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波瀾暗湧

李忱看見手提鳥籠的侍衛,他認得身著這種服色的侍衛是跟著李溶前往泰山祭天的。他叫住那名侍衛,掀起鳥籠外麵的圍布。

籠中是一隻黑鷹。“這鷹是殿下送給皇上的禮物,特差小人快馬送回京的。”

“送到王才人宮裏吧!皇上最近都棲止在那裏。”他貌似好心地說。

侍衛依言向宜春宮行去,李忱的唇邊泛起一絲冷笑。

除了送給皇上的神鷹,還有一件禮物是帶給冰兒的。那是一塊碧綠的翡翠,如此綠的翡翠實屬罕見,是沿途的地方官進獻給李溶的,據說是漢代遺物,名喚春曉悠然玦。

“殿下說過什麽嗎?”

“殿下說他要說的話姑娘都知道了。”

冰兒便默然。心裏有些不安,生死關頭,救她的人是光王。而那個飛揚跋扈的安王,卻又如此情深義重。

這算是幸運嗎?竟有兩位殿下對她青眼有加。

“冰兒!冰兒!”

“是!”她猛然驚醒過來。

“我有些渴了,你到廚房去幫我做點冰耳蓮子羹來。”才人吩咐她。

“是!”冰兒多少有些訝異,她的廚藝絕比不上廚娘,才人為何會指定她去做點心?

待冰兒走後,才人屏退左右,打量著鳥籠中的黑鷹。鷹甚為神駿,才人看著它時,它便也看著才人,那雙眼睛似能通靈。

再通靈也隻是畜牲……

傍晚時分,李瀍到了宜春宮,看見簷下掛著的鳥籠,李瀍笑道:“愛妃也開始養鳥了嗎?”

才人道:“哪裏是我養的,是安王進獻的。因皇上在上朝,侍衛便直接送到我這裏來。”

“哦!想必是不可多得的神鷹。”在鳥類之中,他隻喜歡鷹,李溶向來知道他的喜好,特意送來的,必是神鷹。

掀開鳥籠外罩著的黑布,李瀍卻吃了一驚。籠內確是一隻黑鷹,隻是這鷹卻奄奄一息,似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李瀍蹙眉道:“為什麽送來一隻將死之鷹?”

才人走到近前看看,“真是將死之鷹。皇上向來以鷹自況,安王好大的膽,竟敢送一隻將死之鷹,莫不是在詛咒皇上。”

李瀍默然片刻,笑道:“許是路途遙遠,送鷹的侍衛不曾好好照顧,不必多心。”

他雖是如此說,心裏畢竟有些不喜。

煙織看他的神色,便又道:“即便是侍衛疏忽,安王也難辭其疚,安王前往泰山祭天,卻進獻死鷹,其兆不祥。”

李瀍揮了揮手,“算了,愛妃不是說有冰耳蓮子羹嗎?為朕填一碗吧!”

才人便不再多說,答道:“是!”

冰兒卻覺得異樣,早上鷹送來之時,她曾經偷看了一眼,當時的鷹與此時截同不同。不過是半天的時間,鷹為何便將死不死?難道是才人動了手腳?

才人武功高強,不像是普通的官家小姐,也不知是什麽來路。而且現在才人寵絕後宮,皇上的眼中再也沒有別的妃嬪,若是才人一心想要陷害安王,安王是防不勝防的。

她悶悶地出了宜春宮,默默地想著心事。既然她知道才人通曉武功,本應該被殺人滅口,為何才人最終還是救了她一命呢?才人到底在想些什麽?真是讓人莫測高深。

圓月高懸,笛聲如同月下之精靈。冰兒心裏一喜,是光王在吹笛子,似乎每到這樣的夜晚,他都會吹奏一曲。

她幾乎是想也不曾想,便向著上次遇到光王的地方奔去。果然,同一地點,光王正在對月吹笛。

兩人不由地相視一笑,李忱道:“你在才人那裏,一切可好?”

冰兒點頭:“好是好,隻是才人卻有些奇怪。”

“哦?哪裏奇怪?”

那件事是否應該告訴李忱?她看著李忱,每當遇到不如意的時候,都是李忱在幫助他,難道她還懷疑李忱不成?她道:“才人會武功,甚至比我還高明。這倒也罷了,我覺得才人似乎有意要害安王。”

李忱雙眉微揚:“才人要害安王?這怎麽可能?”

冰兒歎了口氣:“也許是我多心吧!安王送來的鷹本來是好好的,忽然就變得奄奄一息。我真有點不明白,總覺得那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李忱神色不動,微笑道:“應該是你多心了。鷹這種動物雖然勇猛,卻很難飼養,說不定水土不服,才會變成那樣。”

冰兒點點頭,說的也是,才人為何要害安王呢?他們兩人風馬牛不相及。她便笑道:“是啊!可能是這宮裏的陰謀詭計太多了,讓人忍不住胡思亂想。”

李忱默然,隻怕未必是胡思亂想。

次日,他借故拜訪王才人。兩人在花園中看一株牡丹,宮人們都被王才人屏退了。

“你可知你已經引起了魚冰兒的懷疑。”

才人微愕,“怎會?”

“她似乎看出來你對那鷹動了手腳。”

才人蹙起眉,明明已經令她去廚房了,仍然瞞不過她嗎?

“我真不懂,你為何要將魚冰兒留在身邊。你不是一心想要殺她嗎?”

才人冷笑:“我倒要問你,那天,你一聽見魚冰兒有難,立刻便去救她,你又存著什麽心?”

李忱一滯,那天聽說冰兒有難,他幾乎是想也不曾想便直奔永安宮。為何會這樣?他卻不是那麽輕易便被才人問倒的,“我留著她自有用處。等到李溶回來,你就明白了。”

才人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不如還是讓她回十六宅吧!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在我身邊,我便得小心提防。”

安王終於從泰山回來了,十六宅中一切如常,沒有人再提起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似乎那隻是前生的一個夢魘。

連冰兒自己都淡忘了,或者隻是故意要忘記。

李溶回來,未見皇上,卻先奔回十六宅。寢宮中一切安好,新換的床單被罩,秋妃張妃望眼欲穿地等候。李溶卻越過兩人,一把握住冰兒的手。熟視她半晌,才道:“你可安好?”

冰兒不由地窘迫,眼睛望著二妃,下意識地推開李溶的手:“怎會不安好?幸好有兩位王妃照顧著我。”

李溶倒覺得意外,她們兩人意會照顧冰兒?不是將她視為眼中釘嗎?

回頭看看二妃,二妃滿臉俱是醋意。李溶微笑道:“每個人都有禮物,隨後便送來了。”

忽然象是想起什麽一樣,目光落在冰兒的腰間。不見那東西,不由地將冰兒的身子轉了一圈。“我送你的春曉悠然玦呢?”

還以為在找什麽,原來是找那塊翡翠。冰兒從衣袖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在這裏。怕弄丟了,特意放在妥當的地方。”

李溶這才笑道:“要是真弄丟了,我可不會輕饒你。”

冰兒撇撇嘴,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改變。二妃終究是不願看見兩人親熱,“殿下快更衣晉見皇上吧!”

關於神鷹的事,冰兒思量再三,終究沒有向李溶提起。她的想法還太單純,以為若隻是意外,讓李溶知道了,說不定會對王才人心存芥蒂,反而不美。

她卻不知道,枕席之間,才人已經悄然進讒。大抵愛上女子的帝王便會逐漸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連神武堪比太宗的玄宗皇帝亦是如此,更何況是李瀍。

在此之前,他並不太能理解玄宗與楊妃之間的舊事,不懂為何一個英明的君主遇到楊妃後就立刻變得不同。現在他卻有些明白了。

每日裏,若是不曾見到才人,心裏便空落落的,似乎少了點什麽。唯有握住才人的手,望定她那雙冰晶般的雙眸,心中的空洞才能填滿。

才人仍然不笑,無論宮人用什麽方法,旁人已經笑得前仰後合,才人隻是淡淡的,似乎是天生便不會笑的。

不笑的美人,曆史上也有,如周幽王的褒姒,亦是不會笑的,便有了峰火戲諸候的舊事。

李瀍倒也並不一定要才人笑,隻是有些好奇,不笑的才人已經美得傾國傾城,若是笑起來,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兄弟之情,終究是敵不住枕席間的讒言。漸漸的,對李溶的戒心也便越來越重。

隻因這三代的帝王皆是兄死及弟,每一次的權力交疊都是陰謀詭計的結果。並非是想將帝位傳給弟弟的,隻是被奪位而已。

不知從何時起,李瀍開始擔心李溶是否也會奪去他的帝位,正如同當年他奪去敬宗之子李成美的帝位一樣。

他活著的時候,李溶不會有所行動,但若是他一死……

他不敢想到死這個問題。大哥是十八歲便駕崩的,二哥是三十二歲駕崩的。他已經三十歲了,還能活多久呢?

李唐嫡係子孫,到了此時,生命如同風中之燭,搖搖欲墜。想要長壽的帝王,開始迷信金丹,偏偏是越服用金丹,死得越早。

他何時會死?

未成為帝王以前,他並不特別怕死,現在卻如同已故的父兄一樣,開始懼怕死亡的到來。

若是他死了,李溶大概會效法他以往的作法,殺了他的幼子,自立為帝吧!

既然如此!不如……

殺機一起,再難泯滅。

從才人那裏傳來消息,說是時機已經成熟了。李忱想了幾個辦法,最後還是落在由太宗皇帝時代開始,便已經被列為宮廷禁忌的厭勝之術上。

魚冰兒,也終於到了用到她的時候了。

這些日子,李溶逐漸憔悴,雖說太後不再逼迫他與張明嫣成親,卻也並不曾鬆口,許他納冰兒為正室。

這件事似乎被人遺忘了,隻因朝中正波瀾暗湧。

所謂得勢失勢,無非便是憑著皇上一人的喜怒。大臣皆是察言觀色之輩,不過是一個眼神,一次否定,便已經偵知皇上的心意。

聖意真是變幻莫測,本以為安王會是未來的皇太弟,現在竟是一朝失勢了。

朝中之事,冰兒自是不知,隻是敏感地察覺到李溶近來寢食不安。她命廚房變幻了菜式,李溶的胃口卻仍然不好。晚上也無法入睡,經常到了半夜還在輾轉反側。

冰兒便去太醫院想要討些能安神補元的方子,太醫開的都是一些無傷大雅,吃了亦不見有效,多吃也不會傷身的方子。

遇到光王的時候,不免提起安王的異常來。李忱笑道:“你也不必太擔心,想必是為了朝政在憂心呢!”

過了兩日,李忱送給冰兒一個藥枕,“這枕頭裏裝的都是安神的草藥,以前我母妃被夢魘所擾,我命太醫院做了藥枕,她用了以後,頗為見效。”

冰兒甚喜,李忱卻道:“隻說是你命太醫院製的藥枕,千萬不要說是我拿來的。”

冰兒想了想,以為李忱隻是不願李溶知道兩人相會的事,便笑著答應了。

在藥枕外麵罩了一個她親手繡的歲寒三友枕套,將李溶平時用的枕頭換下來。晚上服侍李溶就寢的時候,李溶道:“怎麽了?換了個枕頭?”

冰兒笑道:“是啊,這是藥枕,可以助你安睡。”

李溶拉住她的衣袖:“你還挺關心我的。”

冰兒啐了一口,“你是我的主人,我怎會不關心?”

“就為了這個嗎?”

冰兒臉有些紅了,推開他的手:“還有什麽?”

大隊的禁衛軍衝入十六宅中,宮人們都驚愕地停住了手中正在幹的活。

一名麵無表情的侍衛長宣讀皇上聖旨:“安王謀害聖上,即刻收監。”

眾人麵麵相覷,沒有聽錯,是說安王謀害聖上,隻是這未必也太突然了吧!伴君如伴虎,生在帝王家,由降生之日起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上天亦是公平的,帝子們的生命都如瀣上之露,輕易便隨風飄搖了。

幾名禁軍衝入安王寢宮,不費吹灰之力便從藥枕中搜出了厭勝所用的小布人。布人上寫著皇上的生辰八字,畫了許多不明所以的符咒。

冰兒臉色慘變,李溶亦臉色慘變。

李溶望著冰兒,一言不發。冰兒的心裏卻是一片迷茫,為何會在藥枕中發現?

許多前塵往事一一掠過心頭,她忽然若有所悟。

但李溶卻不知,他凝視冰兒,不解、憤怒、傷心、絕望,各種情緒,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怎樣的心情了。他隻說了幾個字:“怎會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冰兒的心裏狂喊,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怎會是他?她曾如此相信他,隻因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是他幫助她。為何會是他?

她緊緊地咬著嘴唇,以免自己會失聲驚呼。咬得太緊,嘴裏嚐到腥鹹的味道。是鮮血的味道嗎?卻都不及心裏的悲傷。

為何會是他?

李溶被禁軍帶走了,秋妃和張妃哭天搶地。她呆立在院子裏,心裏仍然在想著那個問題。為何會是他?

難道說他與她接近,都是為了這一天?

她忽然向著李忱的寢宮奔去,雖說一切已經昭然若揭,但她卻要當麵問個清楚。

衝進李忱的寢宮,他似乎正在等著她到來。兩人對視了片刻,李忱倒是先神情自若地笑笑:“你應該是想來問我一些話的吧?”

冰兒沉思片刻,“我隻問你一件事。”

“什麽?”

“那天,在金吾左仗院,有人想要射死安王。射箭的人,是不是殿下?”

“不錯,正是我。”

冰兒便沉默了,果然,一切皆不出所料。這宮裏的人真可怕,每個人都戴著麵具生存嗎?處心積慮那麽久,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利用她做一件事情。她忽覺光王無比陌生,那月下吹著笛子謫仙一般的男子,忽然變得不曾認識。

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竟然微微一笑。

李忱有些意外,她竟會在此時笑起來。他道:“你現在知道射中你的人是我了,難道不恨我嗎?”

冰兒搖了搖頭:“不,我不恨你,其實我應該感激你。”

“感激我?”

“我本來一直以為光王是比安王更好的人,每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總會及時出現在我的身邊,也曾一度因此而覺得困擾。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困擾我了。我終於明白,真心真意對待我的,終究隻有安王一個人。”

她轉身離去,李忱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宮牆間,心裏不由地悵然若失。似乎丟失了什麽再也找不回來了,隻是他並不曾丟失什麽。事實上,他贏了至關重要的一局。

安王是他通向帝位道路上最強大的阻力,現在,這個阻礙已經徹底被鏟除。

但是,為什麽還是覺得有些失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