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間自有不平

自那日女刺客死後,仇士良便開始心神不寧。或許是人老了的原因,以往那麽多年,殺了無數人,從來不曾夜不能寐。如今卻每晚都在做惡夢,夢見冤鬼索命。如此這般地過了一段時日,他漸覺精神不濟。

安王又招他入宮。他雖是太監,卻有自己的府第,甚至有妻室,而且不止一房。除此之外,他還有個女兒,已經十八歲了,文武全才,而且美得讓人心悸。

女兒名叫煙織,一直養在深閨中,朝中全無人知。

這個女孩子,是他的一個秘密武器。隻因他深知,皇上雖然對他禮讓三分,但人心隔肚皮,先帝之死他脫不了關係,誰知皇上心裏在想些什麽?

安王如今也與他走得甚近,隻因這三朝的皇帝皆是兄弟,安王便似順理成章地將要成為皇太弟。連當今皇上都是由他仇士良一手擁立的,安王的用心,他自認為是明了的。

眼前忽然一花,有什麽東西似乎在旁邊的花叢中晃了一下。宮裏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那個地方種著幾叢牡丹花。現在天氣熱了,牡丹花期已過,但花樹尚在。

他向著那個方向望過去,全身忽然起了寒栗。雖然是和風暖日,他卻全身都似浸在冷水之中。

在牡丹花叢中分明站著一個白衣女子,女子頭發披散,嘴巴張開著,他清楚地看見那女子的口中斷成半截的舌頭。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是那個鄭姓宮女,她明明已經死了。

他伸出手尖聲叫道:“鬼!鬼啊!”

身後的小太監詫異地問:“哪裏?鬼在哪裏?”

他吃驚地回頭,伸手抓住小太監道:“不是在那裏嗎?”

小太監滿臉愕然:“在哪裏?”

他再轉頭,花叢後麵空無一物。他呆了呆,尖聲道:“剛才明明在那裏,難道你沒有看見?”

小太監臉上現出古怪的神情:“小奴什麽都不曾見。”

他的臉色更加灰敗,難道那鬼隻有他一個人能看得見嗎?

一名宮女急急地迎過來:“將軍,安王殿下久候您了,請您快點過去。”

他神思有些恍惚,跟著那名宮女到了禦花園一間涼亭裏。亭中早已擺了一副棋盤,李溶正坐在棋盤前望著棋局沉思。一見他來,李溶立刻笑著起身:“幹爹總算來了,我都等半個時辰了。來,先下一盤棋吧!”

他恍恍惚惚地坐下來,心中仍然想著花叢中的女鬼,光天化日之下,怎會有鬼?難道隻是自己的幻覺?

這些日子以來,夜間惡夢不斷,即便是日間,眼前也會偶有幻像。雖說剛才的女鬼清晰可見,曆曆在目,或許也隻是幻像罷了。

他這樣想著,眼角忽然瞥見一隻白生生的素手。手便在他身旁,托著一盞茶,似要將茶放在案上。手倒也沒什麽,誰沒有手?隻要是人便都有手,隻是那手卻有些出人意料。

宮中的女子,大多會用花汁將指甲染紅,那手的指甲卻是白慘慘的。手的肌膚亦是白裏透青,雖不曾觸到他,卻似連空氣都因那手而變得寒冷起來。

更意外的是,手上的衣袖竟也是白色的。大唐並不喜歡純白衣飾,這一朝的宮女皆是穿粉紅衣裙的。那衣袖如此之白,白得耀眼。

他不由地順著衣袖望上去,衣服亦是全白,先看見低垂的黑發。他的心便是“咯噔”一聲。披頭散發的情形,似曾相識。繼續抬頭,終於看見那張白堊般的臉。臉平板板的,不哭不笑。嘴卻古怪地張開著,他清楚地看見嘴裏那半截斷舌。

他吃驚地張大嘴,喉嚨間發出“咯咯”聲。原來人過於驚怕時,竟是無法呼喊出來的。他的目光定在那白堊般的臉上,竟是移不開。

耳邊傳來李溶的聲音:“幹爹,你這是怎麽了?”

他這才如夢初醒,尖叫了一聲,雙手抱著頭滾倒在地。

有人扶起他,他看見李溶的臉。“幹爹,你這到底是怎麽了?”

“鬼!鬼!”他顫聲叫著,伸手指向那白堊的臉。陽光明媚如雪色,涼亭之中除了他與李溶外空無一人。

他更驚:“剛才站在那裏的那個女鬼……”

李溶蹙眉:“幹爹,你在說些什麽?剛才隻有你和我。”

“茶!”他忽然醒起,向著石案上望去。案上除了棋盤隻擺著一個果盤,哪裏有茶碗?一名身著粉衣的小宮女端著茶盤走過來,滿麵驚愕地看著他。

難道……真的有鬼?!

他一把推開李溶,向著宮外奔去。小宮女被他撞得“哎喲”叫了一聲,手中的茶盤落在地上。李溶看著仇士良倉皇奔逃的背影,眼中掠過一抹笑意。這豎閹殺人無算,也是該遭報應的時候了。

仇士良倉皇回到自己的府第,跌跌撞撞地進入內宅。一個身著純白輕衣的少女,手持一卷書,坐在花間出神。少女眉目如畫,一雙清泠泠的眸子,竟像是冰晶製成的。少女姿態極為高雅,雖然隻是靜靜地坐著,卻連身邊的花朵都失去了顏色。

仇士良一見這少女,本來惶恐不安的心才總算平靜下來一些。當初將她帶回來,真是一步好棋。如此美麗又機智的女孩子,世間隻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少女道:“義父,不是說進宮下棋了嗎?怎會這麽早便回來了?”

仇士良歎了口氣:“煙織,你可相信這世間有鬼?”

名為煙織的少女微微一笑:“義父為何如此問?”

仇士良歎道:“今日在宮中,似乎兩次遇見了鬼怪。”

煙織雙眉微揚:“就算有鬼,又怎會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義父究竟遇到了什麽?”

仇士良便將所遇的情形大體說了一番。他前些時遇刺,也曾說與煙織,隻是隱瞞了鄭姓宮女刺殺他的原因。

煙織靜靜地聽著,微笑道:“義父曾經對女兒說過朝中大勢,義父覺得安王這個人如何?”

“安王?他一心想成為皇太弟,對為父甚為巴結。為人還算機靈,與朝中大臣關係也還可以。”

煙織冷笑道:“義父,安王隻怕不隻是還算機靈,而是有些太機靈了。依女兒所見,無論是上次的行刺,或者是今日的見鬼,都是安王一手安排的。安王是存心想要除去義父。”

仇士良皺眉:“他?他不像是有如此心機的人。”

煙織笑道:“義父莫要不信,這世上怎會有鬼?就算有鬼,也不會光天化日的在後宮出現。既然安王想要義父死,義父也不可坐以待斃。”

仇士良忙道:“為父該如何是好?”

煙織笑道:“我聽義父說,前些時宰相頒下敕命,減少了神策軍的薪餉,現在神策軍中人對宰相都心存不滿。神策軍擔任內禁護衛,在京中地位至關重要。義父何不聯合神策軍的幾位侍衛長,令他們借機生事,攻擊宰相。這位李德裕宰相與義父一向不睦,且與安王十分交好。到時他必會向安王求救,義父正好借此機會試探安王,若能殺了李宰相最好,即便不能殺了他,也可偵知神策軍的心意。”

仇士良對於自己見鬼的事情半信半疑,若說是安排的,怎會轉眼之間那女鬼便消失了?而且明明看見她口中的斷舌。他機靈靈地打了冷戰,雖說害怕,他畢竟是老奸俱滑。幾十年在朝中宮中打滾,爭權之心終究還是戰勝了恐懼。

煙織說的不錯,正好借此機會看清誰是忠於他,誰是反對他的。神策營的那些將領,也確是該好好地與他們聯絡一下感情了。

自從冰兒不再任人擺布後,連那四大美人夜間的鼾聲都變得輕微了一些。

她有些難以入眠,因習慣了半夜忽然被叫起來應付安王的各種突發奇想。現在終於安靜了幾日,她卻變得不習慣了。

窗外傳來隱隱的笛聲,頗為淒切,吹笛的人似乎有無盡的愁思,盡在這笛聲之中。冰兒側耳傾聽,還不曾聽過如此淒涼的笛聲呢!

她走出房門,巡著笛聲走去。夜色如水,宮人們大多都睡了,隻有幾個值夜的小太監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一隻貓從花叢中探出頭來,貓眼在夜晚閃爍著綠幽幽的異彩。她心裏微驚,不由地停下腳步,一人一貓對視片刻,那貓低低地叫了一聲,扭頭鑽入花叢中。

她不由地一樂,自己是怎麽了?

終於見到吹笛的人,長身玉立的男子,身影被月色映照著,周身皆如夢如幻。冰兒怔怔地看著他,原來光王竟是謫仙般的人物。若非是這夜色,這笛聲,她還不曾察覺。

她有些耳熱心跳,這個人笛聲如此淒切,難道是心中有不平之事?

一曲甫畢,李忱道:“你還未睡?”

她點點頭,宮人遇見殿下本應行禮,她卻忘記了,光王也完全沒有責怪之意。兩人在台階上坐下來,一同抬頭看著星空。

“我的母親原本是鎮海節度使李錡的妾室。節度使謀亂,全家處斬,我母親卻因為生得美麗而充入掖庭。雖說母親後來得寵於先父皇,但因她的出身,我們母子兩人處處受人排儕。”

冰兒側頭看看李忱,李忱抬頭看著天空,他的側麵輪廓甚為深隧,似比正麵還要俊美得多。冰兒的臉又紅了,垂頭不語。

李忱續道:“母親為避口實,自我幼年時起就將我送至十六宅。雖說皇子們皆是在十六宅中長大,但其他的皇子能時時與生母相聚,我卻不能。一年之中,大概隻能見到母親兩三次麵。即便是這兩三次麵,也都是匆匆一聚,便不得不分開。”

冰兒輕輕歎了口氣,她並不知自己父母是誰,但尚宮大人卻待她甚好,如同是她的親母一樣。

“其實我很思念她,一直都很思念她。”李忱的目光越來越落寞,冰兒因他落寞的目光,心裏也覺得悲傷起來。

她低聲道:“那何不去探望她呢?”

李忱搖了搖頭,露出一抹苦笑:“你不明白。皇兄駕崩後,朝中有擁立我為帝的傳言。雖然先帝和皇上都得以繼位,但他們心中對我卻都頗為忌憚。其實我從來不想當什麽皇上,我隻想能與母親團聚。”

冰兒側頭想想:“既然不想當皇帝,就和聖上說明一切。”

李忱啞然失笑:“我說了他會信嗎?何況這種事情又怎能挑明了說?”

冰兒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既然不能與皇上說,為何能與她說呢?她的臉便又紅了。

“明日是我母親的生辰,她會去後宮佛堂禮佛。我一直都想送她一件禮物,但未得她詔見,卻也不敢冒冒然地見她。”

見自己的母親還要得到詔見,果然帝王之家也有與平民不同的痛苦之處。

她道:“那該如何是好?”

李忱轉頭看著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你能幫我嗎?”

冰兒被她握著雙手,心如鹿撞,低聲問:“我怎麽幫你?”

李忱自袖中取出一串佛珠:“母妃一心向佛,這佛珠是天竺聖物,你幫我送去佛堂。”

冰兒呆了呆:“我從來不曾見過太妃娘娘,而且未曾得到太妃娘娘的詔見,我也不可能見到她。”

李忱道:“這個你不必擔心,我母親是極和善的。她不肯見我,隻是為避嫌疑。你卻不同,你隻是一名普通宮女。隻要你到佛堂中說求見太妃娘娘,便一定能見到她。”

冰兒垂頭看看那佛珠,又抬頭看看李忱。月色中,李忱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哀懇之色。冰兒被他注視著,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好,我明天去試試看,說不定能見到太妃娘娘。”

李忱大喜:“若能將佛珠送給母親,她一定會歡喜。謝謝你。”

冰兒見李忱歡喜,自己便也歡喜起來,“但願真能見到娘娘。”

李忱微微一笑,眼中掠過一抹奇異的光華。隻是冰兒卻並不曾看清這光華,即便看清了,她也無法知道李忱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由十六宅到佛堂去,中途必會經過金吾左仗院,八年前的甘露之變,就是發生在這裏。

李忱之母鄭妃會在未時前往佛堂,冰兒經過金吾左仗院時正是午時剛過,未時方至之時。忽見李德裕倉皇奔逃,身後不遠則跟著一群神策軍士。

冰兒不由地停下腳步,李德裕跑得極為狼狽,帽子早已不知去向,鞋也掉了一隻。身後的神策軍殺氣騰騰,若是被他們抓住,隻怕李德裕立時便會被殺死。

她暗暗心驚,這是怎麽回事?附近的宮人早已經避得不知去向,她躊躇不安。她雖有職責保護後宮安全,但若是神策軍嘩變,憑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又能有何作為?何況李德裕是宰相,卻非後宮之人。

她念頭未轉完,忽又見李溶帶著數名侍衛迎了過來。李德裕一見李溶,大喜過望,連聲叫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李溶沉聲道:“發生了何事?為何神策軍竟會追趕宰相?”

一名神策軍首領排開眾人走上前道:“殿下,我等並非想要謀反。隻因宰相無故克減我等薪餉,神策軍自護衛大內以來,一向盡心盡力,兢兢業業,自問從來不曾得罪過宰相。宰相大人卻為何要為難我等神策營將士?”

李德裕顫聲道:“你們竟在皇城之內追趕宰相,形同欺君,你們可知已經犯下了殺頭大罪。”

那名神策軍首領冷笑道:“若減少我等薪餉真是出自於聖上的旨意也便罷了,隻怕這是宰相一個人的意思吧!皇恩浩**,聖上待我等一向優厚,怎會忽然減少薪餉?宰相大人既然一心和神策營過不去,我們就算冒著欺君之罪也要討個公道。哪怕事後因此而斬首,也不敢有所怨尤。”

李溶皺眉道:“各位是一定要殺宰相嗎?”

神策軍眾人齊聲叫道:“殺宰相!殺宰相!殺宰相!”

李溶朗聲道:“若要殺宰相,就請先殺了我。”

神策軍眾人一愕,叫聲沉寂了下來。李溶道:“無論有什麽事,都可以當朝提出來,由皇上決斷。諸位不經聖上禦準,就要私自處死宰相,請問諸位將聖上置於何地,將國法置於何地?即便宰相做事有欠公允,諸位皇城嘩變,形同謀反,不是比宰相的過失更大嗎?”

他如此一說,那幾名首領臉上微微變色。他們皆是被仇士良煽動,心裏忿忿不平,此時見到安王出麵,氣勢上早便有些怯了。

李溶道:“我想請諸位回去,我自會請示皇上,今日之事絕不追究。至於宰相的政見,若是有所偏頗,皇上自有聖斷。各位能相信我嗎?”

神策軍眾人麵麵相覷,幾名首領低聲商議了片刻。一名首領道:“既然殿下如此說,我等還怎敢鬧事。請殿下一定要將我等的請求轉呈聖上,宰相對我等不公,我等請求聖上體恤下情,還我等一個公道。”

李溶道:“隻要各位相信我,我一定會給各位一個滿意的答複。”

冰兒冷眼旁觀,李溶三言兩語,就平複了箭在弦上的叛亂。她心裏不由地暗暗敬佩,此時的安王與那個挖空心思折磨她的人全然不同。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又像是兩個人,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安王?

看他麵對神策軍數百人,神色不變,儀態從容,全不將數百叛軍放在眼中,帝王之霸氣已是呼之欲出。

她有些失神,為何今日的他如此出人意料?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樹後一點寒光,她連忙向著那個方向望過去,一支利箭快如閃電射向安王。

她大驚,箭來得極快,破風之聲竟比箭速還要慢上許多,眼見箭便要射中安王。她來不及想這箭是誰射出來的,人已經向著安王撲過去。

隻來得及叫一聲:“殿下小心!”堪堪地將李溶撲倒,背後一陣劇痛,那鬼魅般的箭已沒入她的身體。

眼前一陣暈眩,她仍然趴在安王身上,這姿式甚為不雅,她想要站起身,但背後疼得厲害,連動的力氣也沒有了。想要說話,才一張嘴,鮮血便淋漓而下。

迷迷茫茫地見李溶翻身抱住她,滿麵惶急,耳邊傳來遙遠的聲音:“冰兒!冰兒!你怎麽樣!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她想笑一笑,想說她沒什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溶的臉越來越模糊,耳邊的呼聲也越來越遙遠。她心裏卻不免疑問,為何李溶的神情會那麽焦急不安,甚至帶著……心痛!是錯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