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天子嫁女風裹雨 秦人逼親雪加霜
天色傍黑。
嬴駟坐在萬邦膳館的一間雅室裏,案上擺滿菜肴。
公子華急走進來,興奮道:“駟哥,查清楚了!”
嬴駟眼中放光:“哦?”
“是周天子的二公主,雪公主的胞妹,雨公主!”
嬴駟深吸一口氣。
“芳齡十四,尚未及笄!”
“可靠不?”
“辟雍守門老丈講的,不會有錯。說是二位公主常來辟雍看望琴師。那琴師是她倆的老師,時常入宮為王後奏曲。”
嬴駟略一沉思:“召五大夫!”
姬雨一陣風般跑進靖安宮,繪聲繪色地向王後稟報了鬼穀子的測字過程。
王後驚喜交集,似乎又不敢確信:“先生真是這麽說的?”
姬雨點頭。
王後嗔怪道:“這麽大個事兒,你為何不早點兒告訴母後?”
“我⋯⋯”姬雨俏皮道,“我是偷偷出宮,怕母後責怪,再說,聽母後講得那麽神,我還不信呢,出去是想試試先生⋯⋯”
“唉,”王後淚出,“雨兒呀,母後已經拿這一生試過了!”
“母後,”姬雨語氣堅定,“雨兒想定了,將來誰也不嫁,就從先生修道。道在我身,此生何求?”
王後輕輕撫摸她,欣慰地讚道:“好雨兒!”
“阿姐的事,怎麽辦才是?”
“事情鬧到這般地步,皆因秦、魏起爭,拿你阿姐作為籌碼。隻要不嫁給秦人,魏人那兒就不好耍橫,事兒也就可解了!”
“燕國那兒怎麽辦?”
“燕公聘親,為的不是真娶你姐,而是救周室之難。你們姐妹能有這個去處,燕公那兒應當好說。”
姬雨轉憂為喜:“太好了,我這就去將喜訊兒告訴阿姐!”
“好,你倆先行籌備。母後這就去求請王上,俟王上允準,母後就去求請先生,讓他帶走你倆!”
姬雨淚出,跪叩:“雨兒,還有阿姐,謝謝母後!”
姬雨興衝衝地跑進姬雪閨房。還沒告訴她這個喜訊,她已先一步說出了自己的決定—嫁往燕室。
姬雨百思不得其解,情緒激動地抱住姬雪,使勁搖她:“阿姐,你瘋了呀!”
姬雪掙脫開她,神色平靜道:“雨兒,你坐下。”
姬雨坐下。
姬雪凝視她,鄭重說道:“阿姐沒瘋。你出去後,阿姐左思右想,在你回來之前,總算想通了!”
“你想通的就是嫁給一個能當你爺爺的老頭子?”
姬雪給她一個笑:“他沒有那麽老。阿姐查詢過燕公,今年五十又五,身長八尺,氣宇軒昂,做事幹練,德養深厚,北方胡人怕他、敬他,燕國在他的治理下二十年無戰事,百姓安居樂業!”
姬雨帶著哭腔:“阿姐呀⋯⋯”
“雨兒,你聽我說!阿姐⋯⋯阿姐和你不一樣,阿姐耐不住寂寞,阿姐必須生活在人群裏,生活在宮殿裏,生活在秩序裏。阿姐喜歡操心家事、國事、天下事,阿姐⋯⋯”
姬雨長長歎出一聲,苦笑。
“雨兒,阿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阿姐是個苦命的人。母後是對的,女兒家應當知天安命!命運讓阿姐嫁給燕公,阿姐也隻能嫁給燕公!”
姬雨捂住耳朵:“不聽不聽,我不要聽!”
“雨兒,”姬雪掰開她的手,“你不聽阿姐也要說完。燕國鄰接齊、趙,都是大國,阿姐若是努力輔佐燕公,或可使燕國強盛。燕國若是強盛,燕公或可影響齊公和趙侯。有燕公、齊公和趙侯共同維護周室,魏、秦無論多麽凶蠻,也不敢對我大周王室輕舉妄動!”
“阿姐,你⋯⋯你這是癡人做夢啊!你這是指蛋為雞啊!你這是蚍蜉撼樹啊!”
姬雪低下頭去。
“阿姐,先生說了,我們寄生的這棵大樹早已身爛根腐,在這風雨飄搖裏,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撐得起它呢?”
“是哩,是哩,阿姐撐不起它,阿姐是在做夢,阿姐知道阿姐是在做夢。可⋯⋯雨兒呀,阿姐千想萬想,逃避不是辦法,可又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阿姐隻能認命!”姬雪悲泣起來,“嗚嗚嗚⋯⋯阿姐⋯⋯認⋯⋯命⋯⋯”
太學附近有條弄堂,叫貴人居,清一色全是客棧。春秋時太學繁忙,弄堂裏住滿列國學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學荒蕪,這裏的客棧自也門可羅雀,生意蕭條,因而,張儀沒花多少錢,就在貴人居裏最氣派的一家客棧裏租下一處小院。
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華美,內中雕梁畫棟,極盡奢華,可惜全都陳舊了。房中隨便哪件東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張儀自然占據上房,東廂房是小順兒的,剩下兩間西廂房,就讓蘇秦住下了。
有了這層關係,張儀就請蘇秦日日進太學裏學琴,學子們也不像此前那樣欺負他了。蘇秦也是自覺,從來不進琴室,隻在窗外偷聽。
自蘇秦入住,張儀的生活裏平添了許多樂趣,不說別的,僅是逗蘇秦說話,就是一大享受。由於結巴,蘇秦輕易不肯說話,一旦張口,越急越是結巴,越是結巴越好玩兒。再就是,似蘇秦這般出身低賤、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夢,一心想的是卿相之尊,連舉手投足,也表現得與人迥異,簡直就是一大怪人。對於生性好奇的張儀來說,還有什麽能比與一個怪人朝夕相處而更有趣味呢?
然而,河西戰事一日緊似一日,這又聽說秦國戰勝,少梁成為秦國的了。張儀坐不住,幾番要回家探望,卻又接連收到張夫人、張伯分別捎來的家書,一再強調家中甚好,叮囑他好好讀書,早日長進。張邑距少梁尚有三十裏,亦非軍事要塞,母親與張伯既然都這麽說,張儀也漸寬下心來,日日隻在洛陽城裏逍遙,想等河西風平浪靜之時再回家鄉。
秦國乘著勝勢,使太子再赴周室聘親,張儀自也關切,天天都使小順兒打探風聲。
這日午間,小順兒飛快地跑進來,奔向主房,邊跑邊喊:“主人,主人!”
沒有應聲。
小順兒推開房門,探頭看看,沒人,拐向西廂,見蘇秦仍在專心致誌地雕刻他的木劍,便急切問道:“卿相,還在鑄劍哪,我家公子呢?”
蘇秦劍朝後院:“後⋯⋯後⋯⋯後⋯⋯”
蘇秦的“院”字還沒出口,小順兒已沒影兒了。蘇秦笑笑,又埋頭於劍。
小順兒在後院搜索一圈,尋不見張儀,納悶了,撓頭自語:“咦,怎麽沒見人哪!”抬頭看向院中一棵大樹,“不會爬樹上了吧?”便朝樹上大喊,“主人,主人!”
沒有任何回聲。
小順兒曉得蘇秦不會說謊,這院中也無處可去,遂在樹下挨枝兒尋找,終於在最茂盛的一片枝葉裏尋到張儀,指他笑道:“哈哈,主人,看到您了!”
張儀略覺失望:“你個兔崽子,藏這兒你也找得出!”
“主人,快下來,順兒探到一個新鮮事兒!”
“接住!”張儀將圍在身上的樹枝掩飾一一扯下,扔下來,“不就是秦國太子又來聘親嗎,還能有啥新鮮事兒?”
小順兒一一接住,給他個怪笑:“那個過時了,這個新鮮!”
“哦?”張儀“噌”地出溜下來,手中拿著幾封家書。
小順兒瞄到家書:“張伯又來信了?”
“還有這個呢,拿住!”張儀將一個錢袋子“啪”地扔過去。
小順兒接過,掂了幾掂,砸舌道:“嘖嘖,沉甸甸的,不會全是金子吧?”打開,果然是十幾枚小金餅,便一臉興奮道,“真是及時雨呀,順兒正覺得手緊哩!”
“緊你個頭!”張儀給他個白眼,“秦國人占了河西,拿下了少梁,也肯定占了張邑,你的好日子過到頭了,以後得給我省著點兒。”
小順兒一臉震驚:“那⋯⋯夫人咋樣?”
張儀抖抖幾封信:“好著哩。”
“翠⋯⋯翠兒呢?”
“咦,”張儀故作驚訝,“家中那麽多人,你誰都不問,隻問翠兒,啥意思?”眯眼盯住他,“不會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小順兒臉紅了,連連擺手:“不不不,順兒不敢!”
張儀的臉虎起來:“既然不敢,你問人家做啥?”
“嘻嘻,”小順兒眼珠子一轉,“我倆不是⋯⋯一道來的嘛!”
“不打主意就好,翠兒是我娘的小心肝兒,你小子得給我老實點兒!”
“是是是,順兒老實!”小順兒略頓,“主人,我們是否回去看看?秦人占下張邑,萬一發生個啥事兒呢?”
“唉,本公子倒是想回,”張儀看信,“可張伯說,娘不讓回,娘說家裏一切都好,要我在這辟雍裏好好鑽研學問。就這個破地方,養狐狸還成,鑽研學問,鑽個屁呀,還好有個卿相可以一樂,要不,非得把人悶死不可!”
小順兒醉心於最近在洛陽發生的趣事,亦不願回去,興奮道:“嘻嘻,是哩。方才回來,卿相仍在雕他的那把木劍呢,嘖嘖,手藝還真不錯。”
“甭打岔子了,快說,是啥新鮮事兒?”
“雪公主明日出嫁!”
“啊,”張儀驚愕,“嗬嗬嗬,看來秦國那小子是個急性子!”
“不是嫁給秦太子,是嫁給老燕公!聽說可以做她姥爺呢!”
張儀震驚。
天色黑定,沒有月亮,星鬥滿天。
一絲兒風也沒有,空氣中又潮又悶,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姬雪取下琴盒,在小院裏擺好琴架,取出她的鳳頭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琴架上。
姬雪在琴前坐下,拿絲絹擦一把額頭的汗珠,伸出纖長的手指攏攏額頭**著的劉海。
姬雨倚在門框上,靜靜地凝視她。
姬雪看向她,輕聲喚道:“雨兒!”
姬雨一步一步地挪過來,走到她身邊。
房中的燭光透過窗欞射出來,斑駁地映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過琴弦,發出一串倉促而清脆的琴聲。姬雪聽聽琴音,將其中一弦稍稍緊了下,又滑一聲,覺得音色正了,方才看向姬雨。
姬雨盯住她,眼中噙淚。
“雨兒,”姬雪柔聲道,“明日此時,阿姐就在遠去燕地的路上,我們姐妹何日再見,隻有上天知曉了!”
姬雨的淚水奪眶而出:“阿姐⋯⋯”
姬雪手指在弦上又滑一下,聲音依舊柔柔的:“取你的劍來,阿姐為你彈一曲,你為阿姐伴舞!”
姬雨走進房中,從牆上取下寶劍,回到院中,拔劍出鞘。
姬雪彈琴。
院子裏響起姬雨最喜歡的《高山》旋律,既柔且緩。姬雨握劍,神情木然,腳步呆滯,如木偶般隨琴音舞動。
姬雪的琴聲越來越柔,越來越緩,最後是聲聲嗚咽。兩行淚水從姬雪的臉上滑下,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著一滴。
舞著舞著,姬雨的劍“啪”地掉地。
姬雨一頭撲過來,抱住姬雪號啕大哭:“阿姐⋯⋯”
姬雪摟緊姬雨:“雨兒,阿姐沒有什麽可求你的,隻求將來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大哭:“阿姐⋯⋯”
姬雪撫摸姬雨的柔發,聲音幾乎是呢喃:“雨兒,燕地遙遠,阿姐此去,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將心兒掏給大雁。大雁最是守信,一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兒不差全捎給你。雨兒,秋天到來時,隻要看到南飛的大雁,你可要用心去聽⋯⋯”
姬雨的哭聲越發傷悲。
姬雪鬆開姬雨,緩緩收琴,將它裝入檀木盒中,看向姬雨:“阿姐沒有什麽可再寶貝的了,阿姐四歲習琴,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將它留給你了。無論何時,你若高興,它就同你一起高興;你若傷心,它⋯⋯也會哭的!”
姐妹二人摟作一團,各放悲聲。
二人哭有一陣,從姬雨房中走出一個人。
是春梅。
春梅走到姬雪跟前,緩緩跪下。
“阿姐,雨兒沒有寶貝送你,就讓春梅跟你去吧。在這世上,除了母後、父王和阿姐,雨兒最親的人就是梅兒!梅兒與雨兒形影不離,阿姐早晚看到她,就是看到雨兒!”姬雨轉對春梅,“梅兒,從今以後,阿姐就是我,我就是阿姐,你要守好阿姐,服侍阿姐,莫讓阿姐傷心!”
春梅叩首,涕泣:“奴婢⋯⋯遵命⋯⋯”
張儀提著葦席,走出房門,走到院裏,“啪”地將葦席扔在地上,在席上躺下。
張儀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扭頭衝西廂房喊道:“卿相,睡熟了嗎?”
西廂一陣響動,蘇秦也拎一張席子走出來,在張儀旁邊鋪好,躺下。
張儀凝望天空,不無抱怨道:“這鬼天氣,熱死人了!卿相大人,你世居天子腳下,閱曆多,見過這麽悶的天嗎?”
蘇秦癡癡地望著天空:“回⋯⋯回⋯⋯回張公子的話,蘇⋯⋯蘇秦見⋯⋯見⋯⋯見過!”
張儀來勁了,翻身坐起:“說說,怎麽個悶法?”
“就⋯⋯就⋯⋯就像這⋯⋯這樣!”
“這不是廢話嗎?在下問你是怎麽個悶法,就是⋯⋯這個⋯⋯就是具體說說,悶成個什麽樣兒?”
“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蒸⋯⋯”
蘇秦卡在“蒸”字上。
這正是張儀想要達到的效果。聽他又“蒸”幾聲,張儀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蒸字後麵是不是個‘籠’呀?”
“正⋯⋯正是!”
“嗯,卿相大人所言極是,這種鬼天氣,真就像個蒸籠!”張儀躺下去,“卿相兄!”
蘇秦沒有應聲。
張儀略怔,歪頭看向蘇秦,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凝望夜空。
張儀盯住他看,發現他的兩眼隻盯住一處地方。
張儀憋不住了:“卿相兄,看到什麽寶貝了?”
蘇秦指天:“張⋯⋯張公子,看⋯⋯看⋯⋯看到那⋯⋯那顆星了嗎?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張儀順著蘇秦指的方向望去,隻見繁星滿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顆,便著急地問道:“卿相兄,究竟是哪一顆呀?”
“就⋯⋯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邊有三⋯⋯三⋯⋯三顆星,方⋯⋯方⋯⋯方形!”
張儀仔細尋去,果見天河左岸有四顆呈方形排列的星星:“嗬嗬嗬,找到了,這是四顆星呀,請問哪一顆是卿相兄的?”
“北⋯⋯北⋯⋯北角!”
“卿相大人,這一顆不亮,看在下的!”
“張⋯⋯張⋯⋯公子是哪⋯⋯哪顆?”
張儀指天:“就是正對卿相兄的那顆!”
蘇秦望過去,果見對麵的那顆星閃閃發亮,感歎道:“它⋯⋯它可真⋯⋯真⋯⋯真亮!”
張儀不無得意道:“哈哈哈,既然選星,當然要選亮的!大丈夫在世,總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無聞,你說是嗎,卿相兄?”
蘇秦點頭:“張⋯⋯公子所言甚⋯⋯甚是!”
“咦,”張儀不解,“既然甚是,卿相兄為何偏為自己選顆不亮的星呢?”
蘇秦茫然搖頭:“在⋯⋯在下不⋯⋯不知,在下打⋯⋯打⋯⋯打小就喜⋯⋯喜⋯⋯喜歡它!”
“可它太暗了呀,若是不仔細,還真尋不到它呢!”
蘇秦語氣堅定:“有⋯⋯有⋯⋯有朝一日,它⋯⋯它會亮⋯⋯亮⋯⋯亮⋯⋯亮起來的!”
張儀納悶:“唉,卿相兄呀,你可真夠怪的。滿天星鬥,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選最亮最大的,偏選又小又暗的。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各有誌嘛。可你既然選了顆小的暗的,卻又盼著它大起來,亮起來,真不懂你是怎麽想的!”
蘇秦略頓片刻,意味深長:“在這天⋯⋯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掃⋯⋯掃⋯⋯掃⋯⋯掃帚星⋯⋯”
張儀吸一口氣,正在吧咂這話的味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順兒邊跑邊喊:“主人,主人⋯⋯”直朝正房裏跑,不曾留意腳下,絆在蘇秦身上,身子一撲,重重砸在張儀身上。
張儀“哎喲”一聲彈起,將他掀到地上:“你個小子!沒長眼睛啊!”
小順兒爬起來,狼狽不堪:“我的娘呀,還以為是撞見活僵屍了!”
“僵你娘個腳,差點兒把你主子壓死!”
“嘻嘻,”小順兒賠笑道,“主人哪兒能睡到這兒呢?”
張儀白他一眼:“本公子想睡哪兒睡哪兒,要你瞎操心?對了,讓你出去打探細情,你可探到?”
“探到了,雪公主於辰時出嫁,走宮前街,出東門!”
張儀長歎一聲:“唉,”看向蘇秦,“卿相兄⋯⋯”
蘇秦應道:“張⋯⋯張⋯⋯公子?”
“你說這⋯⋯”張儀一臉困惑,“把如花閨女嫁給花甲老丈,周天子做的算是什麽事兒呀!”
蘇秦指天:“天⋯⋯天⋯⋯天⋯⋯”
張儀抬頭:“天怎麽了?”
“要⋯⋯要⋯⋯要⋯⋯要下雨⋯⋯”
張儀會意:“唉,是呀,天要下雨,誰能擋得住呢?”
話音落處,一道亮光閃過,接著一陣悶雷,院中的樹梢顫動起來。
張儀緊忙抬頭,再看那天,大片烏雲正從西天滾滾壓來,所過之處,星鬥倏然隱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不消一時,但見烏雲壓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點兒竟如珍珠般大小,“唰唰唰”直落下來,所有悶熱頃刻間就被掃個無影無蹤。
張儀、蘇秦匆忙卷起葦席,各回房中。
翌日辰時,小雨仍在下。
一溜兒彩車停在周宮前殿外麵的大院子裏,在雨地整裝待發。東、西二周公及其他王室至親皆在雨中,打著油傘,等候為公主送行。燕國聘親特使淳於髡亮著光頭,站在一輛駟馬青銅軺車旁邊,顏太師在一側陪著。
靖安宮裏,王後躺在榻上,顯王握著她的手,靜靜地坐著。王後臉色蒼白,眼中無淚,神情近乎癡呆。姬雪一身新娘妝,在姬雨、春梅的攙扶下走進,在榻前緩緩跪下。
姬雪叩首,悲泣:“母⋯⋯後⋯⋯”
王後就如沒有聽見,仍舊呆呆地躺著。
姬雪轉向顯王,叩首:“父⋯⋯王⋯⋯”
顯王眼睛閉起,淚水“唰唰”流下,卻無任何聲音出來。姬雨悲泣,宮中所有人都在抹淚,隻有王後一人,靜靜地躺著,兩眼癡呆,一滴淚水也沒有。
姬雪跪在地上,隻是悲泣。
遠處傳來挈壺氏的聲音:“吉—時—到—”
宮正走過來,悄聲:“雪公主,吉時到,該起程了!”
姬雪爬起來,撲到榻上,抱住王後:“母後,母後,你為雪兒說句話啊!”
王後仍舊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顯王握著她的手,眼睛閉著,淚水流著,似乎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姬雪止住淚,轉對姬雨道:“雨兒,剪刀!”
一個宮女遞給姬雨一把剪刀。
姬雨拿著剪刀走過來。
姬雪將剛梳起的頭發鬆開,目視姬雨,語氣堅定:“剪!”
姬雨驚愕:“阿姐?”一動不動。
姬雪一把拿過剪刀,“哢嚓”一聲,齊根剪下一大縷,拿手絹包好,跪下,衝父母拜過三拜,泣道:“父王,母後,雪兒不能盡孝了,雪兒走了。雪兒會想你們,雪兒永遠想你們。雪兒走後,父王、母後不要傷心,這條路是雪兒自己選的,是苦是辣,雪兒一力承受,雪兒不會責怪你們,雪兒不會責怪任何人!父王,母後,雪兒⋯⋯走了⋯⋯”
姬雪淚水盈麵,起身,近距離凝視母後,似要把她印在心頭。
姬雪湊近王後,在她臉上印上一吻,將包著頭發的手絹輕輕放在母後枕邊,轉頭擁吻顯王的額頭。
姬雪擦去淚,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宮外。
姬雪做這一切時,姬雨木木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周宮前殿外麵,幾堆山竹被同時點燃,但因下雨受潮,卻隻發出“劈劈劈劈”的悶裂聲,沒有啪啪爆裂。
劈劈聲中,鑼鼓響起,震天動地。
鑼鼓聲止,送親雅樂奏起。
姬雪在內宰、宮正及一群宮人的簇擁下,走向她的彩車,坐進去。
彩車緩緩啟動,轔轔滾出宮門。
雨幕裏,琴師將琴擺在王宮正門之外,奏著《流水》。細雨落在琴師身上,琴弦濕透,發出的聲音沙沙的,如泣如訴。
琴師的周圍擠滿了人,王室的,公室的,各家大夫的,還有平民百姓,全都過來為公主送行。本該是個喜慶場麵,但這琴聲把所有人的淚水都勾出來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琴師。
彩車裏傳出姬雪的啜泣。
人群的一角站著嬴駟、公子疾、公子華與司馬錯,四人靜靜地觀望著這悲傷的一幕。
人群裏長籲短歎,七嘴八舌:
“唉,說是嫁作秦國太子妃的,為什麽又嫁給老燕公了?”
“天子糊塗呀,雪公主如花似玉,硬讓她嫁個糟老頭子,日子咋過哩?”
“聽說燕地冷呀,冰天雪地,雪公主要受苦了!”
“唉,雪公主,雪公主,她這名字應著燕地哩!”
“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沒停歇,是老天爺在為公主哭哩!”
“秦國太子真沒福氣,要是能娶到雪公主⋯⋯”
⋯⋯⋯⋯
嬴駟的嘴唇動了動,給公子華一個苦笑。
彩車移動。
一個長長的悲音從宮門裏傳出:“阿姐—”
所有人為之一振。
嬴駟兩眼一亮。
姬雨就如發瘋般從宮門裏飛跑出來,撲到彩車前麵,泣不成聲:“阿姐⋯⋯”
彩車沒有停,車輪緩緩滾著。
姬雨扶著車,一邊哭,一邊跟著走。
嬴駟的腿不由自主地動起來,隨同彩車挪步,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姬雨。
蒙蒙細雨,姬雨哭成了個淚人兒。
車輪加快,兩個宮人飛步上來拖住姬雨。
姬雨伸出手,衝彩車大喊:“阿—姐—”
彩車中傳出沙啞的聲音:“雨兒⋯⋯”
天色放亮,蘇秦、張儀走出房門,見昨晚他們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經漫過腿肚。
張儀披上蓑衣,小順兒戴頂草帽,蘇秦無物可借,順手拿起一把大芭蕉扇頂在頭上,隨二人冒雨趕到主街上。
主街汪洋一片,低窪處的積水竟有齊腰深,人們或拿沙袋、磚土等堵住房門,或拿各式器皿朝外舀水。
三人走進一家小店,點來稀粥、餑餑和一小盤榨菜。稀粥喝過,正吃那餑餑,王宮方向便響起爆竹聲,接著鑼鼓齊鳴,又過一時,公主的出嫁車馬已經走出宮門,沿主街向東城門轔轔馳來。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鬧翻了的。偏這日時辰不對,下著蒙蒙細雨不說,又鬧水災,家家戶戶無不忙活舀水,沒有閑心觀賞公主的排場。
積水已有消退,深處齊膝深,淺處沒住腳脖,軺車、彩車、嫁妝車等一溜三十六輛緩緩馳來,街麵上水花飛濺。
許是因了蒙蒙細雨,鼓聲、鑼聲遠不似往日響亮。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宮人也怕雨水,送到宮門口多已折回。除了略顯沉悶的鑼鼓聲外,送親場麵甚是冷清。聯想秦、魏聘親那陣子的滿街熱鬧,實在讓人歎喟!
走在前麵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後是衛兵和儀仗,再後是一輛青銅軺車,車中端坐的是頭頂光禿的燕國聘親使臣淳於髡,再接後一輛車上是滿頭銀發的顏太師。顏太師微閉雙目,滿麵哀傷,似乎不是送親,而是送葬。顏太師之後是長公主姬雪的駟馬彩車。彩車之後,是一溜嫁妝車,車後又是衛兵。瀝瀝拉拉,隊伍拖有一裏多長。
見車隊漸漸走近,張儀三人扔下餑餑,走到街邊。
蘇秦第一次觀看天子嫁女,滿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說的,兩隻大眼目不轉睛地盯牢這等官家排場。
直到彩車經過門口,舀水的周人這才放下水具,彎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簷下,幾個老太太拿衣袖抹淚。
張儀、蘇秦、小順兒雜在眾百姓堆裏,彎腰深揖。
旁邊屋簷下,一個老太太跪在地上,頭頂一筐她剛烙的熱餅。
老太太衝彩車叫道:“雪公主呀,這筐熱餅是老婢為你烙的,道路遠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車簾打開,姬雪探出頭,滿眼是淚,向老太拱手致謝。
一個兵士走過去,接過一筐烙餅。
蘇秦兩眼睜大,看個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頭頂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蘇秦盯住姬雪不放。
蘇秦認出來了。
蘇秦朝彩車大喊:“姬⋯⋯姬⋯⋯姬⋯⋯姬⋯⋯”
車簾放下,車輪從蘇秦跟前轔轔滾過。
蘇秦不再彎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車大叫:“姬⋯⋯姬⋯⋯姬⋯⋯姬⋯⋯”
車輪滾滾,聲音嘈雜,蘇秦的“姬”字被淹沒了。
彩車繼續前行。
陡然,蘇秦發了瘋似的衝向隊伍,追向彩車,邊跑邊喊:“姬⋯⋯姬⋯⋯姬⋯⋯姬⋯⋯”
這一次,姬雪聽到了。
窗簾重又拉開,姬雪探出頭,朝後一看,震驚,兩眼盯住蘇秦。
彩車仍在前行。
蘇秦盯住姬雪,回應她的目光,沒了魂似的追著彩車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國。
走有十多步,蘇秦似是想到什麽,以不可思議的迅捷從肩上解下木劍,發瘋般衝到彩車旁邊,跪在地上,雙手捧劍,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都嚇呆了,以為他要行刺公主。
幾個衛士衝過來,扭住蘇秦,奪下他的木劍。
車輛停下。
淳於髡跳下車,晃著光頭走過來,一眼認出蘇秦,樂了:“嗬嗬嗬,是你小子呀,這要做啥?”
蘇秦盯住他的木劍:“劍⋯⋯劍⋯⋯劍⋯⋯”
“哦,你的劍呀!”淳於髡轉對衛士,“把劍還他!”
衛士將劍還給蘇秦。
蘇秦接過,將劍舉在頭頂,膝行幾步,在彩車下麵停下。
淳於髡眯眼看著他,顯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麽。
蘇秦舉劍過頭,劍柄朝上:“姬⋯⋯姬⋯⋯姬⋯⋯姬⋯⋯”
車簾拉開,伸出一隻纖手,是姬雪的。
姬雪拿住劍柄,將木劍拿進車窗,拉上車簾。
蘇秦不再“姬”了,隻是叩首於地。
淳於髡看明白了,樂了,捋須道:“嗬嗬嗬,你小子,行啊!”走過來拍拍他的肩,“早晚發達了,記住還賬,是四鎰金子!”轉身,上車,“起駕!”
車隊再動。
蘇秦聽個真切,彩車裏傳出姬雪的啜泣聲。
送親車隊早已遠去,人群散了,蘇秦依舊跪在雨中,叩首於地。
張儀走過來,在他肩上輕拍一掌,半是調侃半是嫉妒道:“嗨,花癡呀你!”
蘇秦回過神,喃聲:“她⋯⋯她⋯⋯她是公⋯⋯公⋯⋯公⋯⋯”
張儀將他從泥地上扯起來,歎服道:“卿相兄,還甭說,今天的事,在下服了!”
“服⋯⋯服⋯⋯服什麽了?”
“服你卿相兄啊!”
“在⋯⋯在⋯⋯在⋯⋯”
“嗬嗬嗬,”張儀擺手止住他,“不要在下了,卿相兄,不瞞你說,那天在辟雍,雪公主為你流下那麽多淚,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學宮裏那些土鱉,願出十金去買公主一笑,至於公主的眼淚,一滴少說可值百金哪!要是今天這事兒讓他們看見,看他們不揍扁你!嘖嘖嘖,方才的事,甭說他們,即使在下也是兩眼發直,心中泛醋啊!看得出,卿相兄的確不是凡俗之輩。若是天公作美,能讓公主自選郎君,她選中的不定就是卿相兄呢!”
蘇秦急眼了:“張⋯⋯公子,開⋯⋯開⋯⋯開啥玩⋯⋯玩⋯⋯玩笑,在⋯⋯在⋯⋯在⋯⋯”
“嗬嗬嗬,既然是玩笑,就不要當真嘛!還真別說,雪公主,還有她的妹妹,也就是你在辟雍受欺負那日痛罵那幫王八羔子的雨公主,真就是天下絕色!卿相兄既然相中的是雪姐姐,雨妹妹可就是在下的嘍!”
蘇秦生氣地盯住張儀:“人⋯⋯人家生⋯⋯生離死⋯⋯死別,遠⋯⋯遠嫁他鄉,張⋯⋯公子卻⋯⋯卻尋快⋯⋯快活,於心何⋯⋯何⋯⋯何⋯⋯何忍!”
“好嘍好嘍,”張儀笑道,“就算在下嘴貧了!走走走,在下賠罪,請卿相兄小酌!”
距他們不遠處,在一個不起眼的屋簷下,鬼穀子披著蓑衣,童子戴著油布雨帽,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送走姬雪後,一回到使館,嬴駟就對公子疾語氣堅決地說:“就她了!”說罷捏緊拳頭,一副誌在必得的樣子。
“駟哥,”公子疾微微皺眉,“臣問了西周公,聽他說,雨公主與雪公主大不一樣呢!”
“怎麽個不一樣?”
“可用兩個字概括,孤高!”
“哦?”
“說她年紀雖小,心卻高傲,說話能把人噎死,尋常王公貴胄入不了她的眼,是頭難馴的野鹿!”
嬴駟淡淡一笑:“那就馴馴看!”
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通過窗欞透進來的陽光,可以看出已是近午。
王後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顯王依舊握住她的手,遠遠望去,就如兩具雕塑。宮宰、宮正、兩個禦醫及所有宮人全都守在宮裏,誰也沒有說話。
宮中靜寂如死。
姬雨走進來,懷中抱著姬雪留給她的鳳頭琴,身後跟著琴師。
姬雨擺下琴,琴師坐下,調弦。
宮中響起旋律,是姬雪最愛聽的《流水》。
聽到琴聲,王後總算悠悠醒來,眼中流出淚水,纖手握緊顯王。
顯王抱起她,緊緊握住她的手。
流水聲聲。
王後的淚水就如湧泉一般,結結實實地哭喊出來:“雪—兒—”
看到王後緩過來,所有人全都哭了。
顯王長噓一口氣,如抱孩子般抱住王後,輕輕拍打她。
內宰示意,眾宮人退出。
宮門外麵,顏太師、西周公並肩站著,各現憂色。
看到內宰等走出,顏太師飛步上前,急切問道:“王後怎麽樣?”
內宰拱手:“聽到琴聲,王後回神了!”
顏太師噓出一口氣。
西周公看向顏太師,悄聲:“王後好了,能否借太師一步,有樁急事兒!”
顏太師隨他走到一側:“請問王叔,何事急切?”
“唉!”西周公長歎一聲。
“究竟何事,能透個氣嗎?”顏太師急了。
“是秦人要見太師!”
“雪兒已經出嫁了,秦人還有什麽事兒?”
西周公壓低聲音:“依舊是聘親的事兒!”
顏太師驚愕:“啊?”
顏太師回到府中,果見公子疾已候多時。
幾句寒暄之後,公子疾奉上禮單:“這是聘禮,請太師過目!”
顏太師接過禮單,淡淡道:“長公主早已許配燕室,且已於兩日之前知會秦使,今日嫁出了!”
“回稟太師,”公子疾拱手應道,“我們此番求聘,聘的並不是雪公主!”
“不是雪公主,又是何人?”
“雨公主!”
顏太師臉色沉下來,良久,冷冷說道:“雨公主尚未及笄,不到婚聘年紀,秦使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強聘?”
“因為周室公主搶手啊!我家君上憂心再出現前番爭聘之事,特命本使先行納彩。為示誠意,又使殿下親來,還望太師念在我家君上這番誠意上,玉成美事!”
“老朽曉得了。秦公聘禮老朽可以收下,待公主及笄之後,老朽再行奏報王上,謀議婚事,如何?”
“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是,鑒於前有爭聘之事,此番秦室納彩,欲將公主先行聘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後,再擇吉日成婚!”
“這個不合禮製!”
“哦?”公子疾兩眼直逼過來,“老太師既然提及禮製,晚輩也就說一說這個禮製!據晚輩所查,淳於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親使臣,不過一個浪**天下的遊士而已。此人早來洛陽,且就寄居於太師府上。敢問太師,一個遊山玩水、走朋訪友的士子於一夜之間搖身變為燕室的聘親使臣,大周禮數何在?這且不說,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選黃道吉日,而天子視若掌上明珠的雪公主出嫁,理當是天大的喜事,可實際上呢,燕室既無一人前來迎親,也未出一金聘禮,以燕地之遙,來去數千裏地,想必燕公還不知道有此大喜呢,老太師卻把公主如此這般地匆匆嫁出了!晚輩查過曆法,按照大周禮數,今日並不適宜婚嫁,老太師卻視天子嫁女為兒戲,辯稱辰時宜嫁,將雪公主強行打發!晚輩還查詢到,在我殿下抵達之前,宮中並未議定婚嫁之事,更未確定嫁入燕室,而是在我殿下抵達之後,才匆匆嫁出公主,敢問太師,這難道就合乎大周禮製嗎?如果不合,是刻意躲避我秦人嗎?”
公子疾微微一笑,緩和語氣:“秦公誠意,還望太師成全!”
“唉,”顏太師苦歎一聲,“周室已然如此,你們仍舊苦苦相逼,還叫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來成全,這難道就是天意嗎?”
公子疾拱手道:“太師久經風霜,見過不知多少世麵,不該這般良莠不分哪!自孟津朝王以來,太師當知,苦苦相逼的不是秦室,而是魏室!孟津之會,秦公忖知魏侯居心叵測,執意不去。魏侯以秦公不去為由,冠以天子之名,裹脅諸侯伐秦。由於魏侯秉持的是天子旨意,秦公欲哭無淚,欲抗不能,隻好使公孫鞅赴魏,自辱己身,稱臣求和。魏侯見秦公服軟了,賊心畢現,不久即於逢澤稱王。魏侯叛周,天下震恐,隻有秦公不懼強暴,毅然前往周室聘親。太師啊,聘親不過是個虛名,擁周護主才是秦公的真心哪!豈料魏侯作祟,使陳軫攪局,太師出於無奈,方使淳於子出麵化解困局,秦公雖為不悅,卻也理解。所幸天不佑魏,河西大戰,秦公最終獲勝。戰場尚未打掃清爽,秦公就使太子再赴洛陽,續聘雨公主。太師試想,若是不為護主,以秦室之盛,以秦國太子之尊,天下女子何處不能求,秦公為何偏要聘親一個風雨飄搖的周室呢?”
顏太師沉思良久,亦拱手:“謝秦公誠意!不瞞秦使,雪公主嫁往燕室,確為不得已之舉,其中委曲,難以表述。秦室若是執意聘娶雨公主,老朽也無話說,這就奏請陛下,由陛下聖裁,可否?”
公子疾再拱:“晚輩代秦公謝太師成全!”
翌日晨起,顏太師入宮覲見天子。
觀他氣色不佳,顯王遲疑一下,問道:“是秦卒不肯撤走嗎?”
“嗯。”顏太師點頭。
“為什麽?”
“還要聘親!”
“這⋯⋯雪兒不是已經出嫁了嗎?”
“他們要聘雨公主!”
周顯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兒?”
顏太師點頭。
周顯王閉目良久:“她還小呢!”
“唉,是啊。可⋯⋯秦公前番聘親失意,心猶不甘,此番使太子親來,若是空手而歸,更是不甘哪!”
“愛卿是何主張?”
“仔細想來,諸侯之中,秦室還算維護周室的。遙想當年,西戎威逼,秦非子為周室牧馬。周室遭劫,秦莊公護送平王東遷,秦襄公**平西戎,奪回歧、豐之地,為周室去除了多年西患。到了穆公,秦坐擁關中,稱霸諸侯,卻也未生逆心,尚能以周室大局為重。此番魏侯謀逆,挾天子名義伐秦,秦之表現也還可圈可點,一是不懼強暴,與我結親,二是不惜國力,與魏血戰。由此種種,臣以為,就眼前時局,既然秦公執意攀親,於我周室有百益而無一害,何不成全他呢?”
“魏人作梗的隻是雪公主!河西戰前,雙方為雪公主爭破臉皮。此番秦人再聘,我若將雪公主嫁往秦室,魏侯的麵皮受不了,所以才來私信恐嚇。秦室改聘雨公主,堪稱妙策,一是遂了前願,堵了天下人的口,二也讓魏侯沒有話說!”
“老愛卿,”周顯王不假思索,“你知會秦使,秦公的誠意寡人領了。秦公執意聘娶雨兒為太子妃,是好事,寡人沒有不允之理。隻是好事就當多磨,雨兒眼下尚幼,望秦公少安勿躁,待她明年及笄,再行婚聘不遲!”
顏太師苦笑一聲:“臣對秦使也是這般講的,可秦使說,雪公主之事讓秦公後怕,秦公執意先聘雨公主回秦地,俟公主及笄,再擇吉日奉行大禮!”
周顯王微微皺眉,擺手道:“寡人知道了。”
“王上,臣如何回複秦使為妥?”
“你不是很會拖嗎?先拖他幾日吧。雨兒不是雪兒,即使寡人,也強逼不得啊!”
顏太師拱手:“臣遵旨!”
王後一覺睡到次日午時。
將醒非醒之際,王後額頭汗出,全身都在用勁,卻動彈不得,折騰好一陣子,終於叫出聲來:“雨兒—”
聲音巨大,幾乎是在嘶叫。
宮女聞訊趕到,見王後已經坐在榻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宮女急道:“娘娘?”掏出絲絹為她擦汗。
“沒什麽,”王後噓出一口氣,“做了個噩夢而已!”
“奴婢聽見娘娘在叫雨公主。”
“是哩。對了,你去望望陛下,要是沒事兒,就請陛下過來一趟。”
宮女點頭,快步去了。
禦書房外,一隻秋蟬躲在樹葉間“吱吱吱”地鳴個不停。顯王的書童仰頭看向樹冠,咬牙切齒。許是尋不到知了,書童氣惱,運足力氣,朝樹身猛踹一腳。大樹隻是微微動彈一下,秋蟬的叫聲則愈發響亮。
宮女走過來,看他一時,撲哧笑了:“嗨,你踢樹做啥?”
書童氣呼呼道:“你聽,那家夥吱吱吱吱,沒個完!”
“它吱它的,礙你啥事兒?”
“唉,”書童輕歎一口氣,“陛下正在難受,這隻秋蟬卻不識趣,隻在此處煩人,你說氣人不?”
“陛下為什麽難受了?”
“這個不能說。哦,對了,你不侍奉娘娘,來這兒做啥?”
“娘娘做了個噩夢,嚇醒了,要我來請陛下過去一趟!”
“娘娘做的是啥噩夢?”
宮女附耳悄語:“做啥噩夢不曉得,我就聽見娘娘連叫幾聲‘雨兒’,想是這噩夢與雨公主有關!”
書童震驚:“啊?!”
宮女一臉詫異:“你啊個什麽?”
書童歎服道:“娘娘真是個神人哪!”
“怎麽了?”
書童附耳悄語。
“天哪,”宮女震驚了,“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樣,是個烈性子,何況娘娘還在病著呢!”
宮女略頓一下,撒腿跑進靖安宮,向王後稟道:“娘娘⋯⋯不好了,秦⋯⋯秦人執意⋯⋯要聘⋯⋯雨公主!”
“雨兒?”王後臉色陡變,兩眼緊盯她,“你說清楚!”
宮女緩口氣:“是顏太師稟報陛下的,說是雪公主嫁走了,秦人改聘雨公主,定要娶她做太子妃。陛下不樂意,但秦人不肯,執意要聘!”
“雨兒,雨兒,雨兒⋯⋯”王後“噌”地下榻,朝宮門急跑。
一切發生得過於迅速,宮女未及反應,王後已經跑到門口。
眼看就要出門,王後打了個踉蹌,“咚”一聲栽倒在地。
宮女這才回過神來,飛衝上去,一把扶起王後,失聲道:“娘娘!娘娘!”又尖起嗓子,“快來人哪,快來人哪!娘娘⋯⋯”
宮正及眾宮人聞聲趕至,七手八腳地將王後抬到榻上。
宮正大喊道:“快,召太醫,快,稟報陛下!快!快!”
幾名宮人分別朝不同方向跑去。
王後昏倒,嬴駟有點兒慌了,問公子疾道:“怎麽回事兒?”
“唉,”公子疾苦笑一聲,“她怎麽又來了?該當換個花樣才是!”
“花樣?”
“駟哥有所不知,”公子疾應道,“這個王後是個神人哪。前番聘親,為拖延時日,王後作神弄鬼,昏睡半個月不醒,連魏室來的高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來,若不是大良造請來終南山仙姑,臣弟真就讓她蒙了!”
嬴駟急道:“仙姑何在?”
“嗬嗬嗬,”公子疾笑道,“為防她再來這一手,臣弟早已使人請到仙姑,就在驛中安歇呢!她這不是病了嗎,臣弟這就陪同仙姑前往診治!”又轉對軍尉,“有請仙姑!”
林仙姑再進靖安宮診治王後,見王後麵色蠟黃,呼吸細微,雙目緊閉,完全昏迷。林仙姑如前番一樣,離王後一步之遙發功有頃,收功離去。
公子疾迎上,急問:“請問仙姑,王後她⋯⋯可是有病?”
林仙姑點頭。
公子疾怔了:“仙姑是說,王後這次是真的病了?”
林仙姑點頭。
“何病?”
“急心風!”
“急心風?”公子疾極是不解,問林仙姑道,“前番不是好端端的嗎,怎麽突然就得了這個病呢?”
“憂思過甚,臥床過久,虛火過盛,陽神居不安所,受驚離位!”
“是了。”公子疾大是讚同,“敢問仙姑,此病可有救治?”
“此為虛病,不會致命,隻要休息靜養即可。若是無煩無憂,調以湯藥,扶陽抑陰,數月之內當可康複!”
“多謝仙姑!”公子疾拱手謝過,轉對隨從,“護送仙姑回館驛!”
得知王後不過是體虛,並無性命大礙,公子疾帶上一箱禮品直奔河南邑求見西周公。
公子疾一臉詫異:“王叔?”
“唉,”西周公歎道,“你說,事兒怎會搞成這樣呢?本來,讓雪兒出嫁秦國,去做太子妃,這是多好的事兒啊。老朽聽說,雪兒也是滿心願意,可陛下偏是不聽,偏要去信顏老兒的餿主意,逼著雪兒去侍奉一個快要入土的人。你說,好端端的黃花閨女,整天價圍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轉,這這這⋯⋯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啊!雪兒嫁走了,你們這又來聘雨兒。這個雨兒,別人不曉得,老朽卻是知底,跟那雪兒完全不同,自小就是個沒天沒地的角兒。你說這⋯⋯”
“晚輩曉得。王叔放心,隻要嫁入秦室,晚輩保證,不出三個月,雨公主就會變得有天有地了!”
“唉,”西周公輕歎一聲,“五大夫呀,說實在話,不是老朽不肯幫忙,是⋯⋯王後⋯⋯”
公子疾微微一笑:“王叔想說的是王後之病吧?晚輩此來,就是稟報王叔一個喜訊,王後無病!”
西周公驚愕:“哦?”
“王叔有所不知,前番爭聘雪公主時,王後突然患病。秦公急天子所急,特別請來終南山仙姑為王後診治,這個王叔已經曉得了。仙姑有起死回生之術,當場診出王後是假病。晚輩顧全周室麵子,刻意隱瞞,連王叔也未稟報。不想魏侯也派高醫,診出實情,魏使以此詰問陛下,陛下羞惱成怒,才將雪公主許嫁燕室。秦公攀親護主心切,見事已至此,隻得改聘雨公主。秦公實意攀親護主,誰知王後仍不領情,這又故伎重演,實令晚輩傷懷!”
西周公疑惑道:“五大夫,這次好像不一樣!昨日午時,老朽親去探望,觀娘娘病狀,斷非裝出來的!老朽特別問了太醫,太醫說,王後是真病!”
公子疾輕輕搖頭:“晚輩與仙姑剛從王宮裏出來,據仙姑所診,王後仍是假病,隻是這一次假得更真而已!”
“嗯,”西周公沉思有頃,微微點頭,“此事或有蹊蹺!風聞王後是個奇人,幼年就得過怪病,讓一個名喚鬼穀子的仙人醫好了,看來⋯⋯”
公子疾抱拳:“這事兒王叔知情就是,萬一說破,天子麵子上過不去不說,即使周室,也是尷尬。晚輩此來,隻想請王叔轉奏陛下,秦公誠心結親護主,還望陛下三思!”
“好吧,若是此說,老朽這就轉奏!”
西周公急急慌慌地趕到宮中,見過顯王,將公子疾之言原封不動地倒給顯王。聞聽秦人誣陷娘娘裝病,顯王傷心欲絕,指著西周公渾身打戰,泣不成聲道:“季父啊季父,你⋯⋯你你你你⋯⋯你是真糊塗呢,還是得了秦人的好處了?周室已成這種境況,秦人仍在強逼!王後已成這副模樣,你們仍在說她是裝病!你們非要逼死她嗎?先王過世之時,將寡人並大周王室托付給兩位叔父,你⋯⋯你們就是這般輔佐寡人的?”越說越傷心,不禁號啕痛哭起來。
就在此時,內宰趨進,輕聲道:“王上,娘娘醒了!”
顯王顧不得西周公,擦幹眼淚,匆匆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靖安宮。
“汕兒,”周顯王將手搭在王後額頭,撫摸王後,柔聲道,“你⋯⋯總算醒了!”
王後凝視他,聲音微弱:“汕兒怕是⋯⋯怕是不能侍奉陛下了!”
“瞧你亂說什麽呀!”周顯王握緊她的手,責怪道,“你能挺過來的,你一定能挺過來!”
王後苦笑:“王上⋯⋯”
周顯王抱過王後的頭,攬在懷中,一手端過藥碗,嚐一口:“來,喝下這碗藥。聽禦醫說,你隻是太虛了,稍稍補一補,就會好起來!”
王後啜一口,看著他:“聽說秦人來過,還有三叔公⋯⋯”
“秦人仍要聘親,想必你已知道了!”
“是的,汕兒知道了。”
“你怎麽想?”
“汕兒聽陛下的!”
“寡人與太師謀議了,太師之意是,諸侯之中,細數起來,秦室還算是忠於王室的,孟津之會,魏侯謀逆,天下諸侯也隻有秦公能夠頂住。無論秦室聘親出於何心,與秦聯姻至少於周室有益無害。”
“陛下怎麽想?”
“天下都成這樣了,還能怎麽想呢?雪兒的事,最終仍舊是雪兒選的。雨兒的事,就也交給她自己吧。”
王後將頭踏實地靠在顯王肩上,激動地說道:“陛下,你⋯⋯是個好父親!”
“唉,”周顯王苦笑一聲,“汕兒呀,鳥獸也能護犢,寡人卻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護不了,任人欺淩,還談什麽好父親哪!”
王後凝視他,重重搖頭,語氣堅定:“這不是陛下的錯,您莫要自責!”
“好了,”周顯王擺手道,“我們不說這個,說說你的病。雪兒走了,雨兒早晚也是個走,寡人身邊隻有一個汕兒你了,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叫寡人⋯⋯”語未完,淚先出。
王後給他個笑:“汕兒之病,有個高醫或可診治!”
“高醫?他在何處?”
“就在洛陽。”
“太好了!”周顯王興奮道,“怎麽才能尋到他呢?”
“陛下可出王榜,張於鬧市,高人看到,或會揭榜!”
周顯王朝外叫道:“來人!”
內宰趨進。
周顯王朗聲道:“傳旨,張王榜於鬧市,王後玉體欠安,朝野無論何人,凡能醫好王後之病者,賞金三鎰,晉爵大夫!”
內宰拱手:“遵旨!”
翌日晨起,童子掃完軒轅廟殿外的院子,將掃把靠在門外,走進殿裏。
鬼穀子緩緩起身,伸個懶腰,活動幾下身體,拿水漱口。童子掃他一眼,走到軒轅泥塑座下,看向他記下的符號。
童子看向牆上的符號,一臉憂慮:“先生,五十九天了!”
“什麽五十九天哪?”
“就是⋯⋯就是太學裏那個姓張的,明天是第六十日,是他和先生約定的日子!”
“那又怎麽了?”
“要是⋯⋯”童子撓頭,“萬一先生沒算準呢?”
“沒算準又能怎樣?”
童子看向那個招幡兒。
“嗬嗬嗬,你呀,別是舍不下那個破幡兒吧?”
“哼,”童子一臉不屑道,“誰說舍不下呢?讓他扯掉正好,省得我天天扛著!”說完扛上幡兒,大踏步出門。
靖安宮裏,姬雨坐在榻沿,凝視王後。
王後拉住姬雨的手:“雨兒,說心裏話,秦室太子求聘,你怎麽想?”
姬雨淡淡道:“雨兒所想,早就說予母後了。”
“你再說一遍。”
姬雨語氣堅決:“從先生進山修道!”
“好吧,”王後感慨道,“這也是母後的夢想!”
姬雨擔心道:“可父王他⋯⋯”
“你的父王說了,你阿姐的路是她自己選的,你的路,也交給你選!”
“母後⋯⋯”姬雨淚出。
“你們有個好父王啊!”
“嗯,”姬雨抬頭看向王後,“隻是我⋯⋯舍不下母後,舍不下父王。母後,您也去吧!先生既為母後而來,母後若是不去,先生他⋯⋯會傷心的。”
王後長歎一聲。
“母後,雨兒早就知道,您的心在這道宮牆外麵⋯⋯”
“咦,你怎麽知道?”
“先生能彈那麽多曲,可母後隻聽《高山》《流水》,聽了一遍又一遍,聽了一年又一年。”
一語傷及痛處,王後的眼圈紅了。
“還有,你為阿姐取名雪,為雨兒取名雨,也是為此。天地氤氳,雨雪霏霏。有了雨雪,流水才能淙淙,高山才能生機勃勃⋯⋯”
王後將姬雨緊緊擁在懷裏:“好女兒,你⋯⋯真是母後的心哪!”
“母後,您已失去一次,不能再失去了。先生是衝著您來的,您不能再讓先生失望啊!”
“雨兒呀,”王後泣道,“你說的這些,母後都知道,母後全都知道。可⋯⋯母後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那個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天真無邪的童真少女了,母後之心已經沾染了塵世間的汙濁,而先生想要的是道器!”
“什麽是道器?”
“道器就是童真,就是一塵不染,就是無牽無掛,就是純淨之心!”
姬雨重重搖頭:“母後,不是這樣的,母後之心永遠純淨,母後永遠一塵不染哪!”
王後苦笑:“傻孩子,天底下哪有永遠的事,甭說別的,單說在這宮裏,母後有牽掛,母後割舍不下啊!”
“母後牽掛什麽?”
“你的父王!”
“你小小年紀,還能牽掛什麽?”
“牽掛母後,牽掛父王,牽掛阿姐,雨兒什麽都牽掛啊⋯⋯”
王後語塞。
“母後不要發愁,”姬雨眼珠子一轉,“雨兒這就去求問先生!”說畢,起身欲走。
“你不用去了,”王後叫住她道,“先生當於今日進宮!”
“母後怎麽曉得?”
“母後請他了!”
“母後,”姬雨一臉驚愕,“您曉得先生在哪兒嗎?”
王後搖頭。
“咦,母後連先生在哪兒也不曉得,怎麽請他?”
王後淡淡一笑:“我讓你的父王在鬧市裏張了個王榜,隻要先生看到王榜,就會曉得發生什麽事了!”
“可他⋯⋯怎麽進宮呢?”
“先生若是想來,高牆大院擋不住他。先生若是不想來,任誰也請他不動。隻要先生知曉我們的困境,就一定會有應對!”
“我這就看看王榜去!”姬雨急不可耐了,撒腿跑回閨房,扮作一個公子哥兒,對鏡自顧一番,掛劍出門。
周室張榜求醫的消息很快傳遍洛陽的大街小巷。
公子疾緊急找來司馬錯,將大致情況描述一遍,大是歎喟:“嗬,我們剛說王後裝病,他就公開張榜求醫。這個周天子,還真跟咱較上勁了!”
司馬錯皺眉:“怎麽辦?”
公子疾略一沉思:“走,瞧個熱鬧去!”
“要不要帶幾個人去?”
“天子腳下,動不得粗呀。”公子疾略頓一下,給他個笑,“再說,用得著嗎?”
二人走到門口,迎麵碰上嬴駟與公子華提著幾個蛐蛐籠子打外麵回來。
公子華笑道:“什麽熱鬧呀,動粗呀,你倆這是做什麽呢?”
“嗬嗬嗬,”公子疾笑道,“周天子在鬧市裏張王榜求醫,我倆這就去見識見識。”
公子華看向嬴駟,眼神示意也想去。
嬴駟調侃他道:“眼癢了還是手癢了?”
“嘻嘻,”公子華指下心窩,“是這兒癢了。”
“不鬥蟲子了?”
“若是不好耍,咱再回來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