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武起敬和砦司令一起開完了保長大會,又照例陪同砦司令參加各界賢達談話會。砦司令對各界賢達是禮遇有加的,賢達談話會不但有水果點心吃,還有筵席招待。當晚到會的賢達們共計十九人,吃飯時擺了兩桌。砦司令親自陪在山外教過大學堂的王令文教授,他在另一桌上陪天義師範學校的孫正才老先生。

孫老先生多喝點酒,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先是埋怨砦司令開學典禮來得太晚,讓一校師生在大操場上苦等了半個上午,繼爾又說砦司令沒在天義師範和師生們一起進餐,不合老例。最後,還用黃眼珠瞥著上桌的砦司令問武起敬:是不是砦司令碰到了什麽麻煩?

武起敬不知道砦司令是不是碰到了麻煩,也許碰到了麻煩,也許沒有。他說沒有,孫老先生感到欣慰,扭過拖著枯黃辮子的幹癟腦袋,和對過的廣仁縣視學李太爺津津有味地談周公去了。

因著孫老先生的提醒,武起敬對砦司令是不是碰到了麻煩也生出了懷疑。他注意到,砦司令在整個酒會過程中情緒都不太高,上好的清河大曲統共喝了沒有三杯,王令文教授滔滔不絕談自治理論的時候,砦司令也沒象往日那樣認認真真地聽,而是在用一根洋火棒剔牙,聯想起中午砦司令主動打來的電話,益發覺著不妙。砦司令自己不去開會就算了,為啥非要派他去?是想借戰區長官部的混蛋們搞掉自己,還是懾於戰區長官部的威脅,不得不派他做代表?

真揣摩不透!

砦司令原本就是極難揣摩的。

這天晚上果然有些怪,砦司令在不到九點就結束了宴會,然後,一一送走客人,拖著他,要他連夜同去清河行政督察專署。說是裂河口被封的問題一定要解決,與其晚解決,不如趁他明天出山開會時早點解決。

他和砦司令九時許從廣仁總部出發,驅車前往四十裏外的清河,同行的隻有手槍隊長魯保田。魯保田提出:從廣仁到清河必經牛頭峽口,為防意外,應再帶些衛兵同行。砦司令沒同意。

砦司令那晚並沒意識到會出事。

他也沒意識到。

和砦司令並排坐在車裏,他考慮的不是砦司令已經遇到的和即將遇到的麻煩,而是自己明日出山可能遇到的麻煩。

這麻煩必然來自兩方麵:或者是砦司令,或者是戰區長官部。砦司令極可能借戰區長官部之手將他除掉,戰區長官部也極可能因砦司令的緣故而遷怒於他,將他扣押,甚至槍斃。原自衛軍副司令、砦司令的遠房表哥田家富,就是在二十三年奉命到廬山受訓回來的途中被人幹掉的,死得不明不白。砦司令說是國民黨方麵殺的,國民黨方麵說是砦司令自己殺的,末了成了一筆糊塗賬。

現在回過頭想想,兩個方麵都有可能殺。砦司令疑心太重,隻要什麽人大權在握,可能和自己抗衡,這人的大限也就到了,因此,砦司令殺田家富可以說順理成章。國民黨方麵也可能殺,鏟除砦司令手下一員得力副將,無疑會在很大程度上削弱砦司令的防衛力量,這一點連上小學堂的孩子都懂。

今天自己恰處在當年田家富的位置上。雖說他武起敬不是副司令,但畢竟兼著自衛軍的參謀長,又實際主管著整個自治八縣的施政工作,權力確是太大了一些,加之女婿又做著裂河縣自衛旅的旅長,砦司令極有可能放心不下。若是再有些人往司令耳裏扇些臭風,事情可就糟糕透了。

現實的危機迫使他反省。他象過篩子一樣,把自己近來的言行舉止迅速過濾了一遍,試圖找出越權行為或對砦司令的不敬之處。過濾的結果,他自認為很好。他公開表露出的一切都是忠於砦司令的,辦過的所有重大事情都是經砦司令首肯的,砦司令沒有理由算計他。

這才稍稍把懸著的心放下了一些。

對戰區長官部的疑慮,就沒有必要瞞著砦司令了,車出廣仁縣城,剛開上馬山盤山公路他就問砦司令:

“砦公,我這次出山開會該不會有什麽麻煩吧?”

砦司令搖搖頭:

“我看不會!那幫雜毛想算計也隻能算計我,一時半會還輪不到你頭上!”

他從砦司令的話中聽出話來,在黑暗中愣了一下,盡量自然地道:

“是嘍,和砦公比起來,我算個啥呀!就是扣殺了我老武,砦司令照舊是砦司令,地方自治照常會搞下去!”

砦司令似乎在旁敲側擊:

“不能這麽說嘛!就是沒有我這個司令,地方自治也還要搞下去嘛!這個司令你武老弟可以當嘛,孫副司令也可以當嘛!”

他忙不迭地表白:

“砦公,孫副司令有沒有那個本事我不知道,我可是沒有砦公您那帶兵的能耐,您砦公若是哪天撒手不幹,我老武就去鄉間做一草民。”

砦司令居心叵測地搖了搖長腦袋:

“武老弟呀,這話大錯特錯嘍!你不幹,我不幹,誰來幹呀!你老弟不摟緊槍杆子,隻怕沒做成草民先要掉腦袋!你以為我傻呀!我才不傻哩!我知道,隻要哪一天我不當這司令了,準保馬上有人來殺我!”

他心中一驚:

“不……不可能吧?!”

砦司令長長歎了口氣:

“算嘍!不說它嘍!人活百歲總要死的,我老砦也不怕死,怕隻怕我一撒手,民眾又要吃苦,這地方又會匪患四起,哀鴻遍地!這樣,就是在九泉之下我也閉不上眼喲!”

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哀傷,他的聲音顫抖了:

“砦公,別這樣說!您千萬別這樣說!我武起敬就是死上一千回,也不能讓您死!廣仁八縣可以沒有一千個武起敬,也不能沒有一個砦公您哪!”

砦司令似乎是受了感動,拍拍他的肩頭說:

“武老弟呀,你也死不了!這次你出山開會,若是會議結束後不回來——唔,會議合共開幾天呀?”

“兩天。”

“嗯,兩天以後你老弟若是回不來,大哥我就用手提機關槍和那幫雜毛說話!”

他真感動,為砦司令的義氣,也為砦司令的氣魄。如果真被戰區長官部扣押,他相信砦司令真會這麽做。砦司令是輕易不做許諾的,做了許諾就一定辦到,而且一定能辦到。

有一件事給他的印象極深。

二十二年,廣清八縣全被砦司令統下來了,在他和王令文教授的建議下,八縣境內實行了五證製:居家要有居住證,出門要有出門證,過路要有通行證,討飯要有討乞證,商販要有生意證。就在這年冬裏,清河縣有個年輕人拿著申領的出門證到山外貢縣販煙土,被貢縣團防局扣押了。不知哪個多事之徒把事情捅到了砦司令那兒,砦司令火了,叫貢縣團防局放人。貢縣不是砦司令的地盤,人家的團防局不買砦司令的賬。砦司令一怒之下親率三個團開到貢縣,逼得團防局放了人不說,還連連謝罪。

當時,他並不知道這事的意義,曾勸砦司令說:

“砦公,您為那年輕人說話,也得問問他出去幹的啥呀?”

砦司令道:

“他幹啥我不管,我隻問他帶沒帶本司令發的出門證,帶了我就得管,他貢縣團防局就得放人!”

他進一步提醒道:

“販煙土不但犯國府的法,也犯咱地方上的法,咱這裏也不許民眾私販煙土哇!”

砦司令說:

犯國府的法我管不著,犯咱地方的法,本司令自有地方的法治他。你給我查查,在咱這兒私販煙土是啥罪?

他根本不用查,當即報告說:

“按咱的法,私販煙土是死罪。”

砦司令手一揮:

“那就按咱的法辦,槍斃!”

那年輕人第二天就被槍斃了,屍體還被懸在廣仁縣城城門口示眾三日。這事震動了廣清八縣各界民眾,大夥無不稱讚砦司令英明。砦司令親自出山用三個團的武裝維護了出門證的信譽,又用一具年輕山民的屍體強化了地方規矩,使你不能不服。砦司令言必信、行必果的形象在一夜間奇跡般地建立起來。嗣後,再也沒人敢把地方上的規矩和砦司令的話當兒戲。

胡亂想著,車已在馬山上盤旋了一圈,從馬山腰插到了牛頭山前。路麵變得不太平坦了,坑坑凹凹很多,車夫不得不將車速一再放慢,有一陣子簡直象蝸牛爬。

砦司令情緒變得煩躁起來,問車夫:

“從這段路麵到牛頭峽口還有多遠?”

車夫小心駕著車,扭頭說了句:

“還有十二裏。”

砦司令又問他:

“這段路麵是哪個聯保處負責修護的?”

他想了想:

“大概是三十七聯保處。”

“聯保主任是誰?”

“趙清源。”

“哦,是趙麻子!”砦司令氣哼哼地,“把老子的路搞成這樣,還能幹聯保主任嗎?”

他提醒道:

“砦公,下午的保長大會上,你可是剛獎賞過他一匹大布哩!”

砦司令粗聲粗氣地道:

“他整田修河幹得好,本司令自然要獎,路搞成這個樣,本司令也得罰!武老弟,你記著,明天掛電話找這麻子算賬,問他這個聯保主任還想不想幹了!”

他苦笑了:

“砦公,你忘了?明個一早我可要代表您出山開會哩!我總不能從戰區長官部掛電話到三十七聯保處來吧!”

砦司令搖了搖頭:

“嘿,瞧我這記性!真是見鬼了!一大早把天義師範的開學典禮忘了,匆匆忙忙趕到天義又他媽的把去農機廠的事忘了……”

他討好道:

“砦公領導八縣地方自治,事情太多,也太雜亂,偶有疏忽也是正常的!”

砦司令不這麽看,砦司令常說,他嚴於責人,更嚴以律己,砦司令容不得別人的疏忽,也容不得自己的疏忽,更何況當車慢慢在牛頭山前的路麵上爬行時,砦司令似乎已有了某種預感。

武起敬清楚的記得,砦司令在出事前的幾分鍾曾明確的說過,深更半夜坐著車在這種山路上爬,沒準要出事。

幾分鍾後果然出事了,過了三十七聯保處哨卡不到一裏路,他們的車被一堆亂石阻住了去路,車夫和手槍隊長魯保田要下車去搬石頭。砦司令將他們攔住了,自己拔出了槍,也命他們搬出車上常備的手提機槍和彈藥箱,從靠山沿的一側下了車。

四個人剛下車,山上便響起了機關槍恐怖的槍聲,幾個躲在山林中的家夥瘋狂地向他們開火了,一陣稠密的子彈傾瀉下來,打得砂石路麵煙塵彌漫。

武起敬那晚真不幸,攥在手中的短槍尚未打開保險,左臂上先中了一彈,暈暈乎乎栽到了山下的枯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