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劍器行

賭局持續了整整一夜,對賭的人卻並沒有絲毫困倦之意。雙方殺紅了眼,衣服脫下半邊係在腰上。圍觀著的太監也不見減少,每個人都緊張地看著搖骰子的兩雙手。

這賭局很簡單,隻是賭大小,大的那個便贏了。對賭了一夜,雖說雙方各有輸贏,但最終是崔守禮而前的籌碼越來越少,而黃小磊麵前的籌碼則越來越多。

雙方再一次搖定了骰盅,黃小磊道:“你先壓。”

崔守禮咬了咬牙,麵前隻剩下一堆籌碼了,他將籌碼整堆推了出去,“我就不信,你這次還能贏。”

黃小磊心裏暗喜,他等的便是這一刻。他道:“開吧!”

兩人同時開了骰盅,崔守禮的骰子是二二四點,黃小磊盅內的骰子卻是二三五點。崔守禮忍不住用力一拍桌子,呸道:“真晦氣。”

太監因無法好色,無非便是貪財嗜賭,或是將對好色之心都分配到了這兩件事上,許多太監對於財與賭的愛好,已經到了變態的地步。

黃小磊道:“還賭嗎?你已經沒有本錢了。”

崔守禮腆著臉笑道:“借我點賭本吧,頂多我給你利息。”

黃小磊雙眉微揚:“我從來不借銀子,你不知道嗎?”

崔守禮無言以對,其實不止是黃小磊不借銀子,所有的太監都將錢視如性命,誰都不會借。

黃小磊卻又笑道:“若你真要賭,就用神策軍的令牌來賭。”

崔守禮一怔,心念電轉,他想要神策軍的令牌,難道說另有圖謀?他雖然賭得昏天黑地,卻並沒因此就真的變糊塗,立刻想到了安王,看來是安王想要救那個宮女。他心裏冷笑,臉上卻現出為難的神情:“用令牌來賭?這怎麽行?”

黃小磊欲擒故縱:“若你不願意就算了。”

他忙道:“好,賭便賭,不過賭法要由我說了算。”

黃小磊道:“隨便你怎麽賭,但你若輸了,令牌便要交給我。”

崔守禮的眼中掠過一抹殺機,是你自己找死,莫要怪我。他倒了兩杯酒,轉過身去也不知往酒裏放了什麽,再轉過身來,兩杯酒一般無二。他露出一抹詭異的笑:“神策軍的令牌若是被人拿走,那是殺頭的罪過。既是賭殺頭的罪過,也要用命來賭。”

“你要怎樣賭?”

崔守禮笑道:“這兩杯酒裏有一杯下了牽機劇毒,若是你選到了無毒的那杯便算你贏。若是你不敢喝,便算你輸。”

黃小磊默然片刻,目光由崔守禮的臉上落向那兩杯酒。白瓷的杯子在曉色中泛著玉石般的光澤。好瓷器,不知是產自哪裏。世人皆知唐代三彩瓷器,卻不知唐代的白瓷亦是巧奪天工。

他微微一笑,拿起其中一杯,一飲而盡。

崔守禮先是驚愕,續而奸笑,但他笑的時間並不久,他似是等著黃小磊毒發,但黃小磊卻神色如常。黃小磊淡淡地道:“怎樣?我贏了吧?”

崔守禮臉上的神情逐漸驚慌失措,這怎麽可能?明明兩杯都是毒酒。

“你不信我飲的是無毒的嗎?難道說你在兩杯裏都下了毒?”

崔守禮忙道:“怎會?我最有賭品,絕不會做出這種出千之事。”

黃小磊冷笑:“既然如此,便是我贏了,令牌交給我。”

崔守禮的手下意識地握住腰間的令牌,真的將令牌交給他嗎?

一眾太監一齊注視著他,賭桌之上無父子,若是他此時不交出令牌,以後便休想再賭了。

“怎麽?統領大人是想賴賬嗎?”

他不由自主地拭去額上的汗水:“怎會?”

摘下令牌,心不甘情不願地遞出去。黃小磊劈手奪過,笑道:“謝謝統領大人。”

拿到令牌,他毫不停留,立刻轉身向外走去。腳步先是鎮定如常的,但在出了門後便越來越快。眼前開始變得模糊,他沒有什麽奇特之處,隻是用盡全力地逼迫自己不要毒發、不要死。

冰冷的**沿著鼻孔向外流出來,他用衣袖抹了抹,滿袖鮮血。眼前的景致開始變成暗紅色,難道他的眼睛亦在流血嗎?

他用衣袖掩著臉,匆匆向十六宅奔去。

毒發作得真快,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死,他一定要回到十六宅。

黃小磊幾乎是跌進安王寢宮的,安王立刻摸住他,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七竅流血的臉。李溶心裏一酸,臉上卻盡量不露出悲容:“別怕,我立刻傳太醫。”

黃小磊抓住他的手,將染血的令牌塞入他的手中:“殿下,小奴必死無疑,而且現在也沒有時間傳太醫了。”

李溶終於忍不住流出眼淚:“是我對不起你。”

黃小磊笑笑:“殿下說這話,莫不是要折殺小奴?小奴就是為了伺候殿下而存在的,現在殿下要出宮了,小奴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殿下快走吧!再遲了,冰兒姑娘被處死,小奴也白死了。”

李溶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誤時間,他將黃小磊安放在自己的**,用自己的被子蓋住他的身體。對不起,若不是跟了我,你也不會這麽年輕便夭折。

他向著門外衝去,卻猛然看見站在門口靜靜注視著他的秋張二妃。

他不由地心亂如麻,低聲道:“你們怎麽來了?”

秋妃微微一笑:“殿下是要走了。”

他道:“是,隻是……”隻是卻不能帶你們走。這話說不出口,倒是張妃替他說出來了。

“我們兩人不會武功,想走也走不了。”

他注視著二妃,平時覺得二人整日爭風吃醋,麵目可憎,從不曾有一日真心愛過她們。現在他要棄她們而去,剩下兩人在這深宮中,以後的日子又該如何是好?

秋妃笑道:“我們姐妹兩個別無所求,隻求殿下答應我們一件事。”

“何事?”

“殿下是要帶著魚冰兒出宮的,也必會娶魚冰兒為妻。我們姐妹隻要殿下答應我們,我們兩個才是長妻次妻,魚冰兒隻能排行老三,殿下能答應嗎?”

李溶的心裏更加酸楚,他用盡全力不使自己的聲音顫抖,“自然,你們兩個進門在前,當然是你們兩個排在前麵。我答應你們,她隻能排行老三,永遠都不會超過你們。”

張妃微笑道:“如此,我們便放心了。殿下快去吧!若是晚了,就真的來不及了。”

李溶倉皇奔去,二妃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攜手進了李溶寢宮。

張妃道:“你猜我們以後會怎麽樣?是否會被囚禁在冷宮?”

秋妃笑道:“若是要去冷宮,我寧可一死。”

張妃便也淒然,“殿下都走了,當真是生不如死。”

秋妃沉默片刻,自衣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我昨晚偷偷地央人買了一點斷腸草粉末,據說吃了立刻便會死。”

張妃看了她片刻,自衣袖中取出一個小銀瓶:“真是巧了,我昨晚也央人買了一點鶴頂紅。”

兩人眼中都泛起淚光,卻隻是相視一笑,秋妃道:“不若你服你的,我服我的,看誰的藥更靈一些。”

張妃點頭道:“好,以往事事都是你占尖,我就不信,這一次還是你占尖。”

秋妃佯怒道:“你還好意思說,你不是總在想辦法對付我嗎?”

兩人將毒藥分別倒入一隻茶碗中,就著茶一飲而盡。

張妃道:“剛才殿下沒有說你是大還是我是大,這到了閻羅殿裏,該如何排大小名分呢?”

秋妃道:“我就讓你一次,你做大吧!”

張妃莞爾一笑:“你是先進門,說什麽也應該你做大。”

兩妃的臉上同時現出痛苦之色,張妃笑道:“原來你我的毒藥連藥效都如此相似。”

秋妃便也笑道:“那不如不分大小,同樣大,你我就做殿下的平妻吧!”

與此同時,幾重宮外的李溶忽有所感,他停下腳步,回頭向著十六宅的方向張望。次第的宮宇間,每一間白牆黑瓦的房舍都是如此相似。

一滴淚水落入塵埃,他驀然轉頭,向著囚室奔去。

看守著牢房的,是神策軍的一個小隊,大概有十幾個人。領隊的侍衛長自然是識得安王的,見李溶過來,他的心裏就有些七上八下的。

宮裏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略有所聞。這被關在牢房裏的是安王心愛的女子,安王為了她,自己都曾經進過牢房。隻是現在安王被放出來,殿下也仍是殿下。

安王到近前,他正想上前阻攔,卻見安王拿出了神策軍的令牌。“開門,讓我進去。”

侍衛長怔住了,雖說是欽犯,但他是直接服從神策軍統領管轄,見令牌如見統領。他遲疑道:“這……”

“怎麽?你想抗命?”

侍衛長苦笑:“小人怎敢抗命,隻是,這牢內的女子是皇上欽命要賜死的……”

李溶冷笑:“按照律例,神策軍公然抗命,形同謀反,也是死罪。”

侍衛長呆了呆,隻得回頭下令:“打開牢門。”

李溶匆匆奔入牢內,冰兒靜靜地坐在稻草上,似在等待著自己的命運降臨。忽見李溶衝進來,她臉上不由地泛起了喜色,隻說了一句:“殿下……”眼圈便紅了。

李溶來不及多說,拉著冰兒向外奔去。

“殿下,這是做什麽?”

“我帶你走,從此以後,天涯海角,隨便去哪裏,離開這宮,永遠不回來了。”

從此以後,天涯海角……

冰兒帶著淚笑了,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原來根本不需要解釋什麽,原來竟是如此心意相通。

奔出牢房,侍衛長正在憂心忡忡地來來回回地踱著步。驀然見到李溶帶著冰兒出來,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殿下,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您就饒小人一命吧!”

李溶道:“令牌交給你,若是皇上要治罪,你隻管將令牌給皇上看便是。皇上是明理之人,絕不會難為你。”

他將令牌遞到侍衛長手中,侍衛長喜憂參半。雖說他見令牌如見統領,他隻是一個小小的侍衛長,無權違抗統領的命令,但伴君如伴虎,皇上若真的不悅,要殺他也隻是一句話的事情。

隻是麵前的是安王,又持有令牌,他亦是不敢阻攔。

李溶拉著冰兒向玄武門飛奔,隻要出了玄武門就好了。一路之上,人人側目,宮人們議論紛紛,卻無人敢阻攔他。

眼見玄武門便在前麵不遠,李溶心裏暗喜,出了玄武門,天下之大,哪裏不可以去?他的願望也很簡單,不過是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小湖邊,蓋一間小小的茅草房,種幾畝菜地,平淡度日罷了。

榮華富貴盡皆拋閃了,並不留戀。他母親死得早,不曾記事之時,生母便去世了。也沒有別的兄弟姐妹,自幼跟著韋後長大。韋後自有李瀍照顧,且已經貴為太後,就算是朝政再有更疊,韋後也能在後宮中養尊處優。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但是秋張二妃。

一隻箭帶著利嘯飛至麵前,李溶連忙舉劍向那箭削去,劍與箭相碰,箭落地,李溶的虎口也一陣發麻。他心裏暗驚,好深厚的內力。

是誰?是誰射出的這一箭?

一隊侍衛嚴陣以待,每個人手中的弓都拉滿了,箭在弓上,一觸即發。侍衛之後,是有些氣急敗壞的崔守禮。

“殿下,憑你們兩個人難道能闖過幾十名侍衛不成?若是我一下令,萬箭齊發,隻怕殿下和姑娘都不能幸免。殿下還是束手就擒吧!”

相握的手握得更緊了,兩人對視著,“願意陪我死嗎?”

冰兒的眼中隻剩下李溶,這些日子以來,心中早便隻有他的身影,她微微一笑:“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李溶仰天長笑,“好!我這便要過去,看你們誰敢攔我。”

崔守禮的額上冒出冷汗,手慢慢地舉了起來。若是一聲令下,可能安王就會死。安王是韋後養大的,原本和皇上的感情極佳,若是他死了,皇上會否震怒?但也未必,安王近來似已失寵,而且那個女人也是皇上一心想殺的。說不定殺了他們,還會有封賞。

宮裏之人,用盡心機地計算,無非就是在揣測主人的心意。如同賭博,若是壓對了,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便無憂了。若是壓錯了,可能立刻便會掉了腦袋。

他咬了咬牙,終於下定決心,高聲喝道:“放箭!”

箭射出,雖然不是真的萬箭齊發,卻是幾十枝箭一起射向李溶和冰兒。李溶揮舞起手中的劍,努力擊落如蝗飛來的箭矢。忽見十幾個紫衣女子也不知從何處衝了出來,雙手中皆揮舞劍器。一時之間,隻見紅綢飛舞,短劍翻飛,竟似是夏末一場華麗的舞蹈。

魚尚宮飛身掠到冰兒身邊,沉聲道:“擒賊先擒王。”一掌擊在冰兒的腰上,冰兒立刻便被擊得飛到半空中。她袖中紅綢亦飛了出來,紅綢卷中侍衛身後的崔守禮,用力一扯,崔守禮便身不由己地向著冰兒飛去。

與此同時,魚尚宮手中的紅綢亦飛出,卷住冰兒的腰肢,於是魚尚宮拉著冰兒,冰兒拉著崔守禮,一起飛回了紫衣局宮人們的身後。

魚尚宮手中的短劍架在崔守禮的頸上,喝道:“還不叫他們住手。”

其實不用她說,對方的侍衛一見統領被擒便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放箭。

冰兒又是悲傷又是感激,紫衣局中一眾宮女的所作所為形同謀反,以後該何去何從?

忽聽內侍傳道:“皇上駕到。”

皇上來了,對恃的雙方都隻得跪了下來。

李瀍坐著步攆,身後是韋後和王才人。三人臉色都不太好,似乎都是一夜未眠。李瀍歎了口氣,喃喃低語:“你們到底要朕如何是好呢?”

這句話一出口,眾人不由地互視了一眼,這宮裏的人皆是身不由己,不僅宮女如此,太監如此,妃嬪和太後甚至連皇上,哪個是真能隨心如意的?

“你們到底要如何?真要造反嗎?”

李溶咬了咬牙:“皇兄,臣弟一向不曾求你什麽,現在隻求你一件事。放我們走吧!臣弟以前不曾想過做皇帝,以後也不會想要做皇帝。我想做的事,無非是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與冰兒共渡殘生。皇兄根本就不必懷疑我,也不必把我放在心上。由小到大,我都不是胸懷大誌的人。”

李瀍的目光由李溶的臉上移到冰兒的臉上,又移到魚尚宮的臉上。為了一個女子,連皇子的身份都願意拋棄嗎?為何可以如此不顧一切。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才人,才人神色萎頓,眼中似有淚光,隻是才人的目光卻是落在冰兒的身上。

李瀍心裏一動,福至心靈般地想起八年前那個因他一念之仁而留在茶肆中的小女孩,那個女孩……

他不由地又仔細打量著冰兒,曾聽人說魚尚宮年青時與王孟賢私交甚篤,還險些出宮做了王家的媳婦,難道說……

“瀍兒,就放你弟弟走吧!”身後傳來韋後萬念俱灰的聲音:“哀家已經老了,再也受不了有人死了!放他走吧!就算見不到,至少還知道他是活著的。”

李瀍忽覺萬念俱灰,八年前的舊事一一浮上心頭。為了救兄長,他不得不聽從仇士良的擺布,那時,殺了多少人,自己都記不清了。

他揮了揮手,“擺架,回宮吧!”

意思不言而喻,便是放他們一條生路。一眾宮人前呼後擁地隨著皇上太後和才人的步攆離去,轉眼之間,玄武門前,隻剩下李溶、冰兒、紫衣局的一眾宮女,和神策軍的侍衛們。

侍衛們向兩邊閃開,中間便留出一條道路,這便是暗示他們可以離去了。崔守禮道:“姑娘,放了我吧!已經讓路了。”

李溶道:“等我們出了玄武門,自然會放你。”

眾人自侍衛中間穿過,侍衛手中仍然拿著弓,箭也仍然在弦上,隻是箭卻指著地麵。

便在此時,一支鬼魅般的箭穿過眾人悄無聲息地向著李溶射去。這箭來得又快又疾,卻不帶一絲風聲。李溶臉色一白,轉頭向著箭來的方向望去。弓握在李忱手中,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弓。他忽然醒覺,一直以來,他與皇兄都低估了這位皇叔。

李忱猛然舉起手中的弓,沉聲道:“放箭!”

本來指著地麵上的箭頭立刻便又抬起,指向他們。崔守禮大驚,尖聲叫道:“不許放箭!不許放箭!”神策軍的侍衛長卻無人聽他的,他並不知,神策軍的幾個重要侍衛長早已經成了李忱的心腹。

箭射出,宮人們抵抗,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崔守禮亦被幾支箭射中,他倒下之時,滿臉皆是驚駭震怒不敢相信的神情。

魚尚宮一邊擊落兩邊的飛矢,一邊奮力拉著冰兒向玄武門奔去。到了玄武門前,她死命將冰兒和李溶推出去:“快走,別再回頭,永遠不要回長安來!”

門在冰兒李溶與魚尚宮之間關上了,冰兒最後看見的是魚尚宮用身體擋在門縫之間。

她不敢回頭,亦不敢流淚,她知道紫衣局的宮人們都活不成了,而這麽多宮女無端喪命,隻是為了救她和李溶兩個人。所以,她不能死,她不能辜負她們用生命來交換的存活的機會。

兩人手握著手,用盡全力向前飛奔著。用力逃,用力逃,想要逃到天之涯海之角。

終於,身後不再有喊聲和馬蹄聲,到了荒野之中的樹林裏。不知身在何處,天地悠悠,四野茫茫。後已無追兵,前方的去路卻又在哪裏?

冰兒鬆了口氣,“休息一下吧!”

李溶卻忽然跌倒下去,這一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冰兒大驚,連忙扶起他,滿手鮮血,她驚愕,這才看見李溶身上被折斷的箭。箭是李溶自己折斷的,為了不讓冰兒知道,為了能讓她逃出宮的包圍。

箭射入身體太深,已是不能拔出來。

冰兒怔怔地看著那箭,為什麽?到了最終竟會是如此的結局?

李溶的臉色是失去生命的死灰,連嘴唇也是死灰色的,他卻還在笑,笑著拭去冰兒臉上的淚痕。“哭什麽?總算逃出來了。”

冰兒道:“可是你……”

李溶道:“你的命很珍貴,十幾個宮女、魚尚宮、黃小磊、秋張二妃再加上安王的命才能換出你一個人的命,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隻有我一個人還活著,那有什麽意義?”

“有意義,你是在替我們活。把我們這麽多人的命都活在你一個人身上,若是你死了,我們便也白死了。”

“我不想離開你……”

李溶將她攬入懷中:“我也不想離開你,真的不想。”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他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最終的結果卻是生離死別。

他卻仍然勉強自己笑著:“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

“什麽?”

“我答應了秋張二妃,她們是大,你是小,你隻能排行第三,你不會怨我吧!”

冰兒亦流著淚笑了:“我怎會怨你?我本就進門晚,而且能做安王妃是我的福氣,三王妃很好,隻要能嫁你為妻便很好!”

李溶似放下了心中大石,頭輕輕垂了下來。

冰兒仍然抱著他,感覺著懷裏的人漸漸無力,身體漸漸變冷。淚水幹了,她不再流淚,她隻是靜靜地抱著李溶,似要抱到天荒地老。

皇宮之中,李瀍正在為煙織解開頭上的發髻,長發飄垂,李瀍撫摸著手中的發絲,仍然是絲綢般的光滑,但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同了。

他道:“愛妃,你的頭發……”

煙織低低道:“若是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你會否願意?”

李瀍一怔,煙織轉過頭,兩人目光交織,那雙冰眸中充滿絕望與悲傷。李瀍的心便也慢慢地沉了下去,一直沉下去,似沉入無底深淵。他如有所悟,低低地道:“若是你死了,我自然不會獨活。”

煙織嫣然一笑:“那我們便也約好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李瀍還是第一次見到煙織的笑容,他不由地怔住了。煙織笑了,這笑容是他一直期盼的,正如他所預想的那樣,煙織笑起來比不笑之時更是美上三分。但是,為何看見這笑容,他卻更加悲傷?他驀然將煙織擁入懷中,用了太大的力氣擁抱她,若是別人,隻怕早已經呼疼了。

煙織隻是任由他抱著,身上的疼痛又如何?遠不及心裏的疼痛。

她低低地道:“宮裏的煉丹師為皇上進獻了一些延年益壽的丹藥,臣妾去為皇上拿來。”

李瀍這才鬆開煙織,煙織悄然起身,披散著長長的黑發,如同沒有生命的幽靈。她行動無聲,走出寢宮,暗夜之中,一個人靜靜地佇立。

煙織道:“給我藥!”

那人將手中的托盤遞給煙織,托盤上隻有一個小小的銀瓶。月光漸漸爬上那人的臉,站在黑暗中的人,正是光王李忱。

煙織接過托盤,若有所思,忽然笑道:“殿下還記得嗎,曾經許過我一件事。”

李忱點點頭:“是,我答應過你,若是我能當上皇帝,便為你做一件事。”

煙織道:“我現在便告訴殿下吧!”

“是什麽事?”

“殿下登基後,請為王涯大人平反。他不曾謀反,他們全家都是枉死的!”

原來,她是王涯的家人。李忱點頭:“你放心,這對於我來說易如反掌,我一定會做到。”

煙織笑笑,低低地道:“謝謝殿下!”

她轉身走進寢宮,那背影正如千百年來每一個宮中女子的背影。她終將消失在曆史的塵煙中,如同史冊縫隙間那一個又一個連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女子。

三年後,李瀍因服食過多仙丹駕崩,廟號唐武宗。皇太叔李忱登基,是為後世所知的唐宣宗。

才人王氏自縊於武宗屍體前,贈為王賢妃。甘露之變中枉死的大臣們皆得以平反昭雪,隻是眾人屍骨已寒,若是地下有知,不知會否欣然。

長安郊外,冷月清輝,一名身披鬥篷的女子敲開了一間小寺院的門。寺中隻有一老一小兩個和尚,開門的是小和尚,見到女子雙手合什道:“您又來了。”

女子點點頭,低低道:“我想看看他。”

“施主自去便是,小僧正在服侍師傅做晚課。”

女子道:“是,你不必陪我。”

寺中隻有一間佛堂,佛堂之後便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院中,七零八落地散布著五六座墳墓。女子一直走到一座墓前,那墓前被清潔得十分幹淨,連雜草都不大有。墓碑上寫著兩列字,一列是:李諱溶 長安人氏。在這列字下,還有一列小字:李魚氏諱冰兒三夫人 合葬。

女子輕輕地撫摸著石碑,已是三年光景,魚尚宮曾經說過要她離開長安,但她終究不曾離開,隻因她舍不得棄他而去。

在墓前徘徊良久,拔去幾顆新長出來的雜草,她低低地道:“我改天再來看你,要對大姐二姐好一點,她們畢竟跟了你那麽久了。”

抬頭望向天空,滿天繁星,每到這樣的夜晚,她便會身不由己地來到他的墓前。隻是無論如何寂寞悲傷,她卻仍然活著,而且也會繼續活下去。

她起身,悄然離開小寺。不會有人知道,安王殿下的歸宿竟是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寺院中。

這樣也好,唯有她和他兩人心知。

離了小寺,她立刻向前飛奔。或是因心中悲傷的原因,這三年來,武功竟大有進境。很快,到了一片大宅之前,她輕輕一掠,便上了房頂。

她所著的是黑色鬥篷,將鬥篷掩住臉麵,便如溶入了黑夜之中。過不多久,一個黑衣人自夜色中奔來。他是官府通輯的獨行大盜,因武功高強,無人能捉住他。

他奔到大宅之前,一躍上牆,忽然見白光一閃,一把短劍向他直刺過來。他一驚,連忙拔刀**開短劍。刀劍交擊的瞬間,他看見暗夜中女子淒豔的雙眸。

他心裏一動,竟是個女的。

劍並非握在女子手中,而是係在紅綢之上。女子揮舞紅綢,劍便向他襲來。這是什麽兵器?他不曾見過,難道這便是傳說中大內的不傳之秘劍器?

他一刀向著女子當頭劈下來,女子竟不躲不閃,他心裏大喜,隻要這一刀劈實了,這可愛的小腦袋就要搬家了。

這念頭才閃過心頭,他忽覺背心一涼,不知何時,女子紅綢上係著的短劍竟已經到了他的背後。

他全身的力氣驀然消失了,手中的刀再也劈不下去。

女子冷冷地注視著他,眸中映著月色,更加淒豔欲死。他張開嘴,喃喃道:“你是誰?”

女子低低地道:“我姓魚!”

“魚……”

手的紅綢一收,短劍回來,帶著血色。

“你是誰?”臨死前拚盡全力地喝問,他想知道自己死在誰的手中。

女子的手下意識地握住衣袖中那小小的春曉悠然塊,她是誰?她早已死了,她卻仍然活著。她道:“我叫魚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