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接下來的幾天趙大人也沒有刻薄他們,每日差人送來三餐飯食,雖然不是什麽山珍海味,倒也精致可口,可惜三個人食之無味,蝸居在小樓裏如同軟禁,周遭密布耳目,哪裏查得到線索。

忍耐到第三天晚上,小嚴漸漸有些抓耳撓腮坐立不穩,見田七與沈緋衣穩穩當當坐在書案旁看書,自己雖然嘴上不說話,手裏卻不停,一會把桌上筆擱、硯台等物撞得叮當作響, 一會又撕了張薄紙折成各式花樣,悉悉索索地像隻大老鼠,田七甩手歎,“你到底想幹什麽?”

“沒什麽。”小嚴順手又把紙撕成八瓣,塞到筆筒裏去,手握了筆筒敲擊桌麵,“嗒嗒嗒,咯咯咯”。

沈緋衣抬頭一笑,對田七道,“你別看他急成這樣,外頭有人比他還著急。”

“誰?”小嚴不明白。

沈緋衣故意不理會,去窗台處往外看了看,“天不早了,還是早些休息吧。”

他沒事人似的去裏屋拉開床鋪躺下,臨走時一個眼色,田七心照不宣,倚在靠門處的椅子上,手抄在袖子裏,裏頭想必藏了匕首等物,他便以這種姿勢閉目養神。

小嚴看了看沈緋衣的房間,又看了看坐在門口田七,突然大感泄氣,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是受到了排擠,雖說三個人在一塊兒辦事,可仍摸不透人家的心思,既然沒有默契,就不算是自己人。

懷著這種懊惱的心情,他翻身躺到**,肚子裏一股悶氣,無處可發,睡不著,睜大眼巴巴地看了屋頂,蠟燭不知在何時熄滅了,房間裏一片漆黑,隻餘床旁窗口處淡淡一層月光,略一探頭可看到頭上一尾月牙兒,周圍幾粒無精打采的芝麻星星。

正絞盡腦汁裏想睡過去,狠狠閉了眼,耳朵卻是關不上,尤其屋子裏靜寂無聲,連不遠處田七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居然平和輕穩睡得很香,越發顯得自己心浮氣躁翻江倒海,暗地裏歎口氣,才要把拉過被子蒙在頭上,忽聽得窗口處“嘚”一聲,像是插銷處移了一下。

不過是極細極微的一聲輕響,之後便是無邊無際的沉默,以至於小嚴懷疑剛才那一刹那的聲音可能是風聲或者其他隔壁宅院的什麽動靜,然而他還是在黑暗中屏息凝神又等了許久,一直等到窗戶被人從外麵慢慢移開。

動作很輕很輕,時而帶著猶豫,像是裏頭一有人聲,外頭的人就會抽身而退,小嚴也配合著控製呼吸,唯恐他發現。眼睜睜看到窗戶移開大半,一個黑影從屋簷下倒吊著探身進來。

到了這個時候,小嚴倒平靜下來,眯起眼看他行動,隻見他低頭往自己身上仔細打量了許久,慢慢伸出手,像是把什麽東西扔了過來。小嚴疑心那是毒劑,忙屏住呼吸,卻是件輕巧之物,落在枕旁聲音也無,倒是黑影已縮身回去,像是要走了。

走?哪有這麽容易,小嚴再不管其他,“呼”地跳起來,一把抓住他肩頭,用力一扳,黑影毫無防備,“呀”的一聲,被他扳得翻身跌進窗內。

他整個身體全砸在小嚴肚皮上,真正痛入骨髓,忍不住也悶叫一聲,然而更驚詫的是,那人渾身骨骼嬌小,迎麵帶著股清香,竟是個女子。

女子乘小嚴吃痛,已迅速地扭身而起,拚命往窗外掙紮而出,無奈肩頭一沉,被田七與沈緋衣兩個人四雙手死死按住,硬是把她重新壓回小嚴身上去。

“別出聲。”黑暗裏沈緋衣低聲在耳後道,“小心別驚動屋外的人。”

那人在小嚴身上扭了幾扭,終於安靜下來,等了一會兒,才輕聲求饒,“你們放開我,我不逃啦。”

“咦?”小嚴聽著女子聲音熟悉,也顧不了其他,一路往她臉上摸去,“你,你是……”

女子被他摸得大羞,啐一口,“你幹什麽,我當然是蘇蘇。”

四個人這才鬆手下來,沈緋衣與田七橫臂立在床前,蘇蘇低頭在床沿坐了,小嚴無法克製自己的驚訝,睜大眼在黑暗中仔細看她輪廓,“你,你怎麽會在這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慢慢說,我們有的是時間,”沈緋衣笑嘻嘻,“不過有一件事我已經知道了,那個把趙彥弱的人皮麵具放在我書房的人也是你,蘇姑娘,對不對?”

“是,是我。”蘇蘇束手束腳坐在床沿像是個受氣的小媳婦,臉上想必早已紅到發燒,她柔聲道,“沈大人真是英明,可是今晚你們若是不早些放我回去,隻怕事情要變糟。”

“我明白,蘇姑娘,我不會把你扣在這裏。”沈緋衣拖了把椅子坐下,淡淡道,“你也知道,這樓外有人守著,燈是不能點了,隻好委屈一下姑娘,就在這裏把所有的事和我們說個清楚吧。”

“不錯,你是怎麽到了這裏的?”小嚴又驚又怕,“難道你和那些人是一夥的?”在這件事上他懷疑不過少人,沈緋衣田七都未能幸免,但從來沒有想到過蘇蘇會是壞人,簡直是致命的打擊,一時眼圈也紅了,道,“你怎麽可以……”

“蘇姑娘自然是幫我們的,否則她怎麽會往我那送人皮麵具?”沈緋衣忙止住他的話,“隻是我不明白,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我也不很明白。”蘇蘇輕輕說,在她身上想必發生了許多事,使得她整個人沉靜下來,也不是那個動輒哭泣驚叫的女孩子了,口齒清晰道,“那天在城門口……嚴公子和我分手後,我本來是準備回鄉下置些地產度日的,可是趕車的一出了城門,就把馬車趕到了這裏,我還以為他是人拐子,才要拚命反抗,可他武功實在高強,手一動,我便糊裏糊塗暈過去了。”

“那個趕車的人是我找的,竟然是趙大人的手下!”小嚴這才想起來,那天似乎一出家門便有輛馬車停在外頭,確實有些可疑。

“這不怪你的,那些人存心要害人,你怎麽能提防得了呢。”蘇蘇安慰他,又道,“我醒來後,趙大人親自來看我,問我想不想在這裏生活下去,我自然不肯,他便對我說,如果你肯留下來,我就……”她突然停了下來,不說了。

“他就怎麽樣?”小嚴是急性子,一個勁地催。

蘇蘇歎口氣,抬起頭,“沈大人,現在房裏沒有燈火,你們看不到我的臉,如果你們看到了,就曉得趙大人許了我什麽好處,那人手段太厲害了,竟然能派人用藥水將我的一臉麻子洗掉。”

“真的?”此話一出口,三個人都大吃一驚,要不是顧忌著樓外的看守,真想點起蠟燭看看她的容貌。

“真的,他親口說隻要我肯留下來,就一定會把我的臉變漂亮,隻因為他收藏了一種藥水,能將皮膚上的疤痕創傷洗掉,隻是他從來沒有洗過人的臉上,說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所以一直沒真正試用過。”

“這是胡說,”小嚴撇嘴,“外頭臉上有麻子傷疤的人多了去了,他怎麽會找不到?”

“當時我也是這麽問他的。”蘇蘇道,“可是他說並不是臉上有疤的人就配得上用這種藥水,他一定要找一個受過傷或長了麻子的絕色女子,洗過以後能變成美人的,隻有這樣才配得上用他的藥水。”

“那你現在算不算是個美人了?”小嚴被她說得心癢癢,要不是背對著月光,真想好好看看她的長相。

“唉,嚴公子,前幾天你們在花園裏吃飯,我其實也在那裏頭,隻是你們沒有注意到我罷了。”

“哦?”三個人努力回憶,確實那天園子裏很有幾個婢女打扮的女子,現在回想起來,無一不是容貌絕美的妙人兒,隻是當時心情緊張,沒有人肯多看一眼。

“趙大人富可敵國,他若要想把你留下來,自然有他的手段,”沈緋衣道,“先不論他為什麽要留下你,你是怎麽弄到這張人皮麵具的呢?”

蘇蘇道,“得到這張人皮麵具也算機緣巧合,我才到這裏時,就知道府中有一種禁地,那裏戒備森嚴,任何人不得私自靠近。那個地方,叫作藥池。”

“藥池?”

“是,其實那隻是一棟三層高的小樓,裏麵包羅了各種藥劑物品,也虧得趙大人是個極其謹慎的人,他從來不肯把藥水交給下人帶給我,若要用藥,一定要被領去那棟樓裏,由他親眼看著下人為我取藥敷麵。”

“人皮麵具就是在那裏得到的?”

“是”。蘇蘇搖頭,“沈大人,你不知道那裏有多可怕,雖然我去了也有十幾趟,去的時候旁邊也總有人陪著,可每次都克製不住要渾身發抖,那個地方,完全沒有一絲人氣兒。”

“哦?”沈緋衣仿佛對這個大感興趣,“你倒是說說看,怎麽才叫沒有一絲人氣兒?”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其實樓裏也沒有很奇怪的擺設和東西,打掃得很幹淨,安安靜靜,裏麵一個人也沒有,但我總覺得那就是個墳墓,或者陰曹地府似的,根本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她說著說著縮起肩頭,像是又害怕起來,連呼吸也急促了,“我勸你們永遠不要去藥池,我總覺得,那裏藏了極大的危險,若是你偷偷走進去,就永遠出不來了。”

“也沒這麽可怕吧。”田七幹笑幾聲,“你不是進去過十幾次了?還帶了東西出來,憑什麽就怕成這樣?”

“不,不,你不知道,那個東西不是我找到它的,相反,是它自己找到了我。”

“什麽意思?”三個人完全聽不懂。

蘇蘇喘了口氣,手按了胸口,道,“那是我最後一次去藥池,同行的隻有趙大人同管家,說也奇怪,那棟樓明明非常重要,可門口總也沒有什麽人看守,樓下布置得像是個書房,有一麵牆壁上嵌了許多藥格子似的抽屜,每次管家就從那裏取出藥水,當著趙大人的麵,親自給我上藥。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一個早晨,外頭陽光明媚,連藥池窗格子下都透進大片金光,藥水才上了一遍,忽然聽到很奇怪的聲音。像是什麽東西在爬,又像是風拖著樹葉在地上慢慢移,響一陣,歇一歇,也不知道是從哪裏響起來的,聽得人牙齒發澀,心頭發寒。”

“會不會是樓上有人在爬動?”小嚴皺眉。

“不,那不是人動作的聲音。”蘇蘇斷然道,“如果是人在爬,他一定會用手臂和腳配合動作,那麽聲音節奏肯定會有不同,我聽到的那個聲音,完全沒有高低起伏,單調沉悶,倒像是樹枝刮了地麵,一下一下。”

“那麽就是樹枝刮牆的聲音罷了,有什麽好奇怪的。”

“唉,嚴公子,你沒有聽到過,不會曉得這種聲音有多奇怪,不光是我,連趙大人和管家都臉色變了。”

“哦?”沈緋衣搓手,黑暗裏沒有人看到他挑起了眉毛。趙大人是個什麽角色他最清楚,想來能令趙大人動容的,肯定不會是尋常事。

“他們一聽到這個聲音,管家就放下藥水,詢問地看了趙大人一眼,連我都以為趙大人要派他上樓看了看,可是卻是趙大人搖搖頭,自己走了出去。”

“什麽?他從樓裏走了出去?”沈緋衣大感意外。

“是,我也很想不通,明明是房間裏有聲音,他為什麽會走出去。”蘇蘇歎,“不過他走出去之後,管家的臉色是越來越緊張了,看得出來,連他也不喜歡這棟樓,很討厭待在這裏。我們兩個便麵對麵立在房間裏,那個聲音還是響個不停,而且越來越近,像是就在我們身邊,可是什麽也看不到,管家甚至去門口往外探身看,就在這個時候,我查覺到牆角處有很輕微的動靜。”

“那是什麽?”

“那是種嘎吱嘎吱的聲音,像老鼠打架,管家也聽到了,他又急匆匆回來找,牆邊放著一口箱子,沒有上鎖,聲音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他看了我一眼,便低頭過去打開箱櫃,可是才一開箱蓋,忽然‘砰’地爆出許多布帛似的東西,迎頭罩了他一臉。”

“我的老天,難道那些東西全是人皮麵具?”小嚴道。

“我不知道,管家一見東西爆出來,立刻發話製止我上前,命我待在原地別動,他自己低頭整理,可是我立在那裏,分明看到有件東西輕飄飄地無風而動,慢慢移過來,正好跌在我腳邊,乘他不注意,我低頭馬上把東西塞進袖口裏,回到自己房間找出一看,竟然是張人的臉。”

“那麽說那張麵具是自己跑到你跟前來的?”沈緋衣問。

“是,我甚至覺得箱子裏的聲音也是這些麵具在作怪,好像它們都急不可待地想衝出來給人看。”

“哪有這種事。”田七啞然失笑,“不過是些麵具罷,真當它們是鬼了?”

“你怎麽知道不是呢?”蘇蘇正色道,“這張麵具是趙縣令的臉,或許他生前是被人害死的,冤魂不散,總想著要告訴活著的人,替他拿到證據洗刷冤屈才好,我就是這麽想的,所以才冒死把東西偷出來帶給沈大人。”

蘇蘇還是從窗口處爬了出去,她雖不會武功,動作倒也伶俐,臨走前道,“這裏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會武功,所以人人當我作廢人,看守也相對鬆懈些,以後若有消息,我還會想辦法告知你們。”停一停,忽又笑,“或者在他們眼裏,我隻是趙大人的一件實驗品,沒有人會認真觀察去一隻雞或一頭豬,你們說是嗎?”

三個人待在裏頭不知所措,一直等她走得沒影了,小嚴才咽口口水,輕輕道:“你們覺不覺得?蘇姑娘似乎改變了許多。”

“我隻是奇怪她為什麽要卷入這些事,難道女人為了張美麗的臉真能夠出賣一切?”田七大惑不解。

沈緋衣道,“你們也別瞎猜了,先看看她來這到底給我們留了什麽?”他指了**之物,是方才蘇蘇丟到小嚴枕旁的東西,摸來一看,卻是張紙卷,三個人也不去點燈,將紙卷打開就著朦朧月光下照看,上頭線條曲折,分明是張地圖。

“看來蘇姑娘把這裏的地形圖也畫了份出來。”沈緋衣點頭,“這個女孩子心細如發,真是不簡單。”

“當然,否則當初我為什麽那樣拚命幫她。”小嚴將地圖緊緊攥在手中,想起與蘇蘇一起患難的日子,不知道是感激還是難過,又夾了許多說不出的感情,重重歎口氣,“上次送走了她之後,我總覺心裏七上八下,自覺很對不住她,等這事完了,一定要想辦法把她留在本地,日後也好有個照料。”

“你幹脆娶了她不是更好?”沈緋衣冷冷一笑,“真以為人家留在龍潭虎穴隻是為了自己的一張臉?若不是想幫你,她何苦委屈做別人的試驗品,還冒險偷麵具畫地圖,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裝什麽傻?”

“怎麽可能是為了我呢?”小嚴被他幾句話直戳入心底,急得跳起來,“別把大好人情債往我身上砸呀,你怎麽就不知道蘇姑娘一片真心是為了你?沈大人,咱倆站一塊,誰是龍誰是蟲一目了然,真要娶她,還是你比較合適。”

“好了好了,吵什麽?”田七看不過去,“把人家大姑娘當成什麽了?你們別想得太美了,說不定人家是可憐你們倆,忙了這麽久都破不了案子,還真當自己是潘安轉世了?臭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