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就在顧耀東燃起鬥誌的同時,楊奎也從窗戶看到了跳上卡車的夏繼成。那才是他要等的大魚,終於出現了。
楊奎無心戀戰,拎起顧耀東的頭狠狠砸在牆上,然後扔下他就往外衝。顧耀東一個反手擒抱死死箍住了他。
楊奎一個過肩摔將他摔在地上,剛想跑,顧耀東又一次頑強地撲上去,用反手擒抱箍住他,並且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扳倒在了地上。
夏繼成坐在卡車上,看著三輛警車駛進了貨運車行的院子,壓低了帽簷。
六名警員下了車,打著手電筒四處查看。
警員大喊:“隊長——楊隊長——”
窗外傳來警員的喊聲。
顧耀東搶先撿起被打落在地上的槍,指著楊奎:“別動。”
楊奎沒動:“行啊顧耀東,有兩下子了。夏繼成教你的?”
顧耀東一把抹掉鼻血:“處長教我的東西,太多了。”
楊奎啐了一口帶血的口水:“別一口一個處長了。他和沈青禾有問題。我甚至懷疑姓夏的就是白樺。”
“白樺”兩個字讓顧耀東微微一驚。
楊奎表麵跟顧耀東說著話,其實一直偷偷關注著院內的情況。他看見刑一處的人正在朝倉庫樓的方向靠近。
“我相信你是無辜的。就算幫他們做過什麽,頂多算被蒙蔽,被利用。你也別在這兒傻拚命了,跟我回去見王處長,我保證不追究你的責任。夠仗義了吧?”他一邊說話,一邊朝窗戶挪步過去。
顧耀東舉高了手槍:“站在那兒,別動。”
一名警員聽見有低沉的汽車怠速聲,循聲找去。很快,他找到了那輛卡車,駕駛座上似乎有人影。他揮手示意兩名同伴過來,然後舉著手電筒,小心翼翼靠了過去。手電筒的光太微弱,照不清楚裏麵的人,於是他們越靠越近……
忽然,卡車大燈“唰”地亮了,刺眼的光束射得警員們本能地遮住眼睛。
夏繼成空踩了一腳油門,發出轟鳴聲。
另外三名警員聽見動靜,也聚攏過來。
一名警員問道:“誰在車裏?……楊隊長,是你嗎?”
夏繼成猛地一腳油門,卡車徑直朝前衝去,六人趕緊散開。
“上車!都上車追!”六人一邊喊一邊各自上了警車。
夏繼成把油門踩到底,朝會場別墅的方向疾馳而去,三輛警車隨後追了出去,喇叭聲不斷響起。
顧耀東和楊奎都從窗戶裏往外瞄著,眼看著三輛警車追著一輛卡車衝出院子,楊奎有些沉不住氣了:“你知道白樺的分量吧?如果夏繼成真的是白樺,跟我一起把他揪出來,搞不好將來二處就是你的!這交易不吃虧啊!”
“不是每件事都能用來做交易的。”
“那你隻能被他拖下水。自己算算,值得嗎?”
“無所謂值不值得,反正我也算不清楚。我就是要幫他們。”
院子裏,一切恢複了平靜。沈青禾鎮定地擦線點火,啟動卡車,駛出了車行院子。她從另一條和夏繼成不同方向的路,朝鎮口方向開去。
顧耀東瞥見另一輛車也駛出了院子,如釋重負。
楊奎見兩條大魚都跑了,氣紅了眼:“開槍啊!你有膽子開槍嗎?”
顧耀東用槍指著他,一步步退到窗邊:“其實到現在我也沒學會用槍,我連保險栓在哪兒都不知道。但是這對我來說不重要。”說著,他打開窗戶把槍扔了出去,那麽心平氣和,仿佛這槍對他來說隻是一個戲弄楊奎的玩具。
楊奎怔了片刻,歇斯底裏地撲了上來。兩個人像摔跤選手一樣糾纏在地上,互相勒住了對方脖子……
王科達在房間裏坐立不安,楊奎還是下落不明,又一名警員慌慌張張進來報告說:“處長!有人不見了!”
“什麽意思?什麽人不見了?”
“我們剛剛查房,發現有幾間房子空了,民盟的聞少群,還有另外幾個……”
王科達一把推開他衝了出去。
別墅區裏所有能開的燈全都打開了,晃眼而喧囂。一群警員在高高低低的別墅間亂竄著,叫嚷著,像極了一群沒頭蒼蠅。
王科達接連踹開幾棟別墅的房門,屋裏都是空的。
劉警官匆匆跑過來:“處長,目前發現少了十二個人!還在接著清點!”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傳來警車喇叭聲和槍聲。
王科達一個激靈,掏出槍吼道:“把人全叫起來!跟我出去!”
警員住的幾棟樓外停了一排警車,警哨聲急促而尖銳地響著,趙誌勇一臉茫然地跟著其他人從樓裏匆匆跑出來,拉著身旁的人問道:“出什麽事了?”
“有人跑了!”
王科達喊道:“都上車!”
警員迅速上車,趙誌勇扒著車門還在回頭朝樓裏張望,顧耀東還沒有回來嗎?
車上警員不耐煩了:“你上不上車?”
“上!上!”趙誌勇趕緊跟了上去。
王科達的黑色轎車帶著警車車隊朝外麵衝去。
在那間沒有開燈的倉庫裏,顧耀東和楊奎死死勒著對方的脖子……顧耀東想了很多,他想福安弄,想爸媽和姐姐,想曬台上的鹹肉和二喵,他和沈青禾說過要在上海見;而處長,他還有很多話想跟處長說,很多很多以前沒說過的話。
慢慢地,楊奎暈了過去。顧耀東鬆開他,想從地上爬起來,然而終於也體力不支暈倒在了地上。
夏繼成的卡車呼嘯而過,三輛警車追在後麵,不斷按喇叭、開槍,肆意將小鎮的安寧擊得粉碎。夏繼成特意繞了一個圈,先從車行繞到了會場別墅附近,然後再朝他的目的地開去。他知道自己吸引警力越多,沈青禾帶著那一車二十五個人就越安全。
果然,在開到會場附近時,其中一輛警車拐去了別墅區,剛到門口就遇到王科達的車隊出來。
警員趕緊報告:“處長!有輛卡車從車行衝出來!我們已經鳴槍示警!對方還是沒有停車!往湖邊方向去了!”
王科達:“找到楊隊長了嗎?”
警員:“沒有!”
王科達:“帶路!追!”
車隊跟隨那輛警車疾馳而去。
夏繼成的卡車沿著樹叢中的小路疾馳。
湖就在前方不遠處了。
他從手套箱拿出扳手,卡在油門上,然後踢開車門縱身一跳,隱匿在了路旁的樹叢中。卡車繼續朝湖邊直衝而去。
跟在後麵的兩輛警車並沒有察覺到有人跳車,隻看見那輛卡車直直地衝進了湖裏,激起巨大的水浪。
王科達一行人趕到湖邊時,卡車正在漸漸下沉。
王科達:“車上的人呢?”
最先到這裏的一名警員說:“報告處長,沒看見。”
王科達:“下去幾個人,搜!”
幾名警員跳下湖,朝卡車遊去。
王科達在岸邊看著,思忖著,越想越覺得不對。他轉頭望向周圍的大群警員,除了固定站崗的警員,幾乎所有警力都傾巢而出,被一輛卡車帶到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湖邊。
王科達問身邊的警員:“你們整個會場都仔細搜了?”
警員:“所有別墅樓和禮堂、餐廳、倉庫都搜了。確實沒發現失蹤的人。”
王科達越發不踏實,想了想說:“你馬上開車回去,通知守門的警衛封鎖入口。如果楊隊長回來了,讓他在會場等。”
“是!”警員跳上一輛警車,往回開去。
車行至小路狹窄處時,路中間多了一塊石頭。他隻得停了車,下車將石頭搬開,然後繞車查看了一圈,不見有異常,這才回了駕駛座。
就在他下車搬石頭時,夏繼成已經鑽到了車底盤下掛著,警員絲毫沒發現。待車輛重新發動後,夏繼成無聲無息地從底盤爬上來,跳進了後車廂。
湖裏的幾名警員遊到了卡車旁,駕駛座是空的。
“處長,司機不見了!”
王科達:“把貨廂打開!”
幾名警員泡在水裏,使勁拽門。
“打不開!鎖住了!”
王科達惱羞成怒地掏出槍:“都讓開!”他發泄般地連開幾槍,打爛了鎖。
貨廂門打開了,裏麵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繼成之所以選擇這片湖,是因為從湖邊返回會場別墅,必定會經過貨運車行。
那輛被派回去的警車,一刻不停地從車行外開了過去。過了片刻,當車燈光亮徹底消失在遠處,周圍一切恢複寂靜時,夏繼成從暗處走了出來。他站在那塊被路燈照亮的寫著“車”字的黃色廣告牌下,冷冷地望向倉庫所在的二層樓房。
漆黑的房間裏,楊奎漸漸睜開了眼睛。一陣猛烈地咳嗽,他緩過氣來了。
這時他看到了倒在一旁的顧耀東。
槍已經被扔掉了。楊奎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從堆貨箱的地方找了隻扳手。就在他舉著扳手要朝顧耀東的腦袋砸下去時,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他回頭望去,隻見夏繼成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
“楊隊長,我說過誰也不能動顧耀東吧?”
楊奎木然地看著一個陌生的夏繼成,知道一切都完了。
沈青禾從車行離開後,一路很順利地下了山。按照夏繼成交代的路線,她將卡車開到了那條小路的盡頭,前麵沒路了。一名農夫打扮的中年男人挑著柴從林子裏出來,沈青禾打量他幾眼,又看了看周圍情況,下了車。
男人:“姑娘,前麵沒路了。開車過不了。”
沈青禾:“請問,從這兒走路能到河邊嗎?我有一批貨,想從水路運走。”
男人:“這麽晚,怕是沒有船了啊。”
沈青禾:“湖州一位葉先生跟我訂了五條船的貨,今晚必須送走。”
男人心中明了,上前來主動同她握了手:“船已經在河邊等了,後麵的事交給我們吧。”
林子裏又出來幾名拿槍的遊擊隊同誌,他們領著文人從山路朝下麵的小河走去,沈青禾同邵白塵握手告別:“邵先生,我隻能送你們到這兒了。這些是湖州遊擊隊的同誌,他們會負責送你們到安全的地方。”
邵白塵:“蔚小姐,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沈青禾笑了:“一路順利。”
寂靜的河邊,一行人上了停靠在岸邊的五艘小船。船槳在岸邊用力一撐,小船便被推向了河心,沿著小河順流而下,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嗡嗚——嗡嗚——”顧耀東耳邊響著自行車輪空轉的聲音,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可能在做夢。他慢慢睜開眼,眼前是模糊的樓梯,模糊的地麵,一個模糊的後腦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清醒過來,看見自己坐在車行的院子裏,麵前那個後腦勺是夏繼成,他正蹲在一旁安靜地修著自行車。
夏繼成回頭看了他一眼:“醒了?”
顧耀東猛地回過神來,慌忙四處張望。
“你找楊奎?”
“他知道你們……是那種人了!”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但依舊能聽出滿肚子的焦灼。
夏繼成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哦,知道就知道了吧。”
“他會告訴王處長的!他說這次一定要把白樺揪出來!”
“他不會。”
“他會!”
“不會。”
“他肯定會的!”顧耀東急了,忘了自己應該壓低聲音說話。
夏繼成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相信我。他不會了。”
顧耀東也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麽。楊奎不是不會告密,而是不能了。
“沈青禾怎麽樣?”顧耀東忽然又想起沈青禾來。
“她很好。”
“邵先生呢?”
夏繼成不禁笑了:“也很好。所有人都很好。一切都過去了。”他知道,如果不這麽說,他會一直問下去,這小子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顧耀東鬆了口氣,起身蹲到夏繼成身旁,看著他修自行車。
過了片刻,他很小聲地問:“處長,你真的是白樺?”
“一棵樹?”
顧耀東笑了:“嗯。”
夏繼成:“也許,在這個警察局裏,我確實就是一棵樹吧。”
顧耀東:“一半紮根黑暗,一半迎接光明。根紮得越深,看到越多黑暗和腐爛,就會長得越高,越努力爭取陽光。”
夏繼成也笑了:“臭小子,你不應該當警察,你應該去當詩人。”
“謝謝處長!”
夏繼成打量他兩眼,前兩天因為那通電話被楊奎打的舊傷還未愈,今天又添了新傷,這會兒臉上紅的紫的青的,五顏六色:“你這臉上新傷舊傷堆在一塊兒,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來。回去……”
顧耀東:“別對任何人提起來過車行。”
“你也不是看起來那麽傻啊!”
“您也不是看起來的隻喜歡吃雞腿打麻將啊。”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車修好了。夏繼成站了起來,看著顧耀東還蹲在地上一臉傻笑,驀然想起那一年他初來警局報到時,像隻流浪貓一樣被人領進刑二處的樣子。那時把這隻沒人要的貓撿進二處,是他做得最正確的選擇。
他蹲下去,然後抱了抱他:“顧耀東,謝謝。”
顧耀東被抱著,有點蒙也有點靦腆。他也想抱抱夏繼成,可又覺得不好意思,兩隻手在空中懸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最後隻敢用手指尖戳了戳處長的肩膀。
“處長……我有點不習慣這樣。”
夏繼成放開他,幹咳兩聲:“嗯,其實我也不習慣。”他起身拍了拍自行車凳子,“行了,上車!”
夜晚的莫幹山小鎮已經恢複了平靜。夏繼成蹬著自行車,載著顧耀東從夜晚無人的街上晃過。自行車嗖嗖衝著,夜風涼涼吹著,顧耀東頂著一張滿是傷痕的臉,心底是滿滿的興奮和踏實。在這個陌生的山間小鎮,在這個看似平凡的夜,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起點。
王科達的大隊人馬已經回來了,他們在樓外空地集合,個個灰頭土臉。
王科達:“楊隊長還沒消息?”
劉警官:“已經派人出去找了。”
一名警員跑過來:“處長,剛剛問了關卡,他們今晚沒有放行任何人和車,也沒有看見可疑人員在周圍出現。”
王科達怒火中燒地罵道:“在這兒住了四天,天天哄著伺候著,現在吃飽喝足,嘴一抹,說消失就消失!當我們是老媽子嗎?”
這時,又有兩名警員從樓裏出來,一人抱了幾個枕頭。
“處長!我們被騙了,失蹤的是二十五個人,不是十二個。”
“其他人都在被子裏塞了枕頭,所以我們發現晚了……”
王科達立刻變了臉色,二十五人,不多不少,那就不是巧合了!
隊伍裏,一名警員小聲問趙誌勇:“顧耀東呢?怎麽不來集合?”
王科達一聽,扒開人群幾步跨到趙誌勇麵前:“顧耀東在哪兒?”
趙誌勇支吾:“我……我不知道啊。”
一名警員小聲說:“會不會在夏處長那兒?”
另一人小聲說:“這麽大動靜,怎麽也不見夏處長出來呢?”
警員們竊竊私語起來。
王科達也起了疑心,目光陰鷙地朝夏繼成所住的那棟別墅樓走去。
大門沒有鎖,王科達輕輕一推便開了。屋裏光線昏暗,不像有人的樣子。他沿著昏暗的樓道快步朝二樓的臥室走去。到了門口,他直接就去拉門把手,這時門忽然開了,開門的正是顧耀東。
“王處長!”顧耀東似乎被嚇了一跳。隻見他挽著袖子,拎著熱水壺,一臉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後,“我正要去打開水,您找夏處長嗎?”
這時,夏繼成穿著睡衣,一邊披外套一邊睡眼惺忪地出來了:“王處長,外麵怎麽這麽吵啊?”
“出事了。”說話時,王科達快速掃了一遍屋裏,夏繼成的床一看便是在睡覺,另外沙發上放著枕頭和被子,還有顧耀東的警帽。
夏繼成很茫然:“怎麽了?”
“你們什麽都沒聽說嗎?”
“我吃了你給的頭疼藥就睡了。沒人來通知我出事了啊!顧耀東,有人來過嗎?”
顧耀東很篤定:“沒有。我就睡在沙發上,沒聽見敲門。”
王科達半信半疑:“哦,剛剛有行動,所有人都參加了,就顧警官缺席,我還以為你出去了。”
顧耀東有些不好意思:“處長晚上喝多了,人不舒服,我其實聽見大家集合出去了……”
夏繼成:“是我讓他留下來的。反正他去了也沒什麽用,搞不好還添亂,不如在這兒端茶送水。到底怎麽了?”
“名單上的人……全跑了。”說完,王科達便仔細看著二人的反應。
夏繼成很詫異:“跑了?那麽多人,怎麽跑?”
“是啊。怎麽跑?我也想不明白怎麽就跑了!”
王科達又看向顧耀東,顧耀東杵在一旁,一臉聽不懂的樣子:“處長,要不我還是去打點熱水?屋裏沒水喝了。”
就在這時,劉警官慌慌張張跑來:“處長!出大事了!”
王科達煩躁地:“人都跑了還能出什麽事?”
“楊隊長找到了。”
“讓他趕緊過來!”
劉警官沉默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人在樹林裏,已經死了。”
顧耀東偷偷看了一眼夏繼成,從他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
屍體是在後山一片樹林裏發現的。楊奎的警車停在林間,完好無損。他趴在方向盤上,身上沒有一點血跡,車上也很幹淨。
當王科達的手電筒從楊奎臉上晃過時,那張麵孔讓顧耀東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
夏繼成“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警帽,遮住了他的眼睛:“你是警察,怎麽嚇成這樣!”
顧耀東扶起帽子,仍然埋著頭:“報告,我,我第一次看見屍體……”
趙誌勇也跟著來了,看見屍體他也害怕,但是除了害怕,他還有些心事重重。
劉警官檢查了屍體:“脖子被擰斷了。沒有槍傷刀傷。”他又伸手去摸楊奎腰間的槍套,顧耀東心裏猛地一緊,想起槍被自己從二樓倉庫扔進院子裏了,正想著在被人發現之前他得再去一趟,把槍扔掉,劉警官從槍套裏抽出了手槍:“他的配槍還在。”
顧耀東頓時對夏繼成的嚴謹五體投地。
王科達咬牙切齒:“楊奎跟了我四年,他什麽身手我太清楚了。現在一個傷口都沒有就被人弄死,這他媽到底什麽人幹的?”
劉警官:“估計是撞見轉移那幫文人的共黨了。”
王科達忽然想起什麽,他一把推開劉警官,伸手去掏楊奎左胸的口袋,是空的。他又將所有口袋掏了個底朝天,全都是空的。王科達氣哆嗦了。
夏繼成裝傻:“怎麽了?”
“名單,那張二十五人的名單,一直在他身上。現在沒了!”
“會不會放在別處了?”
“不可能,行動之前所有重要材料隨身帶,這是他的習慣。”
夏繼成一臉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多不少,剛好丟了這二十五個人。”
王科達想了想,對劉警官說道:“把車行經理控製起來。楊奎最後去的地方是車行,我要親自去看看。”
趙誌勇偷偷看著顧耀東,而顧耀東則有些不安地看向了夏繼成。
貨運車行院子裏,刑一處警員拿著手電筒四處搜查。另一邊,夏繼成帶著顧耀東和趙誌勇也裝模作樣地四處摸摸看看。
趙誌勇趁夏繼成不注意,拉住顧耀東,小聲問道:“你晚上一直在處長房間?”
顧耀東支吾著:“嗯。”
“沒去過其他地方?”
顧耀東避開了趙誌勇的眼神:“沒有。”
他騎自行車跟著顧耀東離開會場,親眼看他朝這個門口亮著黃牌子的車行來了。他不再說什麽,隻是心底深深地失望了,帶著一絲刺痛。在某些時候,隱瞞也是一種背叛。
院子另一側,王科達帶人上了二樓,顯然是朝著沈青禾的倉庫去的。
夏繼成瞄著對方的行動,問道:“有什麽發現嗎?”
趙誌勇看著顧耀東:“沒有。”
顧耀東心思都在王科達身上,他有些緊張:“處長,他們去倉庫了!”
趙誌勇:“你緊張什麽?”
夏繼成看了眼趙誌勇,搭住顧耀東的肩膀:“走吧,上去學習學習人家是怎麽破案的。”
他暗暗拽著顧耀東走開了,顧耀東小聲說:“我跟楊奎在房間裏打得亂七八糟,一眼就能看出來!”
夏繼成低聲道:“鎮定點。”
趙誌勇在後麵望著他們親密的背影,越發不是滋味。
王科達一進倉庫就皺緊了眉頭,這顯然不是他預料中的樣子。
夏繼成搭著顧耀東的肩膀隨後也到了,顧耀東進來一看,目瞪口呆。房間裏整潔、幹淨,一切恢複如初,絲毫沒有打鬥過的痕跡。他詫異地望向夏繼成。
夏繼成倒是一臉迷茫:“楊隊長又來查我的貨了?”
這問題讓王科達很難堪:“他懷疑過沈青禾是共黨。我以為他會再來這間庫房。不過看這情形是沒來過了。”他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沈小姐的事,楊奎可能誤會了。老夏,別見怪啊,我們被人耍了,共黨是在有計劃、有預謀地愚弄我們。”
這時,劉警官跑進來報告:“處長,經理已經被我們控製了。但他說,他收到戒嚴令後就離開車行回家了。有鄰居作證,我覺得他應該沒嫌疑。”
王科達本來就憋著氣,一股無名火登時就躥了上來。他直接扇了劉警官一個耳光吼道:“你覺得?都他媽沒嫌疑,楊奎是自己死的嗎?接著查!”
劉警官挨了打,不敢吭聲。其他警員也都小心翼翼地不說話了。
夏繼成趕緊當和事佬:“楊隊長殉職,知道你心裏不好過。節哀吧。事情總會查清楚的。”
王科達發泄了怒氣,隻剩下心灰意冷:“希望渺茫啊。再說二十五個人已經沒了,查出來也無濟於事。這回,我王科達是徹底敗走麥城了。”
離開莫幹山的那天,陽光明媚。轎車行駛在綠意盎然的山路間,有涼風習習,有鬆竹清香。夏繼成開著車,顧耀東和趙誌勇坐在後麵,記者傑克坐在副駕駛座,興致勃勃地拍著照。
顧耀東一直眼帶笑意地盯著夏繼成的後腦勺。夏繼成一臉狐疑地轉頭望去,隻見顧耀東和趙誌勇各自望著窗外,並沒有人看他。他隻得摸著仿佛被目光灼痛了的後腦勺,納悶地轉了回去。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一年前了,那時候他帶著一幫刑二處警員到黃浦分局給顧耀東討回證件,回去的路上也是這樣。想到這裏,他眼裏不禁又有了笑意。
顧耀東望向窗外,陽光剛好照在他臉上,亮堂堂的。出發前處長曾說,莫幹山山清水秀,是個好地方。他說得沒錯,這真的是個很好的地方。
趙誌勇也望著窗外,一路上都沒有說話。他忽然很後悔來莫幹山,後悔到了憎惡這個地方。
傍晚,正是福安弄炊煙嫋嫋的時候。有人在水門汀池子淘米,有人坐在門口整理剛收的曬青菜,幾個小孩子在弄口歡喜地買桂花糕,楊一學騎著自行車載著女兒福朵回來。任伯伯家的二喵又趴在窗台上打盹了,一隻手忽然在它頭上飛快地摸了幾下,它懶懶地睜眼,隻見顧耀東拎著行李飛奔而過,神采飛揚。
顧耀東剛跑到家門口,正在門口玩水的多多就大喊著衝進屋裏:“舅舅回來了——舅舅回來了——”
父母驚喜萬分地從灶披間跑了出來,母親手裏的菜筐還沒來得及放下,父親拿著鍋鏟,脖子上搭著毛巾滿頭大汗。
耀東母親:“回來了回來了,可算回來了!”
顧邦才抹一把汗,嘴硬著:“哎呀,他就是去個莫幹山,坐坐車大半天就到的地方。”
顧悅西從樓上衝下來,手裏還拿著小說:“謝天謝地!媽一天問十遍你什麽時候回來,再不回來這娘家簡直要住不下去了!”
多多給顧耀東拎來拖鞋:“舅舅,給你拖鞋!”
顧耀東笑著把警帽扣在他頭上:“謝謝!”
耀東母親注意到他臉上的瘀青:“臉上怎麽了?”
“我最近不是在學擒拿格鬥嘛,在莫幹山也每天都練,撞的。”
“不是被人打的就好。”
顧悅西擠著眼睛:“他是丁小姐欽點去當私人警衛的,誰敢打他。”
多多:“舅舅,給我買糖了嗎?”
顧耀東從兜裏摸了一個小紙袋給他:“桂花糕。”
顧耀東收著行李,偷偷看了眼母親:“媽,沈小姐回來了嗎?”
“沒有啊。”
顧悅西湊過來,在行李包裏翻著:“別一回來就打聽沈小姐。我的禮物呢?”
“什麽禮物?”
“你都知道給多多買桂花糕,去莫幹山不要給姐姐帶禮物的呀?”
顧耀東趕緊從多多手裏拿了一塊桂花糕過來:“正好在弄堂口碰見有人賣桂花糕,就買了一袋。你也要吃麽?”
顧悅西氣得直叫喚:“我是你姐,當我小屁孩呢!又不是不知道我沒去過莫幹山,隨便給我帶個什麽都好!”
“上海什麽都有啊。”顧耀東一臉茫然,像他這樣的人很難理解,同樣的東西從千裏迢迢之外帶回來和在家門口買有什麽不一樣的。
“這能一樣嗎?”顧悅西背對著門繼續叫喚,顧耀東忽然瞥見沈青禾拎著行李從門口進來了,“真是木頭,怪不得人家沈小姐看不上你……”
“啪”的一下,顧耀東把桂花糕糊在了她嘴上,沈青禾紅著臉隻能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她笑著說:“幾天不見了,顧警官。”
顧耀東也笑著說:“是啊幾天不見。”
不過一天沒見,他望著沈青禾,覺得仿佛已經隔了很長很長的日子。
而沈青禾望著他,隻覺得莫名地熟悉,仿佛他們之間認識,也已經有了很長很長的日子。
顧家好多天沒這麽熱鬧了。顧邦才難得主廚,一邊嚷嚷著“夠了夠了”,一邊又加了兩個菜,耀東母親煮飯時也沒往大米裏摻紅薯。到了開飯的時候,桌上滿滿擺了六盤菜,一鍋雪白晶瑩的大米飯,簡直就像過節。再沒有比一家人吃團圓飯更開心的事情了。
沈青禾帶了一堆禮物回來,正在挨個分發。
“平時看顧先生愛喝龍井,這回除了龍井我還帶了些莫幹山當地的黃芽,您嚐嚐。”
顧邦才笑嗬嗬接過茶葉盒子:“沈小姐有心啦。”
“這是湖州城裏買的折扇,一家老字號的,竹子用料蠻好,圖案也精致。我看著不錯,給顧太太買了兩把。”
耀東母親:“一把就夠了,還買兩把。”
沈青禾笑著:“萬一麻將桌上哪個太太看上了,也好順手送人家一把呀。”
耀東母親滿心歡喜地把弄著扇子:“哎呀,看看,畫的還是我喜歡的洋水仙。”
“我看家裏養了兩盆,就猜您應該是喜歡。”
“你這囡囡,辦事情也太周到了。”
沈青禾給了顧悅西一個牛皮紙包:“這是給多多的鞋子。”然後又給了她一個鐵盒:“上回聽你說身子沒力氣。這趟去湖州,正好遇見義烏有商人拉了一批紅糖來賣,還是最好的‘義烏青’,我就給你帶了些。”
顧悅西:“哎呀,這可是補身子的好東西!鞋子也太及時啦,小孩費鞋子,這下今年都夠穿了!謝謝了呀!”說完,她轉頭就拿著兩樣禮物在顧耀東麵前晃:“看看,人家沈小姐出門做生意,給我們每個人都帶了禮物,你倒好,連根草都沒帶回來!”
顧耀東傻笑著不說話。
耀東母親:“這趟一個人跑湖州做生意,怪辛苦吧?”
沈青禾:“累是累點,不過現在這世道,要想賺點錢哪有不辛苦的。”
顧悅西:“人都瘦了。不像顧耀東,一趟莫幹山回來精神抖擻,哪像去執行任務的呀!我看你頂多也就是跟著丁小姐去遊山玩水,吃吃喝喝。”
耀東母親偷偷給了她一下:“說弟弟,你回娘家也不見帶顆米回來!”
顧悅西扒了一口白米飯,嚷嚷著:“大米都六千多塊一斤啦!媽,我走的時候給我裝二兩米帶走啊!”
耀東母親一聽就犯愁:“二兩?哎喲顧邦才,你這個女兒愁死我了,都要三十歲的人了,還是不知道怎麽過日子。她還以為二兩米能吃多久呢!一會兒給她裝兩斤帶走吧!”
“還是娘家好。”說話間顧悅西已經吃掉了一碗白米飯,笑嘻嘻地添了第二碗。
多多拿筷子敲著碗:“外公我要吃肉!吃肉!”
顧邦才一臉得意地起身去了灶披間:“端肉端肉!今晚外公掌勺,嚐嚐外公的紅燒肉!”
顧耀東端著飯碗,看著大家嘰嘰喳喳,一臉傻笑。離開短短幾日,他覺得福安弄熟悉瑣碎的生活恍如隔世,也更覺得彌足珍貴。
顧悅西:“你傻笑什麽?”
顧耀東:“幾天沒回來,聽見你們說話特別親切。”
顧悅西嫌棄地看他:“怪裏怪氣,肉麻死了。”
顧邦才從灶披間探了半個身子出來:“話說莫幹山就在湖州,離得那麽近,你和沈小姐沒遇見?”
顧耀東和沈青禾看著對方,猛然之間,兩人同時想起了那晚倉庫裏的一幕。
顧耀東匆匆起身去灶披間:“爸——!我來幫你端肉!”
沈青禾匆匆起身去倒水:“我去喝口水。”
剩下眾人一頭霧水。
顧邦才嘀咕:“我說錯話了嗎?莫幹山是在湖州呀。”
耀東母親:“哎喲顧邦才,就你閑話最多。你的紅燒肉到底好了沒有呀?”
顧耀東端著紅燒肉過來:“來了來了。”
耀東母親:“沈小姐也來呀,吃飯了吃飯了!”
沈青禾也紅著臉過來了。
桌上六個菜變成了七個菜。一家人終於落座,開始熱熱鬧鬧吃飯。
晚飯後,照舊是天井裏的骨牌活動。顧耀東回房間換了身衣服,從屋裏出來時,他看見對麵亭子間開著門,屋子中間放著行李包,於是一臉幸福地笑了。
夜晚月光正好,天井裏的幾盆花草散發著恬靜的香氣。這都是些普通品種,要麽是顧邦才從花鳥市場淘回來的減價貨,要麽是別家不想要了,或者養得半死不活了,白送的。沒想到這群歪瓜裂棗進了顧家,竟然就挨個蓬勃水靈起來。仿佛這方天地有種魔力,生活在這裏的不管是花是草還是人,都極容易生根發芽並且踏踏實實地生長。
耀東父母、顧悅西和沈青禾在天井裏玩著骨牌,笑鬧聲不斷。
顧耀東在客堂間給大家切西瓜,多多跑過來喊著要跟他玩捉迷藏。
顧耀東:“那你去藏,我來找。”
多多:“你數十下再來!”說著便跑開了。
“六,五,四……”他一邊數數,一邊進了灶披間,走到角落一個櫃子前。
‘三,二,一。”他打開櫃門,多多正蹲在櫃子裏。
顧耀東:“找到了!”
多多憤憤地跑到顧悅西身邊:“媽!舅舅耍賴偷看!不然怎麽我藏櫃子裏他都能找著?”
顧悅西:“傻小子,你舅舅小時候一遇到傷心事就往那個櫃子裏藏,你藏在那裏麵不是自投羅網嗎!”
耀東母親:“每次還是你媽媽從櫃子裏把他拎出來的。”
一家人七嘴八舌回憶著顧耀東小時候的糗事,顧耀東尷尬地看向沈青禾,沈青禾也剛好看著他,在莫幹山發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顧悅西回頭一看,察覺出二人之間氣氛有些微妙。
夜裏,家人都睡了。顧耀東沒有開燈,躡手躡腳下樓去了灶披間。剛一進去,就看見一個人影趴在櫃子前翻找東西。他嚇得本能地往後一退。對方回過頭來,原來是沈青禾。
顧耀東幹咳兩聲:“大晚上的,怎麽不開燈呀。”
沈青禾:“怕影響大家睡覺。我來拿藥酒,你又來幹什麽?”
顧耀東指了指她手裏的藥瓶子:“跟你一樣。”
福安弄的居民大多已經睡下了,隻有些許年輕人還亮著橘色小台燈,在書桌前看書寫字。顧耀東和沈青禾站在曬台邊,一切都還是那麽熟悉。
沈青禾把藥酒瓶放到了他麵前:“比起你算不得什麽。”
“要不是看見你也拿藥酒,我都要覺得莫幹山的事像一場夢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說那晚我去倉庫是為了那批貨,會說我和楊奎的衝突是因為分贓不均,因為利益。”
“那現在呢?”顧耀東轉頭望著她。
沈青禾想了想,轉頭望向遠處:“邵先生讓我給你帶個口信。他現在很安全。將來有一天會再回上海的。”
這已經是沈青禾最大的坦誠了,顧耀東笑得很滿足:“哦。”
“還有……謝謝。”
“哦。”
沈青禾無奈了:“為什麽每次跟你說真心話,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呢?”
顧耀東“嗬嗬”笑了兩聲,因為他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除了‘嗯’‘哦’‘嗬嗬’,沒有話想問我嗎?”
顧耀東的表情認真起來,其實從莫幹山回來的路上他就已經想好了,於是很認真地回答道:“如果是以前,我會刨根問底。但是這次在莫幹山,我心裏麵的疑問已經都找到答案了。所以沒什麽想問的。”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那我有個問題問你。”
“你說。”
“警局押送陳憲民的那天,你說你遇見劫囚車的人了。那個人開著車,你就站在車頭外麵,其實你看清楚她是誰了,對不對?”這個疑問在她心裏已經很長時間了。
顧耀東沒說話。
於是一切都明了了。一時間,沈青禾有些感慨:“顧耀東,你有時候真讓人捉摸不透……能一眼看明白你的,也隻有你的夏處長了。知道在夏繼成眼裏你是什麽嗎?”
“知道。木頭。”
“是還沒有發光的金子。”
他眼睛都發光了:“真的?處長說我是金子?”
“以前我覺得他瞎了眼。不過現在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天生是有慧眼的。”
木頭怔了片刻,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問:“這麽說,現在你也覺得我是金子?”
沈青禾白了他一眼:“都說了‘沒開始發光’,得意什麽?”
她也覺得自己是金子。顧耀東覺得自己太幸福了,以前心裏有很多問題,關於沈青禾的,關於處長的。這趟莫幹山回來,這些疑問都變成了驚喜。現在感覺就像是有一道光照亮了警察局。“我想好了,我要跟著處長好好幹,我要變成和他一樣的警察。”他說得意氣風發。
沈青禾忍不住笑出來:“你真的很像他年輕的時候。”
“你見過年輕時候的處長?”
“不隻見過。”
“我和他真的很像?”
“對啊,很像。”
顧耀東好奇:“這麽說,你跟我在一起,和你跟處長在一起,是一樣的感覺?”
顧耀東聽得很茫然,但是也很認真。沈青禾忽然不敢說了,一旦說出自己和他在一起會緊張,這木頭一定會刨根問底。可是為什麽會緊張?這問題細究起來,她就更緊張了。
沈青禾一把將藥酒瓶塞給他:“我傷得不嚴重,藥酒你先用吧。”說完她轉身就走。
“沈小姐……”
“還有事?”
顧耀東猶豫著,埋頭把弄著藥酒瓶子,有幾句話他已經在心裏反反複複組織排練了很多遍,可憋了半天,臨了還是說不出口。
沈青禾仿佛突然明白了,嚷嚷起來:“哎,你不會是要我幫你擦藥吧?”
顧耀東拿著藥瓶一時沒反應過來。
“想得美。”沈青禾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自從在飯桌上發現顧耀東和沈青禾古裏古怪之後,顧悅西就一直留心著兩個人的動靜。見這二人大晚上在曬台待那麽久,她心裏就更有底了。顧耀東一下樓,就被她拽進了自己的房間。
顧悅西關了門,一臉壞笑地看著他。
顧耀東被她看得發怵:“幹什麽?”
“你有事。”
“沒事啊!”
“你跟沈小姐好上了。”
“又瞎說什麽?”
“好吧,就算沒好上,起碼我敢肯定你喜歡她,而且她也可能喜歡你。”
顧耀東怔了怔,有些心慌意亂:“姐,你最近是不是又看什麽小說了。”
“姐姐我看過的愛情小說比你吃過的米還多,所以才能煉出這雙火眼金睛啊。你們兩個人肯定有事,而且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
顧耀東像背書一樣說:“我在山上,她在縣城,連麵都沒見過。”
顧悅西不耐煩:“行啦行啦,怎麽回事你自己心裏有數。我就問你,你不好奇沈小姐對你什麽感覺?”
果然,顧耀東一下子不說話了。
“我敢打包票,她對你有好感,不信照我說的試一試就知道了。”
“怎麽試?”
“就問她,要是你約別的女孩子去看電影,她介不介意。”
“然後呢?”
“她說不介意,隨便約,那就是姐姐看走了眼,人家對你沒有好感。”
顧耀東想了想,壯著膽子問道:“介意呢?”
“那就等於承認喜歡你呀,傻弟弟!”
顧耀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不想問。”說完他轉身就想溜,顧悅西不依不饒攔在前麵:“不想問你跟我打聽這麽多幹什麽?”
顧耀東貓著腰往外擠:“我又不是傻子,她對我什麽感覺我當然知道。我隻是好奇書裏怎麽教的,這些通俗小說還真敢胡編亂造,誤人子弟!”
“你還不是傻子?通俗小說就是用來教你這種傻子的!”
顧悅西氣得在後麵嚷嚷。
顧耀東飛快地溜回自己的房間,沒想到剛一進去,就看見沈青禾一臉不情願地站在那裏。他一愣:“你怎麽在這兒?”
沈青禾徑直走過來,從他手裏一把拿過藥瓶和棉球:“傷在哪兒了?”她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簡直像是滿腹怨氣來這裏的。
“後背。”
“就幫你這一次。快點!”
顧耀東紅著臉:“那我要脫衣服的。”
沈青禾哭笑不得,背過身一邊熟練地準備藥酒,一邊伶牙俐齒地數落著:“你是小孩子嗎?打針上藥當然要脫衣服了!我以前學過護理,在醫院給很多病人包紮過,沒穿衣服的沒穿褲子的,什麽樣的病人我沒見過?”
顧耀東被數落得不敢吭聲,心想她說得也有道理,是自己想多了,於是乖乖脫下襯衣。
“你又沒什麽特別,我完全無所謂的!”沈青禾還嘀嘀咕咕說著,一轉身,眼前便杵著顧耀東**的上半身,他竟然比看起來要強壯結實得多。她驀然想起在莫幹山倉庫那晚,自己就是緊緊貼在眼前這身體上。剛剛還很有底氣的沈青禾頓時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沈青禾像換了個人,麵紅耳赤,眼神躲閃,一開口連聲音都有點跑調了:“轉過去。”
顧耀東趕緊老老實實背過身子,沈青禾一抬眼,看到他一背的傷痕,剛剛的慌亂刹那變成了心疼:“都是被楊奎打的?”
“也不是。還有自己練功夫摔的。”
沈青禾聽著他說話,默默擦著藥酒。
“處長教的反手擒抱,我一直都在練,這次總算派上了用場。在莫幹山我沒有拖你們的後腿,沒給你們幫倒忙,我真的特別高興。”
“除了高興,就沒有害怕過嗎?”
“當然有。自己危險的時候怕過,發現你有危險的時候,更怕。”
顧耀東說著話,抬頭時,無意中從鏡子裏看見身後的沈青禾和平時不一樣,似乎因為什麽而觸動,眼裏有他沒見過的水光。
他輕聲說:“剛剛在天台我其實是想說,除了處長,還有一個人,她像一道光照亮了福安弄。從陳憲民得救那天開始就是了。明明她什麽都沒變,可我就是覺得她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好像身邊突然有太陽升起來,到處都被照亮了。”
沈青禾沉默了片刻:“天上隻會有一個太陽發光。如果有人是那個太陽,那就是夏繼成。”
藥酒擦好了,她埋頭收拾著藥瓶和棉球,顧耀東拿過襯衣披上。
“這兩天注意保暖,別搬重的東西。”說完她便打算走了。
“沈青禾?”
沈青禾站在門邊,回頭詫異地看著他。
“叫我全名,就為了問這個?”
“啊。”
“你買票我就來,如果正好沒生意忙的話。”
“那……那你介意我約其他人看電影嗎?其他女孩子。”
沈青禾很錯愕。
顧耀東小心翼翼,又充滿期待地又問了一次:“介意嗎?”
任伯伯家的二喵趁著月色出來活動筋骨了,它沿著水管飛簷走壁,一躍而上顧耀東的窗口。屋裏站著兩個人,隔著窗戶,二喵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但能聞見空氣裏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
顧悅西牽著隻穿了條褲衩的多多從樓下上來,一邊走,一邊用毛巾給兒子擦頭發,“好不容易把你洗幹淨了,一會兒乖乖上床睡覺,不許再到處亂竄!”
“再讓我玩會兒!”
“都幾點了?你看看還有誰像你不睡覺的?這麽晚了不睡覺,不是在幹壞事就是有鬼!”
剛一上二樓,就遇到沈青禾從顧耀東的房間出來。
三人麵麵相覷。
過了幾秒,多多大喊:“青禾阿姨就沒睡覺!”
顧悅西尷尬地:“沈小姐這麽晚了還沒睡呀?”
沈青禾支吾:“哦,我……我們談點事情。”
話音剛落,顧耀東也出來了,手上還正在扣襯衣扣子。
多多又一次大喊:“舅舅也沒睡覺!還在穿衣服!”
顧悅西一把用毛巾捂住多多的眼睛,多多一邊掙紮一邊喊:“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呀!”
顧悅西:“小孩子瞎看什麽!”
顧耀東和沈青禾反應過來,兩個人都手足無措,麵紅耳赤。
“我回房了悅西姐。”沈青禾匆匆回了亭子間,把門一關。
顧悅西眼睛一瞪:“顧耀東!你們……”
“姐,都這麽晚了多多怎麽還沒睡覺?小孩子長身體,睡晚了不好的!”說罷顧耀東也刺溜縮回房間,把門一關。
顧悅西左看看亭子間房門,右看看顧耀東房門,一臉不敢相信。
夏繼成在老時間去了鴻豐米店,這是個平常的接頭日,但是老董給他帶來了一個不平常的消息。
“兩件事。第一,二十五位進步人士全部安全轉移到解放區了,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加入戰鬥,要用手裏的筆向政府宣戰!上級讓我對你和青禾同誌提出口頭嘉獎,你們的努力非常值得!”
夏繼成很高興:“謝謝。”
“第二件事,國防部監察局的調令明天就會到警局。你,要做好去南京的準備了。”
這並不是一個突然的消息,夏繼成已經為此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但當聽到“調令”二字時,他還是怔了幾秒:“什麽時候動身?”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
“怎麽,舍不得上海了?”
“總覺得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老董,組織上對顧耀東的考察通過了嗎?”
“除了經驗不足,一切都合格。”
“戰士都是百煉成鋼。這趟莫幹山讓我更相信他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情工,甚至下一個‘白樺’。”
老董笑了:“你真的很喜歡這個小警察。”
夏繼成也笑了,帶著一絲自豪:“是。現在不常遇見像這樣磊落又溫情的年輕人了,我很喜歡他。”
“如果現在提出邀請,我相信他會很樂意加入組織,不過,是為了你或者青禾。隻因為崇拜某個人而走這條路,我擔心走不長遠。”
“我明白您的意思。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這是他必須經曆的過程。”
“離開之前,我會把繼續發展他的任務交給青禾。對顧耀東來說,她才是最重要的人。”
“青禾能接受顧耀東了嗎?”
“其實她早就接受了,隻不過她自己沒有意識到。而且這一次莫幹山之行,讓我對他們的關係有了新的考慮。”
老董若有所思。
夏繼成看著他,又仿佛在看很遠的地方:“這兩個年輕人在一起搭檔,未來會有無限可能。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在戰場上守望相助了。”
齊副局長的辦公室裏,氣氛不大好。齊升平站在窗邊望著外麵不說話,他不坐,夏繼成和王科達也就不敢坐,三個人站著聽收音機。
“曆史賦予我們這些文人作家的任務是用筆杆子爭取和平,我們必須完成這一任務!我聞少群,還有今日團結在此的二十五位上海文化界同盟,正告國民政府,昆明有李公樸和聞一多,昆明之外還有千千萬萬個和他們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就不準備再回去的戰士!正義是殺不完的……”
齊升平關掉了收音機:“聲音很熟悉吧?聽聲音就已經能想象他們得意的嘴臉。這還隻是從莫幹山逃出去的文人中的一個。”
王科達臉色難堪:“小人得誌。他們也隻敢在收音機裏叫囂!”
齊升平冷笑一聲:“行政院的人,現在大概也和我們一樣圍在收音機旁邊。隻不過你在罵娘,人家在罵我們。”
夏繼成小心翼翼地問道:“副局長,行政院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以前覺得警局抓共黨比不過保密局是因為沒有機會,現在明白了,缺的不是機會是本事。王處長,這麽說你沒有意見吧?”
“對不起副局長,刑一處的失職,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齊升平看了看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行政院要警局交一份書麵報告,說說各位是怎麽被共黨愚弄的。讓所有參加行動的警員各自寫一份自查報告。你們就不必審察了,直接交到我的辦公桌上。”對於這種於事無補的請罪,齊升平已經沒什麽興致較真了。更何況王科達畢竟損失了一個楊奎,再繼續讓他難堪,會失了人心。現在也隻能是把該走的過場走完罷了。
大家齊刷刷地轉頭看他,都有些驚訝。
小喇叭吹了個長長的口哨:“乖乖,這是誰啊!”說著他便和於胖子撲了上去,笑鬧著摟住了顧耀東的肩膀。
於胖子:“臭小子,去趟莫幹山像變了個人!我都不敢認你了!”
趙誌勇隨後進來了,一進來就看見大家圍著顧耀東說話。他也沒打招呼,悶頭坐到座位上。
小喇叭:“紅光滿麵,老實交代有什麽喜事?”
於胖子:“還能是什麽,肯定跟丁大小姐進展順利呀!”
顧耀東:“我是去當警衛,跟丁小姐沒什麽……”
於胖子:“那就是沈小姐!我們都聽說了,大晚上的兩個人跑出去幽會,是不是呀,趙誌勇?”
趙誌勇“嗬嗬”幹笑了兩聲。
顧耀東滿臉通紅:“我還是去掃地吧!”
李隊長笑嗬嗬地看著一群人打鬧,一轉頭,注意到趙誌勇似乎心情不好。
李隊長:“昨晚沒睡好嗎?”
趙誌勇:“嗯?不是……”
李隊長湊近了小聲說:“在擔心莫幹山的事?那是他們一處搞砸的,算不到你頭上。”
趙誌勇心情複雜地笑笑:“知道了,謝謝隊長。”
顧耀東很積極地掃地,想躲開小喇叭和於胖子,二人依然追著他嘰嘰呱呱個沒完。
趙誌勇實在聽不下去,起身就出去了。剛到門口,他就看見丁放拎著一個紙袋朝刑二處走來。然而丁放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趙誌勇一個人僵在那裏,聽著刑二處裏小喇叭和於胖子詭異地笑著把顧耀東推到丁放麵前,聽著警員們喜聞樂見地起著哄,趙誌勇隻覺得自己比警局裏的一粒灰塵還卑微。
顧耀東和丁放去了樓道角落,那裏沒什麽人經過,兩個人好像都有話要跟對方說。
丁放先開了口:“回上海,沒了私人警衛,突然有點不習慣了。”
“隻要你有麻煩,我會隨時去幫忙的。還有,謝謝你走之前的提醒。你走了以後,莫幹山真的發生了很多事。”
“楊奎的事我聽說了。不管是什麽人幹的,我都不覺得難過。其他人我也不關心,隻要你沒事就行了。”她幾乎是有些冷淡地說完這些,然後把手裏的紙袋給了顧耀東,“這是送給你的。”
顧耀東打開一看,是一件嶄新的白襯衣,看得出來質地非常好。
“山上過夜那天,我看你的襯衣舊了。就當這是給你的酬勞吧。”
“我是以私人警衛的身份去的莫幹山,保護你是我的職責,不能收這個!”
“那我隻好給你錢了。”
“什麽?”顧耀東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外麵私人警衛是很貴的。反正我錢多,我爸是財政局局長嘛。”每次提及錢,丁放都特別坦然,就好像討論的不是她的錢。
丁放臉色忽然暗了下來:“別在我麵前提他。他和楊奎一樣,讓我惡心。”
顧耀東特別真誠地笑著說:“那你肯定是誤會什麽了。趙警官是最不會招人討厭的那種人。”
“你很了解他嗎?”
“當然。在這個警局,除了處長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個老好人,心地善良。就是因為太好說話,不懂拒絕,他經常會答應做一些不願意做的事。”
丁放不假思索:“這叫懦弱。懦弱的人不過是換一種方式作惡罷了。”顧耀東還想再說什麽,被她堵了回去。“你要相信,你看人的眼光真的很不怎麽樣。好了,我不想再討論這個人。”她一把將紙袋塞給顧耀東,“禮物反正送給你了,穿不穿隨你的便。”
不等顧耀東回應,丁放就轉身離開了。在走廊轉過一個彎,她看見了埋頭站在那裏的趙誌勇。
“丁小姐,那天替楊隊長守著你……”
“是囚禁。”丁放打斷了他。
“我也是不得已。對不起,我不想這樣的。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對你做出這種事。真的對不起。”
“趙警官,你這副唯唯諾諾沒有原則的樣子,真的讓我很厭惡。”
丁放說得毫無表情,趙誌勇呆呆地站著,看著她離開,隻覺得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他是一個擅長自我安慰或者說自我欺騙的人,在被忽視被傷害的時候,這是他唯一能熬過去的辦法。他就這樣從當年的偽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熬到現在的上海市警察局,四年光陰,他熬出了一套明哲保身的生存法則,他相信隻要接著熬下去,很快就能柳暗花明。顧耀東初來乍到時,他帶著弱者的惺惺相惜,同情顧耀東也親近顧耀東,然而同時又在暗地裏幸災樂禍著,自以為終於熬到了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他終於不再是警局的最底層,他很想回到家裏的小麵攤時能笑著跟母親說“我現在特別好”。可是現在覺得,顧耀東的出現,隻是讓他的人生變得更糟心更晦暗。
趙誌勇渾渾噩噩地回刑二處時,小喇叭和於胖子正在欣賞丁放送給顧耀東的襯衣。
於胖子:“一看就是成衣店訂做的高級貨啊。”
小喇叭:“趙誌勇,你的呢?快拿出來看看!”
趙誌勇:“我哪有。”
肖大頭看著報紙,插嘴到:“你們一起去的莫幹山,怎麽顧耀東有,你就沒有?”
趙誌勇擠出難看的笑容:“我又不是她的私人警衛,人家幹嗎送我東西!”
顧耀東看著趙誌勇難堪的表情,有些不忍心。他把襯衣遞了過去:“趙警官,這尺寸我穿著大了。你穿合適嗎?”
趙誌勇看著他,強忍著情緒:“你不要也不用給我。我不缺襯衣。”
這時,夏繼成進了辦公室,顧耀東趕緊興衝衝地喊道:“處長!”
“嗯。”意思是聽見了。
他剛坐下,顧耀東就跑了過來:“您今天喝碧螺春還是普洱?”
夏繼成看著他,想了想:“以後這些事情不用你來做了。”
“沒關係!這也是警局工作的一部分!”
“你也不算新人了,現在開始要多學點有用的東西。”
顧耀東一臉茫然。
夏繼成:“副局長要求莫幹山相關警員自查,你和趙誌勇各自寫一份楊隊長出事當晚的報告,講清楚你們在什麽地方,做了什麽看見什麽。盡快寫好,直接交到副局長辦公室。”
到了午飯時間,顧耀東和趙誌勇還趴在桌上寫報告。趙誌勇猶豫著,寫寫停停,似乎有什麽難以下筆的地方。他偷偷瞟向顧耀東。
顧耀東正好寫完了,他放下筆問道:“趙警官,你寫完了嗎?”
趙誌勇沒有抬頭:“還沒有。”
“那我等著你,一塊兒交了報告去吃午飯。”
“我可能還要一會兒才能寫完。你先去交吧。”
“那好吧。”顧耀東拿上報告起身離開了,“我先走了。”
趙誌勇一直看著他出了辦公室。刑二處警員都去吃飯了,屋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他猶豫著,糾結著,最終還是從抽屜裏拿出筆記本,一個警局通用信封,然後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空白紙張,將筆換到左手,下筆寫了起來……
齊升平一回辦公室,方秘書就拿了一摞報告跟進來。他將報告放在桌上,齊升平隨手翻看起來。翻到中間時,看見兩份報告中間夾了一個牛皮信封。他有些奇怪,打開來,裏麵塞了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寫了一行字——
楊奎被殺當晚,刑二處顧耀東曾尾隨其後,前往貨運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