,小二敲門:“龍公子,飯菜備好了,請用膳!”

龐涓開門,小二端著一個托盤過來,上麵是幾盤熱菜、幾道涼菜和一壺熱酒。

龐涓將幾個盤中的小菜盡皆嚐過,變了臉色,喝道:“小二!”

小二誠惶誠恐,哈腰候立:“龍公子⋯⋯”

龐涓拿箸子指點菜肴:“你這炒的什麽菜?”

小二哭喪起臉:“公子息怒⋯⋯”

龐涓斥責道:“本公子來住此店,衝的就是你家的酒菜,可你⋯⋯你們就拿這樣的酒菜待客?你自己嚐嚐,要麽太鹹,要麽太淡,要麽太爛,要麽不熟,這這這⋯⋯讓人怎麽下咽?”

“唉,”小二苦笑一聲,“不瞞龍公子,小店的酒菜原本可口來著,隻因兩個月前換了主人,一切就都變了。新主人不知經營,一天到晚擲骰子,不到一月,就將幾個廚師全氣走了。小人無奈,隻好臨時請人支應。他們初來乍到,味道自是做得差些,還請龍公子擔待!”

龐涓半是揶揄道:“怪道生意冷清,原來是換主人了!本公子問你,新主人是何人?”

“吳公子!”

“哪個吳公子?”

“就是司農大人的二公子。老主人前往元亨樓賭錢,最後就將客棧押上了!”

龐涓震驚:“那⋯⋯老主人呢?”

“唉,鬼知道哪兒去了。自那日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元亨樓?”龐涓故作不知,“是個什麽樓呀,本公子不曾聽人說起過!”

“龍公子是三年前來的,自是不知。元亨樓是幾個月前才興起的,裏麵那個排場,列國裏獨此一處,不是富人貴人,甭想進去!”

“哦!”

小二壓低聲:“小人聽說,樓裏還有一個吸錢鬼,莫說三金五金,縱是十金百金,一進門去,就連影兒也沒了!”

“嗬,你淨唬人,”龐涓擰起鼻子,“本公子隻聽說天底下有吸血鬼,不曾聽說有吸錢鬼。”

小二來勁了,急切解釋道:“當然有吸錢鬼了!譬如說老主人吧,小人曉得他從未賭過錢,可那日打元亨樓門前過,竟然是兩眼發直,不知不覺就進去了。小人親眼看著老主人進去,拉都拉不住呀,觀他那眼神,血紅血紅的,隻有活見鬼的人才有!”

龐涓手扶下巴,若有所思:“要是這麽說,元亨樓裏這個鬼,倒是害人不淺哪!”

“噓!”小二聲音越發低了,幾乎是啞著嗓子,“龍公子呀,比起有些人來,老主人還不是最慘的!”

“你且說說,誰家最慘?”

“曉得白家公子不?滿城裏都說,白公子就是被樓裏的吸錢鬼迷住了,天天都要提著錢袋朝元亨樓裏鑽。前後不過幾個月,白相國府中的大金庫讓他輸了個幹幹淨淨,眼下說是連白家大院也變賣了!”

龐涓心頭一震,看孫賓一眼:“如此說來,白公子是讓小鬼迷了!小二,你這菜沒法吃,倒掉吧,飯錢照算就是!”

待小二走後,龐涓壓低聲道:“孫兄,你這就去看下我家,就扮作來做衣服的,不可多停!”

孫賓快步出門。

安邑西街行人稀少,孫賓扮作無事狀,晃晃悠悠地走過來,這家停停,那家站站,最後才走進龐記鄰居家的豆芽店。

孫賓在裏麵小轉一圈,走出店門,又轉到龐記縫人的鋪門前麵。

門半開著。

孫賓上前,敲幾下,大聲叫道:“有人嗎?”

沒有應聲。

孫賓又敲幾下,仍舊無人應聲,遂推開門,走進去。

鋪內滿目淒涼,一片狼藉,黴味彌漫,牆角、梁柱掛滿了蛛網。

裁剪台上,龐衡蓬頭垢麵,目光癡呆,旁邊放著一把剪刀,麵前是一大堆布條。

孫賓心裏一揪,走過去,在他跟前頓步,凝視他。

龐衡視而不見,頭也不抬,似乎孫賓不存在,兩隻巧手忙個不停,拿剪刀將布剪成布條,再拿針線將布條一針一針地縫合起來。

孫賓看得難受,叫道:“龐師傅?”

龐衡卻似沒有聽見,仍在不停地剪呀,縫呀,口中還嘀嘀咕咕地呢喃什麽。孫賓細聽良久,總算聽明白,龐衡反複呢喃的隻是一個字:“涓!”

孫賓心裏一酸,回想自家遭遇,淚水奪眶而出。

想到龐涓的交代,孫賓穩下心神,緩緩走出龐記鋪門,一臉沉重地沿街向北走去。

龐記對麵的雜貨店中,兩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孫賓。

是丁三與他的下屬。

丁三朝下屬努下嘴,吩咐道:“你守這兒,我去去就來!”

丁三走出店門,遠遠跟在孫賓後麵。

見孫賓折入天順客棧,丁三遲疑一下,緊跟過去。

孫賓不見了。

小二迎上,看清是丁三,吃一驚道:“丁爺?”

丁三招手:“你⋯⋯出來一下!”

小二急急出去。

丁三引他走到一個偏靜處,問道:“方才進去的那人是誰?”

小二哈腰應道:“回丁爺的話,是個貴客的下人!”

“貴客?什麽貴客?何時進來的?打哪兒來?”

“回丁爺的話,是昨兒打宋國來的,叫龍公子,幾年前曾住過小店,是小店的熟客。”

丁三鬆了一口氣,目光征詢:“哦?此人何等模樣?”

小二比畫道:“個子有這麽高,人頗壯實,對了,長一臉絡腮胡!”

“絡腮胡?”丁三納悶了,自語,“奇怪,既然不是,為何要去龐記?”

“回丁爺的話,龍公子曾經問過小人,說是出門走得急,衣服帶少了,想再做幾件,要小人薦他一家鋪子。也是小人口賤,對他提及西街的龐師傅。許是龍公子聽進去了,差下人前去探看!”

“嗬嗬嗬,是這樣啊。回去吧,這事兒到此為止,不許亂講!”

“記住,盯住他們。要是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即刻報我!”

“曉得。”

“曉得我在哪兒嗎?”

“曉得!”

“哪兒?”

“上大夫府。”

“曉得就好!”丁三說完轉身,大步走開。

小二走進院子,用手“啪啪”拂幾下衣袖:“哼,什麽玩意兒呀,狗仗人勢!”耳邊響起丁三的聲音:“⋯⋯盯住他們。要是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即刻報我⋯⋯上大夫府⋯⋯”皺下眉頭,忖道,“不行,我得過去看看,這夥人惹不得,萬一⋯⋯”

小二輕手輕腳地走到孫、龐所住小院,附在門上,歪頭側耳正要傾聽,門陡地打開。小二猝不及防,身體前傾,剛好栽在龐涓懷中,被龐涓順手一推,跌倒於地。

龐涓盯住小二,目光冰冷:“小二,你這是做啥?”

小二理屈:“我⋯⋯”

龐涓兩眼一虎,厲聲:“當真不說?”

小二渾身顫抖:“我⋯⋯”

龐涓拎起小二,將他頂在牆上,兩個指頭掐住他的脖子。

小二上不來氣:“我⋯⋯我⋯⋯”

龐涓略略鬆開:“說吧,鬼鬼祟祟,到我門口做什麽?”

小二“呼哧呼哧”喘幾口氣:“龍⋯⋯龍⋯⋯龍公子⋯⋯我⋯⋯我說⋯⋯”略頓一下,覺得龐涓同樣是個碰不得的爺,幹脆讓他們互撕去,於是講出實話,“是⋯⋯是丁爺,丁爺方才來了,向小人打探龍公子,還要小人盯⋯⋯盯住公子,小人一時好奇,就⋯⋯就過來看看!”

龐涓眉頭擰起:“丁爺?哪個丁爺?”

“就是丁三,上大夫府中的護院,惹不得哩!”

龐涓眼中冷光一閃:“小二,你都對他講了什麽?”

“回龍公子的話,小人沒⋯⋯沒說什麽,隻說龍公子是小店熟客。丁爺問龍公子模樣,小人說,公子長了一臉絡腮胡子。丁爺聽了,悶頭說:‘既然不是,為何要去龐記?’小人一時口快,就將公子要尋師傅縫製衣服的事兒備細說了。丁爺聽了,說是事兒到此為止,要小人不可胡說,還要小人盯住公子!”

龐涓噓出一口氣,換了個笑臉:“嗬嗬嗬,什麽丁爺卯爺,本公子不曾聽說過!他若再來,你就告訴他,讓他掂量些。若是再來騷擾,惹惱了本公子,管他什麽爺,有他好看的!”

“是是是,小人一定轉告。”

龐涓從袖中摸出一枚布幣,遞給他:“賞你了!”

小二接下,拱手,擠出個笑:“謝龍公子厚賜。公子放心,姓丁的若是再來,不管他說什麽,小人定會一字兒不落,全都稟報公子!”

“這就對了!”龐涓指向門外,“去吧,做得好,本公子另有重賞!”

小二揖過,退後幾步,轉身急去。

聽到小二走遠,龐涓這才關上院門,返回屋裏。

龐涓急切說道:“不說這個了,見到家父沒?”

孫賓點頭。

龐涓略頓,既期待又害怕:“家父他⋯⋯怎樣了?”

“什麽都不記得了,在下叫他,他也不理,隻在那兒一刻不停地剪布條,再將剪過的布條縫合起來,口中隻說一個字:‘涓⋯⋯’”

龐涓捂臉哽咽,孫賓的淚水也流出來。

陪哭一陣,孫賓擦把淚水,抬頭看向龐涓:“龐兄,令尊身體似無大礙,病在心智上。在下想,若是見到龐兄,令尊的病也許就會好了!”

龐涓亦擦去淚:“果能如此,當是大福!”

“此事不宜久拖,我們得盡快救走令尊才是!”

“聽孫兄這麽說,”龐涓應道,“在下倒是不急了。你去備車,我們先去一趟白府!”

“白府?”孫賓驚愕了。

“我想會會那個敗家子!”

“龐兄打算救他?”

“不是救他,是卡死奸賊的脖子。”龐涓略頓,嘴角浮出一絲黠笑,“對奸賊來說,在下不過是條小蝦,白公子才是大魚。在下此去,就是讓這條大魚的骨頭卡在奸賊的嗓子眼裏,噎死他!”

白家僅剩的別院裏,白虎在屋子裏翻箱倒櫃,卻隻搜出幾塊碎銀。白虎將碎銀子“啪”地摔在地上,怒吼道:“黃叔,人呢?”

黃叔走進來,小聲道:“公子,有何吩咐?”

白虎大聲叫道:“金子呢?”

“沒了。”

“哪兒去了?”

黃叔苦笑一下:“全讓公子輸光了!”

“不是讓你賣房子了嗎?”

“已經賣光了!”

白虎似是不肯相信:“那麽多的房子,你都賣光了?”

“唉!”黃叔輕歎一聲,低下頭去。

“院子呢?”

“都歸元亨樓了!”

白虎指一下所處的小院:“這個呢?”

黃叔抬頭,目光哀求:“公子,聽黃叔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賭了!”

白虎眼睛一瞪,振振有詞道:“不賭?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賭能有什麽勁兒?我且問你,這個別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黃叔點頭。

白虎挺直腰板,理直氣壯道:“既然是我白家的,你這就去,將房契拿到典當行裏,典它一些回來。告訴你,本公子今日贏定了!”

“公子呀,若再輸掉這處別院,怕就連個落腳之處也沒了。別的不說,眼下少夫人這副模樣,不能讓她流落街頭啊!”

聽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幾步跨入內室。

綺漪已在地上跪著,眼神哀求:“虎哥,綺漪求求你,別賭了!”

白虎就如沒有聽見,繞過她,徑直走至妝台,將所有抽屜挨個拉開,尋出一隻錦盒。白虎打開錦盒,是滿滿一盒子的珠寶飾品。

綺漪兩行淚水無聲流下:“夫君⋯⋯”

白虎眉頭微皺,伸手將她扶起,攙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過是將這點物事暫時放在典當行裏,一贏錢就贖它回來,一點兒也少不了你的,你隻管在家裏坐等好了!”

綺漪哽咽道:“綺漪說的不是這個!”

白虎一臉詫異:“不是這個?你⋯⋯你想說啥?”

綺漪兩手捂在小腹上,目光哀怨:“是他!夫君哪,你⋯⋯你馬上就要當父親了,你總得為這孩子想想!”

看到夫人高高隆起的肚皮,白虎垂下頭去,臉上露出內疚的神情,在她膝前跪下,將臉貼在她的肚皮上,輕輕磨蹭,嘴唇微微嚅動,似在喃喃什麽。

綺漪衝他一笑:“聽穩婆說,再有兩個月,小白起他⋯⋯就要出生了!”

白虎的眼中漸現殺氣,臉從她的肚皮上移開。

白虎忽地站起,從幾案上拿起首飾盒,斷然道:“夫人,我賭這最後一次,就為小白起!”說完毅然扭頭,義無反顧地跨出房門,揚長而去。

眼睜睜地看著白虎拿著綺漪的嫁妝充當賭資,黃叔兩手捂臉,蹲在院中。綺漪捂住肚子走出來,扶在門框上,兩眼直直地盯住黃叔。

黃叔叩拜,涕泣道:“少夫人⋯⋯”

綺漪淡淡說道:“黃叔,叫犀首來!”

黃叔爬起,急慌慌地出院門而去。

公孫衍哼著小曲兒走出元亨樓的大門,走幾步就要仰起脖子對準葫蘆嘴灌一小口。像之前一樣,公孫衍仍是一副瘋瘋癲癲的樣子,旁邊仍然跟著兩個賭徒,一側一個,似是扶著他,又似乎不是。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在安邑的大街上,構成一道鮮有的風景。

這道風景拐進一條弄堂,來到公孫衍的小宅院前麵。

柴扉前麵蹲著一個人。

公孫衍定睛一看,吃驚道:“朱兄?”

那人站起來,果然是大司徒朱威,沒穿官服。

朱威掃一眼跟在他身邊的兩個人,眉頭微皺:“他們是⋯⋯”

“哈哈哈哈,”公孫衍長笑一聲,指著二人道,“是在下兄弟,仗義疏財了!”

朱威怔了:“疏什麽財?”

“賭資呀!”公孫衍故意將“賭”字叫得山響。

朱威急道:“你⋯⋯又去賭錢了?”

“對呀,不賭錢能叫爺們嗎?”

朱威腳一跺:“咦!”

“好兄弟,你咦個什麽,不就是小賭一下嗎?”

朱威又“咦”一聲,扭頭欲走,被公孫衍一把扯住:“帶錢沒?”

朱威轉過身:“什麽錢?”

“金子呀!”公孫衍手指二人,“今兒手氣不好,借了二位一人一兩足金,正說要去尋老兄你接濟呢,你這就來了!”

公孫衍一把扯住他,一手直入他的袖囊,摸出一個錢搭子,朝地上一倒,“嘩”地落下一堆錢幣。

“二位兄弟,”公孫衍轉對二賭徒道,“這就揀走屬於你們的錢。怪就怪你們的運氣不好,剛好遇到我兄弟,想要拿走我這個破院,隻能等到下次嘍!”

二人相視一眼,蹲下,各揀一塊一兩重的金餅,放嘴裏又是咬,又是吹。

公孫衍臉色一黑,厲聲道:“錢給了,還不快滾!”

二人不敢多話,起身跑了。

公孫衍蹲在地上,將餘下錢幣悉數裝進袋中,遞給朱威。

朱威瞪他一眼,氣呼呼地搶過來。

公孫衍緩緩噓出一口氣:“所幸你來得及時,否則,在下就得流落街頭嘍!”遞給他酒葫蘆,“喝一口,算是謝了!”

朱威氣結:“你⋯⋯”

“哈哈哈哈,”公孫衍爆出一聲長笑,“朱兄肚裏有火,咱就屋子裏發去!”扯他進屋。

二人步入客廳,朱威、公孫衍各在破席子上坐下。

朱威悶氣沒消,鼓著。公孫衍一手拿著酒葫蘆,另一手敲打它,發出有節奏的“嘭嘭”聲,每敲五下,就仰脖子喝一口,喝得咂咂山響。

朱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公孫衍喝酒的動作越來越誇張。

朱威氣極:“你⋯⋯”手指向他,指頭隔著幾案,差點兒戳到他的鼻子上。

公孫衍慢悠悠地挪開他的手:“你個什麽呀,朱兄?是不是心疼你那二兩金子了?”

“你⋯⋯”朱威將頭瞥向一邊,“怎麽也學起那個混子來了?”

“哈哈哈哈,”公孫衍笑道,“你說的就是白公子嘛,這且說說,在下學他有何不好?”

“你⋯⋯”朱威轉過頭來,“唉,白相國要是看到你也成了這樣,不知該有多傷心哪!”

公孫衍仰頭灌一口:“白相國該傷心的隻怕不是在下!”

“不是你,又會是誰?”

公孫衍緩緩地指向他:“是朱兄你!”

朱威怔了:“啊?為什麽是我?”

“不為什麽,就為你一直糊塗!”

“我⋯⋯”朱威納悶了,“怎麽糊塗了?”

“君昏臣奸,黑白顛倒,你身為權臣,卻不力諫,你洞曉黑白,卻不分辯,不叫糊塗又叫什麽呢?”

“唉,”朱威長歎一聲,“犀首啊,別人不知在下,你還不知?不是不諫,是時辰未到!”

“哈哈哈哈,”公孫衍又出一聲大笑,“好一個時辰未到!待時辰到時,隻怕是雞飛蛋也打了!”又飲一口酒,“不瞞朱兄,這些日來,在下總算明白了公孫鞅當年為什麽會離開安邑,西向投秦!”

“公孫兄啊,你我皆是魏人,世代沐浴魏恩,與他衛鞅大不一樣,斷不可生此念想!”

“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我公孫衍何時沐浴過了?”

“朱兄呀,”公孫衍給他一個苦笑,“不要不服氣,睜眼看看你的大魏吧!十數年積聚,一戰全沒了,河西數百裏沃野,一夜易主了⋯⋯教訓如此慘痛,可你的王呢?他的眼瞎了嗎?他的耳聾了嗎?全軍潰敗,龍將軍拚死保全數萬魏卒,卻被說成是畏敵避戰!既然是畏敵避戰,就當是殺頭之罪,為什麽又不治他的罪?我公孫衍舍身犯死,長途奔襲,結果卻成就了他魏卬,使他封侯割地,招搖過市!我的大司徒啊,你說,不讓在下喝酒,又讓在下做什麽呢?八萬甲士的血,數十萬百姓的淚,仍然澆不醒你的昏君哪,朱大司徒!”

朱威長長一歎:“唉!”

一陣沉默。

良久,朱威抬頭,苦笑道:“公孫兄,話說回來,君若不昏,何來忠臣?眼下魏國需要的,正是你這個大忠臣哪!”

“你好糊塗呀,我的朱兄!在下何時成為臣了?你的王何時封過在下臣了?還有,陳軫難道不忠嗎?魏卬難道不忠嗎?朱兄啊,在下求求你,甭在我這兒瞎摻和了!”公孫衍將酒葫蘆扔過去,“還是喝一口這個吧!”

朱威拿起酒葫蘆,猛喝一氣,長歎道:“唉,公孫兄啊,你說得對,但也不全對。我王或會一時發昏,卻不會永遠發昏。我王或會一時糊塗,卻不會永遠糊塗。在下確信,河西之事,遲早有一天我王會明白的!”

“司徒大人,你就甭再為你的昏君辯解了。河西之事,昏君心裏其實就跟明鏡似的,他明白著呢!”

朱威一怔:“此言何解?”

“縱觀河西之戰,從開始到結束,根本就敗在你的王一人之手,陳軫、魏卬不過是幫凶而已。你讓你的王明白,就等於讓你的王自說不是。你好好想想,你的王是這樣的人嗎?幾十年來,他認過錯嗎?沒有!他永遠都是對的!”

朱威沉思良久:“你說得雖是,卻也得反過來想。白相國故去多時,陳軫夢中都在念叨相位,可王上呢,將相位一直空懸不說,這又削了他的上卿之位、大宗伯之職,將他打回原位。就憑這樁事兒,我們就不能說王上完全糊塗。相位一日不定,公孫兄就有一日機會。大魏畢竟是王上的,王上亦斷非碌碌無為之君。至於眼下,王上無非是撐個麵子。待王上尋下台階,相信他會重用公孫兄。常言說,善釣者待機起鉤,善水者順流而動。眼下機運不至,公孫兄是明白人,不可過於焦躁啊!”

“哈哈哈哈—”公孫衍長飲一口,“咕嘟”咽下。

就在此時,外麵傳來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犀首,犀首⋯⋯”

公孫衍急迎出來,見是黃叔手扶柴扉,大口喘氣。

公孫衍略怔:“黃叔?”忙扶住黃叔,攙他至客堂,按他在幾案前坐下。

公孫衍明知故問:“黃叔,啥事呀?看把您老急成這樣。”

黃叔抹淚道:“我這是趕巧哩,正好朱大人也在,省得我一個一個找。”

朱威看向他:“黃叔,出什麽事兒了?”

“是少夫人讓我來的。”

“少夫人?她⋯⋯怎麽了?”

“公子將她的首飾全都拿到當鋪去了!”

公孫衍、朱威互看一眼,又不約而同地轉向黃叔。

黃叔急切說道:“少夫人苦勸不住,眼淚都要哭幹了。少夫人實在沒有辦法呀,要我來求求你們,求你們⋯⋯這就過去一趟!”

朱威起身就要過去,被公孫衍一把扯住。

公孫衍看向黃叔:“黃叔,少夫人要我倆過去做啥?”

“這個⋯⋯”黃叔遲疑有頃,“我也不曉得呀,是少夫人吩咐我來喊你們的!”

公孫衍拿起葫蘆,朝嘴上又灌,酒卻沒了。

公孫衍仰麵朝天,將葫蘆倒下來,朝口中連磕幾下,卻沒有一滴出來。公孫衍將空葫蘆的嘴放進嘴巴裏,誇張地對葫蘆空吸幾口,咂吧幾下:“黃叔呀,您老不說,犀首也猜得出來。少夫人必是曉得犀首的賭藝好,讓我去把公子輸掉的錢都贏回來!”

黃叔怔了:“犀首?”

“要犀首都贏回來倒是不難,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要進賭場就得有點兒本錢才是!”公孫衍指下空****的屋舍,“您老請看,犀首家徒四壁,實在是拿不出一枚銅子了!”

“犀首,你⋯⋯”

公孫衍沒有理他,轉對朱威:“朱兄,你府上不是有錢嗎?怎麽樣,先借點兒做本,看犀首這就去把白公子輸進去的全贏回來!”

黃叔氣血上湧,手指公孫衍,渾身打戰:“你⋯⋯”忽地站起來。

以為他要揚手打人,朱威緊忙站起,將他拉到院裏。

黃叔痛心疾首:“朱威呀,犀首怎麽會⋯⋯這樣?”

“不瞞黃叔,”朱威壓低聲音,“犀首近來也成元亨樓的常客了,家裏的東西全都輸光,今兒⋯⋯若不是在下來得及時,他的這個破院子就⋯⋯唉!”

黃叔驚愕:“天哪!”

朱威恨道:“元亨樓為禍日甚,我這⋯⋯”

黃叔轉對朱威,眼中放光:“朱威,你不是大司徒嗎?如此傷天害理的勾當,就發生在你的眼皮底下,難道就不能把它封了?”

“這⋯⋯”朱威輕輕搖頭,“他們一沒造反,二沒偷盜,三沒命案,律令並沒有禁止設賭,叫在下怎麽封呢?”

“那就尋個別的碴兒!”

“唉,”朱威苦笑一下,“黃叔呀,這怎麽能成呢?在下是執法的,執法要以律令為準,不能知法違法啊!”

黃叔狠狠跺腳:“咦!”仰天長歎,“唉!可憐綺漪,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犀首身上,可他⋯⋯唉⋯⋯”一個轉身,抬腳出門,大踏步去了。

朱威返回客堂,卻不見了公孫衍。

朱威舉目四顧:“犀首?”

一個偏處傳出應聲:“在這兒呢。”

聲音落處,公孫衍搬著一隻大酒壇走過來,將酒壇當堂放好,拾起空葫蘆,遞給朱威:“朱大人,幫個忙!”

朱威拿好葫蘆,公孫衍從牆上取下一隻漏鬥擱在葫蘆嘴上,搬起酒壇,將葫蘆灌滿,又將壇口上溢出的酒拿舌頭舔了,給朱威做個怪臉,再給葫蘆塞上塞子。

公孫衍伸頭看看酒壇,又晃幾下,滿意地點下頭,將酒壇子小心封起,搬回裏屋,誌得意滿地走出來,伸手道:“愣著幹什麽呢,遞過來呀!”

朱威不遞給他,反倒擰開塞子,將葫蘆口放進自己嘴裏,仰脖“咕嘟咕嘟”一氣喝下。

公孫衍輕輕鼓掌:“好好好,這才像是朱兄!”

朱威放下葫蘆,抿下嘴,看向他:“犀首呀,你⋯⋯怎麽能對黃叔那樣講呢?”

“依朱兄,在下該作何講?”

“白相國也算是待你不薄,白家過成這樣了,少夫人實在苦於無奈,才來求助你我,可你⋯⋯”

“嗬嗬嗬,”公孫衍笑著打斷他,“看這樣子,朱兄是真心想幫白家呀!”

“這能有假?”朱威橫他一眼,“可這⋯⋯怎麽幫呀?”

公孫衍斂住笑:“如果司徒大人是真心想幫,在下倒是有個幫法!”

朱威急了:“是何幫法,快說!”

公孫衍微微一笑,勾下手:“葫蘆遞過來。”

朱威遞給他葫蘆,兩眼緊盯他。

公孫衍接過,慢悠悠地啜一口:“大人這就回家,取一百兩足金,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樓贏他回來!”

朱威急了:“你⋯⋯唉!”氣呼呼地蹲下。

公孫衍慢吞吞地問道:“說呀,在下怎麽了?”

朱威白他一眼:“喝多了,淨說醉話!”

“在下人醉,心卻不醉,倒是朱兄,酒沒喝夠,心卻醉了!”

朱威抬頭,盯視他:“你⋯⋯什麽意思?”

“救白家呀!”

“怎麽救?”

“他在賭場裏栽進去的,還能怎麽救?”

“你⋯⋯”

公孫衍看向門外,冷冷一笑:“陳軫奸賊,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為禍一方,還真以為我大魏無人哪!”

朱威聽出話音,忽地站起來:“公孫兄,你⋯⋯把話說明!”

“朱大人,你真的以為在下是白公子嗎?你真的以為在下是賭輸了嗎?哈哈哈哈,笑話!”

朱威長吸一口氣,盯牢公孫衍。

公孫衍朝外麵努嘴:“想救白公子,這就回家拿金子去!”

“這⋯⋯”

公孫衍兩眼盯住他:“舍不得嗎?白相國生前,也曾待你朱大人不薄啊!”

“你⋯⋯”朱威急了,“要多少?”

“我⋯⋯”朱威麵露難色,“我這⋯⋯家裏隻有這麽多呀!”

“哈哈哈哈,”公孫衍得意地大笑起來,“你有多少,我早就給你算清爽了!”

“這⋯⋯”朱威哭喪起臉,討價道,“給我留個十兩,如何?萬一讓你輸光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風了!”

公孫衍嘴一撇:“不行!統統拿來!”

“你⋯⋯”朱威氣結。

公孫衍喝一大口,誇張地說道:“嘖嘖嘖,人哪⋯⋯”給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歎,“咦籲唏!”

朱威臉色尷尬,兩眼眯起,審會兒公孫衍:“公孫兄,不是在下舍不得,是⋯⋯滿城都曉得那棟樓裏有個吸錢鬼,凡去賭的沒有贏家。再說,你連賭連輸⋯⋯”看下房子,“差點兒就睡大街了!”

公孫衍反問道:“在下若不連賭連輸,怎麽能看見那個鬼呢?”

朱威眼睛大睜:“哦?”

公孫衍詭秘一笑:“有什麽看的,拿金子去吧。要是不放心,大人可躬身走一遭!”

朱威吸一口氣,咬牙道:“我去!”

白虎將夫人的嫁妝盒抱進一家當鋪,“啪”地擺在案上:“當家的,這是我家夫人的嫁妝,權在你這兒寄放一天,給個價!”

鋪主打開,一件一件查看。

白虎拿手指輕敲幾案:“看什麽看,金是足金,玉是真玉,珠是寶珠,皆是白家珍品,多少金子,給個利索話!”

鋪主合上盒子,堆笑道:“敢問公子,是賣,還是當?”

“來你這裏,自然是當了!”

“要是當,足金二十兩!”

“什麽?”白虎大眼一瞪,“一滿盒子才值二十兩!”打開盒子,將幾件重的金飾挑出來,“你稱稱,單是這金飾就不止二十兩!”

“嗬嗬嗬,”鋪主賠笑道,“公子息怒,公子此來,隻是在我這裏存放一天,是當,不是賣。要是賣,我就一定給足!”

白虎心中“咯噔”一下,目光征詢:“給足是多少?”

鋪主五指張開:“足金五十兩!”

白虎眉頭擰起來,顯然在做一個痛苦的決定。

鋪主加重語氣:“公子要想清楚,若是賣,這盒飾品就不能贖回了!”

白虎眼前浮出綺漪及她的大肚子:“當吧。三十兩,如何?”

“好吧,看在公子麵上,就三十兩!”鋪主拿出三十塊小金餅,放在稱上,“公子看好了,足稱!”裝進錢袋,又從口袋裏拿出一枚金餅,“這一枚算是在下贈送公子的,祝公子好運!”

白虎朝他拱手:“謝了,待本公子贏得大錢,還你十枚!”說著攫過金袋,腳步匆匆地走了。

鋪主望著他的背影,連連搖頭。

白虎就如中了邪一般,抱緊錢袋直奔元亨樓,被人迎入貴賓廳。兩個美女笑嘻嘻地走進來,放好果盤與茶水後,一個在他背後按摩頭頸,一個在他前麵按摩腿腳。

戚光微微一笑:“聽到聲音了。這麽看來,他是賣了偏院?”

“不是。”

“哦?”戚光盯過來,“他可帶錢了?”

“不帶錢他能有臉來嗎?”林樓主湊近,“小人探清爽了,那小子於一個時辰前揣了首飾盒子走進當鋪。據當家說,那小子將他夫人的首飾悉數當了,得三十一金!”

“嘖嘖嘖,”戚光咂舌道,“當家也夠黑心的!”

“戚爺說得是!白夫人的首飾,隨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那隻盒子裏的物事,少說當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發了。打發也就打發了,他偏又多出一金來,似乎還⋯⋯”見戚光把臉扭向一邊,林樓主趕忙打住。

戚光轉過臉來,豎根拇指:“嘖嘖嘖,這小子是個玩家!”看向窗外,“看辰光,該當開場了吧?”

“小賭隨時開場,至於申時的大賭,還差小半個時辰呢!”

“你什麽意思?”戚光的目光射過來。

“稟戚爺,”林樓主湊近,“本樓規矩,十金以下為散賭,樓下大廳隨時開場;三十金以下為小賭,樓下雅賓廳每個時辰一開場;五十金以下是中賭,二樓貴賓右廳兩個時辰一開場;八十金以下為大賭,二樓貴賓左廳每天一次,申時開場;至於百金以上,視為豪賭,在三樓通天廳,待豪客來時,擇吉時開場!”

戚光眉頭微皺:“規矩我能不曉得嗎?我問你什麽意思?”

林樓主略略一怔,哈腰道:“是小人的錯!小人的意思是,白公子的三十一金頂多算是中賭,隻能安置在二樓貴賓的右廳。方才右廳開場,小人本想安置他進場,可他一本正經地坐在那兒,似乎沒有要進場的意思,看樣子,他是想在申時到時,進左廳!”

戚光兩眼眯成一條線:“你的意思呢?”

林樓主麵露難色:“若是安置白公子進左廳,就會壞掉樓上的規矩!不過,規矩是戚爺定的,隻要戚爺一句話,小人這就安置!”

“安置他在通天廳吧!”

林樓主驚愕:“這⋯⋯”

“順便轉告白公子,就說戚爺今兒來興致了,陪他玩一把!”

林樓主倒吸一口氣:“戚爺,您⋯⋯親自出馬?”

“今日可能是白公子的最後一賭,錯過了豈不可惜?”

“是是是,”林樓主迭聲應道,“戚爺親自出場,還破下規矩到通天廳,真是給足了那小子麵皮!”

“不閑扯了。放個告示,凡是賭客,都可進通天廳觀賞!再整出個場麵,要搞就搞得鬧猛一些兒!”

“當然,當然,戚爺出場,說什麽也不能寒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