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夏繼成下了車,正往警局大樓裏走,顧耀東也不知從什麽地方忽然就竄了出來攔在前麵,神色很緊張的樣子。夏繼成瞄了他兩眼,繞開,剛走兩步,顧耀東又竄上來攔在了前麵。他隻得領著這小子去了後院一處僻靜的地方。

顧耀東一副出了大事的樣子,東張西望,直到確認周圍無人,這才回過頭看著夏繼成,眼神直愣愣的。

夏繼成:“鬼鬼祟祟,到底什麽事?”

顧耀東話憋在嘴裏,好半天開不了口。

“借錢?”

搖頭。

“還有比借錢更難啟齒的事?”

顧耀東終於逼著自己把話說出來:“處長,我犯錯了。”

“你犯錯,我並不驚訝。”

“這次是真的很嚴重。”

夏繼成發現這個傻子也有心事很重的時候,於是認真起來:“到底什麽事?”

“瑞賢酒樓,那個叫陳憲民的雜誌社主編,他沒有殺人。我幫一處抓了一個無辜的人。”顧耀東說得很痛苦,夏繼成臉上微微閃過一絲異樣。他又從挎包裏拿出報紙、處方,一一給夏繼成看。

“案發當天他一直在醫院,我去醫院問過了,也查了從醫院去案發現場的路,他根本不可能有作案時間。而且新聞裏說他趁對方聽唱片時闖進去,但是我查了當天報上刊登的停電通告,那一條街都停電,根本不可能放唱片。”

夏繼成拿著所謂的證據隻看了兩眼,就還給了他:“還以為什麽大事。總翻舊賬,你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他語氣很輕巧,輕巧得讓顧耀東愣了好幾秒。

“處長,他們抓錯人,這不算大事嗎?”

“抓錯也好,冤枉也好,這都不是你一個新人該管的事。”

“所以我來找您,隻有您開口,陳憲民才有申冤的機會。”

“這不關我的事。”

“可……您也是警察。”

夏繼成臉色沉了下來:“顧耀東,我對你已經夠寬容了。別不識抬舉。”

“難道匡扶正義,保護百姓,還要分新案子和舊案子、新警察和老警察?”反正也從來都分不清好歹,索性豁出去了。

“行了。我不喜歡聽口號。回去吧。”

顧耀東站著沒動。

“讓你回去你就回去!”

他還是不吭聲,一臉倔強。夏繼成“啪”地打了下他的警帽簷,帽簷遮住了顧耀東的眼睛。他一臉倔強地扶正帽子。

夏繼成有些冒火了:“你想怎麽樣?”

“重新調查。”

“然後呢?讓報紙白紙黑字登出來,警察總局抓錯人?你去公開道歉嗎?還是讓刑一處刑二處去?還是讓副局長、局長去?”

“我去。”

“於公無用,於私有害。除了變成笑話,你的警察生涯也可能會就此終結。”

“我願意承擔這個後果。”

夏繼成撕掉報紙和處方,扔在顧耀東臉上:“你不要臉麵,別人要!我要!”

顧耀東依然很倔強:“可是人命和良心比臉麵重要。如果擔心連累二處,我可以寫一封匿名信交給局長,說明案件情況。”

“就你聰明?就你看出案子有問題?你寫信,局長就聽你的?”

“不試一試,難道眼睜睜看著有人被冤枉嗎?”

“在警察局這個地方,還輪不到你來當英雄。幹不了就走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夏繼成走到顧耀東麵前,用令人生畏的目光看著他,“陳憲民被捕跟你沒有關係,他的命運也不會由你來決定,自作主張隻會給自己和別人帶來更大的麻煩。顧耀東,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做自己沒有能力負責的事。”

一字一句,是警告,也是威脅。顧耀東迎著夏繼成的目光與他對視,他想過夏繼成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一個玩忽職守的人,一個庸俗、偷安、麻木的人,但從未想過他是一個如此不堪的人。

夏繼成走進刑二處,一腳踢翻了一把擋路的椅子。所有人都嚇得一動不敢動。

“今後誰再提陳憲民的案子,就自己去人事處遞辭呈!滾蛋!”說完他進了處長辦公室,把門“啪”地一關。

眾人麵麵相覷,小喇叭小聲問道:“誰招惹處長了?”於胖子朝著隨後進來的顧耀東抬了抬下巴,大家都明白了。

趙誌勇湊過來:“你是不是又在處長麵前多嘴了?”顧耀東沒說話。趙誌勇猶豫了一下,拉著他就出了刑二處。顧耀東被他拽著一路下了樓,進了警局院子,最後到了一處他從來沒到過的地方。從這裏可以直接望見遠處的警局看守所大門。

趙誌勇在他麵前來來回回踱步,幾次欲言又止。

顧耀東一直看著他:“你想訓我的話,處長剛才已經訓過了。”

“他沒直接開除你,已經很仁慈了。”

“遲早會的。我跟他吵起來了。”

趙誌勇驚訝到不自覺地喊了起來:“還吵起來了?那可是處長,你的長官!”

“我知道,可是人命關天……”

看著顧耀東走入死路還一臉頑固不化的樣子,趙誌勇決定拉他一把。畢竟幫人暗室逢燈,絕渡逢舟,都是足以讓人銘記一輩子的恩情。

“顧耀東,在這個警察局裏,我就真心拿你一個人當朋友,為了你我今天豁出去了!沒錯,陳憲民確實不是凶手。你知道,我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顧耀東愣住了:“那為什麽逮捕他?”

“他是共黨。”

“現在已經和平了。”

“你真以為日本戰敗,大家就在一口鍋裏吃飯啦?太天真了。”

“是蔣主席在重慶親口說的,要和平建國,要用對話方式解決一切爭端。各黨派要‘長期合作,避免內戰’。這些都寫在《雙十協定》裏!”

“所以才不能明目張膽地清除異己啊。說陳憲民謀殺,隻是為了給他安個合適的罪名。現在明白了嗎?”

顧耀東明白了:“大家都在陽奉陰違。”

“根本沒有所謂的‘陰違’,你以為蔣主席就真願意和平對話,平分天下?”

“政治的事我不懂。可抗戰已經勝利了,日本人都完蛋了,難道不應該天下太平嗎?”

“內戰是遲早的事。這不是我說的,警局裏大家都這麽看。”趙誌勇幾乎已經把自己肚子裏那點東西全掏出來了。

“吳市長五月份宣布的大都市計劃,收音機從早到晚都在廣播,弄堂裏人人都在聽。國際大都會,花園城市,老百姓可都相信了!”

“吳市長也沒騙人啊!戰後重建是肯定的。我們安安穩穩拿薪水,誰當家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顧耀東沉默片刻:“可陳憲民被捕跟我有關係。”

趙誌勇上下打量他,小聲地問道:“你同情共黨呀?”

“隻是良心不安。”

趙誌勇將他拉到視野開闊的地方,指著遠處看守所的鐵門,門邊有荷槍實彈的警衛把守著。“看見那扇鐵門了嗎?鐵門裏麵就是關押陳憲民的地方。良心不安,又能怎麽樣?”

顧耀東沉默了。

趙誌勇:“抓共黨的事,在警局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從來不提。這些話要是傳到共黨那兒,是會被他們大做文章的。你要是不想連累我,就和大家一樣裝聾作啞吧。”

“這種事,在警局不是第一次了。對嗎?”

趙誌勇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青天白日之下,我們都是無權無勢的小人物。有的事,糊塗點吧。”

顧耀東站在顧家客堂間,望著牆上掛著的畫框發呆。這是母親掛在這裏的,畫框裏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他和副局長的合影。看著照片,他想起趙誌勇的那個問題。“又能怎麽樣?”還能怎麽樣呢?也許是應該認真地想一想這個問題。

過了片刻,他把畫框摘下來,取出合影,揉成了一團。

黃浦江邊,夏繼成和沈青禾一邊走著,一邊低聲交談。隨著仲夏來臨,城市裏的空氣也逐漸變得熱濁起來,壓抑且昏沉。隻有在江邊時,這清爽的江風能讓人爽快地喘口氣。

自從大世界出事後,沈青禾一直在尋找合適的中轉點替代它,現在終於有了成果:“我看了路線。有一家三來澡堂,剛好在三條路交會的地方,很適合作為撤退的中轉點。後院有一個堆放煤球的倉庫,平時也停貨車,我們可以把卡車停在那兒。”

夏繼成:“以前和他們有生意往來嗎?”

“沒有。不過我打聽了,他們長期收購肥皂。我手上還有一批,把價格降低一點,他們肯定會要的。”

“好。這樣的話,用來撤退的四輛車都解決了。加油站有異常情況嗎?”

“沒有。我早晚都在曬台上看了,送油的車都是老時間來。”

“那一切按原計劃進行。明天把卡車開到澡堂倉庫,找個隱蔽的地方停好。讓司機這次務必小心。”夏繼成猶豫了一下,“另外……還有件事需要你多留意。”

他的神情說不清是嚴肅,還是憂慮,又像隱隱帶著一絲竊喜。這讓沈青禾有些糊塗了。

“怎麽了?”

“是顧耀東。”

沈青禾先是有些意外,而後惱火:“他又惹什麽麻煩了?”

“他查到陳憲民並沒有犯謀殺罪。他的反應讓我出乎意料。”

“覺得愧疚?”

“不僅如此。他很憤怒地跟我爭論了一番。”說這話的時候,夏繼成幾乎是笑眯眯的。

沈青禾驚訝:“一個剛進警局的新人,敢跟你這個處長吵架?”

夏繼成幹咳兩聲:“現在,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他生厭的人。”

沈青禾忽然忍不住笑了:“夏處長,你好像有點……沮喪。”

夏繼成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麽,有些感慨:“他讓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十年前的你,可比他還傻。”

兩人相視一笑,望向江麵。說話的人不能說真正想說的話,聽話的人在裝傻,沈青禾不知道這是不是也算一種默契。

夏繼成的車停在碼頭邊。上車前,沈青禾問道:“你讓我留意顧耀東,是怕他因為陳憲民的事衝動?”

“對。這小子有時候是個拚命三郎。我怕他會影響到營救陳憲民的計劃。”

“我會多留意的。另外,不要再拿他和十年前的夏繼成比較了。他和你不能相提並論。”說完,沈青禾轉身離開了。夏繼成站在車邊,默默望著她的背影。沈青禾走了一會兒,再回頭望去,夏繼成的車已經開遠了。

沈青禾剛一進顧家客堂間,就看見耀東母親端著剛洗好的衣服,盯著牆上的畫框看,大概因為老花眼,她遠遠近近地看了好半天,待到終於看清,差點一口氣厥過去:“這……這……撞鬼了!撞鬼了!”

沈青禾趕緊跑過去:“怎麽了顧太太?”

“我掛在這裏的照片,我們家耀東跟副局長的合照,成了……成了……”

沈青禾這才看清,畫框裏放的是一幅鬼畫桃符的兒童畫——一隻狗屁股特寫,地上拉了一團大便。

耀東母親已經氣到語無倫次:“誰幹的……這是誰幹的!”她衝著樓上喊,“顧悅西!是不是你把照片換成多多畫的狗屎了!”

沈青禾小聲說:“悅西姐好像沒回來。”

“對,對,我氣糊塗了……那是誰幹的!這麽缺德!顧邦才!是不是你發神經!”

顧邦才匆匆從樓上下來,過來看了,一拍大腿:“哎呀!哪個兔崽子幹的好事!我還沒來得及請老顧家的三姑六婆表嬸表舅來參觀呢!照片呢?誰把照片換成多多的畫了?”

顧耀東也從樓上下來了。耀東母親帶著哭腔:“耀東,家裏撞鬼了,快看看你最驕傲的照片變成什麽了!”

顧耀東走過來,瞄了一眼:“多多畫得不錯啊。”耀東母親簡直要捶胸頓足:“畫得再好也是屎!到底誰這麽缺德啊,把我們家耀東的光榮瞬間變成狗屎!”

沈青禾拚命憋著笑。顧耀東端起母親扔在地上的水盆:“我去曬衣服。”

夕陽西下,曬台上染著淡淡的金色。顧耀東就在這淡淡的金色裏曬著衣服。角落裏種著幾盆月見草,在這個月亮漸漸升起的時刻,這些植物便開始綻放碩大的黃色花朵。濃烈的花香,衣服上殘留的肥皂,以及掛在屋簷下的鹹肉,在曬台上混合成一股世俗而美好的人間香氣。但是顧耀東什麽都感覺不到,隻是懨懨地曬著衣服。

沈青禾難得地主動跟了上來。曬台上變成了兩個人。

“顧警官,心情不好?”

顧耀東沒搭理她。

沈青禾走到曬台邊,深吸了一口曬台上美好的香氣,遠遠望著加油站:“這裏風景真好。我喜歡在這兒看夕陽。讓人覺得很平靜,又充滿希望。心情不好的時候,應該多看看這樣的景色。”

顧耀東在沈青禾身後曬著衣服,木訥地看了一眼她口中的景色,然後說道:“給人希望的不應該是朝陽嗎?”沈青禾在心裏暗暗罵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今天發什麽神經,跑來曬台安慰他,簡直自討沒趣。

顧耀東反問她:“你今天心情不錯啊?”

“對,我今天心情很好。”

“又賺錢了?”

沈青禾說得很坦然:“差不多。有筆生意,很快就能做成了。”

“有時候倒是很羨慕你,有錢就開心。以前覺得自己的世界很簡單,現在發現你才是最簡單的。”

沈青禾回轉身,笑眯眯地看著他,“謝謝。顧警官,你看人眼光越來越準了。”她想了想,又說道,“等這筆買賣做成了,你也會很開心的。”說這話的時候,她是真誠的。

顧耀東:“我?跟我有什麽關係?”

“因為……我攢夠錢就打算搬出顧家,租個好一點的房子。你再也不用看我這副財迷心竅的嘴臉了。”

顧耀東看著沈青禾離開曬台,歎了口氣,繼續心事重重地曬衣服。

趙誌勇坐在刑二處,很是忐忑,顧耀東已經站在窗邊盯著遠處看守所的鐵門站了十多分鍾,好像著了魔。趙誌勇有些後悔那天帶顧耀東去看那扇鐵門了,更後悔跟他說了那番話。

夏繼成拎著烤雞進來,看見顧耀東站在窗邊,順著他的目光一望,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趙誌勇起身:“處長。”

“嗯。”

顧耀東回頭看到他,夏繼成清了清嗓子,剛要說話,顧耀東埋頭回了自己的座位。夏繼成隻得把話咽回去,悻悻地去了自己的位子。

顧耀東一動不動地坐著,耷拉著腦袋,一副心事很重的樣子。夏繼成瞄著他的背影,拿了張報紙,把烤雞分成好幾份包著,招呼趙誌勇過去:“我今天胃口不好,你們分著吃。每個人都分點。”

“是,謝謝處長。”

趙誌勇給每人辦公桌放了一份。

顧耀東推給他:“你吃吧。我不餓。”

趙誌勇小聲暗示道:“處長給的。”

於是顧耀東起立大聲說道:“謝謝處長。我不餓!”夏繼成剛要說話,木頭疙瘩已經轉身離開了二處。他隻能尷尬地喝了口茶。

這個季節的上海,一天能下好幾次雨。到了下班的時間,外麵又是大雨傾盆。一群警員堵在門口,沒傘的人到處尋找同伴,有傘的人變得很搶手。

趙誌勇:“耀東,你帶傘了嗎?”

顧耀東:“沒有。”

肖大頭從樓裏出來,“嘩啦”一下撐開傘。趙誌勇趕緊貼過去:“肖警官,我跟你一塊兒吧,反正走同一個方向。”肖大頭把傘一伸:“那你來。”趙誌勇趕緊接過來,替肖大頭撐著傘一起離開了。臨走時他回頭對顧耀東喊道:“你也去借把傘吧,先走了啊——”

門口的人陸續離開了。

夏繼成下樓,遠遠就看見隻剩顧耀東一個人站在樓外躲雨。他看了看手裏的雨傘,正好戶籍科孔科長也從樓上下來了。

夏繼成:“老孔,你帶傘了嗎?”

“就是沒有,正想著去門口看看能跟誰合打一把傘。”

“用我的吧。”

“那您呢?”

夏繼成把雨傘給了他:“還有事,現在走不了。再說我開了車。”

大樓門口,顧耀東已經跑進了雨裏。

一路上都是躲雨的人。他跑到一家咖啡館外的雨棚下喘氣,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歇了片刻,剛要繼續往前衝,一個男人“噔噔噔”地跑過來,也在這裏躲雨。顧耀東見來人竟是夏繼成,愣住了。

“處長?”

“你也沒帶傘?

“嗯……您今天沒開車嗎?”

“沒油了。”

“哦。”

二人有些尷尬。

夏繼成:“帶錢了嗎?”

“不多。”顧耀東掏出錢數了數。

夏繼成瞄了一眼:“夠了。跟我去個地方。”

“去哪兒?”

“讓你去你就去,這麽多廢話。”

“畢竟要花我的錢。”

這話聽著很有道理,夏繼成竟然無言以對。

沈青禾所說的三來澡堂,位於三條路交會的路口上,地理位置機動靈活。門口車來車往,撤退時混入其中有利於隱藏。這確實是個不錯的中轉點。

夏繼成領著東張西望的顧耀東進了澡堂:“淋了一身雨,泡個熱水澡。”

“幫您把錢交了我就回去。”

“一塊兒。”

顧耀東拘謹地瞥了他一眼:“您是長官……我們一塊兒不合適吧?

“現在想起來我是長官了。那就我說了算。”

顧耀東還在猶豫,夏繼成嚷嚷起來:“小裏小氣,又不是讓你白給。等發了薪水就還你!”

澡堂裏水霧氤氳。顧耀東泡在熱水池子裏,隻露了個腦袋出來。他偷瞄了一眼旁邊的夏繼成,他閉目養神,很是愜意。

“你的總結報告我看了,有法學院高才生的風範。”

“謝謝處長。”

“不過以後再提到‘白樺’,不要用‘傳奇’這個詞。”

“為什麽?”

“讀書的時候沒學過這是一個褒義詞嗎?”

“可他確實很傳奇。對我來說,這個詞很客觀,也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這會讓人誤會你在美化共黨。另外,警局不需要這種實事求是的報告。以後再寫,讓趙誌勇教教你。”

顧耀東不禁想起了趙誌勇的生存法則,他有些迷惘:“處長,其實我不是很想學趙警官的生存法則。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應不應該繼續當警察。”

夏繼成這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著他:“記得上一次我問這個問題,你是怎麽回答的嗎?”

“記得。您說警察局不適合我,讓我主動辭職。那個時候我不肯,是因為我始終相信這是一個匡扶正義的地方。隻要我再努力一點,再謹慎一點,就不會繼續犯錯。可是現在我沒這個信心了。”

“就因為陳憲民的事?”

“是,但也不僅僅是。我當警察馬上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裏我做的事情不是錯的,就是沒有意義的。我懷疑自己永遠做不了大家認為對的事情。”

夏繼成想了想:“喜歡逛街嗎?”

“我?”

“如果去商店買衣服,一件便宜的,一件貴的,你會選哪件?”

顧耀東完全不明白他要問什麽,但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便宜的吧。”

夏繼成:“看起來便宜的棉衣,其實偷偷比平時漲了價。而貴的西服反倒是已經降了價的。這個時候你選哪件?”

“這樣的話還是選西服更劃算。”

“可你發現西服降價是因為有瑕疵呢?”

“那還是棉衣吧。畢竟需要穿西服的都是正式場合,有瑕疵不合適。”

“棉衣雖然沒有瑕疵,但它偏偏是你最不喜歡的顏色,那你怎麽辦?”

顧耀東忍不住了:“處長,您到底想問我什麽?”

“你怎麽就不問問你自己,為什麽去商店買衣服?”

顧耀東被問得愣住了。

夏繼成:“雖然我說了很多條件,但最終買哪件,不是應該取決於你去商店的初衷嗎?為了禦寒就買棉衣,為了出席正式場合就買西服。你在商店裏站太久,已經忘記自己為什麽而來了。就好像有的人出門太久,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麽要上路。”

顧耀東似懂非懂,喃喃自語著:“我忘了自己的初心嗎?”

夏繼成起身披上浴袍,離開了水池:“時間差不多了。自己回去吧。”也不知顧耀東聽見了沒有,他一個人泡在水池裏,若有所思,一動不動,全然不知自己已經泡得滿臉通紅。

夏繼成悠閑踱步到澡堂休息室。幾個老年人躺在休息榻上,看報,修腳,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夏繼成在窗邊找了個位置坐下,小工端來茶水。“先生,搓背嗎?”

夏繼成:“不了。”

小工離開以後,夏繼成推開窗,從這裏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樓下堆煤球的倉庫。從大世界領回來的那輛卡車,這會兒就停在倉庫門口,一名警委行動隊同誌喬裝的司機正在卸貨。

十個箱子,全都搬進了倉庫。

司機關上了卡車後麵的擋板:“一共十箱肥皂,齊了。”

澡堂老板點了貨,又看了眼車上,隻剩了一堆給貨箱遮雨的舊棉被。

“你這貨送得還挺小心。”

“那是應該的。”司機遞了盒煙給他:“老板,跟您商量個事。我拉貨的許可證到期了,還沒來得及補辦。剛剛來的路上還遇見警察檢查,實在不敢再上路了。能不能讓我把車停在這兒幾天?”

“停多久?”

“就兩天。萬一被警察逮到,錢可不少罰,我這兩天的活兒就算白幹了。”

澡堂老板想了想,收起香煙:“行吧,反正這兒平時也空著。不過時間不能太長。”

“哎!我明天就去補辦證件。謝謝。”

老板鎖了倉庫門,回到澡堂裏。

司機把卡車停到空地上。舊棉被下,藏著那一箱在大世界差點被發現的衣服和證件。確認一切都辦妥當後,他離開了三來澡堂。

樓上休息室的窗戶也隨之關上了。

夏繼成在更衣室換好了衣服,無意間注意到旁邊的櫃子還關著門。他拉了拉,櫃門鎖著,也就是說櫃子的主人還沒有來換衣服。他蹲下一看,顧耀東的鞋子果然還放在那裏。一名小工正好進來,夏繼成趕緊問道:“夥計,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年輕人走了嗎?”對方一臉茫然,夏繼成馬上衝了出去。

顧耀東泡在熱水裏已經昏昏然,缺氧使得他臉紅到發紫,活像塊豬肝,眼神迷離,眼皮也漸漸耷拉下來。他在熱水裏慢慢下滑,慢慢下滑……就在水沒過顧耀東鼻子時,一雙手架著胳膊將他從水裏拎了起來。顧耀東已經軟成了一根麵條,癱在池邊地上。

一盆涼水潑上去。

“你瘋了?熱水裏泡這麽久!差點泡暈了你都不知道!”夏繼成朝他吼著。顧耀東仍然一臉遊離,似醒非醒。夏繼成的手“啪啪”拍在他豬肝一樣的臉上:“聽見我說話了嗎?”

顧耀東半天才清醒過來,憨笑著:“處長,我聽見了。您的話,這回我是真的聽進去了。”

夜晚的福安弄,家家戶戶都已經滅了燈。偶爾從遠處傳來狗吠聲,更顯安靜。任伯伯家的二喵趴在窗台上。

沈青禾披著外套,開了盞小台燈,坐在書桌前仔細完善她的行動地圖。

對麵房間裏,顧耀東也開了盞小台燈,他窩在被窩裏,從枕頭下拿出筆記本,裏麵夾著那張從畫框裏取出的他和齊副局長的合影。一個計劃在他心裏慢慢成形。

三更半夜,兩個人神神秘秘地躲在各自屋裏,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步一步將腦中的想法付諸圖紙……

警局發薪水的日子到了,刑一處和刑二處警員難得一見地在財務室一起排隊。

刑一處幾名警員湊在一起,數著各自信封裏的錢。其中一名警員問劉警官:“你拿了多少獎金?”

劉警官伸了兩根手指頭:“這個數。你呢?”

“跟你一樣。正好領了錢,去不去狗場賭兩把?聽說最近有隻狗,勝率特別高。”

“去不了。吃完午飯還得去給姓陳的送飯。”

在旁邊排隊的顧耀東聽者有心。

“還得送多久?”

劉警官滿肚子怨氣:“估計還得要兩天!”

肖大頭排到了窗口,財務員指了指登記冊:“簽字。”

他看了一眼:“沒有獎金嗎?”

“沒通知就是沒有。”

肖大頭悻悻地簽字,拿了錢。

刑二處警員一回辦公室就炸了鍋,整個二處,沒有一個人領到一分錢獎金。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隻有顧耀東沒吭聲。此時他是身在二處,心在一處。

李隊長織著毛圍巾,慢吞吞地說道:“別牢騷滿腹啦,在二處就是圖個清靜,省心。一處為什麽有獎金?他們抓了多少人?抓的什麽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肖大頭忽然想起來:“對啊!一處抓陳憲民,顧耀東也有功。他這個月總該有獎金吧?”顧耀東聚精會神望著對門一處,沒聽見。

肖大頭:“顧耀東?”

“嗯?”

“我問你這個月有獎金嗎?”

“沒有。”

顧耀東說得很輕,但卻像一塊石頭砸進水塘,立刻激起一片水花。

“這就說不過去了呀!顧耀東有功,憑什麽不給他獎金?”

“擺明了欺負二處的人嘛!”

“隊長,要不您幫他去財務室問問?”

李隊長放下毛線活,站了起來:“嗯。雖然錢是顧警官的,但是公道是我們二處的。作為隊長,我是得去討個說法……”話音未落,顧耀東已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好像大家的義憤填膺和他沒什麽關係。

走廊上是劉警官,他抱了隻箱子正要進刑一處,顧耀東跑過來要幫他拿箱子:“劉警官,我幫你。”

劉警官擠開他:“用不著。”

“我是新人,應該多做事。”

“鬆手,這是一處的東西,別人不讓碰!”

“那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您叫我。”

劉警官不耐煩了:“閑得慌?那你可以打掃衛生啊。我正嫌座位下麵一地花生殼沒人掃呢。”

“好,我馬上來。”

劉警官有些奇怪地瞟了他兩眼,抱著箱子進了刑一處。

刑二處的人站在門邊,五味雜陳地看著這一幕。

小喇叭看了看李隊長:“隊長,還去財務室嗎?”

李隊長幹咳兩聲,回去繼續織毛衣:“樂得清閑。”

顧耀東回了刑二處,脫了警服放到座位上,又挽起袖子和褲腿,一看就是準備去對門幹苦力的樣子。

趙誌勇湊過來:“處長交代你去幫忙?”

“沒有。”

肖大頭這次是真的冒火了:“那你去熱臉貼什麽冷屁股?”

顧耀東笑了笑:“反正也閑著,找點事情做。”

肖大頭看著他,也笑了,不過是冷笑:“看出來了,有人不想在二處待了。”

顧耀東沒說話,埋頭去了刑一處。他是個不善於解釋的人,更何況這次他也不打算解釋什麽。

劉警官一邊剝花生,一邊整理檔案,花生殼劈裏啪啦扔了一地。

楊奎將一份報告扔在他麵前:“你這結案報告寫的什麽東西,才這麽幾個字?”

劉警官趕緊站起來:“隊長,我實在湊不出來了呀。”

“至少得寫夠一頁紙吧?這種東西交上去,我也要連帶著挨罵。重寫!”說完楊奎離開了。劉警官嘟嘟囔囔坐下。

顧耀東拿著掃把走到劉警官麵前時,劉警官正在抓耳撓腮地湊字數。

“劉警官?”

劉警官一抬頭,有些意外:“還真來了?”

顧耀東看了看一地花生殼:“就是掃這裏嗎?”

劉警官用腳在地上點來點去:“這這這,還有這……幹脆都掃了吧!”顧耀東二話不說,拿著掃把就掃了起來。劉警官看了他一眼,繼續抓耳撓腮寫報告。

一處和二處的門都開著,顧耀東的一舉一動被大家看在眼裏。他大汗淋漓地拎著兩桶垃圾出來時,看見趙誌勇站在刑二處門口看著自己。

肖大頭在裏麵嚷嚷:“關門關門!看著惡心!”趙誌勇隻得關了門。顧耀東在那扇緊閉的門外站了片刻,默默離開了。

午飯時候,他習慣性地端著飯盒去刑二處那桌。趙誌勇身邊還有一個空位,趕緊朝他招手。顧耀東剛過來,肖大頭就一腳踩在空位上,很是厭棄地捂著鼻子:“一股什麽味呀,倒胃口。”

小喇叭:“人家剛剛倒了整個一處的垃圾,有點味道,正常。”

肖大頭:“不是垃圾味,是馬屁味。”

於胖子朝刑一處那桌抬了抬下巴:“顧警官,那邊,一處給你留著位子呢。”

顧耀東心裏不好受,隻說了句“謝謝”,也沒去一處那桌,隻在附近找了個空位坐下。他注意到劉警官正埋著頭大口吃飯,好像時間很緊。他麵前放著送餐盒,看樣子是要去給陳憲民送飯。

一名警員問劉警官:“結案報告寫得怎麽樣了?”

劉警官:“哪有時間寫,吃完飯還得去看守所跑腿送飯!煩透了!”

顧耀東吃著飯,心思全在刑一處那桌,唯恐聽漏了任何一句有用的話。然而在二處眼裏,他這完全是一副眼巴巴盼著高攀的樣子。二處的人沒什麽遠大誌向,也談不上有多強的信念。正義感、榮譽感,這些都有點,但又沒到可以為之拚命的程度。唯有一點,他們是講情分的人。

肖大頭把筷子往飯盒裏一戳:“白眼狼!虧得我們還去黃浦分局替他出頭,這麽快就忘了!”

小喇叭:“李隊長還想去財務室替他討獎金呢。我們當他是自己人,結果人家拿我們當跳板。”

夏繼成端著飯盒從後麵過來,肖大頭沒看見,還在義憤填膺:“哎,你們誰認識電影廠的人?介紹他去當演員好啦!太會演戲啦!”之前裝得天真老實,那是因為沒弄清狀況,其實心裏一直掂量著呢。現在一看一處立功機會多,錢多,二處是清水衙門,這不就原形畢露了?”李隊長踹了他一腳,肖大頭回頭看見夏繼成站在後麵,趕緊起身:“處長……”

夏繼成看了看這一桌人,什麽也沒說。

顧耀東心不在焉地吃著飯,眼睛一直瞄著刑一處那桌,忽然,夏繼成往他麵前一坐,擋個正著。

顧耀東:“處長……”

“為什麽總往一處跑?”

顧耀東有些支吾:“您說過新人要少說多做。二處事情不多,我就想過去幫幫忙。”

夏繼成看著他,一字一句:“勤快是好事,就是別用錯地方。”

“那天在澡堂,您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不會用錯的。”顧耀東看見劉警官拎上餐盒離開了,他趕緊扒完最後幾口飯,囫圇地說了一句,“處長,我先走了!”然後就匆匆跑出了食堂。

夏繼成一直看著他離開。他明白二處的人在憤怒什麽,也明白這傻小子在忙活些什麽,擔心當然是有,怕他橫衝直撞壞了計劃,但還有幾分好奇,好奇他會走到哪一步,好奇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也許,這份好奇心如此旺盛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上海的時間不多了,所以總是下意識地尋找著什麽。

劉警官拎著餐盒朝看守所大門走去,顧耀東從後麵追了上來。

“劉警官!”

對方很意外:“你怎麽在這兒?”

“我來看看,您還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的。”

“成天獻殷勤,你到底想幹什麽呀?”

顧耀東太緊張了,昨晚在被窩裏想好的“順水推舟”戰術,這會兒忘得一幹二淨。憋了半天隻能直接問道:“您是去給陳憲民送飯吧?”

“關你什麽事?”

“我要寫一份關於陳憲民的結案報告,但是我沒見過這個人,關於犯人的體貌特征描述不出來。所以想拜托您帶我進去看一眼。”他背書似的一口氣說完了。

“知道,殺人犯。”

“殺人犯是你想見就見的?”

“拜托您幫幫忙。這是我來警局的第一個案子,要是結案報告寫不好,處長會罵我的。”

劉警官有些不耐煩了:“你的結案報告寫得好不好,關我什麽事?我的結案報告還沒著落呢。”顧耀東還在想說辭,對方忽然想到了什麽:“哎,你是東吳大學的?”

顧耀東有點蒙:“啊。”

“帶你進去也可以,把我的結案報告也寫了。”

顧耀東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趕緊表態:“一會兒出來我馬上寫!謝謝劉警官!”他很高興地朝看守所鐵門走去,劉警官在後麵喊:“哎哎哎!”他一把將餐盒伸到顧耀東鼻子底下:“拎著!”

看守所鐵門緊鎖,門口有兩名持槍的警衛站崗。劉警官拍了半天門,遲遲不見有人響應。陽光火辣辣地照著,無處遮擋。顧耀東拎著餐盒戳在一旁,瞄著兩邊的警衛,有些做賊心虛。

又拍了好半天,一個老頭才來開了門。劉警官把通行證甩給他:“這麽慢,想熱死我們呀!”

老頭笑著:“耳朵不靈光啦。”一邊說,一邊拿出老花鏡檢查證件。

“天天都來還查什麽!”劉警官被太陽曬得煩躁,不停催促著。顧耀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本通行證上。老頭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頭打量著他。

老頭:“你的通行證呢?”

劉警官:“這是臨時來幫忙的新人。行了行了,熱死了,趕緊開門!”

老頭禁不住催促,開了門,劉警官不滿地瞪他一眼,大搖大擺進去了,顧耀東拎著餐盒跟在後麵,很禮貌地對老頭鞠了一躬:“謝謝。”

從鐵門進去後,是一個寬敞的院子,穿過院子是一排平房,那就是關押犯人的地方。

顧耀東跟在劉警官後麵,一直盯著他手裏的藍色通行證看。劉警官還在抱怨:“裝模作樣檢查半天,看得清嗎?”

顧耀東:“他眼睛不好了嗎?”

“早就老眼昏花了。”

顧耀東若有所思地回頭望向正在關鐵門的老頭:“要是以後您不想來送飯,可以把通行證給我,我來送。”

劉警官冷笑著瞥了他一眼:“我倒是想啊,你去問問楊隊長能不能同意?”顧耀東不吭聲了。

看守所是一排東西走向的平房,入口在中間。顧耀東進門之前,注意到右邊一排房子的第二間,有扇窗戶是衝著院子裏開的。

從入口進去後,是一條很短的南北豎向走廊,走廊右側是登記室,一扇大窗戶朝走廊開著,值班的警員可以清楚看到每一個進來的人,這是看守所的第二道關卡。往前走到頭是與走廊垂直的東西橫向通道,一東一西,兩邊都可以通行。劉警官敲門的時候,顧耀東已經記清楚了地形。

劉警官熟練地在登記簿上簽名:“跑腿的。”

顧耀東敬禮:“長官好!”

徐三從桌子下麵拿出酒瓶,一邊朝劉警官擠著眼睛:“行啊,都有小弟可以使喚了。”

劉警官很是得意:“新來的,湊合用用。”

徐三打開櫃子,裏麵一排一排掛滿了鑰匙。他選出其中一副,共兩把,遞給劉警官:“帶個小弟在後麵,派頭都不一樣了!我什麽時候才能混成你這樣啊?”

“慢慢熬吧。”

顧耀東眼睜睜看著劉警官從徐三手裏接過了鑰匙,拿在手裏晃著圈,他的目光也跟著鑰匙在晃圈。

徐三想了想,指著門邊的水桶和墩布小聲說道:“哎,能讓他幫我把走廊掃一掃不?正好我這兒帶了瓶好酒,我們可以喝兩杯。”

“這有什麽不能的?”劉警官轉頭對顧耀東吩咐,“一會兒順便把走廊掃了!”

顧耀東:“是!”

劉警官拿著鑰匙離開了登記室,顧耀東拎著餐盒趕緊跟上,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跑到門邊抄起墩布和水桶,朝徐三笑了笑:“我這就去!”說完追著劉警官出去了。

從登記室右邊的房間經過時,他注意到這間房門虛掩著,樣子也和其他的不同。從地理位置來看,這就是剛剛在院子裏看到的有扇窗戶朝院子開的房間。

通道彎彎曲曲,光線很暗,兩側都是牢房,每間牢房配備封閉鐵門,隻在門上方留有一扇很小的探視窗。顧耀東跟著劉警官走到通道盡頭,站在最後一間牢房外,看著劉警官用那副鑰匙中較小的一把打開了探視窗。聽著鑰匙轉動的聲音,他呼吸有些急促了。

探視窗“吱呀”一聲開了。

劉警官:“給他吧。”

顧耀東僵硬地站在原地,沒有反應。

“不是你要來看的嗎?怕什麽?”

顧耀東咽了下口水,埋頭走到探視窗外,雙手捧著餐盒從狹小的窗口伸進去。劉警官鄙視地白了他一眼,因為顧耀東這樣子太過謙恭了,簡直像是來賠罪的。

劉警官一聲吼:“陳憲民,吃飯!”

一陣哐哐當當的聲音傳來。顧耀東雙手捧著餐盒伸在半空中,埋頭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

哐當聲停止了。一雙手從他手裏接過了餐盒,一聲“謝謝”,溫和而有力。

“不……不客氣。”顧耀東的頭越埋越低,下巴都快要戳進胸口了。自始至終,他也沒敢抬頭看陳憲民一眼。

劉警官不耐煩地把他推開,一邊鎖探視窗,一邊說道:“跟犯人客氣什麽?行了,人也讓你看了。把地打掃幹淨。我去跟徐警官說點正事。”

劉警官回了登記室,顧耀東望了望已經鎖上的探視窗,一咬牙,一邊墩地一邊朝來時的方向走去。很快,他就到了登記室右邊的房間門口。隔壁登記室裏傳來劉警官和徐三說話的聲音,聽上去兩人喝酒正喝到興頭上。顧耀東試著推了推那扇虛掩的房門,門開了。屋裏光線昏暗,依稀可見屋裏堆滿勞保用品,應該是儲物間。朝院子的那麵牆上,果然有一扇換氣窗,插銷從裏麵插上了。顧耀東朝窗戶走去,剛走兩步,劉警官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怎麽在這兒?”

顧耀東嚇得趕緊轉回身:“想上洗手間,走錯了。”

“不知道問嗎?”

“我看你們正喝得高興,沒敢過來打擾。”

劉警官盯著他好半天,盯得顧耀東有些發怵了,劉警官忽然憋了個飽嗝出來:“地都墩完了?”

“完了。”顧耀東說得還算鎮定,劉警官沒看出什麽異常,又走進儲藏室四下打量一番,也沒見什麽異常,這才說道:“院子裏等我去。”

顧耀東應聲朝外麵走去。也許是意識到危險過去了,放鬆的一瞬間,他的汗水嘩地湧了出來,警服裏的襯衣被汗濕透貼在了身上。

劉警官關上儲物間門,回了隔壁登記室繼續喝酒。

徐三和他幹了一杯,小聲問道:“跑狗場最近有好注嗎?我也想賭一把。”

“聽說有幾隻狗都不錯,勝率很高,有興趣合夥買嗎?”

“行啊!明天你把資料都拿來看看,選一選。哎,你這個打雜的還真不錯。要不明天還帶上吧?”

“幹什麽?”

徐三擠眉弄眼:“我這兒還有好幾間房子等著收拾,有他幫忙幹活,我也好陪你多喝兩杯啊!”劉警官一邊琢磨著,一邊又和他幹了一杯。

顧耀東站在院子裏那扇換氣窗下,抬頭望著。窗戶很高,要想從這裏翻進去,需要一點準備。他蹲下去,用手丈量從地麵到窗戶的大概高度……

劉警官拎著餐盒出來時,顧耀東蹲在地上看螞蟻,看得津津有味。

“看什麽呢!”

“螞蟻!”顧耀東一臉幼稚地跑了過來。

劉警官瞄了他兩眼:“人我幫忙帶你看了,你的事就算辦完了。答應我的報告,你明天別忘了。”說完他把餐盒往顧耀東手裏一塞,吹著口哨朝大門走去。

顧耀東跟在後麵,琢磨了片刻,追上去說道:“劉警官!我剛才太緊張了,還是沒看清楚陳憲民的樣子。”

劉警官一聽急了:“什麽意思?想賴賬?”

“不是不是,報告我回去就寫!就是能不能麻煩您明天再帶我來一次?”

“還來?”

“明天保證看清楚,以後不會再麻煩您了。”

劉警官想起了徐三的話,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就最後一次,記著,你又欠我個人情。”

這天夜裏,顧家亂了套。顧悅西在屋裏翻箱倒櫃找了半天,似乎有東西不見了。她急急忙忙衝下樓,一邊喊著:“爸,你看見我的沙龍貴賓證了嗎?”

顧邦才正在客堂間看報:“什麽東西?”

“美發沙龍的貴賓證,一個藍色的小本子。多多爸爸公司發的,一年才這一本!”

“沒看見。”

顧悅西著急了:“我明明放抽屜裏了!我還打算明天去做頭發的,沒有這個人家根本不讓進!”

顧邦才被她吵得把老花鏡一摘:“我頭上就這麽幾根毛,要你那個東西幹什麽?”

“那媽和顧耀東呢?”

“你媽媽才舍不得去這種地方呢。顧耀東?他知道什麽是沙龍嗎?”

正說著話,多多拎著書包嚷嚷著從樓上跑下來:“媽!我的猴子呢?”

顧悅西:“什麽猴子?”

“麵人啊,我下午剛捏的!”

“不是在書包裏嗎?

多多把書包翻給她看:“看,沒有了!”

顧悅西:“爸!家裏進賊了!”

顧邦才被兩人吵得暈頭轉向,這時,耀東母親又大呼小叫地從樓上衝下來:“見鬼了!見鬼了!

顧邦才:“又怎麽了?”

耀東母親把手裏的一個小相框給他看:“你看看是不是見鬼了?”

相框裏是顧耀東一家人的合照,唯獨顧耀東的腦袋被摳去了,隻剩下身子和一個詭異的洞。一家人麵麵相覷。

顧耀東反鎖了房門,正聚精會神地趴在台燈下幹活。桌上放著一本藍殼證件,一張合照裏剪下來的大頭照,還有一隻猴子模樣的麵人。他小心翼翼用刀片把顧悅西的照片剔下來,把自己的大頭照貼了上去。一本藍殼證件就算製作完成了。和劉警官那本相比,同樣的大小,同樣的藍色,幾乎可以以假亂真。他很滿意地打開筆記本,劃掉了計劃列表裏的第一項。

第二天,顧耀東剛進刑二處就被趙誌勇拉到一旁的角落。

趙誌勇:“你到底在搞什麽?巴結一處也不能這麽露骨啊!”

顧耀東猶豫著沒開口。

趙誌勇少見地生氣了:“你這回真的傷大家的心了。”

刑二處的警員們各自忙著“正事”,織毛衣,算金價,吃東西,夏繼成坐在座位上看報,生活一如往常,好像誰都沒有被影響到什麽,也沒有誰關心顧耀東和趙誌勇在說什麽。

趙誌勇:“給大家認個錯,事情也就……”就在這時,劉警官到二處門口張望,咳了兩聲。顧耀東仿佛聽到召喚一般,匆匆說了句“我先走了”就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劉警官:“結案報告呢?”

顧耀東從兜裏拿出報告給他。劉警官看了看,很滿意地收起來:“嗯。還湊合。上過大學是不一樣。”說著又把送餐盒塞給顧耀東,“走吧。”

肖大頭:“下回也別咳了,拿個哨子一吹,跑得比狗還快!”

夏繼成笑而不語,端著茶杯走到窗邊。樓下院子裏,顧耀東跟著劉警官走遠了。

看守所守門的老頭又在慢吞吞地檢查劉警官的證件:“今天來這麽早啊?才十點四十。”顧耀東一聽,瞄了眼崗亭裏的掛鍾。

劉警官:“什麽十點四十,你再看看清楚。”

老頭湊近了看掛鍾:“哎喲,都十一點四十了,嗬嗬,眼神不靈光了。”顧耀東抱著飯盒戳在一旁,暗自竊喜。

劉警官領著顧耀東穿過院子:“這次把人看清楚,可沒下次了。”

“是……劉警官,反正我要進去,要不一會兒我替你送飯,你也可以歇會兒。”

“你去?”

“等他吃完我再把餐盒拿出來。我肯定能做好。”

劉警官不置可否。顧耀東跟在一旁偷偷瞄著他,一絲忐忑,一絲期待。

登記室桌上已經擺好了一瓶酒和下酒的花生。劉警官照例在簽字。顧耀東看著徐三拿出陳憲民牢房的鑰匙,又看著鑰匙從他手裏交到劉警官手裏,目光被死死黏在了上麵。

劉警官:“哎喲,今天帶的酒不錯啊!”顧耀東正要開口,那副鑰匙忽然伸到了他鼻子跟前。“顧耀東,你去。”劉警官拎著鑰匙晃了晃,顧耀東趕緊接過去。

“小的是探視窗,大的是門,隻許開窗,不許開門。”

“是!”

“送完飯,把隔壁兩間空牢房也收拾出來!”

“是!”

顧耀東拿上鑰匙,又從門邊拎了水桶和墩布,離開時還不忘很有禮貌地掩上了門。走在走廊上,他覺得自己好像踩著棉花,腳有些軟。

沿著走廊走了一段,拐了一個彎,顧耀東看後麵沒有動靜,從兜裏摸出麵人猴子。他太緊張了,手一抖麵人掉在了地上。他哆嗦著撿起來,用鑰匙按在上麵,按照他的計劃麵人上應該留下清晰的鑰匙模印,可用力太猛,隻留下了一個洞。他趕緊把麵人重新揉成一個團。就在這時,劉警官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顧耀東?”

顧耀東怔了怔,把麵人攥進手裏,回身麵對劉警官。

“你幹什麽呢?”

“我……”

劉警官瞪著他:“問你幹什麽呢!”

顧耀東麵如死灰,對方忽然一伸手,把送餐盒拎到他麵前:“餐盒都不拿,你送什麽飯呀?”

顧耀東趕緊接過餐盒:“對不起!光想著鑰匙,忘了。”

“辦點事情這麽馬虎!”劉警官嘟嘟囔囔地回去了。

顧耀東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仔細聽著對方的腳步聲走遠了,消失了,他才重新將攥在手心裏的麵人揉成一個團。這一次,他成功在上麵留下了鑰匙模印。

最後他又站在了那間不知該如何麵對的牢房外。沉默地站了片刻,顧耀東敲了敲門,然後用小鑰匙打開了探視窗。隨著哐當哐當的腳鐐聲,一個身影走過來。

顧耀東顫抖著手,把餐盒遞進狹小的窗口。一雙手接了進去。依然是那個溫和而有力的聲音:“謝謝。”

顧耀東想說點什麽,卻開不了口。

“你是新來的吧?”裏麵的人彎腰下來,似乎想通過探視窗看顧耀東。顧耀東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靠在牆邊躲著。他還是不敢麵對陳憲民。

片刻之後,腳鐐聲又響了起來,越來越遠。顧耀東鼓起勇氣挪步到探視窗外。在伸手去關探視窗的瞬間,他朝裏麵看了一眼。陳憲民穿著破舊的囚服,腰板挺直地坐在牆邊。雖然身陷囹圄,他卻是一身不卑不亢的風骨。

顧耀東的心隱隱震了一下。他緩緩地關上了探視窗。

兩分鍾後,他已經在儲物間,輕輕打開了儲物間換氣窗上的插銷,很堅定,甚至帶著點視死如歸的味道。

顧耀東打掃完徐三指定的兩間空牢房,一身髒兮兮地回了刑二處,夏繼成就站在門邊。刑二處除了他,沒有其他人。

“所有人都去例行巡查,你幹什麽去了?”

顧耀東剛想編個借口,夏繼成又接著說道:“渾身髒兮兮的,搞得跟剛從牢房裏放出來似的。”

“處長,我今天能請假早點回去嗎?”

“理由?”

顧耀東眼神躲閃:“我有點不舒服。”

“哦,那得趕緊去買藥。後天押送陳憲民,二處也參加,可別耽誤了。”

“不會的。”顧耀東心虛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跑到辦公桌前抓起挎包就跑了出去。

夏繼成望著他的背影,估算著什麽。

顧耀東一進房間就反鎖了房門,然後把挎包裏的東西一股腦倒在**,開始一一清點。藍色證件、剛剛在鎖店配好的鑰匙、五金店買的銼刀,還有安眠藥、小刀……每清點一樣,他就在筆記本的計劃列表上劃掉一樣。

顧邦才在客堂間看報,顧耀東下樓走過來。

“爸。”

顧邦才摘下老花鏡,看見顧耀東把一個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上:“我這個月的薪水。您和媽留著用。”

顧邦才嘿嘿笑了兩聲:“你第一次發薪水,自己買點東西去吧。”

“我也不缺什麽。”

耀東母親正好從灶披間出來,顧耀東幹脆把信封塞給她:“要不就給家裏改善夥食用吧。”

耀東母親倒是很高興:“行。那我明天去菜場,買點好肉。晚上給你燒紅燒肉。”

“我還不知道明天晚上能不能回來。”

“有任務呀?”

顧耀東支吾著:“應該是吧。不管我回不回來,你們吃飯都別對付。”

顧耀東看起來神色有點不對,勉強應付了兩聲,就轉身上樓去了:“我上去睡了。”

耀東父母覺得有點不對,互相看了一眼。

顧悅西坐在梳妝台前擦雪花膏,多多已經在**睡了。

顧耀東敲門進來:“姐?”

“嗯。”

“你最近經常回來嗎?”

顧悅西使勁揉著臉上的麵霜,從梳妝鏡裏瞪他:“嫌我總回娘家蹭飯呀?”

“不是。我最近……有點忙,萬一警局執行任務我幾天回不來,你多回來陪陪爸媽。”

顧悅西有些奇怪地回過頭來,顧耀東已經離開了。

沈青禾站在曬台邊。遠處,送油的車進了加油站。她看了一眼手表,轉身離開。剛要下樓,正好遇到顧耀東上來。兩人在狹窄的樓道口堵著,顧耀東並沒有讓路的意思。

“沈小姐,你那筆生意還順利嗎?”

“目前看來還不錯啊。”

顧耀東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她,是幾張租房廣告:“我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這幾間房子都還不錯,治安很好,租金也不貴。”

沈青禾接過來看了看,有些納悶:“謝謝,生意忙完了我就去看看。”

“這兩天萬一有人來家裏打聽我的事,你就說跟我不熟。”

沈青禾心裏有些狐疑,還想多問兩句,顧耀東已經下樓回了房間。她看著那幾張租房廣告,越發納悶了。

當天夜裏,耀東父母和顧悅西就圍在一起開起了緊急會議。桌子中間放著那個鼓囊囊的信封,令人不安。

顧悅西先開了口:“是有點不正常吧?無緣無故地跟我講這些話。”

顧邦才:“看他的樣子,領了薪水也不是很開心……有問題。”

沈青禾下樓,顧悅西趕緊小聲招呼她:“沈小姐!沈小姐!快過來!”她一邊把沈青禾拉過來,一邊說著:“你幫我們分析分析,耀東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怎麽了?”

顧悅西指了指樓上,壓低聲音說道:“剛剛他好像在跟我們交代後……”後半截她不知該怎麽說。

沈青禾:“後事?”

“差不多吧。他讓爸媽好好吃飯,讓我多回家陪陪他們。好端端的說這些,什麽意思?”

沈青禾一聽,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

顧悅西:“你也覺得不對吧?”

沈青禾勉強擠出笑容:“可能隻是要出去執行任務,也不用太擔心了。”

顧邦才忽然篤定地說道:“我知道了。”所有人看向他。“這小子,一定是得罪長官了,人家要開除他!”

顧悅西:“隻是丟了飯碗,也不用跟我們交代這些啊!”

顧邦才:“他哪裏受過挫折?再說男人都是要麵子的,他覺得自己在警局待不下去,甚至在上海也待不下去了!所以想離開這個地方!我看肯定是這樣!”

顧邦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要慌,這件事好解決。我看家裏好像還有一些上好的雞蛋。”

顧家人你一言我一語,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出主意,沈青禾沉默地坐在一旁,臉色有些凝重。

夜裏,大家都睡下了。沈青禾悄悄出了門,按照約定去了福安弄附近的一條小路。一輛黑色轎車就停在那裏等她。

夏繼成:“警局西邊有個院子,用來放囚車和貨車的,知道地方吧?”

沈青禾:“知道。”

夏繼成:“押送陳憲民的囚車就停在裏麵。明天晚上九點,你到院子外麵等我。帶上改油箱表的工具。”

“警衛怎麽處理?”

“這個你不用擔心了,他們每晚有雷打不動的牌局,我有辦法避開他們。”

“知道了。我正好也有事想找你!”

夏繼成從後視鏡看著她:“加油站有情況?”

“不是加油站,是顧耀東。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夏繼成並沒有想象中的驚訝,隻是淡淡地問道:“是不是跟家裏交代後事了?”

沈青禾很詫異:“你怎麽知道?”

“這傻小子心裏有個結,他是要自己去解開。”夏繼成說得很平靜,沈青禾看了他片刻,明白了過來:“什麽都不打算做嗎?”夏繼成沒有回答。傻小子在磕磕絆絆往前走,如果他後悔了回頭了,當然什麽都不需要做。如果不回頭呢?夏繼成笑了笑,想起十年前也有一個愣頭小子,磕磕絆絆,但是一往無前。

天一亮,顧耀東就背著挎包匆匆下樓。走到門口時,他詫異地看見鞋子已經擺好了,旁邊還放了一籃雞蛋。沈青禾也從樓上下來了,靜靜看著他。

顧耀東:“沈小姐,這籃雞蛋是……”

“顧先生、顧太太給你準備的,讓你拎到警局,送給長官。”

顧耀東一頭霧水:“為什麽要送長官雞蛋?”

“你不是因為得罪長官,怕在上海待不下去,所以昨天跟大家交代了一堆後事嗎?”

“後事?”他明白過來,尷尬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青禾裝傻:“那是什麽意思呀?”

顧耀東語塞了。沈青禾拎起雞蛋遞給他:“拿著吧,不然他們心裏一直不安。顧警官,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一家人都這麽關心你的事。你可不是無牽無掛的一個人。”

顧耀東心裏似乎被觸動了什麽,最後還是一咬牙,拎著雞蛋離開了。

刑二處裏氣氛有些古怪。夏繼成坐在辦公桌前,望著麵前一籃圓滾滾的雞蛋漲紅了臉,過了好半天他才憋出來一句:“以後,誰都不許再帶莫名其妙的東西來警局!”

四周發出陣陣悶笑。趙誌勇在一旁歎氣:“讓你給大家道個歉,誰讓你拎一筐雞蛋來!”顧耀東坐在座位上,麵紅耳赤。

夏繼成:“行。你們先去,菜隨便點,我晚點過來付錢。”

眾人來了精神:“謝謝處長!”

“明天參加押送,都提起精神來。”

小喇叭:“是押送陳憲民去提籃橋監獄?”

“對。”

肖大頭:“他們一處就夠了,我們去湊什麽熱鬧啊?”

“這是副局長對我們的特別照顧。二處已經夠邊緣化了,參加這種行動,對你們來說是好事,以後履曆表上也能多一筆。晚上吃飽喝足了,明天早上準時報到。”

大家都收拾東西往外走,隻有顧耀東還坐著。

夏繼成瞟著顧耀東。他正心不在焉地翻著檔案,寫寫畫畫。

“顧耀東,走的時候記得鎖門。”

“是。”

刑二處隻剩下顧耀東一個人。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挎包裏的那本藍殼證件如同一顆心髒突突悸動著。

楊奎走進一處處長辦公室,習慣性地鎖了門。

“處長,明天早上幾點出發?”

王科達似乎沒聽見他的問題,他正靠在椅子上,思考著什麽。過了片刻,他才開口說道:“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石立由在大昌客棧被人劫走,問題到底出在哪個環節?你分析過嗎?”

“想過,可能是共黨有眼線碰巧在客棧看見了吧。”

“我從來不相信巧合。”

“可是我們把人藏得這麽秘密,除非他們是千裏眼順風耳,否則怎麽可能知道?”

王科達臉色有些陰沉:“這件事在我心裏一直過不去,就像長了一個瘤,讓人越來越難受,越來越惶恐。因為在我看來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就是我們警局內部……出了問題。”

楊奎警惕起來:“您是說,內鬼?”

“當然了,我對你是完全信任的。但是這麽多天了,我實在找不到第二種解釋。”

楊奎想了想:“需要向副局長匯報嗎?”

“先不必。現在沒有證據,但卻是一個警示。它在提醒我,即使是在警局,大家都穿著同樣的製服,但誰的製服下麵藏了尾巴,沒有人知道。”

“明天就要押送姓陳的去監獄了,萬一您的懷疑是真的……”

王科達打斷了他:“這趟押送,我有些新的想法。”楊奎會意,湊到辦公桌前,王科達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天色漸晚。福州路口的第一盞路燈亮了,一盞接一盞,朝警察局所在的185號延伸去。

顧耀東一個人坐在沒有開燈的刑二處,空**,昏暗。從中午開始他就一直坐在這裏,喝了八杯水,翻了十本檔案,直到此刻窗外的路燈由遠及近亮了起來,他才背起挎包離開了二處。

站在看守所鐵門外,他掏出小藍本看了看。藍色外殼上寫著“麗雲沙龍貴賓證”,裏麵貼著他自己的照片。晃眼一看,這和劉警官手裏的證件非常相似。太陽已經下去了,月色還沒有亮起來。路燈很昏暗,這是一天中光線最暗的時候。這樣的光線,加上那個守門老人不靈光的視力,用這本美發沙龍貴賓證蒙混過關一定沒問題。

“有事嗎?”年輕警員問道。

顧耀東蒙了:“請問……平時那位老警官呢?”

“回家了。”

“怎麽回家了?”

“換班了,他當然是回家休息去了呀!”

顧耀東如同五雷轟頂。

年輕警員:“找他有事?”

“不是,我……我要進看守所……”

“哦。”年輕警員朝他一伸手:“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