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編

會昌三年,太和公主在冷宮外見到了已故敬宗唯一的妃嬪郭貴妃,當時她正從竹竿上收下曬了一整天的幼童服飾。

太和公主注意到那些衣服是一些千篇一律的白絲綢所製。她站在不遠的柳樹下注視著郭貴妃遲緩的動作,她覺得她在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絲悲哀的意趣。

她想,如果自己的兒子還活著,現在應該是十七歲了吧?這個想法使她黯然神傷,抬起頭,大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天空寬廣如同寂寞,都那麽久的時間過去了,她卻還是不能忘懷,也許時間並不能改變一切吧!

長慶四年,太和公主是一個十七歲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在二年前已經許嫁回紇可汗,卻因為不忍離別故鄉的原因,一直耽誤了婚期。

其實聯姻隻是一種政治手段,隻要大家知道回紇可汗已經和大唐聯姻這個事實就行了,誰還在乎婚期到底在何時舉行呢?想必回紇可汗的身邊,也一定不會缺少女人,她去了,無非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而已。

於是便在長安城住下來,隻要回紇不催促,誰也不會想到把公主送過去。

如同後世所見,大唐是一個開放的朝代,出嫁或是未嫁的公主任何尋歡作樂的行為,都是被默認許可的,隻要自己能夠謹慎小心,不被流言所困擾就行了。

但太和卻不象她的許多前人一樣喜歡男寵,她安靜而快樂地住在宮庭的深處,時而喬裝出遊,在市集上買上一朵廉價的珠花,從那些製作粗糙的珠花上,她能夠感覺到平民生活簡單的氣息。

自幼陪伴著公主的女伴是右威衛將軍郭義之女郭可貞,她和公主同年,五歲就進了宮。當太和公主十七歲的時候,郭可貞也長成了一個美貌驚人的女子,事實上,在某些時候,她身上那種引人憐愛的小家碧玉姿態,更加能夠引起異性的注意。

無論在任何一個時代,宮庭都是一個流言的海洋。百無聊賴的婦人和失去了男**方式的太監是流言的積極製造者及傳播者。點滴的流言,在經過不同的口舌相傳後,就會完全變了一個樣。

長慶四年時,宮中最樂於傳播的流言便是有關永安公主出家為道士的故事。人們說她其實是與男人有私,但由於自己已經許嫁回紇保義可汗,而可汗又死,不能再嫁的原因,便依前朝舊例,出家為女道士,在道觀中的**,顯然比宮庭中更加方便得多。

這流言傳播日久,已經無從查考事情的真相。當郭可貞將這個流言轉訴給太和的時候,倚仗著自己是公主的秘友,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公主已經十七歲了,難道還沒有心儀的人嗎?”

太和公主微笑不語,她那時是一個寬容的女子,對於郭可貞輕浮的言語絲毫不放在心上。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兩個女子改換了太監的服飾溜到曲江池館遊玩。當郭可貞說完這句話時,她們同時被江上一陣笙歌吸引了注意力。憑欄望去,原來是一艘畫舫,數名歌伎坐在船上,吹奏著來自西夷的新樂。太子李湛負手立在船頭,意態疏閑,風流倜儻。

太和微笑著向李湛招了招手,李湛也注意到兩人,在畫舫上深施一禮。畫舫逐波而去,隻是交錯的瞬間,甚至無法看清對方的眼眸,卻還是覺得喜悅。

郭可貞輕輕地歎了口氣:“太子真是出眾,雖然江王也很好,但和太子站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變得黯然失色。”

太和微微一笑,調侃地說:“難道你喜歡太子嗎?如果真是這樣,我這個姑姑倒是可以為你們做個媒人,讓太子收了你。隻是你將來跟了太子,就要隨著他叫我姑姑了。”

郭可貞麵頰微微一紅,卻不否認:“誰不喜歡太子呢?可是聽說太子多近中人,似乎是喜男色的。”

太和笑道:“你別聽太監宮女們亂傳,小湛怎麽可能喜歡男色呢?我才不相信。我是他姑姑,我還不知道嗎?”

郭可貞笑啐一口:“說得倒象你是太子妃一樣。”

太和笑笑不語,小湛已經十五歲了,身邊還沒有妃嬪,真地有些奇怪!她側過頭,看見郭可貞目不轉睛地盯著畫舫消失的方向,看來她真地喜歡太子呢!也許應該找個時間,和小湛談一談,如果能夠促成他們之間的姻緣,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她雖然也喜歡小湛,但他們是姑侄關係,除了喜歡,還能有什麽呢?

當太和公主不經意地回憶起往事時,郭貴妃早已經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她卻勉強自己一眼也沒有向那個方向望過去,她想自己的悲劇其實是太和一手造成的。她從未想過這兩個男女真地有那麽大的膽量,敢於衝破倫常道德的束縛。她想這都是太和一個人的錯,如果她不是那麽寡廉鮮恥,也許她早就成了敬宗的皇後了。

可是她到底輸了,輸在一個被敬宗稱作姑姑的人手中。

數日後,太和公主親自到東宮看望她年輕的侄子。在進入宮門時,一個身著月白僧衣的僧人正從裏麵走出來。他向太和公主合什為禮,便悠然而去。

太和知道他是慈恩寺的和尚覺苦,這是數名太子侍讀之一。她製止了宮人的喝道聲,她想看一看,自己英俊不凡卻總被傳聞描繪成有龍陽之癖的侄兒,到底過著一種什麽樣的生活。

悄悄地步入東宮,她立刻便失望了,太子安靜地坐在案後看書,一爐瑞腦慢慢地散發著青煙,李湛清秀如同婦人的麵頰在青煙後顯現出一種震懾人心的邪惡之美。

太和倚門而立,她忽然就尷尬起來,早知如此,剛才還不如讓太監喝道,那麽相見也會變得自然得多。

太子迅速感覺到她的存在,抬起頭展顏一笑,太和便咬著嘴唇笑了,她覺得自己剛才象是一個偷見情人的懷春少女,那樣的情緒來得莫名其妙。

“你看什麽書?”

“前漢書。”

“不是早看過了嗎?”

“是啊!可是還想看一看。”

“什麽這麽好看?”

“是看後妃一章,漢孝帝的張皇後。”

太和怔了怔,臉就紅了。她當然知道張皇後這一章的內容,張皇後其實是漢孝帝姐姐的女兒,因呂後的意思,冊立為後。說起來,孝帝是張皇後的舅舅呢!

她仍然倚在門邊,沒有進去的意思,太子也沒有請她進來的意思,兩個人呆呆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過了半晌,太和才說:“那是有違綱常的。”

太子淡然一笑:“我知道!”言下之意,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卻很有默契於心。綱常!就算是違背了又如何呢?

“你……喜歡可貞嗎?”太和當然沒有忘記來東宮的原因。

“誰是可貞?”

“就是我那個女伴,總是陪著我的那個,長得很漂亮。”

“喜歡!”答得幹脆。

太和鬆了口氣:“那你收了她吧!”這句話迅速地說出口,不帶任何回轉的餘地。

“好!”太子的答複也來得快,不帶任何回轉的餘地。

太和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猶豫著想再說上幾句話,可是卻又真不知道說什麽好。便隻得笑一笑,太子隻是注視著她,看見她笑了,也便笑了。

她想自己其實很喜歡看見他的笑容,即開朗又溫暖。她轉身欲去,太子卻叫住了她:“公主且慢!”他從來不叫她姑姑,總是叫她公主。

“什麽?”

“公主十七歲了吧?難道還沒有心儀的人嗎?”

太和麵頰不由自主又紅了,她啐了一口,罵道:“關你什麽事啊?”

離開東宮的時候,是落荒而逃,一顆心幾乎從胸口裏跳出來,怎麽每次單獨見他,都會那麽緊張呢?

忽然想起漢孝帝的張皇後,什麽倫常道德,那無非是世人定下來,如果隻是單純在相愛的男女麵前,那又算得了什麽呢?

郭可貞很快便搬到了東宮,雖然還是住在同一個宮庭裏,但就是和以前不同了。可貞有空就會回來,總是說太子今天又在做什麽做什麽,細致得連每頓飯吃什麽菜色都匯報得清清楚楚。太和也覺得心安,可貞去了太子身邊,總覺得就象是自己在他身邊一樣,如果說完全沒有酸楚的感覺,也不會,可是,在那個時候,還沒有真地下定決心,就那樣敗壞綱常。到底自己是他的姑姑啊!

可能隻是年長了,女子到了十七歲,應該是思春的年紀了吧?也許多見幾個外人,試著找上一兩個男寵,就會好了。

這種事情到底羞於啟齒,躊躇許久,覺得還是可貞是自己的心腹。就悄悄地對她說了,不知朝野上下,有沒有合適的男子。

可貞掩著嘴笑,太和有些著惱,罵道:“小蹄子就會笑,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也不想一想是誰幫了你。”

可貞忽然輕歎一聲:“如果你不是太子的姑姑,也許現在在太子身邊的人就是你,不是我了!”

太和一怔,心裏不由地急切起來:“什麽意思?”

可貞搖了搖頭,神情有些幽怨:“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太子的心思是放在別的女人身上。可是又找不到那個女人是誰,平日閑話,太子也隻是偶然問起過你的情形,除了你以外,再也沒有聽過其他女人的名字。你說這有多奇怪呢?”

太和覺得自己的情緒一下子便消沉了下去,她想她是希望一直看到太子的笑容吧!

郭可貞在數日後將兵部侍郎之子梁守仁悄悄地帶入宮中,這是一個俊朗的年青人,太和曾與他有數麵之緣,在那些大臣的兒子中,他就象是一隻獨立的仙鶴。

在梁守仁進宮以前,太和仔細地用香花沐浴,她還是一個處女,對於這種事情緊張不已。處身宮中,她很早便知道此中奧妙,雖然從未輕赴雲雨,但耳濡目染,大家都覺得這可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她便也如此認為。

但現在事到臨頭,還是覺得坐立不安。

梁守仁被帶入宮中,可貞便找了個借口離去。屋內隻剩下兩人,太和低著頭,即不敢看梁守仁,也不敢看自己。

覺得梁守仁似乎對著自己說了一些話,但腦子裏一片混亂,想聽,也聽不明白。後來,他便過來拉她的手。

太和一驚,一下子站起身來,甩開被拉著的手,頭也不回地衝出去,留下梁守仁一人哭笑不得。

是夜晚,身上穿著透明輕紗,為了**男人用的。太和有些懊惱,為什麽自己會想出做這種事情呢?明天一定會在宮中傳為笑談,隻是風流也就罷了,如果讓其他的公主知道自己那麽沒有勇氣地逃跑,她們一定會笑上幾天幾夜呢!

風有一絲絲的寒意,沒有月亮,星星卻很亮。不敢回自己的寢宮去,怕看見梁守仁還沒有走。其實自己根本不需要害怕,因為自己是公主,隻要說一句,我不想,那麽梁守仁就隻能離開。但就是覺得尷尬,怕看見那個年輕人的臉。可現在在外麵,又怕被巡夜的宮人看見,自己穿成這樣,實在不成體統。說來說去,都是因為一念之差。

忽見一個身影站在夜空之下,仍然是慣常的瀟灑姿態,她便忽然開心起來,怎麽小湛也沒有回去呢?

遠遠地小聲叫:“小湛!”

李湛回過頭,看見太和躲在花叢的後麵。他便笑了,隻要看見太和,就忍不住喜悅,好象從很小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到現在都沒有一絲改變。

“你怎麽穿成這樣?”

“我……”太和咬了咬嘴唇:“可貞沒和你說嗎?我讓她替我找了一個男寵。”

“男寵?那你為什麽在這裏?”

太和有些難為情的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我覺得很害怕。”

李湛便笑了,他覺得太和這樣的神情即可憐又可愛,他不由自主地撫了撫她披散在背後的長發,“女人第一次都會害怕的!”

太和抬起頭,“如果是小湛,也許我就不會害怕了。”這句話衝口而出,說出來,自己才覺得不妥當。臉上立刻燒紅,連脖子都紅了。

李湛倒是很自然:“真的嗎?那麽公主就把第一次給我吧!”那樣自然的語氣,倒象是談論天氣一樣。

太和反而覺得自己大驚小怪起來,她有些遲疑:“那樣是有違綱常的。”

李湛淡然一笑:“我知道!”

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太和不由地想,其實自己想找的男寵並不是別人吧!其實自己一直是希望找到一個人替代小湛!

一下子想明白了,忽然便放下了心,也不再怕回去見人,坦然地從花叢後麵出來,隨便地談了幾句不相幹的話題。第一次交給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雙方都知道對方的心裏在想什麽。那個時候太和是這樣想的。

便回到自己的宮中,梁守仁已經走了,太和也覺得累,躺下便睡著,一覺睡到第二天正午。果然不出所料,夜裏的事,已經在她起床前傳遍了整個宮庭,她卻不覺得尷尬,因為知道自己的心裏在想什麽。也不想再找什麽男寵,不需要再證明,沒有人能夠替代小湛,不管他是誰。

會昌四年,朝廷派出的專使徹查了慈恩寺的廟產。當一切產業充官後,慈恩寺便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寺院了。

專使走後,一個意外的客人光臨慈恩寺,那是歸朝後一直引起各種傳聞的太和公主。

公主剩一輛青驢素車而來,除了一個駕車的內臣外,未帶一兵一卒。

然而所有的和尚都感覺到隨著公主而來的那股殺機,這一年來他們已經十分不幸,朝廷在剿滅了其它的外來宗教後,終於將刀口對準佛教。他們曾經以為,因著百年前玄奘大師的遺蔭,他們能夠富貴地過著世外生活,而如今,一切都變了。

但這些都不及公主的到來令人驚懼,難道厄運還沒有結束嗎?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呢?

慈恩寺主持覺苦大師平靜地會見了突然造訪的太和公主,他們兩人在僧房中交談的內容被一些好事的和尚窺知,在通曉一切後,那些和尚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原來使他們遭受滅頂之災的,不僅是因為樹大招風,還是為了十八年前的一件舊事。

但他們卻不願意相信,誰會相信呢?慈悲為懷的和尚會與謀殺敬宗事件有關?

“公主真地確定敞寺和先皇之死有關嗎?”覺苦和尚第三次提這個問題。

太和淡然一笑:“誰都以為先皇是一個無道之君,可是我卻知道先皇一直在私下裏鏟除著一些對大唐不利的勢力。聽說隻要是廟產就可以免交稅金,所以有一些農人,將自己的田地歸入廟產,按時向寺院交納一定數目的銀錢,這樣他們便可以用比交稅更少的錢來維持自己的田地。全國許多寺院在做這個買賣,慈恩寺有那麽多的土地,難道是完全清白嗎?”

“公主是個聰明人,這個世界上哪裏有什麽完全清白的人呢?”覺苦和尚隱有所指地說。

太和淡淡地說:“可惜小湛身單力孤,他那時還年輕,以為做了皇帝就能依著自己的意願行事,你說他是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笨蛋?曾經是他師傅的你,難道沒有告訴過他,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權力都互相製約著,妄圖改變這種平衡的人,很可能就會死在自己的一意孤行之下?”

覺苦默然,半晌才說:“如果當年先皇有公主這樣睿智,也許就不會死得那麽早了。”

太和仰天長笑:“我哪裏有那麽聰明?我隻是經過了事情,才明白真相。慈恩寺難道真地沒有和朝中大臣勾結嗎?如果沒有堅強的後盾,慈恩寺如何能夠屹立不倒呢?”

覺苦歎了口氣:“公主既然想知道,我不妨坦白地告訴公主,正如公主所料,慈恩寺確實與朝中許多大臣私下結交,先皇登基後,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過於冒失的年輕人,而且不思悔改。我們曾經商討過刺殺計劃,但計劃還沒有執行,先皇已經被刺了。其實公主何不問一問絳王呢?當年劉克明是想要擁立絳王登基的。公主怎麽把他給忘記了?”

太和冷靜地注視著覺苦,在這個和尚的臉上,她看到了一絲詭詐。太和便展顏一笑:“你放心,我不會放過他,但在此之前,你也會死。你很快就會去西天極樂了,你一定很期盼這一天吧?”

覺苦鎮定地與太和公主對視:“貧僧不怕死,貧僧在動念殺人的時候,就早該死了。隻是這寺裏的和尚,他們卻都是無辜的,公主何不為先帝積些功德,放他們一條生路呢?”

太和默然,提到李湛,她就開始猶疑起來,“你曾經是他的師傅,為什麽你會想殺他?”她自言自語地說。

覺苦微微苦笑:“我是一個和尚,先皇是我自小看著他長大的,我怎麽可能想要殺死他?但是我所代表的並不是我一個人,如果先皇沒有死,這慈恩寺的廟產早在十八年前就被徹查得幹淨,我隻有能力延長十八年而已。如今的皇上,就象是先皇的轉世,所做的事情都是先皇想做又來不及的,公主也該覺得寬慰了吧?雖然先皇早逝,可是到底他的意願還是留在塵世間。”

寬慰?能嗎?如果可以的話,十七年後,就不會再回到長安來了。

三天後,覺苦和尚在慈恩寺大雁塔下自焚而死。全寺所有的僧侶都觀瞻了他的自焚儀式,他們圍坐在火堆的周圍高聲誦讀著經文,悲壯的情緒空前絕後地控製著每個人的心。當火焰爬上覺苦的僧衣後,他才第一次覺得輕鬆,其實他隻是一個和尚,一個和尚,要那麽多廟產又有什麽用呢?

長安城郊,一個小小的院落裏,已經被貶作庶人的絳王李悟獨自躺在一張藤椅上。院子裏種了一棵大槐樹,槐樹花都開了,微風吹過,淡白的花瓣就會飄飄搖搖地落下來。

李悟覺得這種平靜有一種悲哀的意味,他常常想,自己為什麽會落到這個田地?想了許久,也沒有找到一個能夠令自己信服的答案,於是隻得歸結於命運。其實,世界上一切無法理解的事情都可以歸結為命運。

李悟閉上了眼睛,他想小寐一會兒,可是才剛剛閉上眼睛沒多久,他就感覺到空氣中忽然彌漫著一股森冷的殺氣。這殺氣使他悚然而驚,自從離開宮庭後,十八年來,他都沒有再經曆過同樣的殺氣。他立刻明白,有人來了,這個人是來自於他出身的地方,隻有那裏的人,才會給人這樣可怕的感覺。

李悟睜開眼睛,槐樹下站著一個素衣的女子,淡淡的槐花若遠若近地從女子的身前身後飛過,看起來,這個女子如同夢幻一般地不真實。

李悟輕輕地歎了口氣,十妹,你終於回來了。

太和若無其事地一笑,“六哥住的地方可真是隱蔽,我找了許久,才總算找到。聽說六哥住在這裏十八年了,從來沒有離開過。六哥可真是耐得住寂寞啊!還是沒臉出去見人呢?”

李悟並沒有被太和的話激怒,身為庶民十八年,他早已沒有了過去的驕傲和輕狂。我聽說十妹去年就歸朝了?我一直等著十妹來找我,也等了一年了。十妹比以前沉得住氣,做事情也知道周密地計劃。

“聽六哥的語氣,想必已經知道外麵發生的事情了?”

李悟笑了笑,“我雖然是庶民,可也不是瞎子聾子。十妹回到長安,難道不是為了小湛嗎?”

太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六哥還記得小湛嗎?聽說小湛死的時候,六哥差點就登上大寶,隻是天不遂人願,到底還是小昂棋高一招,結果是六哥成了庶人,小昂成了皇帝。六哥不覺得遺憾嗎?”

李悟悠然一笑:“十妹是懷疑小湛是我所殺嗎?聽說十妹逼死了慈恩寺的覺苦和尚,我以為十妹已經找到了凶手。”

覺苦當然該死,就算小湛不是他殺的,他也是該死的。那麽六哥呢?難道太監劉克明和六哥之間全無瓜葛嗎?聽說他活著的時候,和六哥過從甚密,朝中不少大臣都知道此事。

李悟默然,幾片槐花隨風落在他的衣袂上,他撿起槐花放在眼前仔細地觀察著,“也難怪十妹會懷疑我,如果是我,也一樣會懷疑。可是,到現在我還對整個事件莫名其妙。誠如十妹所言,我與劉克明過從甚密,也從他的口中知道了許多宮中的隱事。但即便是這樣,我卻從未想過要殺死小湛。十妹相信嗎?”

太和注視著李悟的雙眸,也許是離開了宮庭的原因,這個中年男人並不似其他的親王。他雖然文弱蒼白,眼睛裏卻帶著一種飄然物外的姿態。太和有些遲疑,李湛死去次日,太監劉克明便偽傳遺詔,要擁立絳王李悟,說他與李湛的死全不相關,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忽然想起遙遠地過去,自己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李悟從樹枝上摘下一朵鮮花,插在她的頭發上。這回憶使她黯然神傷,她想如果自己不是出生在皇家,就不會有那麽多煩人的事了。

如果李湛,他不是皇帝,也許他們就可以生活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吧!

我需要一個答案,十八年來,我一直在苦苦思索,小湛他到底是死在誰的手中。我為了複仇而回到長安,這些年來,無論在回紇受盡怎樣的屈辱,我都勉強自己活下來,隻因為在我的心中,一直銘刻著複仇這個念頭。小昂倉促地將我嫁到回紇,他一定是第一個感覺到這個可怕念頭的人,如果我沒有去回紇,也許在十八年前,我已經親手毀掉與這件事相關的所有人。

如今,曆盡千辛萬苦,為了回到長安來,我不惜與外臣私通,促成回紇內亂,才終於達成了我的心願。現在的回紇,已經不複是十幾年前強盛的國家,我聽說烏介可汗死後,他的餘部隻剩下三千牧民,還在草原上遊弋,誰能料到,一個曾經連大唐都那麽懼怕的國度,竟會因為一個女人而煙消雲散呢?

小湛,你知道嗎?十八年來,我每一天都在努力做的事情,隻為了一個原因!

會昌四年,太和終於來到冷宮,她想自己是敗在那個女人的手中了。如今她不得不親身造訪,低聲下氣地向昔日情敵尋求線索。她敏感地感覺到,郭可貞一定知道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她需要這些秘密,因為也許這就是小湛死去的真相。

郭貴妃一如即往地晾曬著一些幼童的白衣,這些衣服從剛剛出生不久,一直到十四五歲都有,但十四五歲以後,就不再有了。

當太和進入冷宮時,郭貴妃正在慢慢地將那些衣服折起來,整整齊齊地收入一隻錨金的木櫃。太和注意到這些衣服都有些泛黃了。

“你終於來找我了!你始終無法找到殺死先帝的凶手對不對?現在你終於來求我了!”郭貴妃用一種奇異地欣慰語氣說著這句話,她第一次感覺到勝利,這麽多年來,她一直痛恨的女人,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終於紆尊降貴出現在她的麵前。

太和默然不語,她知道郭可貞一開始說話,就會一直說下去,她需要的就是太和承認失敗的姿態。

你不覺得,自己才是最可能成為凶手的人嗎?郭貴妃淡淡地說,她詭異地微笑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太和。

這種表情使太和不寒而栗,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失聲說:“我那麽愛小湛,我怎麽會是凶手?”

郭貴妃微微冷笑,“你愛先帝,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更痛恨他對不對?自從你懷孕了以後,先帝就一直冷落你,甚至在你生產之後,先帝命人將你的孩子帶走勒死。你還記得當你醒來後,聽到這個消息時,痛恨先帝的心情嗎?雖然你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眼中的恨意。你恨先帝對不對?你恨他奪走了你的孩子對不對?”

你那麽急著找出殺死先帝的凶手是為什麽?因為你想證明不是自己殺了他,其實那一天晚上,你在哪裏?你假扮成了夜狐,你為什麽要假扮成夜狐?你想殺了先帝。其實凶手就是你!郭貴妃步步緊逼。

一瞬間,太和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凶手是我嗎?十八年來,我一直苦苦追尋的凶手是我嗎?為什麽一點都不記得自己曾經殺死過小湛?難道真得是我?

郭貴妃淡淡地說:“可是你絕對想不到,當年先帝根本就沒有命人殺死你的兒子,你絕對想不到那隻是我的謊言,帶走你兒子的人其實是我。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一個愚蠢的女人,你甚至沒有去問過先帝,你隻是簡單地開始懷恨他。這是我所有計劃中最危險的一招,我是用自己的命來賭,可是你真是一個笨蛋,你居然寧願相信我,也不去相信先帝。”

郭貴妃眼中露出一絲恨意:“那個男人,他居然那麽愛你,你知道他為什麽會冷落你?因為他知道自己處身在危險之中,為了保護你們母子,他不得不離你越遠越好,他以為這樣做了,你們就能夠平安。可是他想不到,你的兒子卻落在我的手中。”

太和呆呆地聽著郭貴妃的陳述,她並不是很能明白郭貴妃話裏的意思,她的目光忽然落在郭貴妃手中的衣物上,“這些衣服?”

郭貴妃微微一笑:“你總算變聰明了,這些衣服本來是你兒子成美的。”

太和大喜過望,她一把抓住郭貴妃的衣袂,“我兒子成美?他在哪裏?”

郭貴妃甩開太和的手,“他已經死了,是當今皇上殺了他。”

太和一怔:“不可能,小炎那麽愛小湛,他不會殺了小湛的骨肉。”

郭貴妃憐憫地看著她:“你怎麽還是那麽幼稚,如果是先帝的骨肉他當然不會殺。可是我卻成功地使他認為成美是文宗皇帝的兒子,你想,如果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什麽要立他做太子呢?當年皇上以為文宗皇帝是殺死先帝的凶手,當然不會放過他的兒子。”

郭貴妃將最後一件白衣放入衣櫃:“你當然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你們這對狗男女做出那麽不要臉的事情,再加上那個小雜種,我早就恨不能剝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了。其實你算是什麽東西?你隻是一個**的賤人,你卻搶走了我一生最愛的男人。”

你為什麽還活在世上呢?你一心一意想找到殺死先帝的凶手,如今你知道了!還有你的兒子,他也早就死了,你為什麽不去地下找他們呢?找你的奸夫和你的雜種?你為什麽還要活下去呢?

寶曆三年,在那個唐武宗看見敬宗與太和公主默然相對的夏日午後,太和絕望地注視著敬宗皇帝的離去。

那一天是產後的第三日,雖然禦醫千叮萬囑需臥床靜養,不能輕易走動,太和仍然悄悄地溜出了自己的寢宮。她覺得必須得見上李湛一麵,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單獨和李湛會麵了。

如同心有默契般,在禦花園中,她遇到了獨自散步的李湛。雖然隻有十八歲,但李湛卻蒼白憔悴得不似同齡人,隻有在獨自一人時,他才會露出這樣軟弱的一麵。

太和想,其實她並不真地恨他吧?她想如果他能夠解釋,隻要他說必須得這樣做,她就不會恨他。

她期待地注視著李湛,她想他總會說上一句話,哪怕隻是一句謊言。然而默然相對的兩人,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李湛便那樣毫無回轉地離開,他的袖袍從路邊的花枝上拂過,掃落了幾片幼嫩的花瓣。

太和注視著李湛離去,痛苦與絕望的情緒如同尖針一般刺透她的心髒,她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在那個炎熱的午後一下子變得冰涼,就象是有人正在慢慢地將她的血抽空,再注入冰水。

她完全沒有哭泣的欲望,她不是一個喜歡哭泣的女子,她想也許李湛悲哀的生命真地應該結束了。這個想法使她大吃了一驚,她想自己在想什麽呢?難道她不是一直希望能看見李湛的笑容嗎?但是總覺得他都不會再笑了,那個群臣麵前輕浮**的帝王,到底誰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如果結束了他的生命,也許他就不會再感覺到悲哀了!

讓她吃驚的想法開始在心底成形,一絲笑容浮上了她全無血色的麵頰,那一瞬間,她所顯現的美麗是空前絕後的。

其實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全無生機的存活。決定了,就這樣吧!讓小湛和自己一起死去,那樣就不會再感覺到孤單和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