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王的刁難
魚冰兒從未預料到,她在十六宅的生活竟是如此的讓人哭笑不得。
到十六宅的第一天,迎接她的是四個小象一般肥胖的宮女。四名宮女的名字起得十分好,分別叫玉環、飛燕、昭君、貂嬋。
四個女子一起飛奔過來之時,似乎連大地都在震動。四女一見了冰兒便拉著她的手議論紛紛:“你怎會生得如此瘦?”
“難看死了,你不知本朝是以胖為美嗎?”
“生得又瘦又難看,好像宮裏吃不飽飯似的。”
“以後住進十六宅,一定要吃得胖一點。”
冰兒苦笑,好不容易從四堆肉山中擠出了一條出路。因楊貴妃人生得豐腴,本朝也確是以豐滿的女子為美的,隻是這四位也太胖了點。趙飛燕原本是身輕如燕,能在手掌上起舞的輕盈女子,而這位飛燕似乎比玉環還要胖上一圈。
四女的食量也極大,每頓都要吃掉一木桶的飯。
因為隻是普通宮女,五人共住在一間偏房內,夜間這四人鼾聲如雷,數間宮室之外都能聽見。
冰兒也算不得挑剔,但這樣的鼾聲卻實在無法入睡。
才走出房門,卻見安王身邊的太監黃小磊急匆匆地過來,一見她便道:“你還沒睡嗎?正好,安王要打夜狐,你假扮夜狐吧!”
說罷便將一身狐狸皮毛丟在冰兒手中。
打夜狐是敬宗時流行的宮廷遊戲。令宮女扮做狐狸的模樣,用的箭則是去了箭頭用布包起來的假箭。
紫衣局的宮人自是不必扮做夜狐的,但她此時已經不是紫衣局的人了。冰兒歎了口氣,隻得無奈地披上狐皮。黃小磊連聲催促,“快點,殿下要等得不耐煩了。”
冰兒撇了撇嘴,心裏暗想:看來這安王也是昏庸之輩,這麽晚了還不睡覺,卻要和宮女們一起打夜狐。若是將來當了皇上,必是昏君。
她才剛忿忿不平的穿上狐狸皮,黃小磊便拉著她跑入假山叢中。“你就躲在這裏,等下看見宮燈過來了,就從假山後麵跳出來。記住不要跑得太快,一定要讓殿下射中你。”
“哦,我知道了。”見黃小磊要走,她忙問道:“還有別的夜狐嗎?”
黃小磊神秘地一笑:“當然有。”說罷便匆匆離去。
冰兒躲在假山後靜靜地等待,天空中一輪明月照得分明。這夜色中的宮宇,竟是有些陌生了。一盞冷幽幽的宮燈飄然而至,她連忙從假山後奔出來。隻見幾名宮人簇擁著安王,他手中提著弓,箭已在弦上。
如此裝束的李溶更比日間多了一絲英氣。他的雙眸頗為明亮,即便是在夜色中,也熠熠生輝,倒似是天上的星宿不留神落入凡間。
冰兒有些手足無措,還是第一次假扮夜狐,就這樣站著讓李溶射嗎?卻見黃小磊用力揮手道:“跑啊!快跑啊!”
冰兒連忙轉頭奔跑,她記得黃小磊所說,不敢跑得太快。耳邊聽得箭矢破空之聲,她亦不敢躲避。那箭竟來勢極猛,比她想像中快了許多。
箭猛然射中她的肩頭,她幾乎失聲叫了出來。雖然箭是沒頭的,但也不曾包著布。李溶顯然是會武功的人,無頭箭射在身上,竟疼痛入骨。
黃小磊仍然不停地大叫:“繼續跑!繼續跑!”
與此同時,李溶的大笑聲也傳了過來,“這隻夜狐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她咬緊牙關忍著疼痛,繼續向前奔跑,身後數支箭射來,她不敢再讓箭射中,若是一直被這箭射中,就算不死,也會受重傷。
她身法本就輕盈,刻意閃避,幾支箭便落了空。李溶惱道:“這夜狐是怎麽回事?看來我不出絕招是不行了。”
此時,冰兒已跑到荷花池邊。忽聽耳後風聲大做,她連忙回頭,隻見九支箭分成上中下三路向她射來。看箭的來勢,分明將她的退路全都堵住了。
她心裏大驚,打夜狐隻是遊戲,看這箭的來勢,卻像是要她的命一樣。
避無可避,連忙向旁飛掠,卻忘記了旁邊便是蓮花池。“撲通”一聲,人已經落入水中。岸上的人一起拍掌大笑起來,水並不深,她站起身,見李溶笑盈盈地站在岸邊。
明明害得她落入池裏,他卻能笑得如此明朗坦**。她在心裏歎了口氣,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黃小磊道:“你還在池裏做什麽?還不出來。”
她低低地應了一聲,爬上岸。夜風一吹,她不由地打了個寒戰。
黃小磊道:“殿下還沒盡興呢!你在假山裏候著,千萬莫要走開。”
她呆呆地坐在草叢中,全身濕透了,雖然是春季,夜涼勝水。好冷!宮燈早已不知去向,她卻不敢離開。畢竟那是安王殿下的旨意,即便是自幼習武,畢竟也隻是一名普通的宮女。
心裏有些委屈,淚水幾乎湧了出來。但她生性倔強,用力眨著眼睛,說什麽也不讓淚水流出來。
直到天亮,李溶都不曾再出現。她迷迷糊糊地在草叢中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耳邊傳來一聲尖叫:“魚冰兒,你怎麽還在這裏。”
她嚇得跳了起來,隻見玉環肥胖的身子橫在自己麵前。“天都亮了,快點伺候殿下起身了。你看看你,穿成什麽樣子?還不回去換衣服?”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間,換下身上的假狐皮。飛燕笑咪咪地過來:“你去打了水在殿下門外候著。記住水不能太熱也不能太冷,若是殿下未起身,水又涼了,便要再去換一盆溫水來。”
“知道了。”她低聲回答。依飛燕所言,捧著一盆溫水站在安王寢宮門外。盆中的水換了三次,還不見安王起身。
她一夜未睡,又受了風寒,肩膀上被箭射中的地方又酸又痛。捧一盆水本是小事情,但站得久了,被箭射過的肩膀竟有些酥麻得抬不起來。
她心裏暗驚,看來安王頗有內力,否則也不會讓她傷得如此之重。
手腕一軟,盆失手落了下來,“當”地一聲,讓人不由地心驚肉跳。水盆落在地上的聲音倒像是魔咒,黃小磊也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叱責她道:“殿下還未起身,你就弄出這麽大的聲音,是不想活了吧?”
她怔了一下,既然怕吵醒安王,他罵人的聲音卻一點也不小。她知道黃小磊是安王的心腹,自然不敢與他爭論,低著頭撿起水盆。
“還不再去打一盆水來,來晚了,我要你好看。”
她答應著奔向水房,忽見對麵廊下,一名身著藍衫的男子靜靜地注視著她。那人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紀,目光深沉如同不可預測的潭水。
冰兒微微一驚,她見過的人算不得太多,但朝中的大臣,王孫公子卻也著實見過一些,還從未曾見過目光如此深沉之人。她不由地又看了一眼,見那男子也正在凝視著她。
她垂下頭不敢再看。十六宅中的男子,必是皇子,也不知是哪位殿下。
捧著水盆回來,見那藍衫男子正在問黃小磊話:“安王為何還未起身?”
黃小磊躬身答道:“昨晚打夜狐,睡得晚了。”
藍衫男子微微一笑:“都已日上三竿,皇上的早朝也該散了。身為皇子,怎可如此倦怠。”
“是,小奴這便去喚醒殿下。”
藍衫男子點點頭,轉身離去。冰兒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這人是誰,竟能命人喚起驕縱跋扈的安王。
似是知道她正在想些什麽,飛燕沉重的腳步聲停在身後:“你走運,幸好是光王幫你解了圍。”
光王,原來是他。這位光王是當今皇上的小叔叔,名喚李忱。他為人極為低調,幾乎從來不曾參加宮廷飲宴。又聽說他是極信奉佛教的,經常借住在佛寺之中。
怪不得從來不曾見過他。整個宮裏,除了皇上外,大概也隻有他能管束安王了吧!
冰兒怔怔地發呆,難道光王殿下真的是為了替她解圍嗎?
怎麽可能?宮裏女子成千上萬,每天被欺壓的宮人不計其數,若每個都要幫,豈非要忙壞了?
冰兒很快就明白安王是存心和她過不去的。十六宅的宮人為數不少,隻有她的境遇最為淒慘。安王似乎對她特別地留意,每天從睜開眼睛開始就把她叫到身邊來,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安王睡覺為止。
四大美人似乎也是安王指使來虐待她的,總是皮笑肉不笑地嘲諷她:每天從早到晚和殿下在一起,這福氣別人盼都盼不來呢!
她哭笑不得。安王已經二十四歲了,老大不小的人,跟個小孩子一樣,總是想出許多惡作劇來捉弄她。她自問從未得罪過安王,為何他就是與她過不去?
若隻是單純的惡作劇也便罷了,許多時候,似乎安王是故意要讓她受傷。
她記得尚宮大人說過的話,咬牙忍著。幸而八年來她一直習武,雖然受盡折磨,不過是容顏有些憔悴,若是普通的女子,隻怕會一病不起,甚至一命嗚呼。
安王似乎也被她的堅韌弄得有些不耐煩起來,每天對她的折磨更加變本加厲。
宮女的命運便是如此,在主人的眼中,宮人之命如同草芥。她隻是不懂,安王為何要如此恨她?
天氣漸暖,宮人的衣物也變得輕薄起來。有唐一代,對女子十分寬容。宮人們雖然服飾統一,但為了引起皇子們的注意,有些宮女就會想盡辦法,將抹胸穿得更低一些,自己在衣上繡上一兩朵新鮮的花式,隻要不太出格,皆不會引來責怪。
冰兒自不會如此。她不僅不想引起安王的注意,還巴不得安王忘記有她這個人。可惜,安王卻是隻要一有空,就會立刻想起她來。偶爾連她自己都忍不住自嘲:這算是有魅力嗎?若這真是有魅力,她倒寧可自己是個無人問津的醜八怪。
不久之後,她對安王的一切了如指掌。安王喜歡什麽菜式、沐浴時喜歡怎樣的水溫、喜歡穿何種樣式的衣服戴何種飾品及至於喜歡怎樣的女子,她都清清楚楚。至於安王討厭什麽,她也清清楚楚,安王最討厭她自己。
明明已經睡下了,又被黃小磊叫了起來,說是安王忽然覺得煩悶,要沐浴,讓她去準備洗澡水。
她早便習慣了,安王要是半夜有什麽事情,永遠都是由她來處理的。其實也並非她一個人辛苦,安王自己和黃小磊也很辛苦。
所以說折磨別人的人,到底還是先折磨了自己。
她準備了溫水,替安王寬衣。第一次見到安王的**時,頗為羞怯,頭都不敢抬。現在雖然見得多了,還是覺得害羞,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少女,雖說宮女們都是這樣伺候殿下的,她終究還是不能習慣。
垂著頭不敢看安王,李溶卻不想這麽輕易放過她。
他忽的掀起一片水來,水全都濺在冰兒身上,她吃驚地抬起頭。李溶道:“你幹嘛離得那麽遠?過來替我擦背。”
冰兒咬了咬唇,低著頭走到池邊。剛伸出手想要為李溶擦背,李溶卻驀然拉住她的手,輕輕一扯,她立足不穩,落入池中。
還未來得及驚呼,李溶卻已經用雙臂將她環在池邊上:“別老是擺出一副聖女的嘴臉,你可知別的宮人是怎麽伺候本王的?”
她的臉紅了,李溶與她近在咫尺,呼出的空氣熱辣辣地噴在她的臉上,她低聲道:“奴婢不知。”
李溶朗聲笑了起來:“宮女們不都用盡心機,想要成為皇上或皇子的女人嗎?你是真的不知還是惺惺作態?”
冰兒有些慌急,想要推開李溶,李溶卻反手擒住她的手腕:“你不是想對我動武吧?就算你會武功也隻是一名宮女。若是反抗我,你可知會有什麽下場?”
冰兒怔怔地看著他,無言以對。李溶說得不錯,就算她會武功,也絕不會施展在安王殿下身上。
李溶抓著她手腕的手抬了起來,輕輕撫過她的麵頰,喃喃低語道:“其實你長得也不錯,若是能**一點,我就更喜歡了。”
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手足無措。
李溶的手沿著她的麵頰滑了下去,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衣服本已輕薄,浸了水後更如同裸裎。李溶的目光漸漸幽黯起來,他是皇子,身邊從來不乏女人。那些宮人,用盡心機想要得到他的寵愛,在他看來,看上誰便將她變成他的女人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並非看上她,開始時不過是想報複她破壞了他一手策劃的暗殺,還因之折損了一名培養多年的殺手。但時日久了,她總是在他身前身後,厭惡與痛恨之情,似乎便沒有先時那麽強烈了。
這些日子,她幾乎沒有犯過什麽過錯,更難得的是,他從來不曾見過如此堅韌的女子。外表看似柔弱,卻如同竹子一般,怎麽用力折都不會折斷。
難道要殺了她嗎?這念頭隻一動便被拋在腦後。若她並非是仇士良的人,豈非錯殺了好人。
忽覺得手背上被什麽東西燙了一下,一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雖然身上盡濕,那滴水珠卻與眾不同,著實地讓他由手背燙到了心底。
他錯愕抬頭,隻見冰兒眼中盡是認命的絕望之色,一雙大眼睛裏已經蘊滿淚水,落在他手背的水珠正是她的眼淚。
她哭了?難道她不願意?
他忽覺心亂如麻,怎會有不願意的女人?這不可能,滿後宮的女人都用盡心機的接近他,隨時準備寬衣解帶自薦枕席,怎會有女子是不願意的?
他握著冰兒衣襟的手有些發軟,若是此時放了她,豈非顏麵全無。
可是,她哭了!
他也不知自己忽如其來的心慌意亂是因為這個女子竟然不願意還是因為她的淚水,隻是覺得騎虎難下,該如何是好?
門忽被推開了,光王李忱站在門口。李溶忙借機鬆開了手,有些悻悻地道:“這麽晚了,皇叔還沒睡嗎?”
兩人雖然是叔侄,年紀差得不遠,平時也算是相得。
李忱微微一笑,“天氣漸暖,晚上難以入眠,本想找皇侄飲酒談心,小太監說皇侄來了這裏,所以才會過來。”
李溶自池中走上來,“是啊,天氣漸暖,不如到我宮內一聚。我這便命人準備酒菜。”他急急披衣走出宮門,冷風一吹,身上的燥熱才總算消去了。他長長地籲了口氣,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
冰兒怯怯地抬起頭,李忱仍然站在池邊注視著她。她忽然想起自己如同裸裎般的身子,連忙雙腿微曲,蹲進池內。
李忱淡然一笑:“你的武功不是不錯嗎?為何不敢反抗?”
她咬著嘴唇,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尚宮大人教導過我,宮女的職責就是服從主人的差遣。我的命都是殿下的,身體自然也是殿下的。”
李忱淡然道:“你願意嗎?”
她沉吟,不知為何竟會搖了搖頭。
李忱淡淡地道:“雖然你是宮女,但你也是人。我佛說過:眾生平等,宮女和皇子其實是一樣的。”
冰兒一呆,不由地抬起頭,宮女和皇子是一樣的?這怎麽可能?
李忱已經轉身離去,她怔怔地想著李忱的話:眾生平等,宮女和皇子真的是一樣的嗎?
自那日後,李溶覺得冰兒有些不同了。她不再逆來順受,開始悄然反抗。而當她一開始反抗後,那些宮女們便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李溶也不再找她的麻煩,反而盡量避開她。如此一來,兩人便不再似以前那般時時見麵,經常三兩日都無法見到。
李溶的心裏倒有些失落起來。以前是想盡法子折磨她,現在不再挖空心思地想辦法,日子忽然變得很難熬。偶爾見有宮人經過,忍不住悄然注視。自己都覺得奇怪,到底是怎麽了?
為了怕看清自己心意,便將全部心神都用在除去仇士良這件事上。
仇士良是他與皇兄共同的敵人。八年前,先帝還在世時,仇士良便已經把持朝政。先帝為了除去他,與幾名大臣設下了甘露之變。想不到,事情卻在最後一刻敗露,仇士良竟然挾持先帝。當時身為穎王的李瀍為了救先帝,不得不聽從仇士良的擺布,殺死了許多與仇士良不和的大臣。
這件事,即使到了現在,仍使皇兄耿耿於懷。
薩除仇士良是多年來一直悄然進行的計劃,隻是仇士良手握兵權,想要除去他絕不是易事。而且,萬一重蹈覆轍,他說不定又會挾持當今皇上。
殺人,未必要用兵刃,有的時候,殺人是不見血的。
現存的李室宗室,皆是在苦難中存活下來的。無論是後宮鬥爭或者是朝中黨閥之爭,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