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專署軍事督察鄭靈寶在砦司令搖搖擺擺走進總聯保處會議大廳時,和會議大廳裏的三四百名保長、聯保主任一起站立起來。周圍土頭土腦的保長、聯保主任們他都不認識,對即將開始的這個大會他也並沒有任何特殊的興趣,但,在確知砦司令不會出山參加戰區長官部的會議之後,還是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來為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司令兼土皇帝布置一個小小的手術。
鄭靈寶站在第一排,身邊不遠處是會議廳偏門,偏門口站著一個手持短槍的衛兵。砦司令在副官長劉景瑞、手槍隊長魯保田和地方自治委員會副主席武起敬陪同下走進來時,門口的衛兵一下子增加到四個。會議廳裏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至少鄭靈寶感到緊張起來。
砦司令從偏門慢步向講台走,經過鄭靈寶站立的地方時,向鄭靈寶點了點頭。氣氛挺壓抑的,鄭靈寶沒說話,砦司令也沒說話。其實鄭靈寶是想說話的,但不知咋的,在目光和司令的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間,有些畏怯了,隻片刻的猶豫,就失去了說話的機會。待他省悟過來,想招呼砦司令的時候,砦司令威嚴的麵孔已化作了牆一般森嚴的後背。
鄭靈寶還是鼓足勇氣,對著那森嚴的後背喊了聲:
“砦……砦公!”
砦司令立住腳跟,緩緩轉過身子,慢吞吞地問了句:
“有什麽事呀?”
他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兩步:
“砦公,是這樣的,我們專署……”
砦司令沒容他說完,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頭:
“專署的事回頭再說,先開會,一年之計在於春嘛!”
鄭靈寶強壓住心中的怒氣和悶氣,無可奈何地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重又加入了那幫土頭土腦的保長們的行列。
大會開始。照例先唱《地方自治歌》,當歌唱到“地方自治救我民國”時,鄭靈寶看到了講台旁的電話機,驟然想起,可以讓專署專員應北川通過電話對砦司令發出邀請。隻要應北川能把砦司令請出廣仁縣城,他的計劃就算成功了。
鄭靈寶有些振奮,待《地方自治歌》在“全靠聖明的砦司令”的重唱聲中結束後,悄悄溜出了會議廳,在總聯保處辦公室裏搖通了專署電話,沒費什麽勁就找到了行政督察專員應北川。
鄭靈寶對著電話大發牢騷,隻差沒破口大罵。他說,他這個國民政府委派的軍事督察在砦司令眼裏不如個保長,連說個囫圇話的資格都沒有,要請砦司令今晚到清河縣專署,隻有勞駕應北川直接通話,或是驅車來請。那邊應北川竟一點不火,竟連連應曰:“可以驅車前來。”鄭靈寶差點把鼻子氣歪了,責問應北川還是不是國民政府的行政官員?這裏的八個縣還在不在中華民國的版圖上?這麽一嗆,才使得應北川改變了主意,同意打電話到會場上來,不過,臨掛上電話前,還囉裏囉嗦再三關照,要鄭靈寶務必向砦司令講明,自己不能親自前來,是因為身體有恙。
放下電話,鄭靈寶長長歎了口氣,嘴角浮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看來,大局即將決定了,今夜隻要砦司令的車離開廣仁,開往清河縣城,他臥薪嚐膽度過的屈辱的時日就要結束了,廣清八縣真正歸屬民國版圖也就指日可待了。
臥薪嚐膽的日子隻有半年,但在鄭靈寶看來,卻長似十年。對天天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一切,他早就忍無可忍了。在他看來,砦司令與其說是搞什麽地方自治,不如說是搞封建割據。在日寇大兵壓境的情況下,再不痛下決心鏟除割據,廣清的前景是非常可慮的。
對砦司令和他治下的這塊土地的痛惡,從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開始了。他記得那天應北川帶著他去見砦司令,砦司令也是在這個總聯保處會議廳開會——好象是開冬季保長大會。他隨著應北川從前門進去,進門後既沒看到孫總理的像,也沒看到蔣委員長的像,倒是看到了講台後麵牆壁上高掛著的砦司令的巨幅畫像。身著軍裝的砦司令正站在自己的畫像下麵訓話。他吃了一驚,以為自己是到了另一個國家。
更令他吃驚的是,砦司令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打人的屁股。在他的印象中,那天挨打的好象是十幾個沒完成軍糧攤派額的保長和兩個據說是劣跡多端的聯保主任。砦司令先按著花名冊叫他們的名字,叫一個上來一個。都叫齊了,砦司令桌上一拍,一口氣罵了十幾個“日他娘”,爾後,轟然一聲命令,讓衛兵們扭過他們的身子,扒下他們的褲子。十幾個白乎乎的屁股一排溜展現在眾人麵前,展現了好長時間,砦司令才慢吞吞地發布了第二道命令:打!瞬時間,白屁股全被按倒,手執軍棍的士兵們大施**威,直打得白屁股的主人們哭爹喊娘。
那場麵真可以說是驚心動魄,軍棍和肉撞擊出的“劈劈叭叭”顫響,眾多挨打者的嚎叫,造出了一種地獄般的氣氛,硬是把砦司令的“聖明”推向了極至。
這還不算完,全部打畢後,砦司令還要冷酷地展覽那些經軍棍加工過的屁股。那些屁股一個個由白變紅了,斑斑道道,脹大了許多。看著那排屁股的慘樣,不說那些日後有資格挨打的保長、聯保主任們,就是他這個沒有挨打資格的穿國軍軍裝的軍事督察也禁不住心驚肉跳。
心驚肉跳不奇怪,他認定砦司令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感到奇怪的是,這些挨了打的保長、聯保主任們在挨了打後還得向砦司令行禮謝恩,據說事後還得向執掌軍棍的士兵們付三塊綿羊票的“開導費”。
這簡直是暴行,其暴虐程度可以說不亞於過去的封建帝王。
他當即將自己的感慨向應北川說了,應北川卻再三囑咐他,要他在和砦司令見麵時不要提。
他年輕氣盛,不信邪,非要提。散了會,在總聯保處辦公室一坐下,就老實不客氣的說,政府已明令廢止肉刑,在大庭廣眾之下打屁股既違反政府法令,也汙辱國民人格,希望司令廢止。
那是初次見麵,他和砦司令的關係還不象現在這麽僵,砦司令雖說有些不高興,還是笑嗬嗬地對他說:
“鄭督察,你不知道,本司令打他們是為他們好。本司令是他們的父母官嘛,哪有父母不打孩子的,打孩子是為了孩子好嘛!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認為不是這個道理,振振有詞地講了他的道理,可他的道理講了沒一半,砦司令就不耐煩了,臉一沉,陰陰地說:
“別說了,這裏是本司令主持的地方自治區,本司令的道理行得通,你那道理行不通!”
他還不識相,應北川給他使了幾次眼色,他也裝作沒看見,憋著火,退一步婉轉地提出:打人總歸是不好的,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脫了褲子打,太傷人的尊嚴。他建議砦司令作些改良,以後打屁股不要再扒人家的褲子。
砦司令竟連這點麵子都不給,脖子一擰說:
“咋能不扒褲子呢!不扒褲子如何殺他們的威風?!本司令能把廣清八縣治理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一靠槍杆子,二靠殺威棍!就這話!”
頭一次見麵不歡而散,砦司令以後根本不願再見他了。他卻不屈不撓,依然纏著砦司令不放。知道司令發行自己的綿羊票,他指出,中華民國的國幣是法幣,綿羊票應予廢止。弄清了廣清農機廠的產品不是農機具,而是槍炮後,他又不顧應北川的阻攔,三闖廣仁自衛軍司令總部,當麵責問砦司令:造這麽多槍炮想幹什麽?
砦司令終於被他惹火了,有一天把應北川叫到總部一頓臭罵,爾後聲明,如身為專員的應北川無力約束一個軍事隨員的言行,自衛軍司令總部對專署和專署官員們的安全將不承擔任何責任。應北川嚇壞了,從廣仁總部一回來,就把他找來,指明了兩條路讓他挑:一,立即離開專署,回戰區長官部;二、留在專署,但日後少惹麻煩,少管閑事。
他當時沒吭聲,請示了戰區長官部遊擊督導處後,心一狠,認命留了下來。從決心留下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準備不惜身家性命和砦司令決一雌雄了。他知道,對砦司令的所謂地方自治,中央和戰區長官部也和他一樣忍無可忍,收拾砦司令隻是個時間問題。
現在,決定砦司令命運的時刻終於到了,戰區長官部終於痛下決心割除這顆毒瘤,他可以為國家,為民族一顯身手了。
應北川不知道戰區長官部的“行動計劃”。遊擊督導處李司令再三關照,“行動計劃”實施前和實施後都要嚴格保密。他作為一個軍人不能違令,至少在行動之前不能把底兜給應北川。他本不想加害於應北川,但在布置行動時,卻又不能不違心地把應北川推到陷阱的邊緣;不論行動成功與否,應北川都逃脫不了幹係,砦司令是在應邀赴專署的途中死的,應北川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然而,他可以對不起應北川,卻不能對不起代表黨國的督導處李司令,在黨國大義麵前,不論是應北川還是他鄭靈寶的生死都微不足道。
他慫恿應北川邀請砦司令的理由冠冕堂皇:商討通過省主席的門路,促使裂河口早日解封。對此,應北川極有興趣,砦司令也該有興趣。應北川販煙土,砦司令也販煙土,裂河口不開封,兩個人的利益都要受影響。隻要應北川的電話打到會場,砦司令的大駕看來是非移不可。
估計應北川的電話應該打過了,他又走到電話機旁,再次給清河專署掛電話,想知道一下砦司令在電話裏的答複。不曾想,搖了半天也沒搖通……
重回會議大廳的長條椅子上坐下,已是三時多了,砦司令正給一一上台的模範保長發賞。發的全是山裏產的大布,布上紮著紅綢子。
發完賞已快四點了,自治委員會副主席武起敬講話。武起敬講話時,砦司令閉目養神,他焦急地看著砦司令,砦司令卻不看他。
他靈機一動,拔下鋼筆,匆匆寫了張紙條,讓台下一位年輕副官送給砦司令。
片刻,年輕副官從台上下來了,告訴他,應專員已打了電話來,砦司令答應去,不過,可能去的晚些,得在八縣賢達談話會結束後方可動身。
一顆懸著的心落地了,他謝過年輕副官,努力控製著情緒,盡量鎮靜地走出了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