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溫柔成這樣

“顧曾,下班了我送你回去。”總監站在門外,又一次表達了客氣之外的誠意。

每次都是一樣的情形,真是讓人好尷尬,她已經快要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了。同事在玻璃窗外齜牙咧嘴地朝她示意,讓她加油,臉貼著隔音玻璃,鼻孔被擠成豬頭的樣子,她忍不住笑起來。鼓起勇氣說:“總監,不用麻煩你了,等到合同到期,我可能就會離開了。”

“上次你說年慶要請假,現在也說要離開。顧曾,在這裏就讓你這麽為難嗎?”年輕的總監臉色也很難看,可能是當著同事的麵被拒絕了這麽多次,他也覺得很難堪。說出這樣的話,她一時愣住了,他也沉默了。後來想說些什麽,終究還是沒說,轉頭就走了。顧曾緩緩地籲了一口氣,走進錄音棚。

等到工作結束,外麵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同事趴在窗戶上望著,欲哭無淚地轉頭看她:“這個辦公室裏的十多個女性,就隻有你和我兩個人單身,好可憐,我們總要一個人獨自麵對漫長寂寞的雨夜……”

顧曾收拾著桌上的東西,輕笑著回應:“你可以迅速地在這個辦公室裏找一位單身男性,來與你共度雨夜。”

“哼,你是說總監嗎?”她扭過頭,又貼著窗戶,“他的心已經被你勾走了,F010的聲音。”

顧曾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看一眼錄音棚外麵,總監辦公室的燈似乎已經暗掉了。她這才放心地走出去,儲物櫃裏被翻得亂七八糟,大概僅剩的幾把雨傘已經被搶空了。

她忍不住抱怨:“不是單身的為什麽還要和我搶傘,究竟有沒有人性!”

“咦?”同事突然叫她,“顧曾你來看,世界頂級的豪車哎,突然停在了我們大樓底下。”

顧曾愣住,想到什麽。她默默地把櫃門關起來,跑去窗口看了眼,車前燈被打開了,隱約可以看見一個人坐在裏麵。很快手機震動起來,她努力裝作鎮定地走到一邊接通。

“下班了嗎?”

“嗯。”

“我在樓下。”

顧曾倒吸了一口氣,輕聲說:“我剛剛看見了。”

下一刻,咆哮聲響在耳畔,這位在今天這個雨夜很可能唯一單身的女同事撲過來,猛搖顧曾的肩膀。

“我聽見聲音了,一聽就是帥哥,還是個開世界頂級豪車的帥哥!顧曾,你的命怎麽這麽好?難怪總監三番五次獻殷勤你都不屑一顧!重點是,你還瞞著我,原來我才是這裏唯一的一隻單身狗,我好可憐……”

顧曾用一隻手捂著手機,嚇得落荒而逃,“我,我馬上下來。”

很明顯地聽見了一些話,他似乎是笑著說:“好,慢一點走,我會等你。”

外麵風大雨大,顧曾剛走到門口,就被撲麵而來的冷氣凍得轉過臉,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等到她再轉過臉去,就看見他撐著傘站在外麵。

她很快跑到傘下,有些氣喘:“怎麽不在車裏等?”

“我以為你在法國那麽多年,已經習慣紳士的服務。”他抿著唇輕笑,很自然地攬著她的肩頭,往車裏走去。

地點不同,時間不同,可感覺卻一模一樣。從遠東古廟裏走出來的紳士,抽煙的動作很優雅,幫她付錢的時候,說是華人的禮節。她想笑:“其實在亞特蘭大,初次見麵的時候,我就想問你是不是他。”

“當時為什麽猶豫?”

“因為總覺得憑一個聲音,或者一個感覺,一句話,就記住一個人三年之久,很難讓人信服,所以不敢問。”

打開車門,她很快地坐進去,聽見他在合上車門的刹那間說,笑得很像個壞蛋,“怕我誤以為,你這是搭訕的技巧嗎?”

滿身的水汽躥進車裏,他坐進來很久都沒有開動,隻是半側著身子,靜靜地看著她。眉眼靜謐,了無聲息,可她卻覺得他在**她,“你,你在看什麽?”

他靠過來,很近的距離看著她,誠摯地說:“沒有,覺得很餓。”

真的是……怎麽能夠一語雙關成這樣?

顧曾也覺得有點餓,兩個人一拍即合,開車去吃夜宵,轉了半天,來到一家川菜館。

她糾結地看著菜單很久,餘光掃到對麵的人,在看手機上剛剛發送過來的值班表,長長的睫毛掃在眼瞼下麵,那麽長,蓋住的眼睛那麽黑……

他忽然意識到什麽,抬頭看過來,禁不住笑:“怎麽了?”

“唔,我不想吃川菜了,我們去吃素食火鍋好嗎?哦,不,還是去吃骨頭煲吧,有營養。”索性放下來,她猶豫著,“要不,我們換一家吧?”

“怕我吃不了辣?”他順勢接過菜單,用筆在上麵畫了幾下,接道,“這家川菜很地道,應該是你喜歡的口味。”

“你怎麽會知道?”

“上次許慎在聊天室裏說過,你特別喜歡吃辣。”而且不止這些,當時說起的時候,許慎想殺了她的心都有了,特別羨慕她這麽吃辣,還從來不長痘,皮膚好得就和剛出鍋的熱豆腐一樣,又嫩又滑。他都記得,含笑打量她的臉頰,慢慢說:“的確很好。”

顧曾意識到什麽,害羞地捧起臉來,耳根又開始發燙。他又慢慢地補充:“如果不喜歡,下次我做給你吃。”

“你會做飯?”

“嗯,在部隊的時候就會了。”他將一次性的筷子掰成兩半,遞給她,“同寢室有兩個俄羅斯人,特別喜歡吃辣,也特別能吃辣,常常說在中國吃過地道的川菜,至此難忘。還說為了考驗我是個純正的中國爺們兒,讓我做川菜給他們吃,嚐試過幾回就會做了。”

她聽得高興:“嗯嗯,還有呢?”

“想聽什麽?”

“你在部隊的事。”

岑今日用開水燙了下杯子,慢條斯理地說道:“剛入伍的時候,大夥脾氣都特別大,你知道的,各國習慣不一樣,法國佬愛浪漫,屋子裏總要點著小蠟燭,好幾次都差點燒了床鋪。蘇丹人很節約,每次洗澡都要計時,習慣性關掉熱水龍頭,我差不多都是洗冷水澡。”

“冬天也是?”

“嗯,你應該知道的,蘇丹資源很短缺,特別貧窮的地方幾乎一年都洗不上幾回澡。我那個戰友走到哪裏,都習慣性地節約,尤其是水資源,在這件事上大夥沒少打過架,基本每天都要鬧。”他笑起來,“後來沒辦法了,隻能隨他去。不過這樣也好,在部隊那些年身體很好,很少生病。”

服務生送上了菜,他夾了一些放到她碗裏,接著說:“有一次因為洗澡的事情,俄羅斯和蘇丹的戰友吵了起來,動起手不說,整個部隊都知道了,鬧得挺大,差點演變成外交大事。”

她驚訝地咽下去一口牛肉,等著後文,才發現他眼底戲謔的笑,原來是故意的。隻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慢慢地察覺到,當時他這樣漫不經心地說起這個蘇丹的戰友時,內心應該也是難過的。

“後來,蘇丹那位給我們整個宿舍洗了一年的衣服。”

“撲哧……”她忍不住笑,辣椒卻卡在了喉嚨裏,笑著笑著咳嗽起來,一咳就停不下來。臉漲得通紅。岑今日大概也沒想到他的玩笑會是這樣的後果,趕緊問服務員要來了冰水,她一口氣灌下去半瓶,這才好了許多。

他有些內疚,也有些好笑地看著她:“以後絕對不在吃飯時間和你說這些了。”

“不要,”她清了清嗓子,感覺好了很多,“我很喜歡聽,你繼續說。”

他佯裝歎氣:“過了兩年,大家都能彼此包容了,訓練又很緊張,每次回來倒頭就睡,矛盾之類的也越來越少了,或許也因為彼此都有默契,不再計較各自的小毛病。很難得放假聚在一起,我就會做飯給他們吃,時間長了,就養成了習慣。”

“是中國菜嗎?”

“是,很多菜係都嚐試過,不過川菜最多,因為我也很喜歡吃辣。”

明亮的燈光照得他英俊溫和,顧曾摸了摸臉頰,剛下去的熱度,又重新燒起來。“你在安慰我,我知道,很感動。”她托著腮幫看他,“你和戰友們的感情很好。”

他沒有說話,視線也不知在哪裏,總之沒看她,不過還是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是的,很好,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顧曾調整姿勢,吃了一口特別辣的魚,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睜著大大的朦朧的眼睛看著他,突然就問:“你可以和我講講她嗎?”聲音很低,問出口的時候已經很後悔,她甚至不敢看他。

短暫的沉默,他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道:“三年前會遇見你都是注定的,不管有沒有她。”

就在離開亞特蘭大的前夕,他還在執行邊境維護的行動,說不上是不是危險的,但是絕不容許分心。三個月的拉鋸戰,幾乎耗掉了他所有的耐心,與外界是屬於完全隔離的狀態。任務完成回到宿舍的那天,他打開電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瞿嫣然,想要給她報個平安。可是一開機,鋪天蓋地全是陸照的電話和短信,傳達著她再婚的消息。等了這麽多年,總以為能等到一個公平的開始。可到後來才發現,感情這字眼,他真的沒學會,然後回國,遇見她。

悲傷症在心理學角度來說,不算是疑難雜症,通常也隻是需要一個觸發點就能康複,但許多人得不到這個點,就會一直狼狽下去。在瞿嫣然第一次嫁人的時候,真的想不明白,跟自己較勁,然後生了病。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活得都不太像個人。至少不像現在這樣,至少也不能和她說開始。

顧曾很久以後回憶起這一晚,外麵下著雨,屋內川菜鍋裏全是白霧,對坐的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他。在談及過去那段,幾乎算得上是難以啟齒的故事時,彼此都很淡然。好像,是真的過去了。

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辣得難受的原因,她的眼眶真的模糊了……

回去時已經很晚,外麵的雨一直沒停過。顧曾靠在座椅上,身上披了他的外套,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不要著涼了。”他這麽說著已經打開門,撐著傘站在雨裏,“要不要我送你上去?”

她坐著不動,很明顯地感覺到小腹有一陣熱流在往外湧,不一會兒,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又衝擊上來。真是尷尬得不行。她想了很久,拚命地挪動著身子,視線往下:“不用了。”說完飛快地跑上樓,都不敢看一眼她坐的位置,有沒有遺留下什麽。

舊時複合式的老樓燈光很暗,頭上的燈光一晃又一晃的,晃得她眼花。肚子裏疼得厲害,她有一陣沒看清腳下,也不知道樓梯上放了什麽東西,總之腳下一個打滑,她就猛地摔坐在地上。肩上的衣服掉落在地上,她趕緊撿起來,緊張地抱在手裏。一陣又一陣的疼痛湧上來,她快要被自己氣死了,為什麽每次親戚來臨,都折磨得她要死不活的?

正想著,昏暗的樓梯間忽然有腳步聲傳過來,顧曾嚇得往後一退,脊背緊貼住牆根。這麽大半夜了,會不會是小偷?前幾天回小區的時候還聽說有人丟了東西。怎麽辦?她慌亂地想著,抓著衣服爬起來,粗粗一看,剛剛摔下來的地方有一攤黑紅色的印跡,一定是她。囧得不行,卻顧不上處理幹淨,她忍著痛,急忙往上麵跑。平時不覺得住在五樓算高層,現在想想還有兩層要跑,就覺得簡直看不到盡頭。

剛跑了兩步,一陣酸脹的疼痛橫衝在小腹,她痛得腿都軟了,額頭上全是冷汗。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跑得更快,眼前卻突然一黑,沒踩穩,又跌倒在樓梯上。

身後有暗影壓下來,她支支吾吾地說:“啊啊……我身上的錢全給你。”

昏黃的燈光下傳來一陣低淺的笑聲。顧曾一震,回頭看過去,他已經彎下腰抱住她,輕聲安慰著:“別怕,是我。”

“……嚇死我了。”忽然想起什麽,她臉紅得要滴血:“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車。”

“這種事情,不需要道歉。”

顧曾一個人住在北京,家裏不是很大,但整理得很幹淨。幸好前兩天晴雅在這裏,幫忙收拾了下她那些會到處亂飛的五顏六色的東西,顏色和樣式都特別奔放,女孩子看了都臉紅。她進門時瞄了眼,還好都在櫃子裏。

客廳裏擺著一張灰麻色的沙發,後麵有一排書架,放滿了書。走到裏麵,就是衛生間。

岑今日把她放下來,低聲詢問:“家裏有東西嗎?需要我幫你去買嗎?”

顧曾搖頭,小聲地要求著:“不用了,衛生間都有的。就是可以麻煩你幫我燒壺熱水嗎?”說完也不等他回答,一口氣跑進去關上門,抵在門後劇烈地喘息著。

整理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出來,他已經泡好了一大杯的紅茶遞給她,“肚子餓嗎?”他隻穿著白襯衫,袖口卷起來,屋裏沒開空調,顧曾怕他冷,蹦躂著去拿遙控器,走到半路上被他攔下來,又說,“我來吧,你去沙發上躺著。”

這樣看他,怎麽能夠那麽帥……顧曾喔了一聲,裹著毯子躺到沙發上去,過了一會兒,他從廚房裏端著麵條走出來。

“今天晚上或許不該去吃川菜。”他走到沙發前,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一隻熱水袋,掀起毯子的一角,把熱水袋放在她小腹上麵,輕聲笑,“以後就知道了。”

顧曾低著頭使勁地轉移著注意力,可因為他這麽貼心的舉動,小腹那裏真的舒服了很多。

晚上吃飯多半都是在講故事,兩個人吃的都不是很多。她緩慢地咬了口麵條,餘光瞥見他安靜等待的姿態,想著便問了:“要不要一塊吃點?”

“好。”他靠近了一些,拿著筷子夾麵條給她吃,一邊說,“以前受陸照的影響,會有些潔癖。”

“嗯?”她忽然意識到,邀請他一塊吃麵條的舉動,不是很明智。

“他很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我也是。”他換了個姿勢,坐在沙發上,離她很近的距離。隻是那麽說著,吃了口麵條,笑起來,“現在卻覺得,那東西也是可有可無的。”

她發誓,她心跳快得好像要爆炸了。

客廳裏是小橘燈,光線很暗,也很柔和,她看見壁鍾上的時間,已經是深夜。這樣寂靜的晚上,他在她家裏喂她吃麵條,動作很慢,眼神很溫和。隻有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在不停地提醒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我……”聲音有些幹啞,她不敢和他對視,眼睛不停地掃著其他地方,“現在好像很晚了。”

他眼睛裏亮晶晶的,都是笑意。放下碗,撐著半個身子伏在沙發上:“顧曾,肚子還疼嗎?”

“嗯?”她轉頭,四目交接,月色柔軟,下意識地說,“不疼了。”

他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伸進毯子裏,替代了熱水袋覆在她的小腹上,很慢地按摩著,手掌很熱。忽然俯下身,貼住她的唇。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帶著冷風拍在窗戶上,呼哧呼哧作響。她不能呼吸了,掙紮著動了一下,他也調整著姿勢,大半個身子貼過來,更近地含住她的唇。

小腹好像一點也不疼了。她慢慢伸手回抱住他的腰,不太能夠再分心,隻能回應他。嘴巴裏都是麵條的味道,西紅柿甜甜的,有麵粉香。想著好像是晴雅在新加坡帶回來的麵條,味道還不錯,改天再讓她帶兩包。

很低的聲音在耳畔,他似乎是在笑,又問了一遍:“還疼嗎?”

“不疼了。”吸了一口氣,她的視線停在他的下巴,有了一些青茬。但隻是這麽看著,就能篤定應該是美人。大老板都用美人的禮節款待他呢。

他沒有說話,她很自然地看過去,就這樣撞進他水光湛明的眼睛裏,毫無防備地被看穿。

“還疼嗎?”

“不疼了。”

“不疼就好。”他支起身子,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顧曾突然想明白了他的舉動——用接吻轉移她的注意力嗎?

天……

她紅著臉低下頭:“美人是膿血,應該遠離的。”

“很遺憾,在今天之前,我沒有受過這句至理名言的洗禮。”他順手撈了一個靠枕,放在她脖子下,很及時地緩解了她快要斷掉的整個脊背。

身子又貼近了些,雨聲忽然大起來,他抿著唇笑:“可能還需要用很長的時間,來參悟這句真理。”溫熱的唇再度壓下來。

顧曾閉著眼睛,想著是和他一起從戰機部隊出來的人,知不知道他也會這樣柔情百轉?

嗯,還有點為老不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