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起敬後來才知道,事變爆發前的同一天夜裏,他和砦司令奔赴清河專署的同一條路上,出現了兩起伏擊陰謀。一起是軍事督察鄭靈寶策劃的,另一起是自衛軍第七旅二十九團團長齊叔敬布置的。齊叔敬的伏擊點在前,鄭靈寶的伏擊點在後,結果,齊叔敬雖然伏擊了砦司令,實際上也搭救了砦司令,——直到許多年後,武起敬還堅持認為,如果沒有齊叔敬那場不成功的伏擊,砦司令和他一定會死於鄭靈寶的後一場成功的伏擊。

齊叔敬團長那晚的失敗在於他低估了砦司令的反擊能力,沒想到砦司令專用的司蒂倍克車裏會常備手提機關槍。對這場伏擊,齊叔敬是做了準備的,白天,他派自己的把兄弟霍必勝團副竊聽了砦司令的所有來往電話——這種竊聽很容易,爬到任何一根通往廣仁縣城的架線杆上,把電話往線上一搭就可以了——弄清了砦司令當晚要到清河專署去,他就決心幹了。在他看來,隻要有一挺機槍架在司蒂倍克的必經之路上,莫說一個砦司令,就是再加上三五個衛兵也是足以對付的。他想到了砦司令可能帶衛兵,竟沒想到砦司令也會帶機槍,這就無法挽回地給他和霍必勝等四個年輕軍官帶來了殺身之禍。

那晚,武起敬的耳眼裏灌滿了槍聲。栽到山下的草叢中,武起敬並未昏過去,開初,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彈。四處摸槍時,感到左胳膊不聽使喚了,又摸到了草棵上的血,才明白自己受了傷,才在衣襟上撕下了塊布,簡單地把傷口紮了一下,一點點往山上爬。往山上爬時,槍聲爆豆也似的響,間或還有手榴彈的爆炸聲。有一顆手榴彈就在他前方沒多遠的地方炸開了,灰土迸了他一身一臉。他有些怕,在一塊山石後麵躲了起來,直到山腰出現了許多火把,槍聲完全平息下來,才搖搖晃晃走到砦司令身邊。

戰鬥結束了,砦司令在迅速趕來的自衛軍士兵的協助下,粉碎了一場凶險的陰謀。陰謀的主使人齊叔敬、霍必勝受傷被捕,另外兩個年輕軍官和兩個士兵被當場擊斃。

砦司令命令趕來的士兵們把齊叔敬、霍必勝押到三十七聯保處連夜審訊。武起敬隨砦司令一起去了,親眼目睹了審訊的全過程,對砦司令的認識更加深刻了。

審訊地點在三十七聯保處院落的一間青石房裏。青石挺陰濕,武起敬從心裏感到冷。房裏幾盞汽燈亮著,照得人睜不開眼。齊叔敬、霍必勝被捆在汽燈下的兩棵柱子上,象兩條僵死的狗,顯得怪可憐的。齊叔敬的大腿受了傷,一條褲腿被鮮血浸透了,霍必勝不知是脖子上還是腦袋上吃了一槍,滿頭滿臉的血。

砦司令先走到霍必勝麵前,用左輪手槍的槍管挑起了霍必勝血淋淋的下巴:

“好小子,用本司令發給你們的手提機槍打本司令的車,手段也毒了點吧?說,為啥要來這一手?”

霍必勝眼瞪得滾圓,說出的話毫不含糊:

“老子想當司令!”

砦司令一驚:

“當司令幹啥?”

霍必勝露出滿口黃牙,嘿嘿一笑:

“當司令能殺人!能派款!能……能把自己的像四處掛!”

砦司令苦笑了:

“嗯!不錯!不錯!可你小子想過沒有,這司令好不好當?”

“有啥不好當的!”

砦司令近乎和藹地道:

“唔,也許好當。不過,你能得到廣清四十二萬民眾的擁戴麽?”

霍必勝牙一咬:

“老子隻要當了司令,有了人,有了槍,誰他媽的敢不擁戴!”

砦司令點點頭:

“好!也算你有理。我再問你:你當了司令,就不怕別人也用這樣的法兒幹掉你麽?”

“怕啥?老子隻要真當三天你這樣的司令就夠本了,死呀活呀的,根本沒想過!”

砦司令冷冷道:

“好!是條漢子!”

說罷,左輪手槍抵住霍必勝的腦門,一槍把霍必勝擊斃。

砦司令把沾著腦漿、血跡的槍口在霍必勝的軍衣上擦了擦,又走到齊叔敬麵前:

“齊團長,本司令哪點對不起你呀?”

齊叔敬不語。

砦司令將槍口抵到齊叔敬下巴上,不動聲色地狠狠攪著,又問:

“誰指使你們幹的呀?”

齊叔敬依然不作聲。

“說吧,說出來本司令饒你不死!”

齊叔敬突然喊了起來:

“在咱廣清,人人都想殺你!你狗日的沒聽人唱麽?‘廣清八縣閻王殿,腳踏砦地頂砦天,啥時宰了砦魁元,河水當飯也心甘’!”

砦司令笑了笑,轉身問武起敬:

“武老弟呀,有這麽唱的麽?”

武起敬忙搖頭。

砦司令又問三十七聯保處主任趙清源:

“趙麻子,是不是你們這兒這樣唱呀?”

趙清源臉都嚇白了:

“回……回砦公的話,沒……沒有!我……我們唱的都……都是《地方自治歌》!”

“唔”,砦司令重又扭回身子,“齊團長,這歌是你瞎編的吧?!哦,咱不說了,我隻問你,誰指使的?是自衛軍裏的人?還是山外長官部的人?”

齊叔敬恨恨地道:

“你自己該清楚!”

砦司令很認真地說:

“我不清楚。我這個司令一向是對得起袍澤弟兄的。”

齊叔敬憋不住了:

“二十八年三月,你狗日的殺了我親叔!”

砦司令一怔:

“你叔姓啥呀,叫啥?”

齊叔敬報出了他叔的名字:齊恩銘。

武起敬想起來了,砦司令確是殺過這麽一個人。這齊恩銘在山外做過議員,告老還鄉後,砦司令要提攜他做賢達,他老先生偏不幹,砦司令火了,認為傲慢之風不可開,硬給他安了個“暗通山外不良分子,圖謀破壞地方自治”的罪名,把他殺了。

砦司令自己也想起來了,這才將抵在齊叔敬下巴上的槍口移開,說:

“看不出你齊團長還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哩!”

齊叔敬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掙著喊:

“姓砦的,你狗日的斃了我吧!到陰曹地府咱再結賬!”

砦司令卻把左輪手槍收了起來,仿佛沒這個人似的,冷冷對魯保田和趙清源交代說:

“天亮後,把這小子押到廣仁去,先關起來,把罪狀查清後槍斃!”

魯保田不解:

“這小子謀殺司令證據確鑿,還用查麽?司令馬上把這狗操的斃掉算了!”

砦司令臉一拉:

“誰說齊團長謀殺我啦!他敢謀殺我麽?他是騷擾地方,強奸民女!連自己的親姨都奸!你們都沒聽說過?”

武起敬馬上明白了砦司令的意思,率先道:

“這些事我早有耳聞。”

趙清源也明白了:

“是的!是的!砦公說的不錯!這些事都有!都有!三天前還有人向我告狀來著。我……我說,說……”

砦司令用鼓勵的目光看著趙清源:

“說什麽?”

“我說人家是當……當團長的,咱惹不起!”

砦司令手一揮:

“當旅長本司令也得斃!這種作踐地方,**喪德的東西都不斃,本司令還有何顏麵見我廣清四十二萬父老姐妹?!誰還擁戴本司令搞地方自治……”

齊叔敬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沒等砦司令再說下去,便拚將全身的力氣掙紮起來,邊掙邊罵,什麽髒話都罵出來了。他顯然希望砦司令能在一氣之下拔槍將他打死。

幾乎要成功了,砦司令經不起激,左輪手槍掏出來,差點要扣了,偏又沒扣。

砦司令最後看了齊叔敬一眼,吹了吹槍口,把槍裝了回去,臨走扔下一句十分輕蔑的話:

“你不配!”

齊叔敬完全絕望了,望著砦司令出門的背影,號啕大哭起來:

“砦司令,你……你在這斃了我吧!斃了我吧,我……我求你老人家了!”

武起敬看不下去了,也隨砦司令一起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