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蘇秦懵懂揭王榜 王後無奈用偏方

麻姑奔波多日,蘇秦的婚事仍無著落。

聽聞龍口村有家閨女及笄,麻姑特地起個大早,沿伊水東堤向南走去,走有二十餘裏,來到伊闕。

龍口村就在闕裏。

麻姑進村打聽,讓她驚喜的是,待字閨中的不止一家,而是六家。麻姑一家一家地走訪,從村東頭一直串到村西頭,直忙到天色向晚,憑她一張鐵嘴,竟未說動一家。

麻姑掛著一臉幹笑走出最後一家柴扉,不無沮喪地走向村東的伊水河堤。

快到河堤上時,麻姑看到有個土墩,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取出別在腰後的芭蕉扇,連扇幾下,長歎一聲:“唉,又是白忙!”

話音剛落,眼前一亮,一位浣紗少女出現在河堤上。

麻姑仔細望去,浣紗少女的品相倒是端正,唯有左腳甚跛,走路一搖一晃。

麻姑盯住她看。

少女左手一籃,右手一桶,一歪一歪地走到跟前,朝她點下頭,甜甜一笑,又一歪一歪地朝村裏晃去。

麻姑又盯一時,回過神來,揚手叫道:“閨女留步!”

少女停住步子,回眸一笑。

“閨女可是這個村的?”麻姑趕前幾步,笑盈盈地問道。

少女點頭。

“閨女是哪一家的,麻姑兒好似不曾見過!”

“俺姓朱,叫朱小喜兒,”少女又是一笑,“俺大叫朱老喜兒!大娘是哪個村兒的?”

“哎喲喲,”麻姑一拍腦門,“原來是老喜兒家呀!大娘和你大是熟人哩。小喜兒,麻姑兒是打軒裏來的,走得渴了,想到你家尋口水喝!”

小喜兒道:“好咧。”

二人來到村南頭,走進一家獨院,院外翠竹綠鬆,院內幹淨整潔。麻姑打眼一看,心裏一陣歡喜,剛近柴扉,就咋呼起來:“老喜兒哥,有稀客嘍!”

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應聲迎出,見是麻姑,滿臉堆笑:“哎喲喲,是大妹子呀,稀客稀客!來來來,小喜兒,快到灶房裏去,為你大娘燒碗荷包蛋,打八個!”

麻姑兒一聽是打八個蛋,樂了。在這方圓,媒婆上門,主人若是端上八個荷包蛋,就表示有意讓她提親。

見小喜兒拐進灶房,麻姑兒嗬嗬笑道:“老喜兒呀,妹子就是衝著你家這八個荷包蛋來的!”

“不瞞大妹子,你今兒一進村,老喜兒就瞄到了,哪兒也沒敢去,隻在家裏候著。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看看天色不早了,老喜兒正在著急哩,大妹子這兒卻露頭了!”

“嗬嗬嗬,”麻姑笑道,“不瞞老哥兒,大妹子把村子走了個遍,不想老哥兒家住得偏,愣是給漏了。麻姑回家,走到河堤上,偏巧碰到咱家閨女,嘿,真叫個天意哩!”又壓低聲,“閨女多大了?”

“老大不小了!”老喜兒輕歎一聲,“唉,人你也看到了,哪兒都好,就是這左腳有點兒毛病,打小落下的。前年就及笄了,可⋯⋯就為這個,提過幾家都沒成,看把我愁的!”

“怎麽不見她娘哩?”

“唉,”老喜兒又是一聲輕歎,“早走嘍。小喜兒命苦,六歲時沒娘,家中也沒個兄弟姐妹,孤零零的一直守著我過。不瞞大妹子,小喜兒雖說腳跛,卻能幹得很,裏裏外外,粗活細活,啥都能做。小喜兒說,她誰也不嫁,就守著我老喜兒過一輩子。可這哪能成呢?她不嫁人,老喜兒的老臉往哪兒擱?再說,老喜兒巴望多年,早就想抱個小外孫呢!不瞞大妹子,近處是沒指靠了,老喜兒早想求求大妹子,不拘遠近,不拘窮富,好歹為她尋戶人家!”

麻姑兒正欲接腔,小喜兒已經端著托盤跛出灶間,上麵是兩隻陶碗,每隻碗裏盛著八隻荷包蛋。

麻姑兒接過一碗,盯住小喜兒又審一番,樂得合不攏口道:“嘖嘖嘖,他倆真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呢!”

回到軒裏已是人定,月上樹梢,麻姑顧不上疲累,徑直走到蘇家院子,站在柴扉外,扯嗓子叫道:“蘇老哥兒!”

房門“吱呀”一聲洞開。

蘇虎披件衣服,走出來,打開柴門:“聽出來是大妹子的聲音。這辰光來,怕是有喜信兒哩!”

“嗬嗬嗬!”麻姑笑著走進柴扉,一屁股坐在石幾旁。

蘇姚氏也走出來,點了油燈,端出一碗薄荷涼茶放在石幾上,麵對麻姑坐下。

麻姑一手端過涼茶,品一口,見不燙口,“咕咕”一氣喝下,另一手伸到腰後,摸過扇子,連扇幾下。

蘇虎蹲在地上,試探道:“看大妹子樂成這樣子,事兒成了?”

麻姑故意歎出一口長氣:“唉,一言難盡哪!”

蘇虎急了:“大妹子快說,是成了,還是沒成?”

“當然成了!你聽說過有麻姑兒做不成的媒嗎?”

“哎呀大妹子,”蘇虎笑逐顏開,“真是勞苦你了。快說說,閨女是哪個村的?”

“龍口朱家,可是個正兒八經的莊戶人哪。”

“龍口朱家?”蘇虎怔了下,“龍口隻有一戶姓朱的,難道是朱老喜兒家?”

“嗬嗬嗬,除了他家,還能有誰?”麻姑兒得意地連扇幾下。

“他有閨女?”

“老哥兒呀,”麻姑兒嗔怪道,“他若沒有閨女,我還忙個啥哩?”又壓低聲音,“不瞞老哥兒,老喜兒家中並無他人,隻此一個閨女,看得就如掌上明珠似的,一心想找個聰明能幹的女婿。這不,聽說是你蘇老哥兒的小子,老喜兒二話沒說,當即允準了。我說不急不急,先安排個日子相麵,你猜老喜兒咋說?老喜兒說,”麻姑清清嗓子,學朱老喜兒的聲音:“‘誰是誰呀,我信不過蘇老哥兒咋的?你去告訴蘇老哥兒,若是提的別家,我倒要三訪四查,隻他蘇老哥兒,老喜兒啥也不說,隻要他不嫌棄我家的小喜兒,這閨女早晚都是他家的,叫他隻管揀日子迎娶!’”

“唉,”蘇虎看著蘇姚氏,“說起來還真是緣分!朱老喜兒是我兒時故交,許多年不見,他竟是養出一個小喜兒來!”

蘇姚氏忍不住插上一句:“麻姑,閨女咋樣?”

“嗬嗬嗬,”麻姑回道,“老嫂子呀,閨女真叫沒個說的!年方十七,品端貌正,麵若桃花,口若櫻桃,語未出聲笑先出,妹子我是越看越中意啊!”

蘇虎問道:“我說大妹子,咱莊戶人家,會過日子才是緊要!”

“妹子曉得老哥兒想問的是啥。妹子盤問過了,家務活兒樣樣俱精,養蠶織布更是一把好手。不瞞你說,老喜兒的大小家務,另有五畝桑園,全是閨女一人包攬的!”麻姑湊近蘇姚氏,比量一下奶子和屁股,“再說給老嫂子一句,閨女哪一處都惹人哩,麻姑隻過一眼,就曉得是個能生養的。老嫂子,你就等著抱孫子吧!”

蘇虎、蘇姚氏樂得合不攏嘴兒。

蘇虎斂住笑:“大妹子,生辰八字也得合上才是!”

麻姑嗔道:“瞧老哥兒說的啥話?妹子是吃啥飯的,方圓三十裏,哪家閨女的生辰八字不在妹子的心裏頭擱著?若是八字合不上,妹子是連門也不會登的!”

“嗯嗯嗯,是著哩。照你這麽說,這門親事可以定下!哪天相親,老哥兒聽你的!”

聽到“相親”二字,麻姑笑出幾聲:“嗬嗬嗬,我說老哥兒,人家朱老喜兒滿心兒願意。你看,相親這事兒—”

“不相親哪兒能成?”蘇虎搖頭道,“咱雖是莊戶人家,該走的禮數,還是要走的。大妹子,你看這樣成不,相親日子、聘禮全由你定,老哥兒聽你的!”

麻姑眼珠子一轉,連連點頭:“好好好,明日麻姑就去老喜兒家,搞定這事兒!”

次日午時,小喜兒正在織布機上織布,老喜兒收工回來。

小喜兒走下織機,一瘸一拐地走進灶房,端出燒好的飯菜,擺在幾案上:“阿大,吃飯。”轉個身,再次走向機房。

老喜兒覺出她有啥心事兒,衝她的後背道:“喜兒,你咋不吃哩?”

“我不餓。”

“回來。”

小喜兒拐回來。

“你的臉色不好,咋哩?”

“上午槐花來玩,說是麻姑兒昨兒也到她家提親,提的就是那個人,她阿大死活不肯,說出一堆壞話,硬把麻姑轟出去了。”

“唉,”老喜兒長歎一聲,“閨女呀,蘇家的二小子阿大早就打聽過了,名聲是不大好,身為莊戶人,卻討厭種莊稼,吊兒郎當的總在王城邊上閑逛。可聽來聽去,阿大覺得沒啥子呀。人家一沒偷東竊西,二沒招蜂引蝶,三沒殺人越貨,是個文靜人呢。有人還看見他在王城書肆裏幫人抄書。能幫人抄書,表明他識字。喜兒呀,阿大一個字兒也不識得,隻會種田,出死力。要是你能嫁個識文斷字的人,這是多大的福呀,阿大為你高興哩。”

小喜兒臉上溢出笑,迅即又斂住,嗔怪道:“聽說他是個口吃呢!”

“閨女呀,有個毛病才好哩,要不是這個,咋能輪上咱哪?再說,口吃了,話就少些,你話也不多,過日子正合適。”

“嗯。”小喜兒眉開眼笑。

“喜兒呀,別的不敢說,有一點是實的,他阿大我年輕辰光就認識,一道為天子出過役,是個好人,話不多,種莊稼是把好手,再說,蘇家還有一井好田,是天子賜的,在軒裏村算是戶殷實人家,就衝這個,咱能與他結親,也算是高攀哪!”

“嗯。”

外麵一陣響動,接著麻姑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

聽出聲兒,老喜兒堆起笑臉迎上。

瞥見桌上的飯,麻姑對小喜兒道:“閨女,給麻姑盛一碗,餓了!”

老喜兒看出端詳,對小喜兒道:“再炒個菜,打幾個蛋。”

小喜兒應一聲,走向灶房。

老喜兒轉對麻姑,急問:“蘇老哥兒咋說?”

“還能咋說?”麻姑一臉興奮,“聽說是你朱老喜兒的閨女,一句話,成了!”

“嗬嗬嗬,”老喜兒樂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哪。”

“老哥兒說,不能屈了閨女,得過個相親禮!”

“這⋯⋯”老喜兒朝小喜兒努一下嘴,壓低聲,“你提沒提過她的這個?”說著指下腳。

麻姑白他一眼:“這個咋能講呢?”

“不講咋成哩?”老喜兒急了,“人家來相親,一眼不就看露餡了?”

“嗬嗬嗬,”麻姑指指自己的腦袋,“你呀,這兒得拐個彎!”

老喜兒撓頭:“咋拐哩?”

麻姑招手,老喜兒湊過頭。

麻姑低語一番,老喜兒先是一怔,繼而笑逐顏開。

吃過午飯,麻姑風風火火地趕到蘇家,對蘇虎道:“我對老喜兒說了,老喜兒說,既然老哥兒禮細,咋個過禮,就由老哥兒定!”

“哎,”蘇虎頗是感慨,“沒想到老喜兒仍舊是這麽個性子!”

“老哥兒是咋個相法,妹子好去張羅。”

“大妹子呀,弄這事兒,你在行,你說咋整,咱就咋整,老哥兒全聽你的!”

“要是這說,我們先定日子。”麻姑扳起手指頭,“今兒來不及,明日犯煞星,後日?嗯,後日大吉大利,適合嫁娶婚配!”

“那就後日!”

“四季四喜,老哥兒就備個四色禮吧。”

“哪四色為好?”

“老喜兒能喝幾口,送他一壇老酒。其他三樣活的為好,一隻羊、一隻鵝、一隻鴨就成了!”

“是不是寒磣了些兒?”蘇虎略略一想,慷慨道,“把鴨換成個牛犢吧,我家欄裏剛好有一頭。”

“真是大禮喲,”麻姑高興道,“老喜兒不定多開心呢!我這就去,讓老喜兒明兒趕個集,備幾個好菜!”說完轉身就走。

蘇虎、蘇姚氏送到院門外,目送麻姑走遠。

“他大,”蘇姚氏想起什麽,擔心道,“秦兒沒回來,咋能相親呢?”

“哼,”蘇虎應道,“即使在家,那小子也未必肯去。我尋思過了,後天我去,一則跟老喜兒多年未見,敘敘舊,二則看看閨女。若是中意,咱就安排結親。若是不中意,咱也好推到秦兒頭上,有個退路!”

“嗯,你說得是。”

第三日向晚時分,蘇虎趕著牛車從龍口村回來。蘇厲牽過牛,去後院卸套。蘇虎顫步走到屋裏,滿臉通紅,顯然是喝高了。

蘇姚氏從灶房出來,見他一身酒氣,笑道:“老頭子呀,瞧你喝成這樣,見到閨女沒?”

蘇虎白她一眼:“廢話,不見閨女,能叫相親?”

“咋樣?”蘇姚氏急問。

“嗬,”蘇虎在石幾邊坐下,哈出一口重重的酒氣,“麻姑兒真沒瞎吹,閨女真就是⋯⋯要啥有啥哩。不說別的,單是那個勤勞勁兒,打上燈籠也難尋出第二個。這不,我一到她家,就見閨女坐在機上織布,直到我走,那架織布機就未停過。我看得心疼,對老喜兒說,好歹也讓閨女歇一小會兒,你猜老喜兒咋說?老喜兒說呀,唉,不瞞你老哥,閨女打小養就這個毛病了,隻要坐到機子上,天不黑定,她就不肯下來!”

蘇姚氏笑了,半是調侃道:“瞧你美的!閨女不下機子,是不肯見你這個公公,這叫害羞!”

“嗬嗬嗬,管她是害羞還是勤勞,反正這閨女我是相中了!就小喜兒這個性子,對咱二小子再好不過!”

“嗯,有這閨女守著,秦兒的野性子,想必會有個收斂!”

“說的就是這個。聽著閨女一聲緊似一聲在織機上忙活,我那心裏真叫個美呀。臨出門時,我對老喜兒說,啥也不說了,這門親事,正式定下。至於大喜日子,老喜兒要我選,我問麻姑兒哪天合適,麻姑說,這個月最合適的日子是辛醜日!”

“辛醜日是哪天?”

“就是大後天。”

“天哪,”蘇姚氏打個驚怔,“那就隻有三天辰光了!”

“嗯。就二小子這個野勁兒,早過門早好!”

“嗯。”蘇姚氏擔心道,“可莊稼咋辦?”

“秋咱收好了,怕個啥?剩下是冬耕,早幾天晚幾天沒有大礙。再說,秦兒回來,還多雙手哩。”

“那就快點籌備,不能屈了秦兒!”

蘇虎朝屋裏大喊:“蘇代!”

蘇代應聲出來。

“明兒你去洛陽,尋你二哥回來!”

鬼穀子、童子慢悠悠地走在洛陽的鬧市口。這兒相當接近王城了,遠處的宮牆隱約可見。

路邊有個雜貨攤,架上掛著各色各樣的錦囊,下麵擺著各色文玩。鬼穀子走過去,取過幾隻錦囊並書寫之物,收入囊中:“小子,付錢。”便扭頭走了。

童子遞過一枚大布幣,店主找回幾個小布幣。

童子收好零錢,追上:“先生,買這些東西做啥呢?”

鬼穀子指著遠處的宮牆:“小子,想不想進那王宮裏遛一小圈兒?”

“想死了,”童子興奮道,“可有兵士守著,不讓進呢。”

“要是你真想進去,老朽為你想個辦法。”

“什麽辦法?”

鬼穀子指向前麵:“那兒去,鬧市口!”

一老一少走有不到一個街區,童子指向前方:“先生,鬧市口到了。”

“是嘍。”鬼穀子看到一片空地,過去坐了。

童子跟過去,豎幡站在一側,悄聲道:“先生,這就要進宮嗎?”

鬼穀子朝告示壁努下嘴:“那兒有堆人,過去看看是何熱鬧。”

童子“嗯”一聲,將幡子插進土裏,走過去,擠進人堆。

人堆前麵是個臨時搭起的台子,台上懸掛一塊造型精致的木板,板上“王榜”二字赫然在目,榜上蓋有王璽,旁側有四名持戟甲士守護。

人頭攢動,圍觀者越聚越多,一個貎似斯文的人大聲念著榜文:“⋯⋯朝野無論何人,凡能醫好王後者,賞金三鎰,晉爵大夫⋯⋯”

然而,半個時辰過去了,議論者眾,卻無一人應榜。

就在此時,兩個山裏行腳醫大步流星地趕過來。一個年約六旬,顯然是醫中高手,另一個年輕些,背個背簍,裏麵裝著草藥,一副興衝衝的樣子。

顯然,二人是聽到求醫的榜文,專門過來的。

年輕人走到近前,站在人堆邊,踮起腳尖朝榜上看。

有人看到二人的打扮及藥簍子,大叫起來:“喂,有醫家來了,大家讓讓!”

眾人讓開一道縫。

年輕人左右打拱,頭前走向榜台。

公子疾、嬴駟幾人看得真切,互望一眼,跟進去。

童子在人縫裏鑽來鑽去,拱到了最前麵。

年輕人走到榜前,細讀榜文。老醫家緊跟過去,站他旁側。

眾人或調侃,或起哄,七嘴八舌:

“老醫師,快揭榜呀,三鎰金子,你看一輩子病也掙不到啊!”

“對呀,老醫師,快揭榜,還有大夫爵位哪!”

年輕人熱血上湧,跨前一步,伸手就要揭榜,不想老醫師先一步出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生生將他拉回。

年輕人看著老醫師,滿臉詫異:“阿大?”

老醫師不由分說,連推帶搡地將他扯出人堆。

年輕人一臉懊喪:“阿大,您不是說,娘娘的病不難治嗎?”

老醫師橫他一眼:“我說過不難治,可也沒說好治呀!”

年輕人顯然蒙了,不解地望著他,小聲辯道:“阿大,疑難雜症您醫好不知多少,想那娘娘之病,又能難到哪兒去?”

“我且問你,診病靠什麽?”

“這還用說,望聞問切!”

老醫師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娘娘玉體,豈是你我草民所能望的?為娘娘診病,要隔道簾子!望且不能,談何聞、問?再說切脈。曉得不,為娘娘切脈,是要懸絲的。你有懸絲切脈這本事嗎?”

年輕人咂吧幾下嘴唇,瞄一眼王榜,不再作聲了。老醫師扭轉頭,顧自走去。年輕人回望一眼,乖乖地跟在身後。

公子疾幾人相視一笑。

司馬錯聳聳肩膀,言語中盡是不屑:“我道是哪路高人呢,卻是兩個庸醫!”

“嗬嗬嗬,”公子疾笑道,“司馬兄,若是不出所料,那個老醫師當是醫中高手!”

“不會吧,疾哥,”公子華詫異道,“你怎麽曉得他是高手?”

“就憑他的一番話呀。尋常醫師哪能曉得懸絲切脈這個說法?前番魏醫為娘娘看病,就是那般切的脈!我家仙姑因是女流,方才得以近前!”

“既然曉得這些,他又何故興衝衝地趕來?”

“如果不出所料,”公子疾手撫下巴,“當是那年輕人要來,老醫師也或是讓他實地看看,給他個教育!”

嬴駟歎服地點頭。

公子疾轉對嬴駟道:“看來,一時三刻不會有人揭榜了,”又指向不遠處,“那兒有家酒肆,我們去小酌一盞,如何?”

嬴駟點頭,幾人轉身走向酒肆,剛好撞到匆匆趕來的張儀、蘇秦和小順兒。

蘇秦一直在看招幡下坐著的鬼穀子,心思分了去,未及躲閃,結結實實地撞在嬴駟身上。嬴駟猝不及防,被他撞倒。

有人竟敢撞倒殿下,司馬錯急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按住蘇秦。公子華緊忙扶起嬴駟。

司馬錯揚拳就打,卻被張儀眼疾手快地托住胳膊。

張儀賠笑道:“兄弟,無意撞上,甭動粗啊!”

司馬錯何等身手,一個反轉扭住張儀,用力極大。張儀疼得齜牙咧嘴,硬是忍住。

司馬錯冷冷一笑:“嘿,你小子,竟然跟我來這個!”

小順子見是扭到主人,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被司馬錯飛踹一腳,踢倒在地。

被按在地上的蘇秦這也反應過來,一肘子回頂司馬錯的腿窩。司馬錯腿肚子一軟,“撲通”跪地。張儀得力,撲到他身上,按住要打,被公子華揪住衣領,硬拎起來。

顯然,張儀三人處於下風。

司馬錯惱羞成怒,翻身就要開打,嬴駟重重咳嗽一聲。

見殿下發聲,司馬錯、公子華住了手。

嬴駟兩眼盯住蘇秦,給他個笑,態度和氣地拍拍他的肩:“嗬嗬嗬,你很會打架嘛!”

蘇秦一臉窘相:“我⋯⋯我⋯⋯”

嬴駟看向張儀,拱手:“公子好身手哦!”

張儀拱手還禮:“您過譽了!”眼睛轉向司馬錯、公子華,嘴角撇出一笑,“人多不算本事,有種單獨練練!”說著解下劍,扔給已從地上爬起來的小順兒,“順兒,拿住!”便當街紮下架勢。

見對方主動挑戰,司馬錯來勁了,氣血上湧:“嘿,倒是遇上個不識趣的!”亦解下劍,遞給公子華,紮下架勢。

見有人當街打架,觀眾們圍過來。

姬雨夾在人群中,冷冷地看著他們。

有殿下在,公子疾不想生事,一把扯住司馬錯:“嗬嗬嗬,練什麽練呀,司馬兄,兄弟們都在等著呢,再不去,酒菜就涼了!”又給公子華使了個眼色。

公子華護住嬴駟,擇路走開。

正在興頭上被人攪局,司馬錯怎會甘心,手指張儀,咬牙切齒道:“你小子,等著!”卻被公子疾硬拽著離開人群。

張儀得勝地打個口哨,朝他們離去的方向啐一口,從小順子手中接過劍,佩好。

見熱鬧沒了,童子踅過來,走到鬼穀子身邊。

鬼穀子問道:“小子,看到什麽了?”

童子應道:“那個人在打架呢!”

“那個人是哪個人哪?”

“就是那個⋯⋯與我們打賭的人,還有那個口吃!”

“嗬嗬嗬,不打不相識嘛!”

童子兩手一攤,不無遺憾道:“可是⋯⋯還沒有打成,對方就走了!”

“你還看到什麽了?”

“前麵張了個王榜,說是王後病了,無論何人,誰要能治王後的病,賞金三鎰,晉大夫爵!”

鬼穀子捋須笑道:“嗬嗬嗬嗬。”

“先生,三鎰金子是多少?”

“你的袋子裏有多少金子?”

“大大小小十幾塊,是那女的給的。”

“三鎰金子嘛,就是十來個這樣的袋子。”

“這麽多呀!”童子驚道,“那能買好多好多東西嘍!對了,啥叫大夫爵?”

“就是做官哪!”

童子盯住鬼穀子:“先生,您⋯⋯不會是要去為娘娘治病吧?”

鬼穀子反問道:“你說呢?”

“要叫我說,就甭去了。”

“喲嗬,你小子不想進宮了?”

“想是想,可⋯⋯聽那個老醫師說,給王後治病,難哩,不能看,不能問,連把脈也得懸絲。對了,先生能懸絲嗎?”

“能能能,不就是吊根絲嗎?”鬼穀子一副輕鬆自如的樣子。

童子眼睛眨巴幾下:“先生,即使能懸絲,咱也不去!”

“為什麽呢?”

“咱住在山溝裏,要金子沒用。還有,如果當官了,就得一直住在這兒,是不?”

“咦,你不想住在這兒嗎?”

“嗯。”童子點頭,“不瞞先生,童子早想走了,童子想那道山溝溝了。”

“你想山溝溝的什麽了?”

“什麽都想,花、草、樹、小溪裏的魚⋯⋯好多好多!”童子一臉向往。

“是呀,屈指算來,我們是也該走嘍!”

“太好了,先生,哪天走?”

鬼穀子看向離他們不遠處的姬雨,聲音頗大:“應該就是這幾日吧!至於哪一天,還要看運數!”

姬雨聽個真切,心裏“咯噔”一聲。

看王榜的人越來越多。

張儀擠到榜前,細讀一會兒榜文,扯上小順兒擠出來。

“順兒,”張儀瞟一眼不遠處的鬼穀子,低聲道,“我且問你,那個口吃跟我們住有多久了?”

小順兒從袖袋裏摸出一塊竹板,一拍腦袋:“老天,這上麵是五十六天,近三天忘記了,加上,不多不少,剛好五十九天!”又壓低聲,“公子與他,”朝鬼穀子努下嘴,“約期就是明日!”

張儀彎起指節,照他頭上狠敲一下:“狗小子,差點兒誤我大事!”又瞟一眼鬼穀子,鼻孔裏哼出一聲,“哼,迄今為止,我還是我,沒有大悲,至於口吃,他又喜在哪兒?不過,還有一日,不定會有啥事兒呢。”眼珠子連轉幾轉,“有了!”衝小順兒,“順兒,去,請卿相大人出來!”

小順兒擠進人堆,拉蘇秦出來。

“卿相兄,”張儀不無興奮地說,“機會來了!”

蘇秦愕然:“機⋯⋯機⋯⋯機會?”

張儀指下王榜:“看清王榜了嗎?”

蘇秦點頭。

“隻要卿相兄揭下榜文,天子就會賞金三鎰,晉爵大夫!三鎰雖說不為大錢,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卻可以富足一生。至於大夫之爵,雖說不入卿,不為相,卻也是個進身之階啊。”

蘇秦渾身一顫:“張⋯⋯公⋯⋯公子,莫⋯⋯莫⋯⋯莫開玩⋯⋯玩⋯⋯玩笑,在⋯⋯在⋯⋯在下不⋯⋯不通醫⋯⋯醫⋯⋯醫道,如⋯⋯如何能⋯⋯能⋯⋯能⋯⋯”

“嗬嗬嗬,此言差矣!”張儀笑道,“卿相兄,看那榜文怎麽說的?‘⋯⋯無論何人,凡能醫好王後者,賞金三鎰,晉爵大夫!’明白不,醫好了,賞金加官!醫不好呢?榜文上並無一個罰字!也就是說,卿相兄大可一碰運氣。碰巧了,既富且貴,碰得不巧,想也少不了一根毫發!”

蘇秦仍然搖頭。

張儀眼珠子又是一轉:“不瞞卿相兄,其實在下已知娘娘所患何症,也知如何救治!”

“咦?”蘇秦驚道,“張⋯⋯公子既知,何⋯⋯何不自⋯⋯自去揭⋯⋯揭⋯⋯揭⋯⋯”

“唉!”張儀不無誇張道,“在下雖能斷出娘娘之病,也知如何根治,可這治病之人,卻是非卿相兄不可呀!”

“此⋯⋯此話怎⋯⋯怎講?”

“這麽說吧,娘娘深居宮闈,心情必是鬱悶;鬱悶日久,疾患自來。因而在下斷言,娘娘所患之症,必是心病!”

蘇秦點頭。

“心病非藥石可治,不然的話,宮中禦醫個個皆是高手,天子緣何還要貼出王榜呢?”

“這⋯⋯這⋯⋯這與在⋯⋯在下何⋯⋯何關?”

“有關,有關,有大關呢。常言道,對症下藥,方能除根。娘娘既然久鬱成疾,若要除根,首要是散鬱解悶。何能解悶?開心一笑!卿相兄飽覽群書,想必知那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事。幽王為何要戲諸侯?為博娘娘一笑!眼下什麽能博娘娘一笑呢?自是天下最不尋常之人做下天下最不尋常之事!何人最不尋常?依在下之見,就是卿相兄您!卿相兄既為最不尋常之人,所做之事自然也是最不尋常之事嘍!”

蘇秦遲疑一下:“在⋯⋯在⋯⋯”

見他有所動搖,張儀心中暗喜,繼續慫恿:“嗬嗬嗬,卿相兄,你甭在在在了,就聽在下幾句。在下為什麽認定你是最不尋常之人呢?原因有三:一是行,尋常人多是金劍正掛,張揚於外,卿相兄卻是木劍倒掛,收斂於內;二是言,尋常人言辭流利,大言不慚,卿相兄卻是言語遲鈍,語出驚人;三是誌,尋常人不思上進,安貧知命,卿相兄卻是胸有鴻鵠,壯誌淩雲!有此三者,天底下最不尋常之人,最不尋常之事,除去卿相兄,又數何人呢?”

被他說到痛處,蘇秦滿麵羞紅,沉聲正色道:“蘇⋯⋯蘇秦已⋯⋯已是人⋯⋯人輕身⋯⋯身⋯⋯身賤,張⋯⋯公⋯⋯公⋯⋯公子莫⋯⋯莫再取⋯⋯取⋯⋯取笑!”

張儀意識到說得多了,抱拳,深揖,語氣懇切:“卿相兄,你這說到哪兒去了?事關娘娘鳳體,在下豈敢取笑?再說,在下雖愛說笑,正事兒幾曾含糊過?卿相兄身為周室子民,理當為周室解難。娘娘貴為國母,國母有病,卿相兄明知有治而不行動,當是不孝。天子有憂,卿相兄能夠解憂而不施以援手,當是不忠。卿相兄呀,即使您瞧不上眼前富貴,總也不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吧?卿相兄,在下所說,實非戲言,還望明察!”

見他講到忠孝方麵,回想自己與家父之間的隔閡,蘇秦猶豫了,手扶下巴,歪著頭,陷入沉思中。

張儀湊前一步,朝鬼穀子努下嘴:“那位先生不是算出卿相兄六十日之內必有大喜嗎?說話間,這個期限也就到了,卿相之喜應該到來。可喜在哪兒呢?在下尋思,大喜也許就在眼前。此為命數,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哪!”

“這⋯⋯”蘇秦看向鬼穀子,顯然心動了。

“卿相兄若是仍存疑慮,何不再去求他一卦?若是卦得凶,卿相兄就不去揭榜。若是卦得吉,卿相兄不去,豈不是坐失良機?”

蘇秦下意識地摸摸口袋。

張儀一把扯起他:“走走走,卦金在下來付!”拉著他大步走到鬼穀子處。

張儀放開蘇秦,對跟在身後的小順兒道:“掏錢!”

小順兒摸出一塊金餅,遞給張儀。

張儀接過,蹲下,將錢擺在鬼穀子麵前,抱拳道:“老先生,晚生求卦!”

童子給他一個白眼:“上次的卦金還沒付呢!”

張儀轉對他,淡淡一笑:“小兄弟,上次的卦金待明日約期到時,自然會付!”

童子鼻孔裏哼出一聲:“哼,隻怕你明日不敢來!”

張儀瞟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回道:“小兄弟,誰敢來,誰不敢來,待到明日再說!”又轉對鬼穀子,“老先生,今日的卦金晚生已經付了!”

鬼穀子問道:“你欲求何事?”

張儀指向幡子:“這上麵不是寫著旦夕禍福嗎,晚生就占今日吉凶!”

鬼穀子眼睛沒睜,聲音卻出來了:“不是為你占的吧?”

張儀一怔,心道:“咦,他怎會知道這個?定是胡蒙的。”拱手,朗聲道,“老先生猜對了,”用手指蘇秦,“晚生此卦,正是為這位卿相求的!”

“有喜!”

張儀吸一口氣,心道:“嗬,這老家夥倒是嘴硬呀,明日就是約期,那喜自然是今日到來,若是不然,他不是自打嘴巴嗎?也好,我正可拿此慫恿口吃,讓他去揭王榜。隻要他敢揭,等待他的怕就不是喜嘍!”便轉對蘇秦,朗聲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聽到了吧?今日就有大喜,你還遲疑什麽?”

蘇秦跪叩:“先⋯⋯先生,張⋯⋯張公子定⋯⋯定要晚⋯⋯晚輩揭⋯⋯揭⋯⋯揭⋯⋯揭王榜,晚⋯⋯晚輩請⋯⋯請求指⋯⋯指點!”

“既然這位公子讓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

蘇秦怔了一下:“娘⋯⋯娘娘鳳⋯⋯鳳體有⋯⋯有恙,王榜求⋯⋯求醫,晚⋯⋯晚輩不⋯⋯不⋯⋯不通醫⋯⋯醫術,怎麽診⋯⋯診⋯⋯診治娘⋯⋯娘娘?”

鬼穀子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這是一個偏方,你可呈給娘娘,或對其症!”遞給他。

蘇秦接過,再拜起身。

張儀心中狐疑,卻也想知究竟,又擔心夜長夢多,蘇秦變卦,便不由分說,一把扯起蘇秦徑朝王榜走去。

告示台處已是人山人海。

張儀推著蘇秦,邊走邊叫:“諸位閃開,諸位閃開,有神醫揭榜來嘍!”

觀眾聞聲扭頭,所有目光齊射過來,很快讓出一條通道。

蘇秦被張儀推到榜前,但仍在遲疑。

張儀猛推他一把:“揭呀,神醫!”

眾人起哄:“揭呀,神醫!”

有觀眾認出蘇秦,詫異道:“咦,這不是軒裏蘇家的二小子嗎?怎麽成神醫了?”

蘇秦滿臉羞紅,轉身欲逃,張儀哪裏肯放,將他再推一下,蘇秦打個趔趄,已到榜下。

觀眾愈加興奮,齊聲起哄:“揭呀,小子,三鎰金子啊!”

眼見已無退路,蘇秦眼睛一閉,伸手取下王榜。

四名甲士原本以為是個惡作劇,見他真的揭了,頓時目瞪口呆。

所有觀眾盡皆呆了。

場麵死一般寂靜。

蘇秦看向張儀,一臉惶恐。

張儀看看周圍,看看幾個甲士,似乎意識到事兒鬧大了,吸了一口長氣。

一旁轉出一個佩劍的軍尉,打量蘇秦,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王榜上:“小子,你⋯⋯既然揭了,就跟我走吧!”

蘇秦呆了。

見他仍舊傻傻地站著,軍尉轉對四個軍士,冷冷說道:“押他入宮!”

四名軍士將槍戟架起,裹著蘇秦徑投王宮。

目睹蘇秦被甲士押著遠去,鬼穀子緩緩起身,沿街走去。

不遠處的姬雨略一遲疑,緊跟二人。

附近酒肆裏,嬴駟四人正在小酌,隱約傳來喊聲:“快來看呀,有人揭王榜嘍!”

話音未落,肆中之人“呼啦”一下全都出去了。

幾人相視一眼,看向嬴駟。

嬴駟放下酒杯,起身出門,大步走向王榜方向,公子疾三人緊隨其後。

軍尉在前,四名甲士並蘇秦跟後,正走進王宮的朱漆大門。蘇秦麵無表情,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挪著,就如一個走向刑場的死囚。

越來越多的觀眾聞信趕來,遠遠跟在身後。沒有哄笑,沒有噓聲,沒有任何其他聲音。眾人隻是默默地跟著,遠遠地盯住槍戟架下的蘇秦,似乎是在為一個走向斷頭台的英雄送別。

朱漆宮門緩緩關上。眾人悵然離去。

嬴駟四人麵麵相覷。

司馬錯一臉困惑,使勁地撓著頭皮:“怎麽是他?”

公子華匆匆過來,對眾人道:“打探清楚了,那人姓蘇名秦,附近軒裏人,家人以種田為生,他卻不思正業,整日在王城外麵瞎逛,在這方圓極是有名,好像是,”指下腦袋,“這裏有點兒不太夠用。揭榜的事,”指下仍在大街上愕然站著的張儀,“是那小子慫恿的!”

公子疾不解道:“為何慫恿他?”

“這個還不清楚。”

嬴駟轉對公子華道:“搞清楚。”

公子華疾步而去。

嬴駟轉頭望公子疾:“走吧,酒還沒喝完呢。”說完大步往回走。

“唉,”司馬錯苦笑一聲,“瞧這什麽事兒呀,周天子簡直就是胡鬧!”

嬴駟轉身,看向司馬錯,語氣堅決:“無論他如何胡鬧,這個雨公主本宮聘定了!”

看到嬴駟的決絕表情,公子疾深吸一口氣,轉對司馬錯道:“司馬兄,你陪殿下喝酒,在下這就拜謁顏太師,轉達殿下旨意!”

顯然,玩笑開得太大了。

宮前大街空落落的。張儀站在大街的拐角,怔怔地盯住緊關的宮門。

小順兒莫名傷感起來,悄聲問道:“公子,口吃他⋯⋯還能出來嗎?”

張儀似是沒有聽見。

“公子?”

“話多!”張儀瞪他一眼,扭轉頭,大步走去。

小順兒緊跟其後。

張儀轉身,幾乎是吼:“你小子亂跑什麽?”

小順兒尷尬道:“我⋯⋯”

張儀指指地麵,沒好氣道:“就給我守在這兒,瞪大眼珠子,俟有卿相音訊,即刻報我!”

小順兒“唰”地打個禮,朗聲道:“順兒得令!”

轉眼已是午飯辰光,鬼穀子、童子一路走到他們常去的小客棧裏,要來幾隻豆餅、兩碗稀粥,慢悠悠地享用起來。

他們旁邊的幾案前坐著一身男裝的姬雨,麵前也是一個粥碗。

童子想到什麽,停住咬嚼,看向鬼穀子:“先生,要是這兩日就走,得備些幹糧才是!”

童子走到店主那兒,指向餐桌:“就方才那餅,請多烙些,我們帶走!”

店主堆笑:“多少個?”

“二十個。”童子將一塊金子遞上。

店主看下金塊,誠惶誠恐道:“錢太大了,我這店小,找不開呢。”賠著笑,“你有布幣嗎?”

“有有有!”童子從袋中摸出一把布幣,遞過去。

店主收下兩個:“夠了。”

聽到童子說兩日內就走,姬雨心裏一揪,定睛看向鬼穀子。

鬼穀子也看過來。

二人目光相撞。

童子走回來,悄聲道:“先生,我們今天就走,好不?”

“嗬嗬嗬,”鬼穀子的目光仍在姬雨身上,“為師明日還有個約呢,你急什麽?”

“我說的也是這個,”童子憂心道,“那個⋯⋯萬一蘇公子他⋯⋯沒有大喜呢?”

“嗬嗬嗬,”鬼穀子又是一笑,“你小子呀,淨操些閑心。好吧,為師這就打個卦,看看那人有沒有大喜!”閉目凝神,扳起指頭,有頃,猛地睜眼,眉頭緊皺,“喲,糟了!”

“先生?”童子湊近,急聽下文。

“愣小子怕是要受皮肉之苦嘍!”

童子驚愕:“咦,為什麽呀?”

“因為他不會診病呀!”

“先生不是送他藥方了嗎?”

“送了他,他也得會用才是!”

“這⋯⋯”童子急了,“這可怎麽辦哪?”

鬼穀子別有用意地瞥一眼姬雨:“宮中的事,為師又能怎麽辦呢?”

姬雨聽得分明,以指節在案上輕叩三下,將一枚布幣放在案上,疾步離去。

見她走遠,童子笑了。

鬼穀子看向童子:“你笑什麽?”

童子得意道:“先生是說給那個人聽的!”

“曉得那人是誰了嗎?”

童子壓低聲:“就是那個求你測字的姑娘!”

“嘿,你小子,眼力不錯喲!”

“嘻嘻,要是差了,還能跟著先生嗎?”

“嗬嗬嗬,這倒也是。”

“先生,她能救出那個⋯⋯口吃嗎?”

“怎麽,你小子也想幫他呀?”

童子點頭:“想呀,可⋯⋯我能幫他什麽呢?”

“你可以幫他不口吃。”

“啊?”童子驚道,“這也能呀?”眼珠兒一轉,“嘻嘻,先生,怎麽幫,小子這就去!”

鬼穀子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遞給他:“你可走一趟太學,將此物交給那個彈琴的先生,托他轉給口吃就可以了。”

“好咧!”童子接過,收起錦囊,出門而去。

靖安宮裏,顯王坐在榻沿,握著王後的手,一臉愁容。

內宰趨進,拱手,稟報道:“王上,揭榜之人到了!”

周顯王急道:“快,有請仙醫!”

內宰走出去,朗聲道:“王上有旨,有請仙醫!”

內宰引蘇秦趨入宮中。

許是第一次麵對這樣的場麵,蘇秦更蒙了。

內宰帶他趨到簾前,拱手道:“仙醫,王上、娘娘在此,請覲見!”

蘇秦朝周顯王跪拜,屁股撅起老高:“草⋯⋯草⋯⋯草民蘇⋯⋯蘇⋯⋯蘇⋯⋯蘇⋯⋯”舌頭卡死在“蘇”字上。

看著蘇秦的憨樣及口吃狀,眾宮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個個捂嘴,不敢再看他,隻好將臉轉開。

周顯王眉頭大皺,緩緩揚手:“仙醫平身!”

蘇秦卻如沒有聽見,依舊撅著屁股:“⋯⋯蘇⋯⋯蘇⋯⋯蘇秦叩⋯⋯叩⋯⋯叩⋯⋯”

見蘇秦這又卡在“叩”字上,眾宮人實在忍不住了,哧哧笑出來。

內宰忍住笑,低聲提醒:“仙醫,王上要您平身,您要謝恩!”

“草⋯⋯草⋯⋯草⋯⋯草民謝⋯⋯謝⋯⋯謝⋯⋯謝⋯⋯”蘇秦這又“謝”個沒完。

周顯王又一皺眉,盯住他:“請仙醫診病!”

蘇秦搖頭:“草⋯⋯草⋯⋯草民不⋯⋯不⋯⋯不會診⋯⋯診⋯⋯診⋯⋯”

周顯王愕然,扭頭看向王後。

王後悄聲道:“他不是那個神醫!”

“哦?”周顯王看向蘇秦,“既然不會診病,你為何揭榜?”

蘇秦急了:“草⋯⋯草民不⋯⋯不⋯⋯不敢揭⋯⋯揭榜,是張⋯⋯張⋯⋯張公子讓⋯⋯讓⋯⋯讓草民揭⋯⋯揭⋯⋯”

“張公子?張公子是何人?”

“草⋯⋯草⋯⋯草民朋⋯⋯朋友!”

“他為何要你揭榜?”

“為⋯⋯為⋯⋯為娘⋯⋯娘⋯⋯娘娘診⋯⋯診⋯⋯診⋯⋯”

見蘇秦這般顛三倒四,周顯王蒙了:“如此說來,你會診病?”

“草⋯⋯草⋯⋯草⋯⋯草民不⋯⋯不⋯⋯不⋯⋯”

周顯王臉色慍怒,看向王後。

王後顯然未曾料到會是這個結局,眉頭緊皺。

內宰走近,耳語道:“王上,看來這人不是神醫,”指頭,苦笑,“這兒或有毛病!”

想到他也許是個癡呆,周顯王的怒氣漸熄下來,輕歎一口氣:“唉,都是什麽事兒呀!”擺手,“押下去吧!”

內宰厲聲道:“來人,將此人押下去!”

兩名甲士聞聲走進,將蘇秦架起,拖向宮外。

內宰跟出宮門,對軍尉黑著臉吩咐:“將此人押入天牢,候陛下降罪!”

軍尉拱手:“喏!”便動作麻利地將蘇秦戴上枷具,押著他走向天牢。

見被上枷,蘇秦真正急了,這才想起臨行前白眉老者送給他的那隻錦囊,大叫:“啊陛⋯⋯啊陛⋯⋯陛⋯⋯陛⋯⋯”

在這關鍵時刻,蘇秦再次卡在“陛”字上,被四名甲士推搡著走遠。

姬雨趕回時,剛好撞上軍尉幾人從牢裏出來,遂攔住他,問揭榜人何在,軍尉帶她走向天牢。

一個獄卒帶著姬雨進入蘇秦的囚室。蘇秦脖上的木枷被取下,腳脖子卻上了鐐銬。

姬雨目光盯視蘇秦:“蘇秦,你可知罪?”

姬雨仍舊是一身男裝,蘇秦認不出,驚懼道:“你⋯⋯你⋯⋯是⋯⋯是⋯⋯是⋯⋯”

“是誰你就甭管了,我在問你,你可知罪?”

“蘇⋯⋯蘇⋯⋯蘇秦不⋯⋯不知!”

“你犯下的是死罪!”

蘇秦震駭,急道:“什⋯⋯什⋯⋯什麽死⋯⋯死罪?”

“欺天!就是欺騙天子!”

“蘇⋯⋯蘇秦沒⋯⋯沒⋯⋯沒有欺⋯⋯欺⋯⋯欺⋯⋯”

“你揭下王榜,卻不會診病,就是欺天!”

“蘇⋯⋯蘇⋯⋯蘇⋯⋯蘇秦有⋯⋯有個偏⋯⋯偏⋯⋯偏⋯⋯”

“偏方何在?”

蘇秦晃動手銬。

姬雨轉對獄卒:“打開!”

獄卒開銬。

蘇秦從懷裏摸出錦囊,遞給姬雨。

姬雨接過:“此囊可是一個白眉老人交給你的?”

蘇秦驚愕了:“你⋯⋯你⋯⋯如⋯⋯如⋯⋯如何曉⋯⋯曉⋯⋯”

“咦?”姬雨不解道,“既有此囊,你為何不呈送陛下?”

“沒⋯⋯沒⋯⋯沒有來⋯⋯來得及!”

姬雨會意,吩咐獄卒:“開鐐,善待此人!”

獄卒拱手:“謹遵雨公主吩咐!”便彎腰給蘇秦開鐐。

蘇秦驚道:“雨⋯⋯雨⋯⋯雨⋯⋯雨公主?”

姬雨去掉男子頭飾,現出女裝,將錦囊揚了下:“蘇秦,你可在此稍候,此囊由本公主代為轉呈!”說完一個轉身,飛步去了。

蘇秦跪叩:“謝⋯⋯謝⋯⋯謝⋯⋯謝⋯⋯”

姬雨拿著錦囊急進靖安宮,在王後榻沿坐下,叫道:“母後⋯⋯”

“雨兒,你這是⋯⋯”王後看向她的衣飾。

“父王呢?”

“唉,”王後輕歎一聲,“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滿心高興,以為來了仙醫,不想來人是個呆子。你父王一時氣悶,自回書房去了!”

“母後,”姬雨急道,“他不是呆子,他是蘇公子,是先生托他來的!”

“啊?”王後驚愕,“你⋯⋯你怎麽曉得?”

“因為先生托他時,雨兒就在現場。”

王後笑了:“你溜出去了?”

“嗯。”姬雨點頭,“父王張榜,我怕先生不來,出去察看,果見先生就在張榜處,但始終沒有揭榜!”

“唉,”王後不無懊悔道,“說起這個,都是母後的錯。你父王又是賞金又是晉爵,先生何等高潔,怎麽會揭這樣的榜呢?”

“是哩。先生依舊擺他的卦攤,我就在一邊看著,正替先生著急,偏巧遇到太學裏的一個紈絝學子慫恿蘇公子揭榜,出他的醜。蘇公子家貧,曾在太學裏偷藝,遭到那些紈絝子弟戲謔,恰好被雨兒撞見,是以認識。蘇公子不肯去揭,那人左勸右勸,說以富貴,蘇公子遲疑,那人便拉他到先生處求卦。先生卜出吉卦,蘇公子說他不會看病,先生又交給他一個錦囊,說是藥方⋯⋯”

姬雨摸出錦囊,呈交王後。

王後拆開,現出一塊絲絹,上麵是鬼穀子的字跡。

王後淚出,將錦囊捧在胸前,喃聲道:“是先生寫的!”

姬雨急切問道:“先生寫什麽了?”

“你自己看!”王後將絲絹遞給她。

姬雨接過一看,是幾句偈言:“道器天成,鬼穀重生;攜蟬歸林,可解紛爭。”

姬雨放下絲絹,驚喜道:“母後,先生就是來接您進山的!”

“嗯嗯嗯,”王後喜極而泣,哽咽道,“先生是來接我的,雨兒,先生他⋯⋯他沒有嫌棄母後⋯⋯”

姬雨撲在王後懷裏,興奮道:“母後,您是天生道器,早晚都可修道啊!”

“嗯。”王後擦去淚,“雨兒,先生既有此召,母後就無疑慮了。你去籌備,我們母女一道進山,跟從先生修道!”

“母後,要走就得盡快,先生已讓童子籌備幹糧了!”

“是嗎?”王後閉目有頃,“你可稟報先生,我們定於後日雞鳴出宮,日出前趕到軒轅廟!宮中許多事情尚須處置,再說,無論如何,母後也得稟報你父王曉得。”

“好咧!”姬雨應一聲,興衝衝離去。

蘇家院裏人來人往,宰豬殺羊,一片繁忙。

蘇姚氏尋到蘇虎,憂心道:“他大呀,代兒咋還沒回來呢?”

蘇虎眉頭緊皺:“我也正在急呢!”

“後日就是大喜,秦兒要是不回來,這可怎麽辦呢?”

蘇姚氏話音剛落,一陣腳步聲急,蘇代風風火火地跑進來。

“阿大,阿大—”蘇代大叫。

蘇虎盯住他:“咋哩?”

蘇代喘著粗氣:“二哥他⋯⋯他⋯⋯”

蘇姚氏一臉急切:“快說呀!”

“揭⋯⋯揭王榜了!”

蘇虎皺下眉頭:“什麽王榜?”

“娘娘生病了,治不好,天子張了個王榜,說是誰能治好娘娘的病就給誰金子,還晉爵大夫,這榜沒人敢揭,後來說是⋯⋯我二哥揭了!”

蘇虎眯住眼睛,心揪起來:“他⋯⋯人呢?”

“讓宮中的甲士押進宮城了!”

蘇姚氏聲音發顫:“代兒,你二哥他⋯⋯不會有啥事兒吧?”

“誰曉得呢。”蘇代苦笑,“要是好事,為啥那麽多人不去揭呢?”

蘇姚氏落淚。

蘇虎白她一眼:“你就曉得哭!”又轉問蘇代,“代兒,你二哥揭榜,你看見沒?”

“要是看見,哪還能讓他揭呢?我隻是聽到人們哄傳,待趕過去時,人全散了,榜也沒了。”

“聽見沒,”蘇虎轉對蘇姚氏,安慰道,“道聽途說,咋能信哩?再說,二小子再不濟,給娘娘治病的榜,他能敢揭?病治不好,是要殺頭哩!”

蘇姚氏擦淚:“他大呀,萬一真是秦兒揭了,該咋辦呢?”

蘇代麵露難色:“我都找他兩天了,不曉得他住在哪兒呢!”

“他不會離開王城!多喊幾個人,在王城周遭撒開網找。記住,尋到他時,不可告訴他結親之事,免得另生枝節!”

“我咋說哩?”

蘇虎思索有頃,抬頭:“說我就要死了,想再看他一眼!”

蘇姚氏啐他一口:“你個老頭子呀,喜事兒咋能照喪裏說呢?”

蘇虎沒好氣地應道:“不這樣說,那小子肯回來?”

大喜臨門,龍口村老喜兒家也是張燈結彩,正堂裏擺著幾個箱、籠,裏麵裝滿小喜兒的嫁妝。一位大廚正在忙活,老喜兒做下手。

小喜兒從外麵跛進來,看一眼老喜兒,拐進自己閨房。不一會兒,閨房裏傳出她的悲泣聲。

老喜兒吃一驚,走進她的閨房。

榻上整齊地碼著八床新被,小喜兒伏在新被子上哭得傷悲。

老喜兒急道:“喜兒,好端端的,你哭個啥哩?”

小喜兒哽咽道:“阿大,聽她們說,他⋯⋯他揭了王榜,讓甲士押進宮裏了。”

老喜兒臉一黑:“啥人說的?”

“她們都是這麽說。”

“沒有的事,甭聽她們瞎講!”

“要是⋯⋯要是真的呢?”

“要是真的才好呢!”老喜兒應道,“啥人敢揭王榜?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敢!”

“阿大,你是說,他真的揭了?”

“真的假的,明天就曉得了!”

“咋能曉得哩?”

“如果他人在,就說明沒揭,如果人不在,那就是揭了!”

“為啥?”

老喜兒沉聲道:“因為揭王榜又治不好王後,是要殺頭的!”

聽到“殺頭”二字,小喜兒又哭起來。

“唉,”老喜兒長歎一聲,“喜兒呀,無論發生什麽,咱都得認命。如果沒揭,最好。如果揭了,被人殺頭了,你就再回來,繼續過咱的苦日子。如果揭了沒被殺頭,你那夫婿真就是個貴人,你能嫁給貴人,是咱祖上積來的陰德啊!”

小喜兒含淚點頭:“嗯。”

“阿大做事不會拐彎,不被村裏人待見。剛好你又落下這個毛病,婆家不好找,不曉得多少人都在等著看咱的笑話哩!閨女呀,你隻管黑著眼嫁過去,過出個樣兒讓他們瞧瞧!”

小喜兒點頭:“嗯。”

周顯王埋頭於醫籍,正自渾然忘我,顏太師求見。

顯王放下竹簡,看向他,觀他神色,心中“咯噔”一下。

“陛下呀,”顏太師氣得嘴唇直哆嗦,“簡直是欺人太甚哪!”

“是秦人又找你了?”

“除了秦人,還能有誰呢?就在方才,秦使到臣府上了!”

“他想怎樣?”

“他說,殿下看中雨公主了,非她不聘!”

“臣說了,可秦使咬定王後是裝病,是有意做給他們看的。秦使說,娘娘前番裝病,是因為魏人搗亂,情有可原,這又裝病,就是成心不給秦公麵子,讓秦室難堪,秦國太子正是為此生氣,非要把雨公主聘走不可!”

“這這這⋯⋯”周顯王急了,“王後之病有目共睹,他們不是也來仙醫診治過了?”

“正是因為診治過,他們才說王後是裝病啊!”

周顯王一震幾案:“豈有此理!”

“唉,我堂堂大周,竟然⋯⋯”顏太師掩袖抹淚。

“若是寡人不從呢?”

顏太師擦淚,搖頭:“秦使也放話了,陛下一日不從,殿下就一日不走,還有,他說他的三千甲士在洛水也待膩了,早想來王城逛逛,是殿下攔住了!殿下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如果三日之內陛下沒有答複,殿下他就⋯⋯不攔了!”

周顯王氣極:“他⋯⋯他這是⋯⋯”

“陛下⋯⋯”顏太師老淚橫流,“是臣無能啊!”

周顯王身子前傾:“以舉國之力,我們可集多少兵卒?”

“打不得呀,陛下。”顏太師幾乎是求了,“他這三千甲士俱是一等一的虎狼之師,是從死人堆裏滾爬出來的,我們的兵卒雖在數量上可以占優,可⋯⋯個個養尊處優,早就打不得仗了,且這辰光都還在忙活冬耕,一時三刻怕也⋯⋯”

周顯王以手捂臉,有頃,抬頭:“老愛卿,你⋯⋯意下如何?”

“事情僵了,還能怎麽辦呢?”

“你是說,答應他們聘親?”

“不答應也不成呀。老臣懇請陛下好好勸勸雨公主,嫁過去吧。大周社稷⋯⋯唉,雨公主是個懂事的孩子,她懂的,她不會不聽勸的!”

周顯王閉目良久,擺手道:“曉得了,你⋯⋯去吧。”複又拿起竹簡。

顏太師輕歎一聲,緩緩起身,拱拱手,邁動一雙老腿,顫巍巍地退出。

夜幕降臨,靖安宮裏一片寧靜。

姬雨悄悄來到王後榻邊:“母後,您與父王講妥了嗎?”

“還沒呢,我在等他。你備妥了?”

姬雨給她一笑:“沒有什麽好備的。這裏的一切,在山林裏全然沒用,多帶幾套能夠換洗的衣服就可以了!”

王後笑了:“就憑這句話,你可以進山了。”

“父王他⋯⋯會讓您走嗎?”

“會的。”

“為什麽?”

王後目光堅定:“因為他愛母後!”說完,嘴角露出幸福的一笑。

“嗯,”姬雨伏在她懷裏,“母後,您能得到父王,真是幸福!”

“是哩。”王後輕撫她的秀發,“母後此去,什麽也不留戀,就憂心你父王一人。”

姬雨想到什麽,坐起來:“父王為什麽還不來呢?”

“照理是該來了,想是有事吧。”王後緩緩起身,“我望望他去。”

周顯王坐在席上,如一段枯木。

王後緩緩跪下:“汕兒叩見陛下!”

周顯王似是沒有聽見。

內宰趨近,輕聲道:“陛下,娘娘來了!”

周顯王回過神,抬頭看向王後:“你⋯⋯起來吧。”

王後起身,走到顯王身邊。

“這麽晚了,你還不睡?”

“我睡不著。”

“為何睡不著?”

“在候陛下。”

“是嗎?”周顯王略頓,“有啥事兒?”

“是哩。”

“說吧。”

“陛下還記得那個揭榜的年輕人嗎?”

“他怎麽了?”周顯王腦海中漸漸浮出白天的那個口吃。

“他不是搗亂來的,他是神醫派來診治臣妾之病的。”

周顯王驚愕:“哦?”看向王後。

“神醫托他捎來藥方,可他口齒不清,加上緊張,竟然未拿出來,是雨兒到天牢望他,他才獻出藥方。”

周顯王笑了:“太好了。他開的什麽方?”

“是一個偏方。”

“太好了。是什麽神醫?”

“鬼穀先生!”

“是你常常念叨的那個鬼穀先生嗎?”

“正是。”王後悄聲道,“他來洛陽了!”

“他的偏方是接你進山,對嗎?”

“對的。還讓我帶雨兒一起走。”

周顯王深吸一口氣,聲音沉重:“是嗎?”緩緩閉目。

周顯王的沉重語氣及突如其來的沉默,使王後心裏一緊。

“陛下?”王後聲音極輕。

“去吧。”周顯王的聲音越發沉重,“你們⋯⋯都去吧。”

王後不無詫異地凝視顯王。

時間凝滯。

不知過有多久,周顯王猛地睜眼:“去呀,要走就快走,這還守個什麽?”

王後怔了下,緩緩起身,再拜,辭別。

內宰送到門外,王後道:“你跟我來!”便頭前走去。

內宰跟上。

走有一段,王後停步,盯住內宰:“發生什麽事了?”

內宰悄聲道:“後晌老太師來了。”

“太師說什麽了?”

“秦使找他了。秦使說,秦國的殿下看中雨公主,必須把她聘走,否則,他就留在洛陽,他的三千甲士也要進洛陽城⋯⋯”

王後驚愕:“他⋯⋯他們想幹什麽?”

“聽太師說,秦人生氣了。秦人說,娘娘前番裝病,是因為魏室搗亂,情有可原,此番裝病,就是不給秦公麵子,是有意讓秦室難堪!”

“太師他⋯⋯怎麽想?”

“太師的意思是讓雨公主嫁給秦人,沒有其他辦法。秦人素來粗鄙,秦卒如果進城,如果闖進宮裏,後果不堪設想啊!”

王後喃聲道:“難怪陛下⋯⋯”

“是哩。太師走後,陛下就悶悶地坐在那兒,一直坐到現在,飯沒吃,水也沒喝一滴。你說這⋯⋯怎麽辦呢?”

一夜過去了。

淩晨時分,靖安宮的宮人仍在熟睡。

王後動也不動地坐在軟榻上,兩眼盯住那隻隨她嫁過來的玉瓶。

玉瓶完美無缺,立在黎明的輝光裏,若不細看,誰也看不出它已破碎,是她花費整整一夜將它重新拚接!

靖安宮裏,宮正匆匆走進,從袖中摸出一隻錦盒,雙手呈上:“娘娘,您要的桐油,老奴總算尋到了!”

王後躺在榻上,微微欠下身子,指下妝台:“放那兒吧!”

宮正走到妝台前,尋思有頃,拉開一隻抽屜,將錦盒放進去,轉對王後道:“娘娘,老奴放在左邊的抽屜裏了!”

王後點頭,轉對眾宮人:“你們都出去吧,本宮有點兒累,想睡個長覺!”

眾宮人紛紛退出。

宮正走在最後,順手帶上宮門。

王後坐起來,從袖中摸出鬼穀子的錦囊,取出絲絹,久久凝視上麵的字跡。

王後放下絲絹,眼眶裏盈起淚珠,眼前漸漸模糊。

王後打了個愣怔,下榻走到幾前,咬破手指,在硯中滴入鮮血,以筆蘸之,在絲絹上又寫幾行,仔細端詳一陣,將其小心折起,放入錦囊,拿針線縫好,走回榻上躺下。

王後朝外喊道:“來人!”

候在門外的宮正聽到,趨進:“娘娘?”

王後淡淡一笑:“這些日子本宮生病,也讓你受累了!”

宮正一陣感動:“是老奴未能侍奉好娘娘,讓娘娘受苦了!”

“本宮身體不好,怎能怪你呢?不過,本宮眼下感覺好多了,這下想好好地睡個長覺,你就守在門外,無論何人,莫使他們進來打擾!”

見王後心平氣靜,氣色確實見好,宮正點頭道:“娘娘放心,老奴隻在門外候著!”

王後從枕下摸出錦囊:“要是陛下來了,本宮仍舊沒醒,你就把這隻錦囊轉呈陛下!”說著將錦囊遞給他。

宮正雙手接過:“娘娘,這是⋯⋯”

王後淡淡一笑:“沒什麽,是個治病的偏方兒!”

宮正轉身出去,將門輕輕帶上。

宮中靜得出奇,水漏的滴水聲清晰可數。

王後緩緩下榻,望向那隻被顯王摔碎、又被她拚接了整整一夜的玉瓶,緩緩跪下,凝視玉瓶,喃聲道:“陛下,汕兒⋯⋯汕兒沒有樹膠,汕兒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朝玉瓶拜過幾拜,緩緩起身,走至妝台前,坐下來,對鏡梳妝。

王後將頭發重新梳過,綰成顯王最愛看的發型,紮好發髻,描眉,畫眼瞼,然後,打開衣櫃,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華麗服飾,最後才戴上後冠。

待有條不紊地做好這一切,王後複回妝台前,對鏡坐下。

鏡中映出的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大周天子之後。

王後眼前浮出鬼穀子,鬼穀子身後是茫茫林海,高山連綿,泉水叮咚,魚兒暢遊。

王後將絲帛縫成一個袋子,塗上桐油。桐油凝結,發出清香,但絲帛袋子依舊柔軟。

王後將空盒塞回妝台,緩緩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錦被,閉上眼瞼,將絲帛袋子罩在自己頭上,袋口收在脖頸上,用一根繩子紮好。

“陛下,你的汕兒這就走了!”王後在心中默念道,“先生,你的汕兒⋯⋯這就來了!”

軒轅廟中,童子正在院子裏站樁,忽然聽到殿中傳來先生的聲音:“汕兒⋯⋯”

聲音突然而震顫,就像是被錐子紮了心似的。

童子急急收功,跑進殿裏,吃驚地看向鬼穀子:“先生?”

鬼穀子似是沒有聽見,隻是不停地重複一個字,像是在呼喚什麽:“汕兒,汕兒,汕兒⋯⋯”

更讓童子驚訝的是,鬼穀子流淚了。

童子從未見過先生流淚,然而,此時此刻,童子看得清楚,兩行濁淚正從鬼穀子深陷的眼眶裏盈出,滑下他飽經風霜的老臉,滴到塵土裏。

“先生,先生?”童子嚇壞了,跪在地上,搖晃他。

鬼穀子卻是不動,就如一具僵屍,一具會流淚的僵屍。

童子乍然明白,先生是神遊去了,先生是在神遊中遇到了他最傷心的事,且這個傷心的事一定是與“汕兒”相關。

童子噓出一口氣,不再打擾先生,走到殿外,小眉頭微擰,自語道:“汕兒?汕兒是什麽意思?是一個人嗎?是一座山嗎?是一條溪嗎?”撓會兒頭皮,抬頭看看日頭,猛地一拍腦袋,“糟了,看日頭這樣兒,再有半個時辰,就是與那小子約定的辰光,先生想必是忘了!忘了最好,若是不然,這這這⋯⋯光天化日之下,人家真要在鬧市裏撕幡,如何是好?”

童子正在為那個幡兒憂心,殿中突然響起一個樂聲。童子緊忙進去,見鬼穀子拿著一個黑乎乎的石器放在唇邊,那怪聲就是從石器中發出來的。

鬼穀子一氣一氣地吹。鬼穀子的氣很長,量很足,那樂音悠揚不絕,宛如人哭,又宛如極遠地方的某個洞穴在大風天裏發出的怪音,低沉而洪荒。

跟從鬼穀子這麽些年,童子從未見過先生吹奏這個東西。

童子湊到跟前,兩眼睜大,緊盯這個黑色的圓圓的石頭。石頭開著幾個小洞,鬼穀子吹了一個,其餘幾個,被鬼穀子的老手按著。石頭裏麵顯然是空的,要不然,就不會有那麽洪亮的聲音發出來。

童子盤腿坐下,閉起眼睛,傾心去聽。

聽有一時,童子似也看到了什麽,淚水如那斷線的珠子,一串一串地流下來,口中喃喃地重複鬼穀子曾經呢喃的“汕兒⋯⋯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