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顧耀東直愣愣地瞪著守門的警員,手插在兜裏不敢拿出來。
年輕警員又說了一遍:“通行證。”
“好像忘帶了。”
“沒有不讓進。”
“我白天來過,落了點東西。我進去拿了就出來。”
“這是看守所,沒有證件一律不得通行。”
顧耀東埋頭在口袋裏摩挲著沙龍貴賓證,剛磨磨蹭蹭掏出來半截,抬頭一看到對麵仿佛八卦爐裏鍛造出來的火眼金睛,就乖乖把露了個頭的貴賓證按了回去。
對方已經不耐煩了:“到底有沒有?”
“沒有。”
“砰”的一聲,鐵門關上了,和守門人一樣冰冷又堅定。
四周一片寂靜,隻有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著。顧耀東站在鐵門外,腦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朝四周望去。看守所附近的一間倉庫正在修繕,地上堆了一些砌牆用的方磚。一塊磚,兩塊磚……他望著那堆磚頭,目光沒有焦點,心底機械地數著。數著數著,這些磚頭漸漸填滿了大腦裏的空白,他好像想到了一個辦法。顧耀東走到那堆磚頭麵前,撿起一塊,一言不發地朝遠處的看守所走去。
警局附近的小酒館正是一天裏最熱鬧的時候。刑二處警員坐了一桌,桌上隻擺了酒瓶和花生米。肖大頭和於胖子、小喇叭嘰嘰喳喳喝著酒,李隊長問身邊的趙誌勇:“顧耀東怎麽這麽晚了還不來?”趙誌勇吃著花生米:“我走的時候他還在警局寫結案報告,可能還沒寫完吧。”
看守所側麵的牆角下已經壘了五塊磚頭,這是第六塊。顧耀東踩了上去,伸手夠了夠院牆,還是夠不著,於是轉身繼續去撿磚頭。隱隱約約,他聽見看守所裏有電話鈴聲。顧耀東有些竊喜地加快了速度,打算趁對方接電話的機會翻牆入院——在他的世界裏,這已經是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辦法。
小酒館裏,五個熱氣騰騰的燒餅端上了桌,刑二處五名警員各分一個。於胖子:“光吃燒餅,太素了吧?”
小喇叭:“想吃肉?得等處長來。”
於胖子哀怨地咽下口水:“處長到底幹什麽去了?怎麽還不來呀!”
看守所院牆下的磚頭已經壘成了一個小台階。顧耀東站在遠處,估算了一遍距離和高度,剛打算衝上去,忽然有人在背後拍了他一下。他回頭一看,是那名守門的年輕警員。顧耀東僵住了。出師未捷身先死,也許說的就是他。
年輕警員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顧耀東。”
年輕警員“哦”了一聲,確實是剛剛那個電話裏提到的名字。“進去吧。”說完他轉身走了。顧耀東愣了幾秒回過神來,趕緊跟著對方進了看守所大院。他已經沒心思去打聽原因了,隻要能進去,其他事以後再說。
登記室裏,徐三正喝著小酒聽著收音機,顧耀東敲門進來了。
徐三認出他,有些意外:“這麽晚了,你來幹什麽?”
“中午來送飯的時候,像是把警哨落在這兒了,我來找找看。”
顧耀東假裝在屋裏東摸西找,趁徐三不注意,他往櫃子下麵扔了一個用紙幣揉成的球,然後趴在地上喊道:“哎?誰的錢啊?”
徐三果然把小酒瓶往桌上一放,麻利地湊了過來:“哪兒呢?”
“就這兒,櫃子下麵。”
徐三趴在櫃子下麵看:“哪兒?”
“最裏麵,您仔細看看。”顧耀東一邊說著話,一邊悄悄朝放酒瓶的桌子走過去。
徐三眼睛一亮:“還真是!肯定是我的。”他伸手去掏,夠不著,於是又變換各種姿勢費勁地繼續去夠。趁徐三專心致誌掏紙球,顧耀東從挎包裏掏出安眠藥粉末,抖進酒瓶。粉末撒了些在桌上,他哆嗦著用手抹掉,晃著酒瓶……
徐三拿著紙球轉回身時,顧耀東正在檢查門後的水桶和墩布,“這屋裏沒有,可能就落在裏麵了。”說著,他朝徐三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擾你了,徐警官。”
徐三想了想:“自己找去吧。找到馬上出來。”
很快,顧耀東就在之前扔警哨的角落撿回了警哨。他站了片刻,平複了心情,回到登記室:“找到了。謝謝。”徐三看了眼他手裏的警哨:“行了。走吧。”說罷他調大了收音機音量,就著音樂和花生米繼續喝小酒。顧耀東看著他喝了幾大口下了藥的酒,走出了看守所。
院子裏漆黑一片。他在樹下站了片刻,周圍很安靜,沒有巡邏的警衛,守門人從崗亭裏也看不見這裏,應該是安全的,但不知為何顧耀東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在暗處看著自己。他抬頭望了眼樹枝上的麻雀,咽了下口水,輕聲走到儲物間那扇換氣窗下,從挎包裏拿出父親的伸縮銅煙鬥,拉到最長,剛好可以夠到換氣窗。他利用煙鬥一鉤,換氣窗打開了。窗口很狹小,他爬上去,蜷成一團擠了進去,然後往下一跳……
徐三的花生米剛送到嘴邊,就被“啪嗒”聲嚇掉了。他愣了愣,拿出手電筒去了走廊。
顧耀東剛要從儲物間開門出去,忽然看到門下縫隙有一道光閃過。當他意識到外麵有人時,腳步聲已經停在了門口。
徐三舉著手電,小心翼翼推開了儲物間的門。屋裏牆邊和貨架上堆滿了勞保用品,並不見什麽異常。他舉著手電朝貨架走去,顧耀東就藏在那背後。徐三繞著貨架走了一圈,顧耀東也繞著貨架躲了一圈。就在這時,他猛然發現換氣窗還敞開著,自己跳進來以後竟然忘了關上它。眼看手電筒的光束朝換氣窗的方向移動而去,顧耀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光束忽然停止了。他順著光束望去,隻見牆上趴著一隻碩大的蜘蛛,八隻腳毛茸茸的。
徐三有些發怵,轉身溜了出去,在走廊裏吼了一聲給自己壯膽:“誰啊,這麽晚了不睡?都安靜點!”說罷他回了登記室。又喝了兩口小酒,有些乏了。今天的困意似乎來得比往常早了一些。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到單人床躺下了。
登記室門口掛著壁燈,越往裏走,光線就越暗了。顧耀東獨自朝走廊深處走去,昏黃的燈光從身後照來,逆光裏依稀能看見他一臉的堅定。
很快,他就到了走廊盡頭關押陳憲民的牢房門口。他從挎包裏掏出鑰匙,插進門鎖,但是意外發生了。鑰匙插到一半被卡住了。顧耀東怔了一下,更加用力地試了試,還是不行。他從包裏摸出小銼刀,控製著盡量不出聲音地打磨起鑰匙來。盡管提前有準備,但真到必須要用上的這一刻,他的手還是在發抖。
徐三躺在單人**已經昏昏欲睡,一陣風把窗戶吹開了,夜風涼颼颼地灌了進來。他隻得不情願地爬起來關窗,就在他站在窗前的一刹那,一個相似的畫麵模糊地在眼前閃過:還有一扇窗戶也敞開著……好像就在剛剛,在什麽地方看見過……徐三躺回到**,迷迷糊糊地思索著。當他意識到那是儲物間的換氣窗時,困意和酒意頓時被驚得全無。他從**蹦起來,匆匆翻出手槍,輕聲拉開了門。
顧耀東埋頭銼鑰匙時,徐三站在登記室門口,將子彈上了膛。那一聲清脆的“哢噠”沿著蜿蜒空**的走廊傳到了最深處的牢房門口。顧耀東一驚,回頭望去。身後是漆黑一片。
徐三推開儲物間的門,手電筒“唰”地照向換氣窗。令人意外的是換氣窗好好地關著,插銷也是插上的。徐三一時有些糊塗了,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顧耀東聽見不再有動靜,猶豫幾秒,一咬牙埋頭繼續銼鑰匙。剛剛在儲物間,如果不是那隻蜘蛛,也許就已經被徐三發現換氣窗的疏漏了。雖然他在徐三離開後馬上做了彌補,但不知道這一關算不算過去了。他一邊想著,一邊加快了銼鑰匙的速度。銼刀劃過手指,血流了出來,他仍然沒有停下。
徐三不敢大意,舉槍緩緩朝走廊深處走去。一旦他在走廊盡頭轉過那個彎,顧耀東就會暴露無遺。
就在這時,一隻手輕巧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徐三嚇得立刻回轉身,卻發現槍口對準的是刑二處處長。他怔了怔,剛脫口而出一個“夏”字,耳光就扇在了他臉上。
顧耀東聽見動靜,趕緊靠在牆邊,大氣不敢出。
徐三捂著臉蒙了。夏繼成沒有說話,轉身朝登記室走去,徐三趕緊跟著往回跑。直到進了登記室,夏繼成才黑著臉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關門。”
顧耀東躲在牆後,戰戰兢兢地探出半個腦袋張望。走廊裏已經恢複了空**和寂靜。汗水流下來迷了眼睛,他匆匆用手一抹,又開始打磨鑰匙,渾然不知臉上留下了幾道血印。
徐三關了門,還在因為剛剛那個耳光心有餘悸著:“夏處長,您怎麽來了?”
“需要向你匯報嗎?”
徐三瞥見酒瓶還放在桌上,更加心虛了:“不敢不敢,我不是那個意思。”他一邊說話,一邊想偷偷把酒瓶藏起來。
夏繼成:“不用藏了。我在外麵就聞見酒味了。值班時間喝酒,還開著門,想讓關在裏麵的囚犯都知道我們的警員是酒徒嗎?”
“我……我就喝了一杯……”
“哦,我冤枉你了。”
“沒有沒有!是卑職違反紀律!夏處長,我下次保證不敢了!”徐三想起手裏還拿著槍,“您看,我還是很謹慎的!剛才聽見有動靜,好像是儲物間的換氣窗被人打開了!我怕有情況,趕緊去確認!”
“結果呢?”
“可能是我看錯了。”
“連幻覺和現實都分不清,恐怕喝的不隻一杯吧?”
徐三不敢吭聲了。
“還不收起來?”
徐三趕緊把槍鎖回抽屜,一邊解釋著:“剛才確實有聲音,可能是您走路有點響動,我就誤會了。但不管怎麽樣,說明我的心還是時刻保持警惕的。”
夏繼成隨手翻著桌上的登記本,漫不經心地說著:“進了法察處,你還有解釋的機會嗎?”
徐三一愣:“法察處?”
“玩忽職守罪,這件事匯報上去,結果恐怕不會太樂觀。”
這下對方真的被嚇破膽了:“夏處長,我知錯了!您給我一個機會!”
登記本上麵並沒有顧耀東的名字,夏繼成放下心來。他看了徐三一眼,把登記本扔給他:“刑二處有一名盜竊犯關在這兒,我有問題要問他。”
“是!”徐三手忙腳亂地在登記本上查找:“刑二處……盜竊犯……找到了!十四號房!”他從櫃子裏取出鑰匙,幾乎是討好地遞到夏繼成手裏。
夏繼成的火氣似乎消下去了一些,朝桌上的酒瓶抬了抬下巴:“還不扔了?”徐三連忙把酒瓶扔進桶裏。
“下不為例。”
“是!是!謝謝夏處長!”
夏繼成又瞪了他兩眼,離開了登記室。
顧耀東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鎖打開了。幸福來得那麽輕盈,一瞬間他竟然愣住了。走到這一步,對夏繼成或者沈青禾來說也許隻是水麵起了幾圈小漣漪,但對顧耀東來說,已是足足九九八十一難。
陳憲民聽見開門的聲音,一回頭,一個穿著髒兮兮的製服、頭發被汗水濕透、手上臉上血跡斑斑的小警察赫然站在麵前,朝他稚氣一笑:“陳先生,我來帶您出去。”
陳憲民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腦子裏閃過無數種可能,但每一種“可能”在顧耀東幹淨的眼神麵前似乎都不成立。“我們認識嗎?”他隻能開門見山地問了。
顧耀東小聲地:“我叫顧耀東,是刑二處警員。”
陳憲民依然一頭霧水。
顧耀東紅著臉,鼓起勇氣說道:“對不起,您在木匠鋪的線索,是我從戶籍科找出來的。那個時候我以為您真的是……殺人犯。”
“那現在呢?”
“我隻知道您沒有殺人,不應該在這兒。”
陳憲民終於明白了過來,不禁一笑:“你就是那天來送飯,但是一直沒有露麵的那個小警員。”
“我實在不知道怎麽麵對您。”
“謝謝你的好意。對不起,我不能出去。”他說得雲淡風輕,卻震得顧耀東腦袋嗡嗡作響。這是他萬萬沒想過的意外狀況。
“為什麽?”
陳憲民笑而不語。
“明天他們就要把您轉到提籃橋監獄去,進了那個地方,是不可能再逃出去的!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了!”
陳憲民朝他背後望去:“你一個人進來的?”
“是!”顧耀東想了想,以為自己明白了什麽,“您是擔心我一個人沒辦法把您帶出去。我雖然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但是提前做了很多準備!我有一套很完善的計劃!我畫了地圖,給看門的警察酒裏放了安眠藥,不會傷著人,但是他現在應該已經睡著了。”他一邊說,一邊從鼓囊囊的挎包裏往外掏東西,“這是給您準備的衣服,您從這兒出去,走十分鍾就有夜總會,門口有的是黃包車。這些是給您準備的錢,您可以去火車站或者碼頭,走得越遠越好!”
陳憲民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那你呢?
“我?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的意思是,你怎麽脫身?”
這問題讓顧耀東愣住了。
“計劃很完善,可是警官,你把自己忘了。”
此時此刻,顧耀東才意識到自己的計劃有多麽幼稚,多麽漏洞百出。他竟然就想用這樣一個不堪一擊的計劃把人救出去。換了誰都不會跟自己走的。然而就是這個幼稚而漏洞百出的計劃,讓陳憲民從心底裏感動。顧耀東當然不會知道這一切,他隻是埋著頭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自己……他們不一定會發現是我,就算發現了,我總會有辦法的。隻要能讓您離開……您不想自由嗎?”
“我被捕,其實與你沒有任何關係。我絲毫沒有記恨你,更不打算連累一個正直善良的年輕人。”
顧耀東的心隱隱被刺痛了,他苦笑著說:“‘警察’二字曾經是我的夢想,現在覺得有些諷刺。”
陳憲民望著他,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也迷惘過的自己,那些迷惘過的很多人。“‘人,應該忠於年輕時的夢想。’這是德國詩人席勒說的話。曾經有人把這句話送給我,現在我也同樣送給你。走吧,年輕人。”說罷,陳憲民走到牆邊坐下。顧耀東心情複雜地看著他,但對方已經不打算再多說一句話。
夏繼成沉默地站在門口,仿佛已經能看到顧耀東臉上的失落。其實他知道一定會是這樣的結果,但還是放任顧耀東去做了。他好奇顧耀東會走到哪一步,更重要的原因是這是唯一能解開顧耀東心結的辦法。他不希望這個小警察從此隻能畏畏縮縮地躲在負罪感裏度日,於是一路護他到這裏。一直以為,顧耀東此番“劫獄”帶給自己的或許是一兩個需要善後但還不算太棘手的麻煩;又或者一切順利,不用替他收拾爛攤子;再或者他還展現出些許成為地下情工人員的能力,給他一點驚喜。但他從未想過,顧耀東給他帶來的會是感動。
顧耀東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看守所的,他失神地晃進警察局大樓,失神地朝大門口晃去。夏繼成“碰巧”從樓上下來,看起來像是剛下班的樣子。在這個時候見到顧耀東,他表現得十分意外。
“二處聚會,你怎麽還在這兒?”
顧耀東摸出警哨:“報告處長,白天弄丟了警哨,怕挨罵,所以想找到再去。”
夏繼成打量著他,手上和臉上有血跡,頭發上的汗水依然沒有幹透。“你是去西天取警哨了嗎?一副遭了九九八十一難的樣子。”
顧耀東沒有說話。寂靜的大樓裏,從他肚子裏發出的“咕咕”叫聲顯得格外響亮。
涼爽的夜風拂著法桐,葉子沙沙作響。顧耀東坐在樹下的小麵攤,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狼吞虎咽。夏繼成坐在一旁,麵前隻放了一個小酒瓶,一隻酒杯。顧耀東自始至終沒有抬頭,他大口地幾乎連氣都不喘地往嘴裏塞著麵條,似乎想借此堵住什麽東西。
夏繼成:“慢點吃,沒吃飽就再叫一碗。”
顧耀東頭越埋越低,越吃越快,不敢有片刻停頓。夏繼成不是一個擅長安慰別人的人。這種時候,他隻能假裝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明白地嘀咕著:“就不知道吃了飯再找警哨嗎?肚子叫得跟敲鍾一樣。”
顧耀東抱起麵碗大口喝湯,眼淚終於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夏繼成默默看了他片刻,喝著酒望向了別處。樹葉依然沙沙地搖著,如此溫和。
麵吃完了,二處聚會還是要去的。夏繼成開車,顧耀東坐在後座,望著車窗外的法桐和霓虹燈交錯閃過,剛剛在牢房裏發生的一切恍如一場夢。手上被銼刀劃破的傷口隱隱作痛,但有一句話比傷口更加清晰地戳動他的神經。
他抹掉臉上最後一點淚痕,很認真地說:“處長,我今天遇見一個人,他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他說,人應該忠於年輕時的夢想。”
“這話說得很對呀。是什麽人說的?”
“一個叫席勒的詩人。”
“哦,你今天遇見的就是這個詩人?”
這問題忽然讓顧耀東覺得雞同鴨講。他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並且不想再多解釋哪怕半句:“隻是突然想起您了。”
“我和說這句話的人很像嗎?”
“不。你們完全不一樣。”是啊,無知,庸俗,一個整日隻知道啃雞腿打麻將玩忽職守假公濟私的俗人,哪裏知道什麽詩人,什麽夢想。他和陳憲民當然不一樣,大概也和任何一個年輕時有夢想的人不一樣。夏繼成從後視鏡看向坐在後座一本正經鄙夷著自己的顧耀東,忍著沒有笑出聲。
顧耀東:“處長,明天的押送任務,我想請個假。”
“這不可能。”
“我還想當警察,可我怕明天的行動會讓我對‘警察’這兩個字徹底失望。”
顧耀東說得很認真,夏繼成也回答得難得認真:“就當是自己的成人禮吧。這個世界不會和想象中一樣美好,但說不定會發現,它也不是你以為的那麽糟糕透頂。”
小酒館門口的廚子在“啪啪”摔著麵團。顧耀東一下車,就被夏繼成推到刑二處的桌前杵著。一桌子正在喝酒笑鬧的警員齊刷刷地看向他,仿佛在看不速之客。氣氛就像門口烘燒餅的爐子一樣幹巴。
趙誌勇看見他臉上和衣服上有血漬,小聲問道:“你跟人打架了?”
顧耀東:“不小心摔了一跤。”
肖大頭:“走錯地方了吧!這是二處聚會,不是一處。”
夏繼成從後麵走了上來,眾人趕緊起身。
夏繼成:“都坐吧。想吃什麽菜盡管點。不過酒都節製點兒,明天還有任務。”
李隊長:“您放心,我保證看著他們。”
夏繼成走過來拿起酒瓶:“今天隻有一杯酒是例外。”他倒了兩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塞給了顧耀東。“顧警官進警局一個月,今天頭一次一起吃飯。這杯酒,算是我代表刑二處歡迎他。”
顧耀東猶豫片刻,仰頭一口喝光了。夏繼成也幹了這杯酒,然後鄭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看著這幫二處的警員。大家麵麵相覷,桌上的空酒杯顯得格外意味深長。又過了好一會兒,夏繼成才笑盈盈地說道:“晚上還有牌局,我就不在這兒煞風景了。你們慢慢吃。”
眾人起身相送,夏繼成離開以後,他們再一次齊刷刷地望向顧耀東。
顧耀東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趙誌勇有些不落忍,正要拉他坐下,肖大頭發話了。
“趙誌勇?”
趙誌勇隻得坐下。
肖大頭問顧耀東:“怎麽,人家一處連冷屁股都不願意給你貼了?”
顧耀東沒說話。
“二處最恨吃裏爬外。但是既然處長發了話,我們也不能為難你。你起碼表示一下誠意。”肖大頭把兩瓶酒放到顧耀東麵前,“這不為過吧?”
趙誌勇趕緊偷偷拽李隊長:“隊長!處長說了要有節製!”
李隊長清清嗓子:“一瓶吧,意思意思。”
肖大頭哼了一聲,拎起一瓶放到顧耀東麵前:“這是底線了。想回二處,自己掂量。”
顧耀東一咬牙,拿起酒瓶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起來。
夏繼成今晚並沒有牌局,這會兒他已經從鴻豐米店出來了。剛剛在密室,他和老董確認了第二天的營救計劃。今天晚上他會把囚車的油放掉三分之二,然後把油箱表改成滿油狀態。按距離估算,囚車到白外渡橋就會沒油,他們一定會就近加油。而那附近唯一的加油站,就是夏繼成從一開始選定的,讓沈青禾每天從顧家頂樓曬台監視的那一家。加油站已經換成了警委行動隊的同誌,人救出來以後,就是老董的事情了。
夏繼成走到福州路一處街角,沈青禾拿著坤包過來了。二人朝警察局西邊的大院走去。側門上了鎖。沈青禾一邊觀察周圍的情況,一邊摘下發夾遞給夏繼成。門鎖幾秒就被打開了。這樣的配合對他們來說再普通不過,幾乎不需要什麽言語。
二人從側門進了院子,遠遠朝正門望去,可以看到門衛室裏四名警員正在打麻將。院內露天的地方停有數輛警車和卡車。沈青禾跟著夏繼成穿過車輛,進了一間倉庫,裏麵停著幾輛押送犯人用的囚車。
夏繼成用手電筒照亮了其中一輛的車牌:“是這輛。”他掩上倉庫門,守在一旁。沈青禾戴上手套,開始熟練地拆油箱表。
夏繼成:“明天你留在顧家,押送車隊到一號位置的時候,你就在曬台上掛一條黃色床單,告訴他們可以行動。從曬台西邊望下去有個電話亭,如果有情況,我會響兩聲鈴掛斷,一共兩次。代表馬上終止行動。”
沈青禾:“知道了,我會馬上把床單撤下來,通知行動隊撤離。”油箱表很快就拆下來了,沈青禾一邊調試,一邊問道:“之前我跟你說顧耀東有點不對勁,沒出什麽事吧?”
夏繼成輕描淡寫地說:“他自己溜進看守所,想把陳憲民救出來。”
沈青禾一臉驚詫:“還真的去了!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剛剛,我來這裏之前。”
“結果呢?”
“失敗了。”
“這麽冒險的事,怎麽不阻止他?”
“他不可能就這樣把陳憲民救出去,陳憲民也不會答應跟他走。但是見這一麵能讓他解開心結,起碼知道陳憲民並不責怪他。”
沈青禾“嘖”了一聲,嘟囔著:“一個漏洞百出的計劃,在你看來倒是意義非凡。”
夏繼成笑了:“笨拙,卻令人感動。以前隻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警察,現在發現,他是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沈青禾接過他的話:“因為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會用生命去冒險,但不會用良心冒險。”夏繼成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沈青禾拿著工具從囚車上跳下來:“我也喜歡讀席勒的詩。油表改好了。”
夏繼成眼裏閃過一絲複雜而微妙的東西,但很快就消失了。那些回憶並不能也不應該改變他和沈青禾。夏繼成看了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你還得去個地方。”
沈青禾完全沒想到,這天夜裏夏繼成給自己的第二個任務,是去小酒館,把那個像死鹹魚一樣趴在長凳上不省人事的顧耀東領回家。
電車上,顧耀東坐在沈青禾身邊醉得不省人事。車一轉彎,他的頭就朝沈青禾肩膀靠來。沈青禾很警惕地用一根手指戳開他的頭,她看起來那麽嫌棄,多用一根手指都嫌多。然而電車減速時,顧耀東又朝前栽去,腦袋“砰”地撞到前麵鐵欄杆上。在他第三次撞向鐵欄杆時,沈青禾忍無可忍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耳朵。畢竟是夏繼成交代的差事,最終,她還是隻能一臉嫌棄地讓顧耀東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好不容易把顧耀東扛回了家,沈青禾將他扔在**打算一走了之。顧耀東忽然吼了一聲:“騙子!”把沈青禾嚇一跳。他躺在**神誌不清地念叨著:“處長就是個騙子……他讓我不要忘了初心,可是他從來就沒有初心!他根本不知道初心是什麽……”
沈青禾慢慢走了過去,彎下腰,湊近了看著顧耀東那張通紅的臉,輕輕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根本就什麽都不懂。”顧耀東睜眼望著天花板下沈青禾的那張臉,眼神沒有焦點:“我就是不懂。我想當好警察,結果做什麽都是錯的。全都是錯的。他們錯了,我也錯了。”沈青禾正想說什麽,那隻死鹹魚“哇”地吐了出來……
顧耀東再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幹幹淨淨的床單上,穿著幹幹淨淨的睡衣。窗口上掛著已經洗過的製服,在風裏微微晃動著。他猛然想起什麽,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越想越不對。
耀東母親正在準備早飯,顧耀東從樓下跑下來,大聲問道:“媽!昨天晚上你給我換的睡衣?”
“沒有啊,我跟你爸去打麻將了,回來看見你都已經睡了。”
顧耀東怔了怔:“那也不是我爸了……是我姐?”
“悅西昨晚上倒是帶著多多回來了。”
顧悅西正在梳妝台前小心翼翼地描眉毛,多多還在睡覺。顧耀東猛地推開門,嚇得她手一滑,眉筆在臉上拉了一道長長的黑線。
“姐,昨天晚上是你幫我換的睡衣?”
顧悅西沒好氣地叫嚷:“我腦子壞啦?你都多大的人了,憑什麽要我給你換睡衣!”
顧耀東被吼得心驚肉跳,趕緊退出去關上了房門。最後,他一臉狐疑地望向亭子間門。沈青禾開門出來,兩人正好麵對麵:“沈小姐……”
沈青禾捂著鼻子打斷了他:“顧警官,你是不是喝酒啦?一股酒臭!”
顧耀東很尷尬,小心翼翼地問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來的吧?”
“不是啊,我打牌很晚才回來,回來就直接睡了。”沈青禾一臉坦然,她瞄了顧耀東一眼,小聲問道,“我在屋裏都聽見了,你該不會還以為是我幫你換的睡衣吧?”顧耀東心虛地幹咳兩聲。沈青禾白了他一眼,轉身去了樓上。於是顧耀東又很認真地想了半天,難道是多多?
出門前,父母跟了過來。顧邦才問他:“雞蛋給你們處長了嗎?”
顧耀東:“給了。”
“給了就好。往後再有得罪長官的事,說說好話,送點禮,人家不會跟你計較的。”
耀東母親也放心了:“是呀,有事跟家裏商量,別一個人想東想西。”
顧邦才:“今天警局有任務嗎?”
顧耀東遲疑了一下:“有。”
“那趕緊去吧。”顧邦才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喊著,“打起精神來!爭取再立一功!”顧耀東有些無奈地看了看父親,悶頭離開了,顧邦才還在後麵大聲喊:“小子!好好表現!”
押送時間快到了。王科達正在齊副局長的辦公室匯報情況,因為齊升平特批了刑二處一起參加行動,所以夏繼成也在一旁。
“一會兒押送,楊隊長帶隊,他和陳憲民一輛車,我跟在後麵。”王科達一邊說話,一邊看似隨意地摘下警帽,理了理頭發,順手把帽子放在了一旁。
副局長:“一處押送,二處負責守在外圍,如果出現意外情況,立刻支援。”
夏繼成:“是。”
副局長:“陳憲民從看守所上囚車的時候,多派兩個人看著,別到時候想不開來個自我了斷,最後我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王科達:“他已經上囚車了。”
夏繼成有些意外,齊副局長顯然事先也不知情:“哦,這麽早?”
王科達笑著:“一會兒人多眼雜,怕出岔子。”這個解釋合情合理,齊升平便也沒有多在意。他看了眼手表:“行了,都去準備吧。八點準時出發。”
夏繼成和王科達一起離開了辦公室,剛走幾步,王科達忽然說道:“哎呀,帽子落在副局長桌上了。我回去一趟。”夏繼成望著王科達返回辦公室,隱約覺察到有些不對勁。
刑二處警員各自擺弄著配槍。顧耀東看著桌上的槍,一言不發。趙誌勇倒是激動地在一旁比畫著:“聽說我們今天和一處配的是一樣的槍!”
肖大頭一貫的大嗓門:“配槍好啊!今天隻要槍打響了,這個月的獎金就有著落了。”顧耀東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小喇叭有點擔心:“人人配槍,這架勢,今天不會真出什麽岔子吧?”
於胖子哈著氣,使勁擦手裏拿著的一麵銅鏡:“我們就是守在外圍,人一送到提籃橋,任務就算完了,有什麽好緊張的?再說天塌下來了有一處頂著,真出事了也輪不到我們頭上。”銅鏡已經擦得很亮堂了,他拿出一卷繃帶,仔仔細細把銅鏡綁在胸口上。
小喇叭:“這什麽呀?”
於胖子“鐺鐺”敲了兩下銅鏡:“我太公留下來的,當護心鏡不錯吧?”
小喇叭看了他片刻:“你不是說守在外圍不會有事嗎?”於胖子不吭聲了。
這時,看守所的徐三在門口探頭探腦張望,他看見了顧耀東,揮手喊著:“顧警官?顧警官?”顧耀東認出他來,以為是自己昨晚在看守所留下了什麽破綻,趕緊起身出去,將對方領到走廊沒人的角落。
徐三賠著笑:“還記得我嗎?徐三,登記室,看犯人的那個。”
顧耀東有些忐忑:“您找我有事?”
徐三吞吐著說:“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來問問,我在登記室喝酒的事,你跟別人提過嗎?”
“沒有啊。”
“那……那個,你們處長呢?他說起過嗎?”
“你說夏處長?”
“是啊。”
顧耀東正好看見夏繼成走到徐三後麵:“處長。”
夏繼成:“馬上要出發了,還在這兒說閑話?”
顧耀東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徐三,回了刑二處。
夏繼成看了眼徐三,徐三趕緊心虛地敬禮:“夏處長。”
“你來這兒幹什麽?”
“也沒什麽……沒事。”說著徐三轉身就想走。夏繼成覺得不對勁:“等等。”徐三隻能硬著頭皮回來。
“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在登記室嗎?”
徐三苦悶地:“其實我來就是因為這個事。今天一早就有人來登記室,把我給替了,說是讓我放兩天假。”
夏繼成若有所思:“什麽人?”
徐三:“他們刑一處的。夏處長,我來其實就是想問問……我喝酒的事,上邊兒是不是知道了?這是不是要開除我的意思啊?”
夏繼成想了想:“換個地方說話。”
徐三跟著夏繼成去了院子裏一處僻靜的角落。夏繼成一邊說話,一邊觀察著周圍的情況:“我說過別再提這件事。你是想讓其他人知道,我包庇警員酗酒嗎?”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擔心被開除。”
夏繼成裝作隨意地問道:“他們怎麽通知你的?”
徐三:“一大早我剛到登記室,他們就已經在那了。說一處提重要犯人,他們要親自辦手續。我說我在登記室都兩年了,我也可以辦啊!不就是那個姓陳的殺人犯嗎?結果人家直接就把我推出來了,連看都不讓我看一眼。您說那個陳憲民,我從早到晚看著,比他們都熟悉長什麽樣,有什麽不能讓我看見的?他們把我趕出來,還放假,到底什麽意思呀?”
夏繼成思忖著徐三的話:“也可能隻是特殊程序。”
“真不是要開除我嗎?
“行了,沒人會無緣無故開除你。該放假就放假去。”
徐三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謝謝夏處長!”說罷,他點頭哈腰地離開了。待徐三走遠,夏繼成看了眼手表,匆匆朝看守所走去。
院子裏停著囚車,車廂門是關上的。刑一處警員已經在此集合。夏繼成一個人悠哉地走了過來:“王處長下來了嗎?”
一名警員說道:“報告夏處長,還沒有。”
“哦,那我上去找他。”夏繼成作勢要離開,忽然想起什麽,“你們怎麽都在車外麵守著?犯人一個人在車上?”
夏繼成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仿佛這幫人犯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齊副局長剛剛交代要嚴加看管,把他一個人留在車裏,萬一尋了短見,你們誰來擔這個責任?”他說得正顏厲色,警員們都被說愣住了。
夏處長對於他們的遲鈍很是惱火:“趕緊上去兩個人看著呀!”
一名警員慌忙打開車廂門,趁兩名警員上車的空當,夏繼成瞄了一眼坐在車廂裏的犯人。他穿著又髒又破的囚服,戴著黑頭罩,手上和腳上都戴著鐐銬。可是褲腿下麵露出的一小截襪子是白淨的。夏繼成明白了一切。
他迅速回到刑二處,警員們還在互相整理裝備。夏繼成黑著臉吼道:“一處都在樓下集合了,你們怎麽還在這兒磨蹭!”眾人這才有了正行,動作麻利起來。
待所有人離開,夏繼成馬上拿起電話。囚車上的人不是陳憲民,這趟押送是陷阱。按照約定,他應該馬上給沈青禾發出中止行動的信號,然而剛撥兩個號碼齊升平就進來了。他隻能放下電話:“副局長。”
副局長:“李隊長帶他們出發了?”
夏繼成:“是。剛剛離開。”
齊副局長“嗯”了一聲,卻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刑二處空著,他慢悠悠地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齊升平看起來心情不錯,大概是因為王科達剛剛折返回去,跟他匯報了關於這趟押運的秘密計劃。王科達要借囚車明修棧道,引魚上鉤,再暗度陳倉,另擇時機將陳憲民押往提籃橋監獄。這計劃讓齊升平很滿意,現在就隻用在警局等好消息了。
“正好得空閑,想跟你聊一聊。”看齊升平一臉推心置腹的樣子,夏繼成百爪撓心,但他隻能賠著笑臉說:“我給您泡茶。”
福安弄周圍一切如常。沈青禾在曬台上曬著衣服。曬台側下方就是電話亭。隻要鈴聲響起,她從這裏就能清楚聽見。沈青禾看了眼手表,已經八點了,電話一直很安靜,這說明一切順利,囚車應該按計劃從警局出發了。
押送車隊從看守所進了福州路,一路向東駛去。
王科達的黑色轎車跟在囚車後麵,楊奎和刑一處警員坐在囚車的後車廂裏。大概是因為太憋悶,蒙頭罩的“犯人”想用手摘下頭罩。
楊奎踢了他一腳:“別亂動。”
“憋死了。讓我換口氣吧!”
楊奎想了想,把頭罩摘了下來,裏麵的人是給陳憲民送飯的劉警官。“換口氣就趕緊戴上。”
“在車裏就不用了吧?”
“你知道共黨的眼睛在哪兒盯著嗎?石立由的事忘了?如果他們想救姓陳的,這趟路上就是最後機會。”
“放心吧,我都穿成這樣了,他們就是站在麵前也不可能認出來。”劉警官說著話,一邊蹺起二郎腿。楊奎瞥見他褲腿下露出一小截白襪子,皺了皺眉頭:“怎麽不換襪子?”
周圍人一陣笑。
一名警員小聲問道:“隊長,我們這樣先斬後奏,副局長能同意嗎?”
楊奎:“還不是怕漏了風聲?搞不好這趟能借劉警官釣大魚,是吧,劉警官?”
劉警官:“萬一人家根本沒打算劫囚車呢?”
“共黨不會放著他們的陳組長不管的。最好多來幾個,別枉費我們演這出戲。”楊奎說得很跋扈,似乎他已經料定了,並且期待著這趟押送之行不會風平浪靜。
前麵是一個三岔路口,刑一處的兩輛車駛向中間那條路,負責外圍支援的其他警車分別去了左右兩邊。三隊人馬繼續向著東邊的外白渡橋方向而去。
刑二處的警車沿著右邊那條路慢悠悠開著。一車人各懷心事。顧耀東坐在窗邊,低落地望著外麵,思緒時斷時續。也許是昨天晚上喝多了,整個早晨都是昏昏沉沉的。腦子中間像被塞了什麽東西,令人懨懨地提不起精神。
趙誌勇:“隊長,我們是不是守在外圍就行了?”
李隊長:“反正我接到的任務是這樣。”
趙誌勇:“陳憲民都上了囚車了,不可能再出什麽問題吧?”
小喇叭:“那可不好說。”顧耀東一聽,回頭望向他。小喇叭壓低了聲音:“聽說姓陳的是個組長,還是共黨一個重要情報組的組長,不是一般角色。”
於胖子:“難怪一處這麽賣力。”
小喇叭:“他們賣力,人家共黨也不可能坐視不管。懂我的意思嗎?”
對於這種話外之音,通常顧耀東會“哦”一聲,其實什麽也沒聽懂,但這一次他的反應極快:“你是說他們會派人來救陳憲民?”
於胖子脫口而出:“別烏鴉嘴!”
顧耀東不再說話,望向窗外的眼睛裏不自覺地多了些許亮光。
夏繼成已經給齊升平的茶杯裏加了兩次水,但是他依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齊升平:“一處和二處的人都出去了,就我們倆,正好說說關於你的事。你也看見了,這次押送,王處長真的特別用心。”
“王處長辦事一向盡心盡力,我是自愧不如啊。”夏繼成笑得很勉強,齊升平看在眼裏,以為是這番話戳到了夏繼成的敏感處,讓他不是滋味了。
齊升平:“我知道,你這個人不喜歡出風頭,心思也不在這上麵。我其實很欣賞淡泊名利的人,但是又希望你能更上一層樓。畢竟,在這個警察局裏,你是我的人啊……”
“明白。”夏繼成慚愧地低下頭,不經意地看了眼手表。車隊已經出發二十多分鍾了,最多再有十分鍾,他們就會發現需要加油,轉往福安弄附近的加油站。到那時候就晚了。
齊升平:“現在的局勢,光靠破兩個刑事案子,是很難給上麵留下印象的。所以王處長才對陳憲民的案子不遺餘力啊。等他把人一送到提籃橋,過段時間再一押解南京,嘉獎令很快就會下來。到時候,你讓我怎麽擺你的位置?”
加油站偶爾有普通車輛開進來,三名喬裝成油工的警委行動隊隊員笑容可掬地向來人解釋著,加油站空了,送油的車還在路上,抱歉地請他們去別家加油站看看。同時,他們的同誌正用一輛假裝拋錨的轎車和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將油車堵在了小路上。按照計劃,在營救行動結束之前,這輛油車是不會抵達加油站的。
沈青禾依然在曬台上等消息。衣服已經曬完了,盆子裏還剩一件黃色床單,那是代表開始行動的安全信號,看樣子今天能順利掛上了。
刑一處的車隊朝外白渡橋方向前行。囚車司機注意到油箱表的指針一直在下降,回頭對坐在後車廂的楊奎說道:“楊隊長,車快沒油了。”
楊奎:“出門的時候不是還滿油嗎?”
“可能油表出了點問題。”
楊奎想了想:“前麵和南蘇州路交界的路口,有一家加油站。能堅持到那兒嗎?”
司機看了眼儀表:“應該能到。”
大概又過了五分鍾,囚車靠邊停車了。王科達的轎車隨即停在後麵。楊奎重新把頭罩套在劉警官頭上,然後下車跑過了過來:“處長,車快沒油了,我們準備到南蘇州路口的加油站加油。”
王科達有些不滿,低聲說道:“出發前怎麽不檢查一下?”
楊奎:“我當時看了油表,是滿油啊。不過這車年頭太老了,油表經常出問題。”
王科達不太放心:“派個人向總局匯報情況,讓總局用電台通知各車,到中山東一路和南蘇州路的交界路口,等我命令再出發。”
很快,刑二處的車載電台裏就傳來了總局女警的聲音:“請各車到中山東一路和南蘇州路的交界路口等候,不要過橋,等待指令。
刑二處警車在路邊緩緩停下,眾警員伸著懶腰下了車。於胖子看見路邊有一家小麵攤,熱氣騰騰很是誘人,於是看向李隊長:“隊長,反正要歇會兒,吃碗麵去?”李隊長沒說話就算是默許了。一行人到麵攤坐下,於胖子摸著被護心銅鏡壓癟了的胃,站在一排調料罐子前興衝衝地跟老板交代“多放小蔥多放湯”,他幾乎已經要忘了綁這麵護心銅鏡是為什麽。
這兒離福安弄已經很近了,走路也不過十來分鍾的時間。顧耀東看著周圍熟悉的街道,不自覺地朝福安弄的方向望去。
弄堂裏很安靜,偶爾傳來二喵慵懶的叫聲。沈青禾正在曬台上澆著花。這時,她望見押運車從遠處朝加油站的方向駛去,於是從水盆裏拿出黃色床單,在最顯眼的位置晾了起來。喬裝成加油工的警委隊員看見她發出的信號,立刻就位。
囚車和王科達的轎車先後開進了加油站。三名加油工正在用大量清水衝刷地麵,似乎有什麽東西打翻了。
一名加油工問道:“警官,您加油?”
“對。”
“真不好意思,暫時沒油了。送油車已經在路上,您稍等一會兒。”
王科達下車跟了過來:“怎麽回事?”
楊奎:“這兒也沒油了,得等油車來。”
王科達思忖著,既警惕又隱隱有些興奮。他看了一眼楊奎,眼神一交匯,楊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魚可能要上鉤。
王科達若無其事地走到加油泵旁,望向周圍。方圓十米之內幾乎沒有任何遮擋,加油站暴露在周圍所有樓房的視線中。他笑著問身旁一名加油工:“油車還有多久到?”
加油工:“應該快了。”
“油站一點油都不剩?”
“是啊。”
王科達打量著對方:“我記得油站是早晚各有一次補給的。這才早上幾點,昨晚送的油就沒了?”他問得很隨意,像是在閑聊。
加油工一臉抱歉:“剛好有一隊拉貨出城的卡車,讓他們給加空了。”
王科達聽著對方對答如流,“哦”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任何異常。
一名加油工用水衝洗著囚車所在的位置,車似乎太礙事了,他客氣地對楊奎說道:“警官,能麻煩你們把車挪一挪嗎?剛才來加油的卡車打翻了一箱染料,得趕緊打掃,要不幹透了就不好洗了。”
楊奎抬腳一看,鞋底確實踩了一腳染料,他不滿地在地上蹭著鞋子:“往哪兒挪?”
加油工指著一旁:“那條小路吧,您倒車進去,停在那兒誰也不擋著,走的時候也方便。”
楊奎走到小路口朝裏望去,路很窄,僅能容一輛車通過。小路盡頭,是另一條橫向的小路,呈T字。他看了一眼王科達,王科達朝他微微點了點頭。
此時,兩名警委行動隊人員就埋伏在那條橫向小路的左右兩側,隻要囚車倒進來,後車廂門就會剛好停在他們麵前。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開門,救人,然後把人送到旁邊一條小路裏。那裏停著一輛卡車,車沒有熄火,司機就在駕駛座上隨時等著出發。他們當然不會知道囚車裏坐的並不是陳憲民,而是滿滿一車荷槍實彈的警察。
楊奎大聲朝囚車司機喊道:“把車倒進小路去!”
小路路口太窄了,第一次沒能倒進去。司機賣力地來回轉著方向盤,調整著方向。
此時此刻的刑二處裏,那場令夏繼成焦灼和煎熬的談心還在繼續著。
副局長慢悠悠喝了口茶,壓低了聲音:“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雙十協定雖然簽了,表麵上也風平浪靜了,但很多問題在重慶談判會上是懸而未決的。”
夏繼成:“是啊。政治民主化、黨派合法化、軍隊國家化,還有特務機關、釋放政治犯、奸偽、受降,這麽多問題,一共也隻有幾條達成協議。”
夏繼成裝作很受教的樣子:“以前總覺得警察局不比保密局,不用人人都盯著共黨。再說王處長在這方麵覺悟比我高,他抓共黨,我抓點小賊,大家都各司其職。聽了您這番話,我現在如夢初醒啊。還是目光太短淺。”
“王處長可是早就深諳此道。今天這趟押送……他沒少花心思。我在等他的消息,說不定會有意外驚喜。”
“一定會的。”
齊升平看了看他:“不好奇嗎?”
夏繼成坦然地:“好奇是肯定的,不過更不敢忘分寸。我還是和您一起等消息吧。”
恰到好處的分寸感,是讓齊升平最欣賞的地方。他笑了笑,看眼手表:“估計這會兒車隊快到外白渡橋了。過了蘇州河,就是一條大路直奔提籃橋。等他們的好消息吧。”他終於放下茶杯,站了起來。
齊升平離開了刑二處。夏繼成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確認對方已經走遠,他才迅速拿起電話。
司機來回轉了幾圈方向盤後,囚車終於順利倒進了小路。眼看那個滿載警察的後車廂離警委行動隊的人越來越近,福安弄外的電話鈴聲忽然刺耳地響了起來。沈青禾錯愕地望向電話亭。
兩聲鈴後,電話斷了。很快,鈴聲再次響起來,一聲,兩聲。之後,周圍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出意外了,行動要馬上終止!沈青禾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將那條曬在最顯眼位置的黃色床單“嘩”地拉了下來。加油站的三名隊員看見了信號,那名衝洗地麵的加油工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囚車擋住了小路視野,埋伏在裏麵的同誌此刻是看不見信號的!他趕緊對一名同伴說道:“洗不幹淨,去後麵幫我拿個刷子。”對方立刻會意,轉身想從後門繞去小路,卻被王科達叫住了。
“等會兒。”他慢慢走過來,一臉笑容,目光卻透著犀利,“我要看看你們的證件。”
此時,沈青禾也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一邊下樓,一邊匆匆將披肩長發紮了起來。從顧家出來後,她走得不緊不慢,一身裙子加高跟鞋,看起來隻是要出去逛街喝咖啡而已。
楊一學推著自行車回來,正好迎麵碰上:“沈小姐出去呀?”
沈青禾笑盈盈地:“是呀,出去逛逛。”離開福安弄後,她拐進了一條無人的小路,越走越快。路盡頭停了一輛沒有掛牌照的綠色貨車。營救行動前一周夏繼成曾事先安排了幾輛貨車分別停在幾個不同地點,這便是其中一輛。沈青禾一路小跑上了車,一腳油門就衝了出去。駕駛座下塞著備用的行頭,她一邊開車,一邊從座椅下掏出鴨舌帽戴上,又換了工裝外套,最後將高跟鞋一甩,踩上便於行動的平底鞋。待到幹淨利落地做完這一切,她已經像是換了個人。卡車從小路一躍而出,朝加油站趕去。
趙誌勇:“怕有情況啊?”
顧耀東:“如果有情況,車載電台應該會通知我們吧?”
趙誌勇:“通知是肯定會通知,不過不可能有情況的。安心吃你的麵吧。”
於胖子又往碗裏加了一小撮香蔥:“人家一處讓我們守外圍,也就是說這事跟我們關係不大。操那份閑心幹什麽!”
李隊長很愜意地喝了口麵湯:“行了,我出門的時候看過了,今天是黃道吉日。”
於胖子一聽,麵條卡在喉嚨好半天才下去:“那對共黨來說,今天不也是黃道吉日嗎?”
話音未落,沈青禾的卡車就風馳電掣地從一旁街上衝了過去,坐在臨街位置的顧耀東被卡車帶起的風掀飛了警帽。
肖大頭站起來就罵:“會不會開車呀!”
顧耀東心有餘悸地撿回帽子,等他戴上再抬頭望去,卡車已經絕塵而去。
王科達查看三名加油工的證件時,注意到其中一人頭上汗涔涔的。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你不舒服?”對方沒有回答。守在一旁的楊奎暗暗將手放在了腰間的配槍上。
而此時囚車已經停在了小路盡頭。車屁股正好朝著路盡頭的橫向小路。埋伏在兩側的行動隊員已經在後車廂門兩側做好了劫人的準備。領頭的隊員見所有人準備就緒,伸手去拉車門。囚車上的警員聽見細微聲響,所有槍口無聲地對準了車廂門……
就在車門要拉開時,沈青禾的貨車沿著橫向的小路呼嘯而來。她從車窗伸出頭大喊:“上車!”
楊奎一聽有動靜,立刻拔出配槍跑到小路口朝裏望去,隻見囚車背後,一輛貨車一晃而過。他朝天空放了一槍大喊道:“攔住那輛車!”
一聲隱隱約約的槍響從遠處傳來,正在唏裏呼嚕吃麵的二處警員同時停下了筷子,望向槍聲響起的方向。
小喇叭:“什麽聲音?”
於胖子有些緊張:“槍?”
等了片刻,沒有動靜了。
肖大頭:“別瞎緊張,吃你的麵。”
眾人各自埋頭吃麵,但顯然心裏都有些打鼓了。顧耀東拿著筷子一直望著剛剛響槍的方向。那是一片居民區,除了一條寬敞的大路,兩側都是錯綜複雜的裏弄。如果站在自己家頂樓曬台朝那個方向望的話,應該還能看見一間加油站。
囚車裏的警員一腳踹開門蜂擁而出。在他們跳車的瞬間,警委行動隊員已經上了沈青禾的貨車。警員追在後麵連放幾槍,貨車在火花四濺中衝出了小路。
楊奎被囚車堵住了去路,隻能折返回來朝一名警員喊道:“馬上向總局匯報情況!”然後和王科達一起跳上轎車,追著沈青禾的貨車而去。
大家都忐忑不安地望向李隊長,小喇叭問道:“隊長,怎麽辦?”隊長也在彷徨著,上嗎?他想起了辦公桌上還放著給孫子那件織了一半的小毛衣。這時,有人“刺溜”吸了一口麵條,他轉頭一看,顧耀東在埋頭吃麵,看起來那麽淡定。於是,沉默片刻後,他也拿起了筷子:“把麵吃完。不急。”
大街上,兩輛從外圍趕來支援的警車從左右兩側小路殺出,緊追在沈青禾的貨車後。沈青禾從後視鏡看著車後的情況,對車上的人說道:“我送你們到一號點,那兒停了一輛卡車,你們換那輛車走,車上有衣服和證件。”
警委行動隊員:“你呢?”
沈青禾:“我能甩掉他們。”
貨車很快到了那家位於三條路交會處的三來澡堂。堆煤球的倉庫裏,停著那輛在大世界被黃浦分局收繳又被夏繼成撈出來轉移到這裏的卡車。沈青禾將車停在倉庫外,行動隊員上了卡車,迅速換上車上備好的貨運公司的工作服,儼然變成了一支貨運小隊。
沈青禾一刻都沒有多停留。她開著綠色貨車從澡堂出來,加大油門朝尾隨尋來的幾輛警車迎麵衝去。雙方擦肩而過,警車急轉掉頭追上去。過了片刻,行動隊員的卡車才從三來澡堂開出來,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幾輛警車追著沈青禾的貨車在大街小巷呼嘯著穿梭。途中不斷有警員下車,用路邊的巡邏專用電話向總局匯報情況。十秒之內,總局就可以通過車載電台將逃犯的實時動向通報給各台警車。
王科達轎車裏的車載電台喊道:“目標逃往泰興裏方向!泰興裏方向!”楊奎將方向盤猛地一轉,掉頭追去。
二處警員抱著麵碗聚在警車外,全神貫注地聽電台播報戰況,仿佛是在聽一段無比精彩的大戲。
“泰興裏發現目標!”
“目標已離開泰興裏,逃往傅家街!”
“目標逃往華安裏!”
“目標消失,各隊原地待命等待指示!原地待命等待指示!”
“最新情況!泰興裏再次發現目標!”
刑二處聽得目瞪口呆。
肖大頭:“又繞回去了?”
小喇叭:“一處好像在被領著繞圈子呀!”
趙誌勇小聲地:“覺不覺得那個人很熟悉這一帶?神出鬼沒啊。”
顧耀東緊張地盯著電台,在這場戰鬥裏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角色,沒有忘記警察的職責,然而還是默默地、偷偷地期待著什麽。
楊奎駕車從另一條小路繞了過去。
沈青禾將車開到了碼頭一處很隱蔽的貨箱堆放點,夏繼成計劃裏的第二輛車就停在這裏。她迅速換上黑色卡車,從另一條路離開了碼頭。半分鍾之後,警車就包抄了綠色貨車。警員持槍圍了上來,拽開車門,才發現車裏早已空空如也。
刑二處車上的電台再次喊了起來:“目標車輛已截獲。車內無人!重複,目標車輛已截獲,車內無人!”
小喇叭:“神了!這麽多人追,說消失就消失了!”
趙誌勇突然嚷了一聲:“我知道了!肯定是那個人又出現了!”
小喇叭一拍大腿:“白樺!”
趙誌勇:“肯定是白樺!除了他,還有誰能把一處耍得團團轉?”
對顧耀東來說,“白樺”二字曾經隻是一個傳說,虛虛實實,遙不可及。然而此刻突然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有那麽一刻,他希望傳說成真。
比起外白渡橋的槍火不斷,此時的警察局倒顯得格外祥和。電訊科有線股的幾名女警說說笑笑地從房間出來,鎖門離開了。等她們走遠,夏繼成用鐵絲開了門。屋裏的人都去參加例會了,接線記錄就放在桌上。他很快找到了王科達最近幾天的通話記錄,在一連串的數字中,一個反複出現的號碼格外引人注目。
夏繼成離開警局後,在三條街之外的電話亭裏撥通了市電話局總台:“請查一下50023。”
片刻之後,總台接線員給了回複:“您好,你要的地方是麗華公寓。”
夏繼成掛斷電話,上車離開。
沈青禾開著黑色卡車離碼頭越來越遠,就在她以為甩掉了敵人時,楊奎開著轎車從側麵一條小路衝出來撞上了卡車屁股,王科達開槍打中了卡車輪胎。很快,有另外的警車也跟了上來。
電台再次傳來新警情:“目標在景安裏!黑色卡車,左後輪胎中槍。各車迅速支援!”
二處警員終於放下了麵碗。
肖大頭:“隊長,機會來了!走吧?”
李隊長慢悠悠起身:“出發。”
大家都跳上了警車,顧耀東還愣著,趙誌勇一把將他拉上去:“還愣著幹什麽?白樺現在被一處追得差不多了,我們趕過去說不定能撿個漏!”
又是一槍,王科達擊中了卡車右後輪胎。兩隻後輪胎都在漏氣,沈青禾很清楚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
不斷有警車從各個方向冒出來。刑二處是肖大頭開車,從側麵小路衝出來後,也匯入了追擊的大軍。子彈不斷從各輛警車射向卡車,火花四濺。刑二處的人瞅準機會也開了幾槍。顧耀東聽著子彈在耳邊嗖嗖飛過,又聽見有人興奮地吼著:“癟了癟了!兩隻後輪都癟了!”他沒有伸頭去看,已經能想象到被打成蜂窩的卡車有多狼狽。他捏緊了手槍,腦子有些空白。
顧家的房子並不是白租的。福安弄處在福州路警察總局和提籃橋監獄的中間,是營救計劃的必經之地。沈青禾每天會出門閑逛兩個小時,以福安弄為圓心,向周圍一圈一圈地擴散出去,每一條大街,每一條裏弄,她都用腳走過無數次,也在心裏排列組合過無數次。這副蛛網般的地圖,她早就爛熟於心。她如貓一般靈活穿梭在大小弄堂,翻圍牆,上屋頂……
二處警員氣喘籲籲跟著李隊長往前追,顧耀東跑在最後,忽然聽見身後有動靜。他回頭望去,什麽也沒發現,等再回轉頭來二處警員已經跑遠了。這時,後麵又傳來響動。顧耀東遲疑了一下,朝和大家相反的方向追去。
沈青禾從捷徑繞回了最初的小路路口。她跳上一輛空警車,俯身熟練地拽出火花塞的兩條線,搭了幾下,警車順利啟動了。就在她抬起頭來準備踩油門時,驀然看見顧耀東就站在車頭前,舉著手槍對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