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交煎

陸漸不及動念,翻身爬起,忽見姚晴已被逼到了屋角。

胭脂虎連出狠招,均未湊功,心中也覺訝異,忽覺姚晴劍上餘勁綿綿,久而不絕,不由笑道:“好丫頭,原來‘玉髓功’你也偷學會了!”突地勁蓄劍上,“嗡”的一下絞住軟劍,喝聲“撒手”。

姚晴虎口劇痛,軟劍從掌心一彈而出,悠晃晃地插在書案之上。胭脂虎一聲厲笑,長劍正要刺下,忽聽“嘩啦”一聲,側眼瞧去,一排書架迎麵壓來。

這一變故出乎胭脂虎的意料,隻見書頁亂飛,狀若飄雪,令她難辨東西。慌亂間,她隻覺身側風起,竟被人攔腰抱住。胭脂虎被這一抱,身法頓滯。姚晴趁隙縱到案前,拔回軟劍。胭脂虎又驚又怒,低頭望去,來人卻是陸漸,當即掉轉劍鋒,向下刺出。不料長劍刺出之時,她心頭一迷,那劍鬼使神差,竟然沒有刺中陸漸,反而“奪”的一聲,刺在了陸漸身後的牆上。

胭脂虎驚疑萬分,不及拔劍,背心嗖地一涼,一截軟劍透胸而出。她失聲慘哼,旋身揮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一時間竟然忘了防備,她被這一掌掃中,雖有“玉髓功”護體,仍覺痛不可當,軟劍再度脫手。

胭脂虎抬腳踢開陸漸,低頭瞧著那一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劍尖,隻覺一陣暈眩:“我便要死了麽……”再瞧四周,不止這書房,偌大的姚家莊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這辛苦得來的一切豈不盡都化為泡影?

刹那間,她滿心的恐懼化為了不甘,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叫,不顧軟劍還在體內,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尖聲大叫:“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學“斷水劍法”,便生了殺機,欲置陸、姚二人於死地。又怕二人叫嚷起來引來旁人,是故進入書齋之前,借故將四周的奴婢遣開,這時她連聲呼救,居然無人應答。回頭一看,姚晴從後追來,隻嚇得她亡命狂奔。

這一劍刺穿肺部,胭脂虎一路奔跑,血水從傷處不絕冒出,在地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線。姚晴的腳力不如對手,可是循血追趕,始終不被落下。胭脂虎平時積威甚重,下人們忽見她披頭散發,渾身浴血,胸背上還插了一口軟劍,無不戰戰兢兢,望著她奔跑呼救,卻無一個敢於上前。

姚晴見胭脂虎如此勇悍,心中又驚又怒,她為報殺母深仇,多年來忍辱負重,一招得手,忘乎所以,隻顧咬牙緊追。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前廳,忽見廳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雙目微陷,眉棱高挑,身著大紅蘇綢壽袍,見狀麵露驚色。胭脂虎一見這男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叫道:“寒哥,寒哥,小姐要殺我呢……”

都雅男子正是莊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發妻死後,趁虛而入,多年來與他頗有曖昧。當此性命交關之際,胭脂虎竟然忘了身份,喚出平日私密時的昵稱。姚江寒聽得大皺眉頭,忽又聽姚晴叫道:“爹爹,別聽她胡說,她本領那麽大,女兒怎麽殺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腦子也糊塗了。”

姚江寒掉頭望去,見女兒俏立遠處,儀態嬌弱,不覺疑惑道:“小陳,阿晴不會武功,怎麽殺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覺創口劇痛,一時說不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塗了嗎?阿姨傷這麽重,還不快給她止血包紮。”

姚江寒見她關切神態,更無懷疑,定眼一瞧,隻見那一劍刺穿左肺,氣血噴湧,已無生理,不覺心頭一慘,歎道:“小陳,到底誰害了你,我給你報仇!”

胭脂虎傷在肺部,說話艱難,隻得指著姚晴,奮力欲言,不料姚晴搶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說,傷她的賊人往那個方向逃了。”邊說邊對著身後胡亂指畫,又向莊丁道,“呆著做什麽?還不去追……”眾人也不知究竟,順她所指,沒頭蒼蠅般亂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隻覺眼前發黑,拚命鼓起餘力,欲要吐聲,姚晴早已踅上前來,淒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可就活不成了……”說罷,握住劍柄,“咻”的一聲將軟劍抽了出來。胭脂虎中氣陡泄,創口血濺數尺,耳聽姚晴一聲尖叫:“爹爹,止血!”繼而頭腦一空,再也沒了知覺。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惡狠狠地盯著女兒,厲聲道:“蠢丫頭,中劍之人拔劍即死,你不知道嗎?”姚晴似乎也驚呆了,顫聲道:“怎麽,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畢,秀目一轉,竟然滾下兩行眼淚,“我……我隻當若不拔劍,怎麽止血……”

姚江寒聞言醒悟:“是了,這孩子不會武功,對這些打殺之事更是一竅不通。”當即拍拍她肩,歎道,“罷了,不知者無罪。再說你便不拔劍,她也活不了了,早些拔劍,也是解脫。”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點頭:“小陳平日對她關懷有加,這孩子為她傷心落淚,足見有情有義。”殊不知姚晴此時大仇得報,喜極而泣,更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聲,淚下如雨。

姚江寒天性涼薄,對胭脂虎之死初時有些難過,片刻也就淡然了,見姚晴久久哭泣,甚覺不耐,揚聲叫道:“哪位朋友敢來我姚家莊殺人?有膽的,出來與姚某見個高下!”他這一聲蓄足內力、全莊皆聞。

許久無人回應,他身旁的一名藍袍道士拈須道:“姚施主高估這凶手了,試問當今武林,有幾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須?施主若不叫他出來也還罷了,這一叫,隻怕那凶手嚇得落荒而逃,早就跑到幾十裏外去了。”

眾賓客皆笑:“不錯不錯。”姚江寒被這道士的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歎道:“清玄道長過獎了,姚某這手微末劍法,豈能入嶗山高人的法眼?至於‘千江不流’這四個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謬讚,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過謙了,施主身為江北第一快劍,一劍既出,千江絕流,那是武林同道公認的,與和闐‘百日無光’裴玉關的‘滅焰刀’可謂並轡當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輕哼一聲,淡淡說道:“姓裴的不過一介蠻夷,會兩招三腳貓刀法,便自號‘百日無光’,分明是衝著姚某來的。將來有閑,姚某倒想去和闐走一遭,見識一下塞外風情。”

眾賓客麵麵相對,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負,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忙笑道:“裴玉關與莊主齊名,本事卻未必相當。隻說兵器,劍者雍容華貴,為兵中之君,乃是資兼文武、君臨天下的王者之器。至於刀麽,雖說號稱兵中之帥,但將帥再驍勇,也不過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關以刀為兵器,與莊主一比,氣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籌。”

眾人見他轉口之間,不僅將前言的過失輕輕補上,馬屁功夫更進一層,心中均感十分佩服。姚江寒更覺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麽道長使槍,又是什麽?”

清玄道人還沒張口,姚江寒已接口笑道:“槍是兵中之賊,正配得上你這伶牙俐齒的老毛賊。”

眾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轉念又想,這姓姚的若不將自己當成了親信至交,決不會如此言語無忌,再想此人家財豐厚,威名遠播,與他親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勉強按捺怒火,隨著眾人大笑。

突然間,姚江寒麵色一沉,朗聲道:“所謂兵來將當,水來土掩,雖說有對頭來了,咱們也不能失了氣度。茶照喝,話照說,戲照看,瞧他娘的還有什麽伎倆?!”當下吩咐莊丁收了胭脂虎的屍體,大馬金刀當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邊看茶,以示無所畏懼。眾人無不惴惴,但見他氣度傲岸,也隻得分頭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這戲班是姚某專程從昆山重金請來的,曲妙人美,諸位可得瞧仔細了。”又問身旁小廝,“下一折戲是什麽名目?”那小廝道:“虎牢關。”

“好戲。”姚江寒笑道,“三英戰呂布,方顯出我江湖豪傑的氣概!”

姚晴卻心知並無什麽對頭,她大仇得報,了無牽掛,隻念著陸漸尚在書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機靈一些,趁亂走了,隻苦於脫身不得,無法去瞧。

發愁間,忽見對麵戲台上不鼓不樂,出來一個白甲小生,手持畫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這就是呂布?”姚江寒大皺眉頭,“聽說那廝也是一條好漢,怎麽演得死樣活氣的?”清玄道人笑道:“呂布三姓家奴、無義匹夫。雖說在馬上能征慣戰,但若到了馬下,倒也未必是莊主的敵手。”

“那是當然。”姚江寒點頭笑納,“就算是馬上,道長的追魂槍他也未必敵得過。”清玄道人哈哈大笑,連稱過獎。他二人借著古人,彼此吹捧,眾人雖覺好笑,卻也無人敢掃二人之興。

台上靜悄悄的,“呂布”仍在轉圈,他步子奇怪,左腳向前大大跨出,右腳再慢慢拖上,直到與左腳並攏,繼而右腳又跨一步,左腳再慢慢跟上。

台下諸人越瞧越驚,姚江寒怒道:“怎麽回事?既是三英戰呂布,三英呢?既是唱戲,鼓呢?鑼呢?”

話音方落,“呂布”忽地躍起丈餘,“刷”的一聲,落在台下,仍以怪異步法向著廳中走來。

廳前的莊丁一瞧,紛紛鼓噪起來:“反了反了,演戲的怎麽演到台子下麵來了?”廳中的豪傑無不失色,這“呂布”一躍之高,遠非戲子所能。清玄道人騰地站起,喝道:“拿槍來!”一伸手,身旁的道童將一條爛銀長槍遞到他的手心。

那“呂布”越走越快。“攔住他!”眾莊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呂布”忽地張口,吐出一道銀練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莊丁額頭。那莊丁身子一抖,目光忽變呆滯,也如那“呂布”一般,拖著步子向廳內走來。

“呂布”頻頻張口,莊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繼而神情怪異,隨著他走進大廳。

廳中豪傑見此情形,不禁臉色發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鎮定,高聲叫道:“閣下有何貴幹?”

那些拖步之人聞言足下一頓,齊齊張口發聲:“不空,不空。”聲音喑啞,迥異人聲。姚江寒聽得寒毛豎起,喝道:“不空?什麽不空?”

“裝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槍,槍尖勢如毒蛇,悄無聲息地洞穿了那“呂布”的胸膛。

眾豪傑原本心存畏懼,不料清玄道人一槍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見“呂布”麵露詭笑,口唇翕張,眾人均叫:“道長當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備,槍尖退出,如風後掠。不料那“呂布”並未噴出水箭,隻是體內嘩嘩有聲,仿佛水流晃**,中槍之處卻是空洞洞的,竟無一滴鮮血流出!

眾人均被這異象驚得呆了,忽見兩道清泉自“呂布”口中、創口處先後泄出,轉眼流了一地,那人就似被抽幹的皮囊,肌膚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這情形較之以前的詭異十倍,眼瞧著地上的清水並未四麵流淌,而似被一種無形之力衝激,筆直如線,向著清玄道人流去。

清玄道人槍法雖強,卻隻能刺殺有形之物,麵對這無形之水,不覺兩眼發直,忽聽姚江寒叫道:“快退,別碰那水。”清玄如夢方醒,騰地後躍,不料那水如影隨形,須臾到了他的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縱起,“奪”的一聲,銀槍釘入地裏,跟著一個筋鬥,單足踩住槍尾,雙袖淩風,形如一隻展翅蒼鷹。

眾人見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齊叫了一聲好。清玄驚魂初定,聽到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躍往房梁,忽覺腳心一涼,微微透來濕意。

眾人見清玄立在高處,就似定住了一般。而那“呂布”眼珠窩陷,枯萎的肌膚如一張薄紙貼在身上,越發顯得狀如骷髏,唯有創口處的水流不絕湧出。突然間,那“呂布”撲通後仰,人倒泉絕,地上的流水卻似有靈性般,仍是綿綿前湧,聚於槍下。

姚江寒眼力過人,見了眼前此景,忽覺不對,那水流到了槍尖便不再流。初時他還以為這水順著槍眼滲入土地,此時才發覺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槍尾。隻因槍為銀槍,與流水同色,一時竟未察覺。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聽“波”的一聲,清玄腰帶斷裂,身子便如充了氣一般鼓脹起來,頃刻間,寬大的道袍已被撐滿。

姚江寒立即拔劍,然後隻聽得“砰”的一聲,清玄已如鼓足了氣的皮球一樣爆裂開來,血雨四濺,鋪天蓋地。可是姚江寒更快,他號稱“千江不流”,劍法快絕江北,頃刻劈出六劍,射來的血雨似被無形的堅壁阻了一阻,簌簌彈開,在他身前散成一個半圓。

這六劍幾乎耗盡了姚江寒平生所學,縱然自保,仍覺手腳虛軟。他轉眼掃去,臉上再無血色——原來廳中的親友盡已無聲無息地倒斃,渾身如中百箭,布滿了細密的小孔。

姚江寒驚懼交迸,厲聲道:“是誰?是誰?與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來,見個高下。”他仗劍團團亂轉,如瘋如狂。姚晴在他身邊,得他六劍之力,也躲過了一劫,卻早已驚得魂飛魄散,忽見父親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了個哆嗦,喃喃道:“不錯,快逃。”轉身拉著姚晴,向著廳外飛奔。忽見廳前的莊丁散成半圓走來,一個個麵孔腫脹,目光呆滯,與那“呂布”的神色十分相近。姚江寒有了清玄道人的前車之鑒,不敢再刺,抱住女兒,從莊丁的頭頂掠了過去。

腳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覺,一掉頭,隻見四麵八方立滿了人,中有莊丁護院、丫環仆婦,甚至從蘇州請來的戲子也在其中,一個個神色呆滯,如行屍走肉一般拖步行來。

姚江寒胸中劇痛,情知莊裏生出了絕大的變故,再一抬頭,忽見莊門不知何時緊緊閉合,幾把大鎖從內鎖起。

姚晴也覺駭然,忽見父親神色怔忡,手中劍也緩緩垂了下來,忙道:“爹爹,快走啊!”姚江寒慘笑道:“走?哪裏走?沒瞧見麽,人家是要滅了咱們姚家莊呢!”

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一股徹骨寒意:“為何胭脂虎剛死就出現了如此怪事?據說惡人死後就會變成惡鬼,莫非胭脂虎這大惡人死後也化身厲鬼,向我報仇麽?”她平日不信鬼神,但眼前的情形太過詭異,無法以常理解釋,不由得銀牙一咬,大聲叫道:“胭脂虎,殺你的人是我,冤有頭債有主,你變鬼索命,不要連累別人。”

姚江寒吃驚道:“阿晴,你說什麽?”姚晴淒然一笑,說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殺了她償命,她背上的劍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難怪小陳說你殺他,你娘是病死的,關她什麽事?小陳與你娘親如姐妹,怎麽又會害她?”姚晴冷笑道:“你這個老糊塗,什麽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厲聲道:“死丫頭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殺了你,清理門戶。”他素來驕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覺心性大變,隻覺人人可恨,人人該殺,長劍一擺,竟向女兒刺下。

姚晴不料父親不顧父女情分,一時驚得呆了,休說躲閃,眨眼也是不及。才覺劍風飆起,那劍鋒已貼頸而過,寒氣森森,砭肌刺骨。刹那間,忽覺有人將她奮力一拉,向後拖出老遠。

姚晴回頭望去,正是陸漸,他身旁立著那懷抱波斯貓的紅衫夷女。再瞧父親,隻見他瞪著自己,麵目凶狠,舉劍嗖嗖疾刺,可惜出劍之時便已歪了,說什麽也刺不到自己。

陸漸怪道:“仙碧姐姐,他怎麽了?”夷女歎道:“我用‘亂神’之術擾亂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見,卻刺不著。”

“陸漸!”姚晴驚魂初定,又覺憤怒,“你竟然勾結妖女?”

陸漸訕訕道:“阿晴,仙碧姐姐不是妖女,剛才多虧她救你,要麽……”

“誰稀罕她來救?”姚晴大聲道,“我……我被爹爹殺了更好。”說到這裏,淚水順著雪白的雙頰,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稀罕救你,隻瞧著陸漸的麵子。”姚晴聽了這話,沒來由心裏一酸,氣道:“陸漸,你再叫她一聲姐姐,我從此再也不理你了。”陸漸瞧瞧仙碧,見她含笑不語,再瞧姚晴,卻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為難,說道:“阿晴,仙碧姐姐救過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殺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細問,忽聽仙碧淡淡說道:“陸漸,少說廢話。”陸漸歎了口氣,再不多言。

原來,陸漸見姚晴追趕胭脂虎,欲要跟隨,卻覺頭暈目眩。他推倒書架、抱住胭脂虎,幾乎耗盡了平生氣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蓋,疼痛難起。正焦急間,忽見眼前紅影閃動,卻是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陸漸識出此人就是林中所見的紅衫夷女,好不奇怪,問道:“你怎麽來的?”

“我怎麽不能來?”夷女笑吟吟地說道,“姚家莊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陸漸掙了一下,卻爬不起來,急得眼裏淚花兒亂滾。

“傻小子!”那夷女歎道,“你真的那麽喜歡這個阿晴?”陸漸麵紅耳赤,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夷女搖頭道:“這少女年紀雖小,但心機深,手段狠,許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歡她,將來一定會吃大虧。”

陸漸搖頭道:“我不怕。”夷女道:“她騙你你也不怕?”陸漸仍是搖頭。夷女又道:“若要殺你呢?”陸漸猶豫一下,問道:“她為什麽殺我?”夷女道:“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發覺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說不準就會害你。”

陸漸似懂非懂,想了想,歎道:“要是這樣,我便讓她殺好了。”

那夷女望著他,眼神微微散亂,忽地歎道:“真是傻子。隻不過,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麽多可憐的女子了。”說罷,流露淒涼之色,又歎一口氣,扶起陸漸。陸漸隻覺得後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熱乎乎、麻酥酥,忽地一股熱氣鑽進去,禁不住“啊”的一聲叫喚起來。夷女笑道:“別怕,起初有些難過,以後卻很舒服。”

陸漸隻覺那股熱氣在體內鑽來鑽去,漸漸有了力氣,膝蓋上的痛楚也慢慢消散,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覺遍體舒泰,不由喜道:“姐姐果真不騙人。”

“那也未必!”夷女冷冷道,“但我隻騙聰明人,不騙傻子。”陸漸委屈道:“人人都說我傻,我真的傻麽?”夷女笑道:“你就不傻,也太老實。”說罷,招了招手,“北落師門。”

那隻雪白的波斯貓應聲鑽進夷女懷裏。陸漸奇怪道:“它叫北落師門?”夷女點頭笑道:“它是南天眾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師門。”陸漸道:“它是貓,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樣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了,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謝它。”

陸漸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動彈不得,這波斯貓突然出現在房梁上,然後自己便能動了。若非如此,自己與阿晴絕難活命。雖然不知這小貓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這麽說了,那就必然不假,當下恭恭敬敬地向那貓兒鞠了一躬,說道:“北落師門,謝謝你了,待我幫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魚給你吃。”說罷,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轉身便走。

夷女笑道:“你去幫那小丫頭麽?”陸漸“嗯”了一聲。夷女道:“你知道她們去了哪裏?”陸漸不覺搖頭。夷女歎道:“真是傻子。”說罷,托住他肘,陸漸頓覺渾身一輕,蹈虛而起。奇怪間,一陣風迎麵吹來,陸漸眼中迷離,張眼之時,身子已在書房之外。

陸漸奇道:“姐姐,你做什麽?”夷女笑道:“帶你去找小丫頭呀!”陸漸感激道:“姐姐,我叫陸漸,你叫什麽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陸漸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相貌一樣奇怪。”仙碧道:“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遠很遠的西方,你若去那裏,人家也會覺得你很奇怪。”陸漸想了想,問道:“是波斯還是大秦?”仙碧“咦”了一聲,怪道:“你年紀小,知道的卻不少。”陸漸道:“我爺爺是一位海客,他說西方最遠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歎道:“我的故鄉還要遠許多。你們大明的官兒,在萬國地圖上稱它英吉利。”

陸漸不覺神往:“將來我有了海船,一定去姐姐的家鄉看一看……”忽覺身形一頓,抬眼望去,仙碧神色驚詫,正欲發問,忽被她捂住了嘴,女子的手掌溫暖柔軟,手上幽香如蘭,聞起來十分舒服。

仙碧閃到假山後麵,悄聲說道:“陸漸,你不覺得奇怪麽,走了這麽遠,也不見一個人。”她如此一說,陸漸也想起來了,沿途行來,果然不見有人。忽聽仙碧說道:“噤聲。”陸漸隻聽得“嘩嘩”輕響,透過假山的縫隙望去,隻見兩個丫環正從左方走來,步子奇怪,一腳跨出,另一腳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環去遠,黯然歎道:“我來晚了。”話音方落,突然攙著陸漸,縱身躍起。隻聽“啪”的一聲,一道銀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濺。陸漸回頭望去,卻是一個青衣莊丁,麵皮浮腫,眼神呆滯,忽又抬頭,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頂上,一揮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無形之力裹住,變成了一團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淩空亂轉。

青衣莊丁口中水箭不絕,勢成一道水柱,與那水球相連,以至於水球不斷膨脹。陸漸卻覺仙碧的身子滾燙起來,抬頭望去,女子雪白的雙頰上不知何時染了一層明麗的霞色,碧眼流光,燦若星鬥。莊丁的肌膚卻眼瞧著幹枯下去,陸漸見此奇景,不由驚叫起來。

兩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數息工夫,水球漲到人頭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氣,水球陡然下沉。水球旋轉跳躍,似要掙紮擺脫,可那地裏仿佛藏有一股吸力,水球頃刻之間盡數化入土中。與之同時,莊丁向前一撲,再不動彈。

仙碧抹去額上細汗,低聲道:“好險。”陸漸的心子撲撲直跳,指著那莊丁道:“他怎麽了?”仙碧道:“死了。”

陸漸一驚,卻聽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陸漸奇道:“你說什麽?”仙碧歎道:“陸漸,我幫不了你了,莊裏來了一個大惡人,我應付不了,這個莊子怕是要毀了。”

陸漸吃驚道:“他跟姚家有仇嗎?”仙碧搖頭道:“仇卻沒有,但他此次前來,全為搶奪一件緊要物件,卻又害怕對手,於是使了個極惡毒的法子,不惜賠上莊裏所有人的性命。”

陸漸心跳更劇,吃力地說道:“全莊的性命,那阿晴……”仙碧淡然道:“她麽,怕是已經死了。”陸漸臉上血色盡退,大聲道:“我不信……”

“騙你做什麽?”仙碧搖頭歎氣,“我也是為那物件而來。大惡人知道我來了,假手這莊丁示威,讓我知難而退……”

她忽覺陸漸奮力掙紮,不由生氣道:“你明知是送死也要去嗎?”陸漸眼眶一紅,咬牙道:“她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小丫頭狡猾狠毒,值得你為她送命嗎?”陸漸臉一紅,低頭道:“我也不知為什麽,隻要見了她,便覺十分歡喜,若不見她,心中便像是丟了什麽。”

仙碧聽到這裏,不由歎了口氣,心想:“若是那人對我有這孩子的一半,我也心滿意足了。”想到這兒,忽一咬牙,大聲道,“北落師門,亂神。”波斯貓輕叫一聲,幽黑的瞳仁變成了一道細縫。

仙碧托起陸漸,飛身縱起,“嗖嗖”兩聲,兩道水箭淩空射來,彼此撞在一處,迸出奪目水花。仙碧一拂袖,將那團水花掃開,隻見銀光閃動,又有十餘道水箭激射而來,可是全都落在兩側。

“坤元!”仙碧忽又銳喝一聲,北落師門的瞳子應聲收縮如針,刹那間,陸漸身周的氣流急速旋轉,屋頂的青瓦似被無形異力牽引,衝天而起,密密層層,結成兩道屏障。

忽見黑影閃動,七個仆婢躍上房頂,碗口粗細的水箭從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師門“喵”的一聲,頸毛豎了起來。仙碧臉色煞白,一頓足,躍起丈餘,輕飄飄地落在仆婢身後,袖間吐出一道銀虹。陸漸隻聽破空銳響,回頭望去,仆婢的頭顱骨碌碌滾了下來。

陸漸驚叫道:“你……你怎麽殺人?”仙碧的手中多了一口細長的軟劍,微微喘氣道:“別大驚小怪,他們不過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就跟死了差不多。”說話間,又有十個仆婢躍上房頂。

仙碧緊了緊手中之劍,露出一絲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劍”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渾身精氣,仙碧雖然用“坤元之術”擋下,內息卻大受震**,隻好出劍抵擋。可是“水魂之劍”無孔不入,隻有她本身的內功方可抵擋,若以尋常兵刃應敵,稍不留神,便為所趁,她本身雖不畏懼,陸漸卻難免遭殃。

為難間,遠處火光衝天,一閃即滅,那些“水鬼”若受無形召喚,紛紛縱身下房,一躍丈餘,向著遠處奔去。

仙碧麵露喜色,攙起陸漸向前飛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尋姚江寒,當下直奔前廳。奔走間,隻見許多“水鬼”也向前廳奔去,不由暗暗吃驚,忽聽一聲悶響傳來,頓時花容慘變,叫道:“敗血之劍!”足下一急,搶到前廳房頂,探頭望去,姚氏父女被水鬼團團圍住,似正在爭論什麽。

仙碧見姚晴無恙,大大鬆了一口氣,陸漸更覺歡喜,正要叫喊,忽見姚江寒麵露殺機,舉劍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經百戰,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覺不妙,急急發動“亂神”之術。姚江寒心神震動,一劍刺偏。仙碧飛身縱下,始一落地,陸漸便冒死搶出,將姚晴拉了過來。

誰知姚晴傷心之餘,竟把滿腹的怨氣發在了仙碧身上。仙碧冒險救人,反而落得如此結果,真是又驚又怒,也懶得分辯,隻是冷笑不已。

姚晴見父親舉止癲狂,又傷心,又難過,忍不住說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術。”仙碧越發氣惱,心想:“若不是我的妖術,你能活麽?”賭氣之下,解開亂神之術。

秘術方解,精芒電閃,姚江寒一劍掣空,突地刺來。他號稱“千江不流”,仙碧雖有奇能在身,倉猝間也躲不過如斯快劍,隻來得及讓過胸口要害,血光乍現,肩頭已被貫穿。

原來姚江寒心神被擾,雙耳尚聰,眾人所說,均然聽見,隻疑這種種怪事都由仙碧而起,心道擒賊擒王,是以秘術一解,揮劍就刺。

仙碧長劍及體,便應勢後退,長劍脫出體外,痛得她幾乎昏了過去。卻見姚江寒二劍又來,她當下奮力一滾,滾到一名“水鬼”身後。

那些“水鬼“不知為何,聚在那裏一動不動。姚江寒心有所忌,長劍繞過水鬼,再刺仙碧。仙碧連滾兩滾圈,肩窩血如泉湧,忽覺懷中一空,北落師門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專注仙碧,冷不防那隻波斯貓躬身翹足,頸毛直豎,眼中發出幽幽藍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龍轉鳳”,不料腦中一空,居然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劍勢一緩,又被仙碧脫出劍底,急變招“長空擊鷹”,剛剛跳起,忽又忘了下半招如何施展。姚江寒驚怒交迸,再變“芝蘭玉樹”、“疾風驟雨”、“白駒過隙”、“吉光片羽”……每一招均隻使了小半,後麵的大半說什麽也想不起來。

“斷水劍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時,猛可發覺自己連一招完整的“斷水劍法”也想不起來了。

陸漸見仙碧遇險,正想拚死救護,誰知姚江寒一招“偷雞摸狗”使了半招,忽又變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變成了“蘑菇大樹”……總之直到“馬毛鳥羽”,每一招陸漸都認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長劍居空亂舞,總是不肯刺出。

陸漸瞧得驚訝,姚晴也睜大雙眼。忽見姚江寒步履踉蹌,長劍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去了魂魄。陸漸搶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親,卻被姚江寒使勁摔開,隻見他擰著眉頭,似乎遇上莫大難題,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麽?”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麽了?”仙碧止住血,回過氣來,臉色慘白如紙,澀聲道:“他中了我的絕智之術,一身劍法已經廢了。”見姚晴麵露不信,心中冷笑,揚聲道,“陰師兄,你誌在火部的祖師畫像,小妹如今無力再爭,還望陰師兄放小妹一條生路。”

忽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笑道:“仙碧師妹說這話晚了些。水魂之陣,一入陣中,便為水鬼。你不但闖陣,還擾亂了為兄的陣法,以致寧不空火遁逃匿,當真罪不可赦。嘿,不過為兄憐香惜玉,暫不殺你,待會兒閑下來,再跟你說幾句體己話兒。”那人語聲飄忽,仿佛每說一字便換一個方位,說完這番話,竟換了數十個方位。

仙碧聽出他話中**褻之意,心頭打了個突,冷笑道:“你有什麽好話,還不是打我地部祖師畫像的主意。”

姓陰的笑道:“仙碧師妹聰明,畫像自然是要的,但師妹天生美貌,更有異域風情,為兄也是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說這些廢話。你今日也太過惡毒。‘水魂之陣’是水部禁術,當年城主滅你水部,便是因為此陣以活人化劍,太傷陰德。再說了,姚家莊的‘斷水劍法’源自先天八劍的‘坎劍道’,論起來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滅他滿門。”

姓陰的冷冷道:“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劍法卻叫‘斷水’,綽號又叫‘千江不流’,大幹老子之忌。水若斷,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又如何施展?哼,滅他滿門,也是活該。至於那姓萬的老鬼,還說他做什麽?就算他仍在人間,哼,我的‘水魂之陣’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哧”的一笑:“水部始終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虛,法用萬物,水部螢火之光,豈能與皓月爭輝?”

姓陰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尋死路,可怪不得別人。”

仙碧神色陡變,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磚掀起,築成一道內凹外凸、密不透風的堅壁。同時間,水鬼們齊齊張口,“水魂之劍”從四麵射來,青磚粉碎,水箭紛紛彈開。

仙碧身受重傷,使出一次“坤元”,便已無力再使,正當此時,忽聽一串爆鳴,西北角的三棵垂柳齊齊著火,騰起數丈烈焰,隻一霎,水箭噴至,烈焰頓滅。

姓陰的冷冷道:“寧不空,你的‘火龍子’又少了三顆?”數十道“水魂之劍”忽地射出,擊中一麵牆壁,牆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了出來,渾身霧氣蒸騰,情狀十分狼狽。

姓陰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了一顆。”

忽聽仙碧“喀”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肩窩鮮血不絕流出,雪白的雙頰透出青灰之色。陸漸將她扶住,急道:“仙碧姐姐,這下怎麽辦?”

仙碧搖了搖頭,慘笑道:“寧師兄,可惜,功敗垂成。”青衣人青衣方巾,儀容豐偉,聞言點點頭,臉上卻冷冷淡淡,殊無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驚道:“寧賬房,是你?”

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賬房,應聲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驚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寧不空?”寧賬房不再理她,揚聲道:“陰九重,出來吧,我就不信你全無損傷。”

姓陰的哼了一聲,眾人眼前一花,莊門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麵目腫脹,神色呆滯,與那些水鬼竟無二致,隻是衣衫上多了幾個燒焦的孔洞。

“寧不空!”陰九重冷冷道,“就這幾個破洞,也多虧有地部的娘兒們幫你。”

寧不空見機,連發三枚火龍子,本指望一擊必殺,陰九重一死,這“水魂之陣”立時告破。此時忽見陰九重衣衫雖破,身子卻是無損,不由得暗暗納悶。忽聽仙碧低聲道:“寧師兄,他練成了‘無相水甲’。”

寧不空恍然大悟。陰九重幹笑道:“仙碧師妹見識超卓,但卻不夠機變。你天賦異稟,身兼兩家之長,‘坤元’、‘亂神’、‘絕智’都是當世絕學,且有北落師門相助,若是趁我與寧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可,但為何坐以待斃?這其中的原由,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這等草菅人命的敗類,當然不知其中原由。”

陰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掃視陸、姚三人,忽然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兒,西城城主的義女,竟然轉性要做大俠?哈哈,有趣,有趣!”他麵目浮腫,這一笑起來,真比哭還難看。

寧不空冷冷道:“陰九重,你既然練成‘無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的吧?”

“不錯!”陰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龍子’已經用完了。”

寧不空慢不經意道:“何以見得?”陰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機會難得,你必然傾力一擊,是故一發三枚。但以你奸猾之性,必會留下一枚,防我傷重反噬。可惜我練成‘無相水甲’,你一擊無功,又遭反擊,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龍子隻好用了。火部絕學,無器不發,而今你火器告罄,還有什麽法子?”

寧不空不置可否,淡淡說道:“奇怪,你何以認定火部的祖師畫像定在寧某手裏?”

陰九重道:“落雁峽一戰,八部中火部損失最慘。據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脫大劫者,隻有寧師兄一個,畫像若不在寧師兄手裏,豈不怪哉?”

“陰九重。”寧不空眼中精芒一轉,“你欺我火部無人?”

陰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強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魚肉。想當年我水部為萬老賊重創,人丁單薄,你火部不也趁機下手,搶奪過我部的畫像?”

寧不空沉默半晌,從袖間取出一支卷軸。陰九重見了那支卷軸,呼吸一緊,呆滯的眼中閃過一絲神采。

“陰九重,‘火龍子’我是沒有了。”寧不空手撫卷軸道,“但你猜一猜,我若運轉‘周流火勁’,這畫像會當如何?”右手所過之處,那卷軸盡變焦黃。

陰九重忽地厲聲喝道:“住手!”

陰九重澀聲道:“寧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寧不空道:“以圖換命,寧某決不做賠本生意!”陰九重笑道:“我隻要畫像,要你的性命做什麽?”寧不空搖頭道:“水無常形,水部的人最為善變,你要我怎麽信得過你?”

陰九重道:“那師兄說如何?”寧不空道:“你須得立個水部的絕誓,再讓這些水鬼後退五丈,空出大門。”

陰九重麵上的怒意一閃而過,沉默一陣,笑道:“好!我陰九重對列代祖師立誓,取圖之後,不得傷害寧師兄,若有違背,令我禦物不成,反為物噬,借水不得,反為水滅。”

姚晴聽這誓言並非十分惡毒,心中納悶,卻不知水部高手修煉一生,以水為劍,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這個誓言對其而言,乃是一個絕誓。

陰九重立誓已畢,手一揮,眾水鬼紛紛後退,留出大門。陰九重笑道:“寧師兄,要不要師弟給你開門?”

“那倒不必。”寧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見狀,急道:“寧師兄當心,這人喪心病狂,不可深信。”

寧不空搖了搖頭,正要拋出畫像,陰九重擺手道:“且慢,你將畫像丟在地上。”寧不空笑道:“你還怕我弄鬼?”當即將卷軸拋出,仙碧心頭一涼,頓覺大勢已去。

陰九重卻不親自上前,招來一名水鬼,拾起卷軸展開,但覺無詐,方才接住,笑道:“寧師兄真是信人。”話音方落,忽見那卷軸上出現一點焦痕,正在急速擴大。陰九重陡然變色,欲要丟棄,卻又不甘,但這火不同一般,火勢離奇,他稍一遲疑,卷軸便騰地燃燒起來。陰九重疾喝一聲,兩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擋火勢。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變,轉眼望去,寧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顆拳頭大小的水晶圓球,對準日光,華彩逼人。

“天火珠。”仙碧衝口而出。

寧不空突然收起火珠,掠上戲台,一發力,折下一根支撐戲台的木柱,大喝一聲,向陰九重擲去。此時陰九重專注於運轉水甲,救那畫像,冷不防木柱撞來,當即運起一道水劍。這道水劍來自他附身之水,一擊之下,足以將台柱擊得粉碎。刹那間,木水相交,轟然巨響,台柱迸出千百火光。

陰九重發出長長的一聲慘呼,倒退數步,撞上了身後的大門。他衣褲盡毀,簌簌飄落,渾身赤條條的,道道流水交織成網,有如貼身鎧甲,從臉至足流轉自如。這層水正是陰九重倚仗的“無相水甲”,隻需這層水流,刀劍火器,均不能傷。

“好一個木中藏火,力碎千軍!”仙碧露出驚畏之色,“寧師兄不愧為火部奇才,竟練成了失傳百年的‘木霹靂’。”

這引火、斷柱、蓄勁、擲木,寥寥數下,包含寧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無功,有死無生。

陰九重身周的“水甲”越轉越快,清亮的水流卻漸漸變成紅色。仙碧心頭一喜:“傷著他了?”水甲變紅,正是鮮血入水所致。寧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氣,他方才有意示弱,隱匿“天火珠”與“木霹靂”神通,正是待這致命一擊。如今一擊得手,已立於不敗之地。

陰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陰戾。眾水鬼忽地拖著步子,齊向寧不空奔來。

寧不空又折斷一根柱子,注入火勁,奮力擲出。這柱子撞中一名水鬼,頓時化作滿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寧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廳。火部神通盡得於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火部高手則是火勢越強,越是如魚得水,以火為劍,足以焚殺諸天。

一時間,四周的屋宇樹木均被點燃,化為了一片火海。陰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傷,“水魂之陣”全憑他的內力才能運轉,此時自然大打折扣。之前水強火弱,寧不空備受壓製,此時陰九重一著不慎,反被寧不空占了先機。雖說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強,火亦能克水。寧不空引火為劍,火光縱橫,織就道道火網。一名水鬼著火,身周的水鬼無不隨之燃燒,隻因神誌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狀慘不可言。

仙碧隻覺身周急劇增溫,心知火部絕學一經展開,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勝水部。雖有“坤元”護體,仍覺炎氣逼人,當即叫道:“陸漸,快走。”

陸漸卻叫:“阿晴,走吧。”姚晴也知形勢緊迫,拉扯父親的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語:“下一招,下一招是什麽?”

他一生苦練劍法,此時所有的劍招突然忘記,如此劇變,就是天崩地坼也不足相比。四周縱然水火交煎,他卻隻管苦苦沉思,無論姚晴怎麽拉扯,總也一動不動。陸漸上前相助,姚江寒忽地一聲大叫,掙脫二人,反向莊內奔去。

姚晴雖恨父親信任宵小,令母親沉冤多年,但終究父女連心,情急間也隨之奔出。卻見姚江寒神誌混亂,竟向火勢最盛處奔去,一道火光淩空掃過,姚江寒渾身浴火,發出淒厲慘叫。

寧不空以火為劍,抵擋水鬼,但凡活物近身,立刻引火焚燒,忽覺姚江寒近身,當即發出一道火劍。這火裏蘊有他的“周流火勁”,一星一點,足以致命。姚江寒渾身火光熊熊,扭曲數下,撲倒在地。

仙碧不料節外生枝,姚江寒被燒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劍”擊中,眼看陸漸眉眼通紅,不禁喝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哭啼啼。”

陸漸被她一喝,按捺心情問道:“姐姐,如今怎麽辦?”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侖山,求家母救治。但當務之急,卻是先出莊子。”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龍眼大小的紅色藥丸,納入姚晴口中,說道:“這是‘亢龍丹’,可以激發她自身的潛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內力護持,或許能夠挨到昆侖山。”

陸漸心下稍安,但想若是無法解救,姚晴就會變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這兒,隻覺無比揪心。

仙碧見莊門緊閉,石牆高聳,換在平時,越牆而過不在話下,而今內外俱傷,此法不可再行,當即探了探牆角,尋一塊土壤鬆軟之地,運氣凝神,雙掌按地,銳喝一聲:“開。”掌下泥土應聲旋轉,露出一個大洞。仙碧“喀”的一聲,又吐了一口鮮血,喘氣道:“陸漸,你和姚晴先走。”

陸漸心知情勢危急,但那地洞隻容一人,唯有拖著姚晴前進。地道長約丈許,通到莊外,陸漸跳出地道,仙碧也隨後鑽出。

遠處人聲鼎沸,不少鄉人擁在莊前,捶打大門。但因姚家莊近海,修築之時,為防倭寇海賊,門牆修得高大堅固,易守難攻,故此大門緊鎖,反而阻擋了救火之人。

眾鄉人隻在門前喧鬧,未曾瞧見三人從地道裏出來。陸漸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陸漸,別聲張。”陸漸不解,仙碧道:“人心險惡,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傷,若是遇上歹人,一定無法自保。”

陸漸隻得帶二人閃入一片草叢,方才坐定,仙碧驚覺道:“陸漸,你瞧見北落師門了麽?”陸漸四麵瞧瞧,搖頭道:“沒見到!”仙碧變了臉色,哆嗦道:“糟糕,我隻顧逃命,竟把它丟下了。”話未說完,已是淚眼模糊。陸漸自與她見麵以來,從未看見她如此驚惶,忙道:“它一定是先跑出來了。”

仙碧一邊落淚,一邊搖頭:“北落師門若非迫不得已,必會與我同生共死,不會獨自離開。”說到這裏,欲要掙起,奈何傷勢太重,又以“坤元之術”打通地道,此時幾近脫力,站了一半,忽又支撐不住,坐倒在地。

陸漸一轉念,說道:“仙碧姐姐,你代我看護阿晴,我去找北落師門。”仙碧道:“不成,莊內險惡,你連武功也不會,一旦進去,如何自保?”陸漸不答,起身向莊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攔,苦於渾身無力,隻得勉力按捺心神,運轉玄功,力求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