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傷花逝1
黎明時分,在東京城郊的荒林中,一位衣著豔麗的女人正坐在草叢中,懷抱著一隻野兔。
天色將明未明,淡淡的一輪月影掛在西天,仿佛一隻無精打采的眼,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影。
看她纖腰如裹素,黑發似烏炭,怎麽也是個風姿綽約的美人。可是她在月影下緩緩轉過身,露出的卻是一張容顏枯朽,幾如僵屍的臉。
她瞪著灰白色的僵硬眼珠,嘴中發出嗬嗬輕響,一口咬住了懷裏的兔子。野兔發出尖厲的叫聲,掙紮不休,卻根本無法掙脫她的桎梏。
鮮血從她的口唇邊溢出,像是春雨滋潤了幹渴的大地般,她的唇瓣變得豐盈而美麗。
“不夠……還不夠啊……”她扔掉了奄奄一息的兔子,緩緩站起身,向叢林深處走去。她還要更多的生氣,更新鮮的血肉,最好是像前幾日見過的那名書生身上的血。
在漆黑的樹林中,她貪婪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清冷的風裏滑動,像是在撫摸著誰光滑而年輕的脖頸。
如此美妙!
◆一◆
這日王子進又跟緋綃在東京城遊玩,離放榜還有一段時日,幾天來他們又是聽戲又是逛夜市,玩得不亦樂乎。
此時秋陽高照,寬闊的路上車馬往來,比起這熱鬧的人間煙火,貢院那兩日的經曆,真是如噩夢一般。
“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啊。”王子進劫後餘生,邊搖著扇子邊感慨。
“子進,等會兒我們去吃你說的芙蓉雞嘛,聽起來甚好啊。”緋綃在一邊道,雖然雞很好吃,但一個人吃難免寂寞,所以他每次都拉王子進同去。
王子進發現緋綃的腦袋很是不開竅,天下有那麽多的美食,他卻隻愛吃雞,真是難以理解。
“緋綃,除了雞,你吃過別的東西嗎?”王子進決定助他開開竅。
“當然,還有鴨子和鵝,你若帶我去吃這兩樣也是無妨。”
他不禁搖了搖頭,暗想此人不可救藥了。
他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正在絞盡腦汁阻止緋綃去吃那該死的雞,但聽耳邊傳來一陣溫言軟語。
“王公子,大老遠就看見你了,怎麽科考完畢竟是悠閑若此啊?”那聲音柔媚嬌俏,像是一隻紅酥手,直能撓到人心中去。
他急忙回過頭,但見一頂漆金小轎正停在他身邊,窗戶掛著竹簾,看不清裏麵人的樣貌,但如此柔媚入耳的聲音的主人隻能有一個,就是那花魁沉星。
“敢、敢問姑娘有何事?”王子進想起前去赴考的那日早上所見,不由心中一陣發慌。
“你怕我作甚,難道本姑娘還會變鬼吃了你不成?”沉星見了王子進的模樣,掀開轎簾,嬌媚地笑,似乎將那日早晨的事忘了個精光。
豔陽下但見她肌膚滑膩瑩白,宛如凝脂,一雙眼睛黑亮晶瑩,眼仁如葡萄般美麗可人。
“姑、姑娘是有事找小生嗎?”
“你答應我的詞,什麽時候給我啊?”沉星嘟起了嘴巴,甚是不滿意的樣子。
“啊……”王子進這幾天先是被嚇得心魂俱裂,又玩得不亦樂乎,哪還記得給她寫詞?
“虧我對王公子另眼相看,原來你竟是與那些薄情寡義的男人一樣呢……”沉星垂下頭,哀怨地說,她這楚楚可憐的美態如牡丹含露,惹人心碎。
王子進頓時將那日早上所見盡數忘到了腦後,連忙道:“姑娘不要拋頭露麵了,小生定會寫最好的詞送去。”
“唉,難道我拋的頭、露的麵還少嗎?”哪知這話又令沉星不快,還好她很快便掩飾住了傷心,笑語嫣然地瞧了他一眼,“不與你說了,我還得去申老爺家表演歌舞呢,公子若有空就晚上去牡丹園捧場,沉星自當好酒好菜地伺候。”
說罷她便放下轎簾,軟轎如一片輕雲,緩緩離去,臨走時她還望了緋綃一眼,眼神極為複雜。
眼見軟轎挾著香風,漸行漸遠。不知為何,王子進竟覺得那轎中人非常悲哀,連轎頂那紮眼的桃紅也如海市蜃樓,綻放著虛幻的美。
“唉!這該如何是好?今晚真要去牡丹園賠罪了。”王子進的大好心情頓時打了折扣。
“子進,為什麽她每次都像是看戲台上的戲子似的看我?”緋綃摸著下巴,甚為不解地問,“莫不是你對她說了什麽?”
“你如此風流倜儻,她多看你幾眼也是應該啊。”王子進連忙心虛地說。
緋綃揚揚自得地整理了一下長發和白衣,似乎對他的吹捧頗為滿意。
當晚兩人又去了牡丹園,跟上次一樣,又花高價買了畫舫中最好的位子。王子進抻著脖子等沉星出場,緋綃依舊懶洋洋地窩在軟墊上吃雞。
一切一如昨日,可王子進的心情卻不似昔日那般輕鬆。
沉星傾國的容顏,枯朽的麵孔,在眼前交錯,他無法確定這個天真美麗的少女背後到底有什麽秘密。
這次沉星懷抱琵琶,坐在船上彈奏了一曲《桃夭》,歌曲歡快喜悅,不由聽得在座的賓客都隨節拍搖頭晃腦,王子進心中的積鬱也隨著曲聲漸漸消散。
接著沉星又換上華服獻了一段舞,跳的卻是《嫦娥奔月》,最後她站在月影之中,潔白的衣裙隨風飛舞,仿若真的要離開人間,飛到月宮中一般。
尤其是那張如凝脂白玉般的麵容滿含落寞,像是即將消散的露珠般,美麗得令人心碎。
接著全場的**終於到了,隻見她蓮步輕移,接過婢女遞上的花球,水銀般的靈眸不斷在看客中流轉。
“看來這拋花球是場場必有的餘興節目啊。”王子進道。
“咦?這位可是初來,沉星可不是日日拋花球娛人,你看這些人的表情便知道了。”旁邊一位上了年紀的商人道,“也不知為何,這個月竟然拋了兩次……”
王子進胸中立刻**了一下,不是每次都有嗎?怎的今日便有?定是她與我約好了今晚相見,卻想不出法子來,隻好如此。
當下他對緋綃急道:“我要那花球,明日陪你下館子。”
緋綃一個眼神遞了過去,那花球便像被鉤子鉤住了一般,直鑽進王子進的懷中。
◆二◆
“果然又是王公子接得花球,你這身手不去參加蹴鞠真是浪費呢。”沉星掩嘴笑得花枝亂顫,眼中滿是歡喜,令婢女提著花燈引著二人向後花園中走去。
到了花園的涼亭中,入眼就是一桌豐盛的酒菜,一見就是早已備好的。
此情此景,立刻令王子進心潮澎湃,看樣子沉星對自己確是青眼有加,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在這東京城中與他巧遇,現下他科考結束,又備下酒菜與他慶功。
佳人知遇,該當如何回報呢?
“王公子,莫要發呆了,趕快喝酒吃菜啊!”沉星見他出神,急忙喚他,還夾了一箸菜到他碟中。
王子進見了臉頓時漲得通紅,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猛灌了一大杯酒。
現下不要說沉星是妖魔鬼怪,便是一具骷髏他都敢娶進門。
“這位胡公子,我聽王公子說過你的事情,緣分來去如水,無論跟男人女人,甚至動物精魅都是一樣的,沉溺其中,隻能深受其害……”沉星板著天真美麗的臉,一本正經地開解緋綃。
卻不知道他滿臉不悅,不過是桌上的菜沒有雞,甚為失望而已。
“那個,沉星姑娘,這是我為你寫的詞,希望你能喜歡……”王子進嚇得連連用袖子擦汗,從懷中掏出一張花箋。
隻見上麵用小楷寫著幾行字:明月,明月,照得離人愁絕。年少,年少,行樂直須及早。春色,春色,依舊青門紫陌。長夜,長夜,夢到庭花蔭下。
居然是一首好詞!
沉星見了甚為欣喜,連連道謝,在朦朧燈光的照耀下,更顯得笑靨如花,風情萬種,不停地為王子進倒酒。
王子進隻覺這豔福是從天而降,他深知自己長得僅是清秀,也沒有萬貫家財,所以從未得到過美人的青睞。此刻沉星的熱情,恍如一個餡餅從天而降,砸到了他的頭上。
兩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
隻有緋綃一個人冷眼看著這氣氛曖昧的兩人,似乎心中自有計較。
“過幾日王公子便要上路返鄉了吧?待得再見時,便不知是何時了……”情到深處,沉星抬起玉手,端起酒遞到王子進麵前,聲音竟有些哽咽。
“小生心領了,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萬萬不會忘了姑娘的。”王子進更是鼻酸,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管沉星是人是妖,她對自己確是不錯,心中滿是不舍。
“將來王公子若是高中,莫要忘了牡丹園的沉星便行了,沉星永遠會記得今日的筵席,托王公子的福,才能如此開心。”
“你莫要傷心……”王子進連忙安慰她,“他日我再來東京城,定會來找你,希望你還在那湖中載歌載舞,小生還要接姑娘的花球呢。”
哪知沉星聽了這話,更是幽怨地道:“他日,他日我還不知在哪裏,風塵女子,也隻能付諸風塵……”
王子進不禁暗叫不好,自己又說錯話了。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緋綃拿了袖子掩麵,連著打了兩個噴嚏,似是不堪沉星身上的氣味。
兩人執手相看淚眼,依依不舍的氛圍頓時被攪得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