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自投羅網

“快去看斬首了!皇上大怒,要斬了紫衣局所有的宮女。”

“真的嗎?在哪裏?”

“在朱雀門外,有十幾名宮女呢!有些長的可真不錯。”

人們議論紛紛,看熱鬧的人是巴不得斬得越多越好。自古以來,人心最是冷漠,事不關己,便不會有一絲憐憫之情。

“真的挺漂亮啊!就這麽給斬了,要是讓我娶回家當媳婦就好了。”

人群裏不乏輕佻刻薄之輩,對那些跪著的宮女評頭論足。

“犯了什麽罪?”

“誰知道,聽說是放走了欽犯。”

時辰到了,監斬官拿起令箭,抬頭看了看日頭。太陽明晃晃的映射在劊子手的刀口上,因知道紫衣局的女子皆會武功,怕臨刑前反抗,出動了大批的神策軍侍衛守護在旁。

監斬官手中的令箭飛了出去,正要大喝一聲:“斬!”

一條紅綢自人群中飛出來,淩空卷住那令箭。與此同時,一個纖秀的身影如同淩波仙子般地躍過人群,飛身掠到眾宮女身邊。

神策軍中立刻也有數人飛身而出,以手中的刀劍指著那名女子。

女子神色淒慘低低地道:“為何要用全局姐妹的命來換我一個人的命呢?”

她轉身向著監斬官跪下:“大人,奴婢便是私逃的魚冰兒。此事與紫衣局無關,全是奴婢以數年的養育之情逼迫尚宮所為,請大人斬了奴婢,放過紫衣局的姐妹吧!”

為首的魚尚宮亦是神色慘淡,喃喃低語道:“冰兒,為何你還要回來?”

神策軍飛騎回報皇宮,過不多久,宮裏傳來聖旨,將一幹人等全部帶回。

隻離開宮一天,但又回來了。本以為餘下的生命會在宮外漂泊,卻原來,還是生在這宮裏,死亦在這宮裏。

紫衣局所有的人都跪在皇上麵前,王才人侍立在側,韋後坐在側手。

李瀍看著下麵跪著的十幾名女子,一怒要斬紫衣局所有的宮人,想不到竟將魚冰兒逼了回來。這女子也算是有情有義了。

他本是最敬佩有情有義之人,但今時不同往日,謀害皇上之罪不能不治。他道:“既然你回來了,仍是明日賜死。至於紫衣局的宮人,全部閉門思過,減三個月薪俸,以後不得再犯。”

宮人們齊聲謝恩,兩名侍衛將冰兒帶出門。出門之時,忽見安王李溶站在門外,兩人目光輕輕一觸。

他剛才便到了,為何不進來,是不願麵對她嗎?她不由停住腳步,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侍衛拖著冰兒向外走去,冰兒忍不住回首,戀戀不舍。

李溶的目光亦追隨著她的身影,本以為她已經脫險,卻又回來自投羅網。他在心裏歎了口氣,這一次該輪到他救她了。

這兩日靜靜地思索,其實他從來不曾認真懷疑過她。應該是無怨無悔在相信吧!以生命相信一個人,就算是被那人騙了,也不會後悔。

他回到十六宅,摘下牆上掛的寶劍。抽出寶劍,劍光徹骨。劍是好劍,他也曾學過武功,隻是身為皇家子弟,武功不過是強身健體。殺人,不必用劍,不見血的殺人,方才被人稱許。

這許多年,他所學,先生所教的,皆是如何能殺人不見血。但現在,他終於要用到劍了。

黃小磊托著茶盤走進來,看著安王的神情,他的心沉了下去。他道:“殿下,為了一個宮女這樣做值的嗎?”

李溶笑笑:“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隻知道若是她死,我寧可我自己死。”

黃小磊咬牙。他是五歲上便被淨身送入宮中的,隻因家裏太窮,實在是養不活他了。由小他便跟著李溶,那時李溶是小王子,他是小太監。小時的李溶更加飛揚跋扈,他受了不少欺負,待到李溶漸漸長大了,他便也自然成了李溶的心腹。

若是宮中沒有了安王了,他又該何去何從?

他道:“殿下,牢房由神策軍的人把守,隻要拿到崔守禮的令牌,就可以將人提出來。”

“崔守禮卻不會輕易給我令牌。”

黃小磊笑笑:“宮中的生活太無聊,宦官們都喜歡賭錢,崔守禮更是嗜賭成性,一賭起來就忘乎所以,小奴也參加了他們的賭局。不若讓小奴去吧!小奴設法把令牌贏過來。”

李溶遲疑道:“你……能行嗎?”

“殿下,以後出了皇城,沒有人伺候著,噓寒問暖,全都要靠殿下自己了。小奴隻怕殿下不習慣外麵的生活,苦了殿下。”他語聲逐漸哽咽,他自己也若有所覺,連忙道:“小奴的賭技比他高明得多,殿下靜候佳言吧!”

李溶看著他轉身奔出去的背影,心裏也不由地酸楚。以後的事情必然天翻地覆,他不會再是安王,他身邊的人,也都會被連累。是他愧對他們的,這一生也無法補償了。

明日死,今日的晚餐便極為豐富。隻是誰又有心情吃下最後一頓晚餐呢?

牢門忽然被打開了,衝進來的是王才人。才人終究是才人,到了此時竟還能進來見她。

她站起身,想要施禮,才人卻直衝到她麵前狠狠地一掌擊在她臉上。

她被打得連連後退了幾步,才站住腳步。用手撫摸著迅速腫起來的麵頰,滿麵錯愕。

才人怒道:“你為何要回來?你為何一定要來送死?你可知道我費盡力氣才將你救出去。”

果然,靠尚宮一個人是救不了她的,原來還有才人。

“我隻是不能讓無辜的人死。”

無辜?這世間有多少人是無辜的?八年前全家被腰斬之時,連家裏的仆人都不能逃脫,他們不無辜嗎?她的母親,不過是個小妾,平日裏頗受長房欺壓,卻為了一個莫須有的謀反罪名,和長房一起被腰斬,難道不無辜嗎?

八年的忍耐,到了此時,終於忍無可忍。她尖聲道:“你可知你是誰?”

不等冰兒回答,她便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根本就不是什麽魚冰兒,你真正的名字是王若泠,八年前因謀反罪名被全家處斬的王涯的孫女。我是你的堂姐王若清,我們兩個人是王家唯一剩下的人了。”

她等著冰兒驚訝的神情,便冰兒卻隻是冷靜地看著她:“其實我已經想起來了。”

才人一愕:“你是幾時想起來的?”

“在運送我出皇城的水車裏,我想起了往事。”

“既然想起來了,你就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為什麽還要回來?”

冰兒有些驚愕,“我的命是命,紫衣局十幾個宮女的命難道不是命嗎?為了我一個人,要十幾個人死,就算是我活下來,我也不會心安。”

才人呆了呆,“隻要自己能活下來,死多少人又有什麽關係?”

冰兒的臉上漸現出鄙夷之色:“這八年來,我失去了記憶,所以能無憂無慮地生存到現在。我知道堂姐是在如何痛苦的心情下度過八年。但就算是自己受了苦,也不能將痛苦轉加在別人的身上。堂姐要恨殺了全家的人我全都理解,八年前,安王隻有十六歲,並不曾參與此事,為何堂姐卻要殺他?”

才人冷笑:“原來還是為了安王,你就那麽喜歡他嗎?”

冰兒道:“不錯,我是喜歡安王,我也敢承認我喜歡他這件事。堂姐你呢?你入宮不過是因為你恨皇上。但皇上對你如何寵愛,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堂姐你還能恨他嗎?或者,堂姐你根本就無法下手殺他,所以才會如此恨安王,把對他的仇恨都發泄在安王的身上。”

“住口,不要再說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冰兒淡淡地道:“堂姐,真正殺死我們全家的人是仇士良,就算你當年不知,過了這麽多年,也應該知道事情的真相吧!當年若不是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聖上又怎會對他惟命是從?為何你不殺了仇士良?為何?”

才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衝出牢房,待到她再有知覺的時候,人已經在月下徘徊。真正的仇人是仇士良,她並不是不知,隻是故做不知。當年在她彷徨無依的時候,是仇士良救了她,若沒有仇士良,她未必能活到今日。

上天為何要如此安排?八年以來一心痛恨的人,成了最疼惜她的丈夫。八年以來父親一樣疼愛她的人,才是滅門的原凶。

她在月下倉皇奔逃,自己也不知要逃去何方。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再逃,也無法逃開李瀍。

麵前忽然出現一間大宅,她不由地停住了腳步。不知何時,她竟到了仇府門前。

是她住了八年的地方,八年來習以為常,以為是她的家。她靜靜地看著那黑漆的大門,她並非不知真相。進宮以來,各種蛛絲馬跡,使她漸漸偵知八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宦官把持朝政,不甘心被家奴愚弄的先帝以觀露為名,想要殺死仇士良。結果,事情敗露,仇士良反劫持了先帝。於是仇士良便展開了報複性的屠殺,所有參與此事的大臣誅連九族。不僅如此,連一些平日裏不曾與他結黨營私的大臣也被加入到了屠殺的名單中。一日之間,竟誅了幾百大臣。而後被牽連殺死的大臣達到千名。

她的祖父,原不曾參與甘露之變。而使他被列入屠殺名單的原因,不過是因為王家的富甲一方。

她的仇人,是帶兵衝入王府的李瀍,同時也是幕後的那隻黑手。

她叩了叩門環,“啞”地一聲響,大門打開了。一名老仆揉著迷蒙的雙眼打量著她:“是小姐回來了。”

她點了點頭:“義父睡了嗎?”

“還不曾。這些日子以來,老爺都睡得晚起得早。說是人老了,想睡也睡不著。”

她道:“我去看看義父。”

“老爺也惦著小姐呢!說小姐進宮以後,就不回來了。”

老仆這才發現異樣:“小姐怎會自己回來?”

她笑笑:“我隻是想義父了,所以回來看看。你去睡吧!誰也莫要驚動。”

老仆點頭,將手中拿著的油燈遞給煙織:“那小姐就自己去吧!小心夜路難行。”

煙織托著手中的燈,慢慢地向著後院行去。暗夜之中,她恍若幽魂。一兩隻流熒自她身前身後飛舞著,或是螢火蟲之光,或是磷火。

這一夜,仇士良無法成眠,他想他是真的老了。隻有老年人才越睡越少,不得不忍受夜晚的折磨。而且他是個太監,一生都注定是孤獨的。雖然也娶了幾個妻室,但對於太監來講這不過是裝點門麵。

最終,他連與妻室同房而眠的興趣都失去了。

門“吱啞”一聲打開了。他抬起頭,看見燈火之下煙織的臉。

他略一驚,夜晚的煙織竟比日間還要美麗幾分。由八年前他便看出煙織是個美人胚子,因此他才會養了她八年,果然她不曾負他所望,將皇上迷得神魂顛倒。

他有些恍惚,不由地問道:“煙織,你怎生回來了?”

煙織微微一笑:“我的名字是王若清,並非王煙織。”

仇士良一驚,“你說什麽?”

“八年以來,我幾乎忘記這個名字了。其實八年前我也不算小了,十歲的女孩子,記得許多事情,也明白許多事情。”

仇士良默然不語,他心裏忽然升起了不祥之感。養虎為患,崔守禮在多年前就曾經提醒過他,但他卻一心想要利用女孩的美色。當你利用一個人的時候,便是在給自己套上一個繩索。利用的人越多,自己身上的繩索便也越多。

他忽然想明白這個道理,也許,八年前應該殺了女孩。

煙織道:“我一直在懷疑,為何我家裏的珍寶會漸漸出現在義父家中。義父不令我看,終究還是讓我看到了端倪。其實,真正殺我全家的人就是義父。義父生性貪財,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想收歸囊中。”

他咽了口口水:“你要怎樣?”

煙織笑道:“我的功夫是跟著義父學的。世人隻知義父奸佞,卻不知義父既是神策軍的首領,必也是武林高手。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能打敗義父呢?現在也到了揭曉謎底的時候了。”

“你想和我動手?”

煙織笑笑:“義父不是教過我,家仇不可忘嗎?”

“李瀍呢?是他親自衝進王府,抓走了你全家。”

煙織淡淡地道:“義父不用急,義父先死了,李瀍也會死的。黃泉路上,大家終會相遇,誰都不會寂寞。”

是的,黃泉路上,終會相遇,誰都不會寂寞。爺爺、爹、娘親,你們一起走在黃泉路上,應該不覺得寂寞吧!隻是留下了我一個人在這世間,若是當年我不曾逃,也隨著你們一起死去,那也許是一種幸福吧!

她拔下發上的金釵,身為皇妃,自然不能隨身攜帶武器。釵是仇士良為她特製的,看似金子所製,其實是用堅韌的烏金製成。釵中另有機關,能夠發出三枚毒針。

金釵拔下來,發髻便也散落了,燈光之下,她忽如幽豔的女鬼。

釵刺出,熒火流轉,如點點飛花。這不曾武功,卻似舞蹈,隻因仇士良怕破壞她的美麗,教她的武功亦是美如錦上之花。

釵分心刺去,熒火忽然幻化成千百點,似虛似實,不知刺向何方。

仇士良卻隻是一掌擊出來,熒火驀然四散飛去,室中唯有一燈如豆。

“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你以為能勝過我嗎?”

“或許可以。”煙織神秘地笑笑,魅惑如妖。

“老夫不必用武器,”他一邊說一邊猱身而進,一掌向著煙織擊去,“光用手掌,你也不是對手。”

話未說完,煙織不退反進,任由他的掌擊在身上。長發忽然翩然飛舞,女子的淒豔當此之時,達到前所未有的極致。

仇士良剛剛一愕,胸口便微微一麻。煙織淡淡地笑:“義父真是健忘,這釵是義父做的,裏麵藏有毒針,義父怎麽就不記得了?我知道了,義父是老了,人老了,就會忘記許多事情。義父忘記了嗎?義父曾經說過,最好的武功就是殺死敵人的武功,什麽招式內力根本無關緊要,隻要能殺死敵人,那便天下無敵。”

仇士良大張著嘴,想要說話,但那針上的毒見血封喉,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心裏疑惑,就算你殺了我,可是你中了我一掌,即便現在不死,也活不過三年。難道為了殺我,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嗎?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麽,煙織又嫵媚地一笑:“義父大概也忘記了,義父曾經教過我,我活著的目的就是報仇,我生存的意義就是報仇。既然如此,為了報仇,有什麽是我做不出的呢?”

仇士良倒下之時,再度想起崔守禮說過的話:養虎為患,養虎為患啊!

飄飛的長發垂落下來,不過是瞬間,那原本烏黑亮麗的頭發,竟像是一樣子失去了生命一般。長發變得幹枯,雖然仍是黑的,也不曾掉落,卻已經不再是相同的頭發了。

煙織的臉色也漸現出蒼白來,終於張口吐出一口鮮血。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跪倒在仇士良的麵前。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湧出,她還活著,她卻早便死了。

若是救她的人不是仇士良,若是救她的人也是魚尚宮,也許她會有不同的結局。

隻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