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馬球

若泠!你不要死!若泠!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煙織忽然從夢中醒了過來,臉上一片冰涼,她伸手抹了抹,滿手皆是淚水。許久,不曾在夢中見到以前的事情了。

側頭看看,身邊是沉沉睡著的李瀍。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睡臉上,與日間相比,睡夢中的他便顯得簡單得多了,甚至帶著一點純真。她定定地注視著他,眼中浮現出痛恨之情。若不是他,全家不會慘死。此時若要殺他,易如反掌。但她並不滿足隻是殺了他而已,她要讓他眾叛親離,成為真正的孤家寡,然後再殺死他。隻有這樣,才能報複他殺了她全家的仇恨。

她靜靜地望了他半晌,仇恨是不共戴天的,隻是他已是她的男人了。這念頭才一出現,她立刻用力甩了甩頭,似要甩去什麽髒東西一樣。切不可有這樣的念頭,他們是敵人,他們之間注定是敵對的。

被她的動作所驚,李瀍翻了個身,手臂搭在她的身上:“怎麽?睡不著嗎?”

她低低地道:“做了惡夢。”

李瀍審視著她的臉:“是不是不舒服?明日叫太醫來看看吧!”

她悶悶地“嗯”了一聲。她不願李瀍太關心她,最好兩人之間隻有床第關係,除此之外,形同陌路,那便不會心動。

這念頭還未轉完,李瀍忽然披衣而起:“我想起來了,前些時母後亦無法入睡,太醫用草藥做了幾個藥囊,叮囑母後掛在床邊。母後也給了我兩個,隻是忘記放在哪裏了。”

“算了,都這麽晚了,明天再找吧!”

“你先睡著,應該是放在我的寢宮裏,我這就叫人去找。”

煙織看著李瀍走出房門,隻有他們兩人時,李瀍從來不自稱“朕”,也從來不要她行宮廷之禮。兩人便似尋常夫妻,甚至李瀍會親自端茶送水給她。這在尋常夫妻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李瀍卻非常人,他是皇上。

煙織的心裏又是一陣淒然,他不僅是皇上,還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正因為每天麵對仇人的原因,她甚至不曾笑過。若是笑了,似乎便對不起死去的家人,因而無論如何都不能以笑臉對著他。

快到天明,李瀍才拿著藥囊回來,他將藥囊掛在煙織床邊,親了親她的麵頰:“你多睡一會兒,我去上早朝了。”

看著宮人替他換衣服,煙織的心裏又有些莫名地悲傷。不要對她好!對她好也是沒用的。無論怎樣的好,都抵不上家人的生命。

她懶懶地起身,並未依著李瀍所說多睡一會兒。穿衣之時聞到若有若無的藥香,她側頭看看那藥囊,漸覺心亂如麻。

唐先祖是在馬上得的天下,雖說後世子孫不必親自上戰場征戰,但鞍馬功夫卻也沒有荒廢。從太宗皇帝時代開始,打馬球便是皇家子弟都必須學習和掌握的遊戲。

“朕決定,由黃小磊和催守禮各領一隊宮女,令他們打馬球,哪一隊贏了,便由隊長擔任神策軍統領。”

這命令一下,所有的人都張口結舌。本以為比試無非就是比武功或者才學,想不到皇上竟想出這麽古怪的方法。

“宮女們並不會騎馬……”

李瀍道:“後宮的宮人供你們自由選擇,另外,我再給你們三天的時間訓練這些宮人,三天之後,在禁宮內馬球校場舉行比賽。”

三天的時間將完全不會騎馬的宮女訓練成不僅會騎馬,還能在馬上揮舞球杆,將馬球打入球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隻是君無戲言,皇上已經下命令。

李溶長長地歎了口氣,麵前站著精挑細選的,頗為強壯的宮女,李溶的目光從她們的臉上一一掠過,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黃小磊忍不住道:“殿下為何不叫魚冰兒參加?她武功那麽好,打馬球應該難不倒她。”

“她的傷還未痊愈,若不小心被球杆打中,或者從馬上摔落下來,傷口會再次裂開的。”

黃小磊默然,他日日跟著李溶,怎會不知李溶的心意。他是自幼便淨身入宮的,李溶小的時候便由他伺候,多年以來,隻有他最了解李溶。他也不多說,隻找了個借口告退,悄然來到冰兒的房間。

冰兒正在繡一塊手帕,因為不再需要她服侍李溶,四大美人也儼然成了她的侍女,她倒變得無所是事起來。

一見黃小磊進來,她連忙起身道:“公公,殿下有事吩咐嗎?”

黃小磊笑道:“殿下擔心你的傷未愈,命我來探望你。”

冰兒一怔,這些日子李溶每天都會親自來看她數次,怎會命令黃小磊來探望她?她道:“殿下很忙嗎?”

黃小磊歎了口氣:“還不是為了比試之事。”

這場比試早已經在後宮中傳來了,既然有喜歡搬弄是非的四大美人在身邊,冰兒又怎會不知。

黃小磊道:“姑娘,你可知道八年前的甘露之變?”

冰兒一驚,這話題是宮中的禁忌,誰都不敢提,黃小磊竟然說出口來。她忙道:“公公,奴婢不知道,奴婢也不想知道。”

黃小磊點點頭:“姑娘,你是個聰明人,在這宮裏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隻是,殿下特意將你從紫衣局調過來,又百般折磨,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嗎?”

冰兒咬了咬唇,低聲道:“難道是因為我那天救了仇公公?”

黃小磊冷笑道:“姑娘知道便好。八年前,殿下隻有十六歲,先帝想要誅殺把持朝政的仇士良,卻事情敗露。仇士良居然挾持先帝,以此要脅朝臣和當今皇上。這便如曹操之挾天子以令諸侯一樣,為了鏟除異己,他在幾天之內殺了數百朝臣,再加上大臣們的家眷,至少有數千人死在他的手上。更可恨的是,仇士良完全不分尊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大聲斥責先帝。受此屈辱,先帝隻能無言忍耐。有好幾次,殿下也在身邊。當仇士良斥責先帝時,殿下忍不住阻止他,卻被他當場打了一個耳光。這個豎閹,居然敢當著先帝的麵責打親王。殿下當時還年少,隻能咬牙忍耐。別看這些皇子皇孫平時高高在上,若是一不小心便會命喪黃泉。殿下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刻意奉承仇士良,甚至還拜他做了義父。”

想起李溶飛揚跋扈的神情,以為他隻是個從小被慣壞了的孩子,想不到他竟一直掙紮在生死的邊緣。冰兒本是極恨他的,此時聽黃小磊這樣說,她忽覺有些憐憫起李溶來。

“並非我想當神策軍統領,隻是崔守禮是仇士良一手培養出來的。現在仇士良經常為了見鬼之事心神恍惚,才能逼他交出神策軍統領之職。但若是這個職位又落到崔守禮的手中,那與仇士良來做統領又有何分別?”

冰兒垂下頭,低低道:“公公別說了,公公的意思我明白,是想要奴婢去打馬球?”

“正是如此,我曾對殿下提過,殿下卻怕你傷勢未愈,不願你參加。但若是你自己執意要加入,殿下大概也會同意的。你可願意?”

冰兒點了點頭:“我答應公公便是。隻是我雖然會武功,也會騎馬,卻從來不曾打過馬球,我擔心不能完成使命。”

黃小磊鬆了口氣,笑道:“隻要你參加便是了。魚尚宮曾經說過,你的資質很好,紫衣局幾十年都不曾出你這般資質的女子。我相信隻要有你在,我們一定會贏。”

冰兒看著黃小磊喜出望外的臉頰,自己的心裏卻還是有些不安。不知為何,她有奇異的感覺,似乎命運之輪已經開始旋轉了,而她也被卷入其中。她卻無力反抗,隻能聽天由命。

或許是聽了黃小磊的話,對李溶的印象有所改觀,再見到他,便不似以前那般討厭了。李溶十分緊張,每過一會兒就會問問她有哪裏不舒服,是不是要休息一下,傷口痛不痛。弄得她哭笑不得,一直到了天色已暮,才總算將打馬球的基本動作學會了。而剩下的那些宮人們,卻是比她還要差得多呢!

到了夜間,大家都睡了,她卻又偷偷起來,跑到馬球場去練習。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那麽用心,也許隻是希望李溶贏吧!一想到李溶,就會想起他那張自以為是的臉,想到這張臉竟曾被太監摑過耳光,那時他一定很可憐。

想到“可憐”這個詞,她又忍不住覺得好笑。這位親王殿下是人所共知的魔王,怎會和“可憐”兩個字聯係到一起去?

一疏神,馬兒一個趔趄,她促不及防,被馬兒甩了下來。幸好隻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倒也沒傷到什麽,隻是屁股卻痛得很。

她皺著眉,揉著屁股站起身來,那馬兒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悠然地啃著地上的小草,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她怒道:“你這死馬,怎麽老是不聽話?居然把我摔下來,下次再敢把我摔下來,我就用鞭子抽你。”

身後傳來輕微的笑聲,她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隻見李忱站在自己身後。雖說是心不在焉,但李忱已經走到離她這麽近的地方,她竟全無所覺。她連忙施禮道:“殿下,您還沒睡嗎?”

李忱伸手扶起她:“我睡不著出來走走,就看見你從馬上摔了下來。”

她臉微微一紅,掙脫了李忱的手臂,低聲道:“奴婢正在練習。”

李忱笑道:“不如我來陪你對練,比你一個人練習要快得多。”

冰兒有些錯愕:“奴婢不敢。”

李忱微笑道:“你忘記我和你說過的話了嗎?皇子和宮女都是平等的,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你不必叫我殿下,也不必記得你是奴婢。”

整個皇宮,大概隻有李忱會說這樣的話吧!隻有他不曾把她當成過奴婢,那個該死的李溶就不一樣,說什麽收她為側妃,還一副恩重如山的嘴臉。一想到李溶被自己拒絕後,滿臉錯愕,她的唇邊不由地泛起了笑意,“是的殿下,奴婢知道了。”

李忱也不知她在笑什麽,忽覺月光下的這個女孩竟比日間時美麗得多了。他心裏微微一動,有什麽念頭一掠而過,快得連他自己都沒有看清那是什麽。

他極端內斂,從不使自己產生無謂的感情,這一次亦然。

終於到了比賽那一天。馬球每隊各有十人,將球擊入對方球門便算是得了一分。

後宮本是各種陰謀詭計的溫床,每天都有許多匪夷所思的毒計在上演。為了防止出現萬一的情況,參加比賽的馬兒都被仔細地看管起來。除了李溶指定的幾名侍衛外,誰都不許靠近。他又另備了十匹馬,以備不時之需。

而這十名宮人所吃的食物也都經過仔細檢查,唯恐被下毒。

也不知是李溶的防犯有效,還是對方勝券在握,根本就不屑於做雞鳴狗盜之事,這幾日竟是平安無事地度過了。

到了比賽之時,除了皇上、太後、王才人、安王、光王及紫衣局尚宮外,許多偷閑的宮人也悄悄地聚在場外旁觀。

因馬球是祖宗傳下來的運動,太宗皇帝甚至還令士兵們必須進行馬球訓練,因而對於宮人偷偷來觀看,太後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冰兒一看對方的陣容,便不由地歎了口氣。對方十人之中竟有五人是紫衣局的宮人,顯然對方也想到了,隻有紫衣局的宮人才可能取勝。

她不由看了魚尚宮一眼,尚宮微微含笑,輕輕點了點頭。尚宮曾經說過,在她所教過的宮女中,冰兒是資質最好的。其他的宮人,就算是跟著尚宮的時間比她長,武功也都及不上她。

雖說是如此,她卻也不敢輕敵。比賽的鑼聲敲響了,幾名一心想要在安王麵前邀功的宮女立刻衝上前去。冰兒卻並不急,隻在後場逡巡。隻見前麵塵煙滾滾,兩隊宮女戰做一團。

忽見對方的兩名宮女突破了重圍,向著己方的球門奔來。馬球被兩人控製著,時時交替前進。兩名宮女身後則跟著大隊的宮女,隻是她們已經遲了一步,卻再難追上。

冰兒輕拍馬臀,馬兒長嘶一聲向前奔去。那兩名宮人正是紫衣局的宮女,平時都甚相熟,隻是現在是在賽場上。按照馬球規則,賽場之上無父子君臣,就算是皇上親自下場,也不能退讓。

冰兒向前奔去,持球的宮女立刻將球傳給另一名宮女。球在半途之中,冰兒輕按馬背,一隻腳離開馬蹬,隻靠另一隻腳踩在馬蹬上。她這樣的姿勢,便可以利用自己的身體長度,堪堪擊中馬球。

馬球到手,她立刻翻身回到馬上。而其他的宮女見她得了球,連忙去阻攔對方的宮女。冰兒突破重圍,輕輕一擊,馬球便進了對方球門。

場外響起一片歡呼聲,冰兒不由地向著歡呼傳來的地方望去,隻見李溶手舞足蹈,比自己進了球還高興。

冰兒忍不住好笑,有時覺得安王很可惡,偏偏有時又覺得他有點可愛。

雖然先進一球,對方卻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被打敗的。過不多久,對方也進了一球。

打馬球的時間,是以沙漏為準,當沙漏中的沙滴完之時,比賽也就結束了。此後,雙方都不能進球,一直到沙漏即將滴完。

必須再進一球,否則比賽便不分勝負。冰兒心裏想著,見球就在自己不遠處,被對方的一名宮女控製著。

她策馬上前,無論如何也要搶下這一球,否則時間便不夠了。

馬兒已到了那名宮女身邊,她揮起球杆,正想擊球,跨下的馬忽然一個趔趄,兩隻前腿一軟,跪倒在地。

冰兒的心神都在球杆之上,不曾防到馬兒竟會跪倒,人便由馬上摔了下來。眼見幾十隻馬蹄就在她身邊,若是躲得不好,很可能會被馬蹄踐踏。

場外響起了宮人們的驚呼聲,冰兒在地上左閃右避,堪堪避開馬蹄。

旁觀的李溶立刻向著冰兒飛奔過去,他才跑進賽場,忽見李忱已經到了冰兒身邊,正在扶起她。李溶心裏一動,為何李忱會那麽緊張冰兒?難道他……

忽又聽見歡呼聲,原來是崔守禮一方又進了一球。比賽便結束了。

冰兒灰頭土臉地站著,都怪自己,關鍵的時候竟會落馬。李忱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微笑道:“輸了便輸了,幸好人沒有受傷。”

她苦笑,卻百般不解。馬是汗血寶馬,能日行千裏,現在不過是打了場馬球,為何會馬失前蹄?她仔細地審視著馬兒的前腿,忽見馬兒的前腿關節處高高地腫了起來。她清楚地記得,比賽之前還檢查過馬,不曾見到這樣的腫塊。難道說,剛才有人用暗器暗算了這匹馬?

當時場中的人都急著搶球,應該不會是場中的宮女所為。如果是球場外麵的人幹的,那人暗器的功夫一定很高明。那個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