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編
一
我從未想過,在我的有生之年,還會見到太和。
直到她終於站在我的麵前,一身白衣翩然,有如午後第一朵睡蓮。
她低低地說:“小炎,我回來了!”
瑞腦的青煙,淡淡地從她的眉尖袖底飛過,她依然如故,沒有絲毫改變。
曲指算來,已經是十七年的光景了!
二
在我三十歲時,終於有時間慢慢地回憶起發生在十三歲那一年的事情。歲月總是不知不覺就流逝了。
如今,當我回首往事,看著十七年的時光,如同指間的沙砬一般,所剩無幾。而伴隨著歲月而去的,則是寶貴的記憶。
我三十歲的時候,鬢邊開始出現了白發,臉色憔悴如同癆病鬼,酣酒美人,象蠶食桑葉般吞噬著我的健康,我想我必將象祖父父親大哥二哥一樣,在三十五歲以前,就早早地離開人世。
大唐李氏的子孫在這個世代,已經和先祖們馬上得天下的英姿有著天壤之別,處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我們與任何一個朝代蒼白而脆弱的王孫公子沒有絲毫區別。
使我再次回憶起大哥,想必全是因為太和的歸來。
她是我父親第十個妹妹,無論是在我父親的時代,或者是在我二哥乃至我的時代裏,她都被視作宮庭最美麗珍貴的一朵鮮花。可惜這朵鮮花也無法逃離天妒紅顏的命運,她如同大唐許多其他公主一樣,為了政治的原因,過早地下嫁到了回紇。
那是發生在我大哥死後不久,二哥初登大寶之後不到一個月的事情。
據二哥說,國喪期間,倉促嫁出公主,全是因為回紇在邊境對我國虎視耽耽,為了大局起見,隻得妄顧禮法,想必大哥在泉下也會體諒我們的苦衷。
少年時,我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
然而十七年後,當太和再一次站在我的麵前,她仍然清麗動人,眉間眼角帶著些許滄桑,一雙明眸冷冽如故。我忽然明白,她並非是為了和親而出嫁,她的出嫁與大哥的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據說,大哥是死於宦官劉克明之手。
如今,我仍能清晰地記起那個冬日雪後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在宮中漫無目的尋找著大哥,我知道他必然是去打夜狐了。
大哥喜歡遊戲,他對於政事全然漫不經心,在繼承帝位後,他不止一次組織群臣陪伴他打馬球,這也是我幼年時最喜歡的遊戲之一。
大哥外貌文弱清秀,尤喜宦官,他的寢宮中充滿了長相秀美甚於女子的年輕太監。外臣們紛紛傳說,大哥登基後一直沒有立後,是因為他有著龍陽之癖。
但我卻知道並不是如此。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十三歲夏日的午後,大哥獨自站在禁宮的花園裏,不遠處,太和公主默然而立,她一如往常白衣翩然,當兩人互相凝視時,花園中的空氣似乎也靜止不動了。
我想,他們兩人其實是相愛的。
因此,當我再一次見到太和時,首先問她的便是:“你還記得大哥嗎?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是愛他的。”
太和沉默許久,才淡淡地說:“小炎,你還記得你大哥?都十七年過去了。”
我必須得回憶起那個雪後夜晚的點點滴滴,在我成年後,我便開始懷疑劉克明也許隻是一個替死鬼,在他的身後,或多或少地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相。
那一個雪後的夜晚,其實無比紛亂。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雪後夜晚若隱若現的月光,平靜地照射著空氣中的流霰,反射出蒼白如同碎銀子一樣的光芒。
宮中的紅燈籠次第地點燃著,由於大哥的命令,宮女和太監都藏身起來,於是宮內便一下子安靜如同墓地。
我在這樣錯落的宮宇間行走,手裏提著一盞紅燈籠。雪光映著月光,大地並不十分黑暗。然而,這個宮庭在夜晚中看來,卻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幹枯的枝椏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指引著我的道路。也許我應該覺得害怕,但奇怪的是,我全沒有害怕的感覺,因為我知道,我的大哥,文武大聖廣孝皇帝,這是他登基後不久,群臣所上的徽號,他就在這個黑暗宮庭的某個地方。
隻要一想到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就不再覺得害怕。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情緒。我想任何一個人,在他小的時候,都是需要一個偶像的。
我剛剛出生不久,母親就因病過世了,是王皇後將我養大,她便是大哥的母親。大哥比我年長五歲,我關於他的最早記憶,似乎可以追朔到尚在繈褓之中。大哥手裏拿著一串紫色的珍珠,在我的麵前晃來晃去,我看見他的笑臉,這張笑臉時時在記憶中出現,與之相伴的便是那串紫色的珍珠。
在那個雪後的夜晚,當我獨自在禁宮中尋找大哥時,那串紫色的珍珠時時地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看見天空中月亮藍幽幽的清光,那一串串的光影,便如繈褓中所見到珍珠反射出的光影。
我想,如果我找到大哥,一定會請他將那串珍珠賞賜給我,如果他還知道那串珍珠在哪裏的話。但是,那個晚上,我卻再也沒有找到大哥。
我看見幾個宮人假扮的夜狐沒精打采地在雪地裏逡巡,我抓住一個人,問他:“皇兄呢?你看見他了嗎?”
宮人搖了搖頭,他指了指寢宮的方向,“皇上回寢宮去了。”
我向著寢宮望過去,本來燈火通明的地方,一瞬間變成了漆黑一片。我呆呆地注視著那個方向,聽見一聲女子的尖叫聲,忽然之間,天地間又是一片死寂。
我一下子失去了對於大哥的一切感覺,在此之前,我清楚地知道他就在這個宮內的某處,但在那一個瞬間以後,我開始覺得害怕,因為我感覺到他已經離開了這裏,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我向著寢宮奔去,在即將接近的時候,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正急勿勿地從寢宮裏奔出來,我們兩人一撞之下,她頭上戴著的狐皮便落了下來,是太和。
我看見她蒼白的神色,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鹿,她一把抓住我:“小炎,你幹什麽?”
她雖然強自鎮定,但聲音聽起來仍然象是秋風中的樹葉一樣瑟瑟發抖。
“皇兄呢?他在哪裏?”
她一把捂住我的口,“小炎,跟我走。”
我拚命地掙紮,我想使她明白,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可是太和在那個時候力氣大得驚人,她一隻手捂著我的嘴,另一隻手緊緊地抱著我,連拉帶扯地將我帶到了幾十步之外。一隊侍衛在黑暗中奔來,她帶著我躲在假山後麵,如同刺客一般。
等到侍衛走後,太和鬆開手,她沉默地盯著我,這種目光讓我不寒而栗,過了半晌,她才一字一字地說:“小炎,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今天晚上你和我都來過這裏。”
我從未聽過她用這種口氣說話,我不由自主地點頭,我隻要找大哥,別的事情我都不關心。
然而我再也找不到大哥了,在那一天晚上,他被劉克明用短劍刺中了心髒,當場斃命。
“你為什麽在那裏?”如今我終於可以問太和,她為什麽在那裏。
這是成年後,我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太和,那一個雪後的晚上,她為什麽會假扮成夜狐?這本來都應該是宮人的工作,而太和,她是大唐的公主,為何要親自裝扮成夜狐?
太和鎮定地注視著我,她說你懷疑我嗎?你懷疑是我殺了你的大哥?
她的一雙黑得有些發藍的眼眸坦然地盯著我,一眨不眨,這目光讓我心生警惕,是她嗎?在我的印象裏,她是愛著大哥的。
三
我第一次對這件事情產生疑惑,已經是大哥死後十年的事情了,那時我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年,除了穎王外,又被二哥冊封為檢校吏部尚書,依百官例逐月給俸料。
大小事情並不需要我費心,其實我也無處費心,因為各司其職,我這個王孫公子,隻是一個多餘的人。然而,我還是要求吏部將一切文案都送給我查閱,雖然隻是作一個樣子,但我不想自己象廢人一樣什麽都不做。
在文案裏,我發現一個奇怪的名字:劉唐氏。每個月,吏部都會直接支給她一定數目的銀兩,雖然這個數字並不大,但一個婦人直接從吏部支取銀兩,這難道不是我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新鮮事嗎?
我立刻著有司調查這個婦人的背景及當初是誰要求吏部支給她銀兩的。調查過程並不象我自己想象的一帆風順,似乎沒有什麽人知道她是誰,或者知道的人也諱莫如深。
幾經周折,劉唐氏和一個名字聯係起來,我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是已經被斬首示眾的劉克明之母。
“怎麽會這樣?難道劉克明不應該是誅連九族的嗎?”
“據說劉克明謀反前,他的母親曾經一力勸阻,聖上仁慈,體恤下情,不僅沒有誅連其母,還因為她勸阻有功,所以才著吏部支給銀兩。”
這個答案並不能使我滿意,劉克明謀反之罪,無論如何都應該誅連九族,二哥為什麽獨獨放過了她的母親?
我迅速對二哥產生了懷疑,大哥死後,在消滅了劉克明等人的叛亂後,二哥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整位事情中,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
二哥和大哥同年,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因為比大哥晚出生了幾十天,失去了繼承帝位的資格。照道理說,他一定是恨大哥的吧?
我朝充滿了為爭奪帝位而手足相殘的事件,就連偉大聖明的太宗皇帝,也是殺了自己的親兄弟才登上大寶。那麽二哥,他會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而殺死大哥呢?
為什麽十年後,我才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考慮到大哥的死?這似乎已經有點太遲了。許多當時的人都已經如同泡影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再也找不到他們一絲一毫的痕跡。
在我開始考慮這個問題時,聽到來自回紇的消息,烏介可汗殺死了黠戛斯,得到太和公主,算起來,這已經是她嫁到回紇後的第四個男人了。
我想她的命運大概是所有下嫁公主中最奇異的一個。才出嫁兩年,丈夫就死了,依回紇的規矩,她又嫁給了丈夫的弟弟新任可汗。後來黠戛斯謀反成功,得到了太和公主,但不久後,他又死於烏介可汗之手。
也許真應了那句古話:紅顏禍水,所有得到她的男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那麽我大哥呢?他會否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過早地離開人世?他死的時候,才隻有十八歲。
我六歲的時候,祖父因為服食仙丹暴斃。葬禮兀長而乏味,祖父的死,我沒有任何感傷,因為在我的眼中,他根本就是打扮成了帝王的道士,對於仙丹的狂熱已經使他幾近瘋狂。
父親在祖父的靈柩前繼位,我搖搖晃晃地靠在大哥的身邊,看著那些沒完沒了地朝臣沒完沒了地參拜。後來大哥帶著我溜出了太極殿,那是一個早春的日子,小鳥開始在天空中飛翔,樹葉也變成綠色。
我們在禦花園中奔跑,自由的風肆無忌憚地從耳邊掠過,大哥三下兩下爬上一棵大樹,他站在樹椏上得意地鬆開雙手,我看見他便那麽毫無憑倚地站在那裏,他說:“小炎,看我!”
我抬著頭看他,太陽光從樹葉間射下來,照射在他的臉上,他身著的孝服衣袂烈烈作響,如同樹葉間翻飛的白蝴蝶。
五年後,曆史再一次重演,父親因服食仙丹暴斃。
葬禮依然兀長乏味,大哥在柩前繼位。那一天,我站在兄弟中向他參拜,他對著我謙意的微笑,他知道我不喜歡這樣的禮儀,可是這一次他不能再帶著我溜出去。
但我仍然覺得歡欣,我看見大哥換上黃色的龍袍,他坐在龍椅上的姿態一如五年前站在樹椏上。我心甘情願地匍匐在他的足前,那一刻,我心裏的祈誠,如同大祭時匍匐於天地之間。
四
我開始尋訪太和留在宮中的痕跡,雖然這些痕跡已經被歲月抹殺得所剩無幾。她曾經住過的地方變成了二哥一位寵妃的寢宮,那些昔年的宮女也都不知所蹤。
開成二年,我在靠近未央宮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一棵柳樹的枝椏上,雙手張開,全無憑倚。他身著庶民的白衣,衣袂烈烈作響,如同樹葉間翻飛的白蝴蝶。
一瞬間,我的頭腦中一陣暈眩,這個男孩秀美的麵頰似曾相識,他臉上的表情倨傲且距人千裏,我站在樹下看著他,陽光從樹葉間射下來,天地似乎都在旋轉。
男孩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三下兩下從樹上爬下來,以一種戒備的姿態凝視著我。他是誰?我清楚地感覺到他身上依附著大哥的靈魂。
我們默然對立,氣氛詭異而曖昧,遠遠近近雪亮的日光如同刀劍之影。
“成美!你在哪裏?”
婦人的叫聲最終打破了這份死寂,我們同時抬首,一個秀麗的宮女正在向著男孩招手,她驀然注視到我的存在,這使她吃了一驚,穎王殿下!她猶疑著向我施禮。
那個男孩冷冷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跑去,自始至終,他都未發一言。
“他是誰?”
回稟殿下,他就是先帝的遺子陳王成美啊!
大哥的兒子?在此之前,我幾乎從未想到過他的存在。這個發現使我一下子欣喜萬分,我感覺到大哥的靈魂,他不單純是大哥的兒子,我相信大哥因著他而繼續存在於世間。
“快帶他來見我。”我急切地說。
宮人遲疑地凝視著我,過了半晌才說:“陳王一直住在冷宮,恐怕不宜見人。”
我微微一怔,這個宮人簡單的回答中似乎隱有所指,我望向她的眼眸,她立刻低下了頭,我淡淡地說:“我是他的叔叔,難道也不宜見嗎?”
宮人遲疑了許久,才低聲說:“穎王不知嗎?成美是太和公主的兒子。”
開成二年的時候,我迷上了來自天竺的佛教。每過幾天,我都會到慈恩寺找覺苦和尚說上一段經文。
他是一個飽學之士,雖然沒有去過天竺,卻精通梵文。我們在大雁塔下席地而坐,這座塔是當年玄奘大師歸國後所建,在他生命的剩餘部分裏,他就坐在這座塔中寂寞地翻譯著那些來自遙遠西方的經文。
時而有摩尼教的女尼造訪,他們雖然風馬牛不相及,但這對於任何人都不構成障礙。當我們共同攀上塔頂時,觸目所及,一片片農田及房舍,就象是一個安靜的海洋。
你看見那一大片土地了嗎?大雁塔下近百裏的土地都是慈恩寺的廟產,這是先帝的恩賜,是為了嘉獎高僧玄奘的傑出貢獻。可是,以前的和尚隻會因循守舊,我卻和他們不同,我更多地擴展著這些土地,現在長安有一半的土地是屬於慈恩寺的了。
你相信嗎?一群和尚,每個人都是京城的首富。
我微微冷笑:“那又有什麽用?你們到底隻是一些和尚,就算是首富又有什麽用呢?錢對於你們來說,有什麽意義嗎?”
錢本身也許沒有什麽意義,但錢所代表的就有意義了。我可以建更多的寺院,在全國不同的地方,把佛教發揚到任何一個驛路不及的所在。然後我們會獲得更多的土地,教化更多的百姓,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地方也都變成轉輪王的大地。
“你們真是一些有野心的和尚,幸好我不是皇帝,如果我當了皇帝,一定會把你們都殺光。”
覺苦和尚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他自言自語地說,幸好穎王不是皇帝。但緊接著,他又低聲說了一句:“但誰知道呢?世事無常,今天又怎麽能預料到明天的事情?”
僧人覺苦在那個時候想必已經睿智地猜測到自己未來的命運,在那個慈恩寺和曖的午後,當我們共同登上大雁塔的一刻,他必然已經提前洞悉了無常世事的必然結果。
對於成美的稱呼是一個讓人覺得頭痛的問題,如果是從太和公主那個方麵講,我應該是稱他為堂弟,如果是從大哥這個方麵講,我則應該稱他為侄子。我想先人規定不得敗壞綱常,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成美在稱呼方麵已經造成了我的困擾。
當我如實地詢問覺苦,如果一個人的姑姑和他的大哥生了一個兒子,那麽他應該稱這個兒子做什麽的時候,覺苦思索了很久,最後他才肯定地說:“當然應該叫侄子。”
“侄子!”其實我也願意這樣稱呼,我時常記起他是大哥的兒子,卻會不經意地忘記他的母親。
那一年的整個夏季裏,我都故作漫不經心地與這個男孩接觸,他是一個沉默得有些異樣的孩子,如果別人不說話,永遠都不要希望他會先說話。就算是你跟他講話,也經常是十句隻回答一句。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他一定是智商方麵有問題,但很快我就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孩子。過目不望,對於任何事情都有著良好的判斷力。
秋天來臨後,二哥開始服用金丹,我知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象是我的祖父及父親一樣,把康複的希望寄托在虛無飄渺的靈丹妙藥上。
開成三年,二哥就象是被仙丹燒壞了腦子一樣,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他廢除了冊立已久的莊恪太子,莫名其妙地改立久居冷宮的陳王成美為太子。
當他做出這個決定後,舉朝嘩然。許多大臣紛紛上本,請問原因,二哥一律不答,他每日躲在丹房之中,就象是祖父和父親臨終前的那一段日子。
五
開成五年在一片陰暗晦澀的氣氛中到來。二哥的身體漸入膏肓,吃仙丹就是有這個好處,它可以讓你在比平日興奮十倍的情緒下,迅速地衰弱下去。當仙丹吞嗜著人們的健康時,那些吃仙丹的人,雖然明知如此,卻又欲罷不能。
他每天寂寞地坐在丹房中,等待下一爐丹藥的出籠,我看著他形同枯木的麵頰,就忍不出升起一絲興災樂禍之意。
朝政在不知不覺間落入我的掌握中,不知道這是天意、是人意、還是無意。與此同時,我也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隱藏在文武百官王侯將相背後的那隻巨手,它如同暗流對抗著帝王。
我覺得萬分欣慰的是,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成為大唐的皇帝,因此,我並不需要與這隻巨手發生衝突,甚至在很多時候,它都是我的一個有力的支持者。但是我也能夠預料到不遠的將來,當我一旦黃袍加身後,這隻手便會立刻成為我的敵人。這使我悚然而驚,我開始明白祖父、父親乃至大哥二哥的無奈。是皇帝又怎麽樣?皇帝真地能夠為所欲為嗎?其實許多時候,皇帝隻是那隻巨手的傀儡,如果你願意做一個安分守己的皇帝,那隻手就會溫柔地操縱著你,時不時地給你點甜頭,如果你不甘心如此,它便會在不經意間忽然給你一巴掌,打得你暈頭轉向,卻又不知所謂。
這一年的新年,天氣異常寒冷,大雪下了幾日幾夜也沒有停止。我在漫天的風雪中,意外地看見二哥獨自站立在紫辰殿外的情形。為了迎接新的一年已經輟朝數日,當沒有人上朝的時候,紫辰殿就象是皮影戲的布景一般虛無飄渺。
我看見二哥時,他就那樣站在那裏,隻穿了一件單薄的長衫,甚至沒有著外衣。他呆呆地凝視著紫辰殿,眼睛裏的神情即悲傷又無奈,我想,他在那個時候已經感覺到死亡的來臨。
我躊躇地注視著他,我那時身著白狐大襖,是否應該將衣服脫下來給他披上成了讓我猶豫不決的難題,如果是大哥,我想我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會這樣做,但可惜的是,他卻是我的二哥。
也許兄弟之間的感情真得比冰雪還要寒冷吧!
在遲疑了許久之後,我終於還是這樣做了,表現溫情讓人覺得萬分可恥,但我這樣做的原因,可以理解為我還不想正麵與二哥衝突。
當我把衣服披在他的肩上時,他驚跳了一下,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用一種奇異地語氣說:“小炎,是你啊!”
我不去看他的臉,因為他的臉上有著大唐李氏千篇一律的酒色過度和頹喪不安,這樣的臉讓我覺得恐惶,我知道在幾年後,我必然也會走上他的道路。
他說小炎,你看這紫辰殿,我在這裏聽政也快十四年了,但現在我卻好象不認識它一樣。你看它的樣子多陌生,就象是一座墳墓。
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我的陵墓已經建好了,就在莊陵的附近,等我死了以後,你如果去祭拜大哥,順便也可以祭拜一下我的陵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冷淡而平靜,就象是訴說著別人的事情。
我默然,我忽然想起來,我已經有許久沒有去祭拜過大哥了。在大哥剛剛葬入莊陵時,我曾經在陵前守侯三日不歸,每月的初一十五,都必然會到莊陵去看望大哥。後來這個周期變成二三個月去一次,再後來變成清明中元去一次,然後就變成一二年才去一次。
時間真地可以改變許多事情,我曾經認為,時間永遠都無法抹殺我對大哥的思念,如今我才明白,原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小炎,你認為是二哥殺了大哥嗎?”
多年來,我一直注意著修史官對於我朝一點一滴的記載,當然也包括對於已故大哥的記載。
從史料上看,大哥是一個怪誕任性、疏理朝政的昏君。對於大哥不長的帝王生涯中記載最為詳盡的就是他所組織的數次打球活動及他對於打夜狐的瘋狂愛好。我注意到多名宦官因為在打夜狐時伺侯不利而被削職的記錄。
在我看來,史料上所記載的大哥與我所認識的大哥幾乎是兩個全不相同的人。我總是記憶並懷念著那個站在枝椏上的十一歲男孩,在那個時候,他所流露的風範與勇氣,就已經象是一個真正的帝王了。
是修史官不公正?還是朝臣眼中的大哥也許真地和我眼中的大哥全不相同呢?
當漫天的大雪中,二哥問我:小炎,你認為是二哥殺了大哥嗎?我的思想莫名其妙地飄遠,那個宮庭雪後的夜晚,淡藍的月光如同刀劍之影。
“那一夜,你在哪裏?”一片雪花落入我的眼中,我沒有眨眼,感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個雪後之夜,一個不可見的陰謀奪去了大哥的生命。即使在十幾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記憶著月光下的殺機,就是這殺機,一步步地引導著大哥走入死亡圈套。
二哥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他說小炎,我知道你在調查我,不錯,那一天晚上,我確實進了宮,並且在凶殺發生不久後,悄悄出宮。
你猜得不錯,我恨他。
你知道我為什麽恨他?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的。他能夠成為太子的原因,隻是因為他比我早出生了幾十天,我從小就恨他,就是為了那幾十天的時光,他奪去了本來屬於我的一切。
你真地覺得他是一個好皇帝嗎?其實我比他強多了。他每天遊手好閑,不理國事,象他這樣的人,也配做一個皇帝嗎?他把幾乎所有的時間用在治遊上,打馬球、打夜狐。你不覺得我比他強多了嗎?你看看修史官們是怎麽描寫我的,他們說我英特不群,文足以緯邦家,武足以平禍亂。你再看看大哥的諡號,他死了以後,群臣上的諡號是睿武昭湣孝皇帝。你看這個諡號,別的都是假的,所有的皇帝死了以後,都會有一串溢美之詞,隻有湣一個字說明了文武大臣對他的看法,他們都覺得他是一個昏庸的皇帝。可是我不同,我死了以後,諡號裏一定不會有任何一個不好的字眼,因為我是一個好皇帝。
二哥慢慢地說,在我一言不發的情況下,他就象是為了說服自己一樣,慢慢地說下去,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想他其實更多地是在說給自己聽。
說到這裏,他心裏一直想說的話告一段落,忽然便無話可說,而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置一辭。他呆呆地站在風雪之中,迷茫地注視著我,“小炎,你相信嗎?我真地想殺了他,可是我卻真地沒有殺他。因為我象你一樣愛他,你相信嗎,小炎?”他慢慢地坐下來,完全不顧地上厚厚的冰雪。
我覺得他是想痛哭一場,可是在他幹枯的眼睛裏,早就沒有了眼淚。“小炎,你覺得生命是不是很奇異?我常常想,他就象是我的一麵鏡子,我總是在他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就算是女人,我們也是喜歡同一個。”
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二哥的悲哀,明白了他對大哥那種奇異的情感,即忌恨又熱愛的情感,我想這十幾年的時光,他其實比我更加痛苦。
我扶起他,無論如何,在我們的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我說二哥,你怎麽衣服都不穿就跑出來?你不是一直呆在丹房嗎?你不覺得冷嗎?還是回丹房去吧!
二哥呆滯地看了我一眼,他伸出幹枯的手撫了撫我的頭發,就象是小時候大哥經常做的那樣。然後他便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在風雪中消失,看見風雪中迷漫在二哥頭上的死亡陰影。
他在當天晚上死在丹房的**,據說他吃光了一整個葫蘆的丹藥,在他死後,胃部變得象是鐵塊一樣堅強,我想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也很漫長。可是我卻還是在他青紫色的臉上看出了一絲愉悅之色,也許對於某些人來說,死亡並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二哥死後十二天,我在柩前繼位,改元會昌。儀式仍然乏味而漫長,曲指算來,二十一年間,這已經是第四次舉行同樣的儀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