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案再發
長春館的棋室裏人聲嘈雜,房門與兩邊的木窗大開,巡捕們進進出出,門口站了幾個鄰居在探頭探腦地張望,順便回答巡捕的提問。
正值炎夏,盡管門窗都開著,還是疏散不了房間的燥熱,陽光斜照進來,讓地上那灘血跡愈發的醒目。
巡捕們都盡量避開地上的血跡,例行公事地收集了證物後,就匆匆跑了出去,除非有必要,誰也不想在房間多停留——午後正是打牌打瞌睡的好時段,假如不出殺人案的話。
所以館主柳長春就成了大家詛咒的對象,隻是他已經聽不到了,因為他此刻正躺在棋室地上,接受驗屍官的檢查。
室內響起照相機的快門聲,是雲飛揚在拍照,他不是巡捕房的人,也不是報社記者,他之所以可以在這裏拍照卻沒人阻止,是因為——一,現場是他發現的;二,沈玉書特意交代讓他拍的。
跟著沈玉書和蘇唯調查過數起凶案,麵對這種殺人現場,雲飛揚可說是經驗豐富,他除了照相技術外,還有獨特的著眼點,每次都可以捕捉到重要線索。
鑒於巡捕房裏沒有正規的拍攝現場的人員,所以方探長就睜隻眼閉隻眼,隨他去了。
房間非常淩亂,棋盤、棋子還有很多棋譜和相關書籍散落了一地,對麵的木質書架向前傾倒,卡在桌案上,原本放在桌上的筆墨硯台被撞擊到,滾落在地,墨汁潑灑出來,與飛濺的血滴混在一起,都已凝固了。
棋譜在地上攤開,上麵也濺了不少血滴,雲飛揚把鏡頭對準棋譜和旁邊零亂的棋子拍了一張,又轉去拍攝打開的窗戶和窗戶下方摔碎的花盆。
雲飛揚來的時候窗是半開的,他正是透過開著的窗戶發現裏麵出狀況的。
除了地上碎掉的花盆外,窗沿上還有兩盆君子蘭,從花盆擺置的地方來看,它們也被移動過了,他猜想是當時柳長春與凶手搏鬥造成的。
最後雲飛揚把鏡頭對準了受害人——仰麵躺在地上的柳長春。
驗屍官正在檢查死者的狀況,沈玉書在旁邊協助,雲飛揚擔心影響到他們的工作,沒有馬上拍照,而且悄悄湊過去,留意他們檢查的情況。
“有什麽發現嗎?”他小聲問沈玉書。
“除了確定被害人是外傷造成的失血性死亡外,暫時沒有其它發現。”
沈玉書觀察著死者頸部動脈上的傷口,說道。
天氣炎熱,柳長春在家裏隻穿了短衣,袖子挽至手肘,褲腿也高挽,可以看到他的手臂和腿部的幾處劃傷。
傷口大多長約三寸長,深不到半寸,從形狀來看,是被頂端類似圓錐形的利器所傷,不過這些都是輕傷,致命傷是頸部的那道傷口。
柳長春的眼睛沒有完全闔上,從扭曲的臉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在死亡之前所經受的恐懼,眼珠灰白呆滯,嘴巴半張開,像是要發出呼叫,卻被生生扼住。
死者的一隻手略向上抬起,手指關節微屈,看起來是想捂住左頸部的傷,但最終沒能成功,驗屍官檢查了指甲,用小鑷子將指甲裏的一縷絲線挑了出來。
“這應該是死者在跟凶手搏鬥時,從他身上抓下來的。”
驗屍官對著陽光觀察著絲線說,又將絲線放進了證物袋裏。
死者的指甲裏除了線頭外,還有一些粉狀木屑和小部分泥土。
沈玉書的目光依次掠過地板、桌腿上的抓痕還有翻倒的花盆,腦海裏浮現出被害人急於逃命的畫麵,花盆、書架以及桌椅在被害人逃命中被推倒了,但他最終還是沒能逃脫凶手的追殺。
前方閃過亮光,打斷了沈玉書的思索,他抬頭看去,雲飛揚剛好把照相機放下。
沈玉書的表情有些嚴肅,雲飛揚以為打擾他辦案了,點頭哈腰地退到一邊,又給他打了個‘您請’的手勢。
沈玉書看向雲飛揚拍照的地方——死者右腰旁邊的地板,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死者的食指上也沾了血,看來字是他寫的,但有一部分被蹭掉了,隻能勉強看到那兩個字的偏旁,連起來看的話是——
“金狼?”雲飛揚在旁邊小聲說道。
沈玉書的眉頭皺了起來。
金狼是罪行累累的殺手,手上犯的案子不計其數,他被抓獲後,因為某些原因沒有被立即處以死刑,而是被關押在重刑犯監牢裏。
前不久金狼逃獄了,為此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那幾天報紙上天天都是有關他的頭條新聞,最近才消停一些了,沒想到他竟然再次出手作案。
前不久的棋賽疑案中,證人之一的茶館老板曾遭到過狙殺,當時大家都認為是金狼做的,但那時金狼還被關在大牢,可是就在沈玉書推翻了大家的猜想後,金狼卻真正地逃獄了。
難道對那個殺手來說,大牢真的形同虛設嗎?
“一定要盡快抓到他,否則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洛逍遙從外麵進來,他剛才從同僚那裏大致了解了案情經過,進來後就氣憤地說。
沈玉書站起來,道:“現在還沒確定這個案子就是金狼做的。”
“名字都有了,還錯得了嗎?這明明就是金狼二字,我讀書雖然少,但這兩個字還是認識的。”
洛逍遙指著那兩個被抹掉一半的字,振振有詞地說。
雲飛揚便又舉起相機,對著血字拍了一張。
沈玉書沒有反駁洛逍遙,隻是直覺告訴他真相並沒有這麽簡單。
他之前研究過金狼的資料,金狼是職業殺手,做這一行很多年了,他如果殺人的話,應該做得非常幹淨利落,可是看這裏的現場……
環顧一片狼藉的棋室,沈玉書覺得這更像是新手犯案,殺人後各種驚慌失措,連地上的血字都沒有注意到,或是故意……
思緒被打斷了,洛逍遙道:“金狼一定是沒看到柳長春寫的血字,否則會全部抹掉的,他大概沒想到死者最後會留下提示,而且你們看這傷口,這很明顯是峨嵋刺造成的,峨嵋刺是金狼常用的武器,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沈玉書抬頭看了一眼被打碎的電燈泡,燈泡碎片落在血上,炎熱的氣溫下,碎片都已凝固在血液上麵了。
他又轉頭去看燈繩,取了把椅子放在燈繩下方,踩上去,檢查電燈開關。
好像還是不久前,他跟蘇唯聯手調查虎符令一案的時候,他也曾檢查過電燈泡,蘇唯還以為他要自殺,嚇得衝上來勸阻,害得他差點真的出事。
想起當時的場麵,雖然知道不合時宜,沈玉書還是忍不住笑了。
說起來金狼所在的大牢正是蘇唯入獄的地方,在端木衡的幫助下,蘇唯已經安全離開了,過了這麽久,他應該早就到廣州了,不知現在過得怎麽樣。
洛逍遙沒發現他出神,說了半天才注意到正事,問:“咦?哥你怎麽會過來?不要告訴我你是碰巧。”
雲飛揚解釋道:“不是,是我打電話聯絡神探的,之前的案子神探一直在追蹤,我想神探會對這件事感興趣的。”
“聽說你是第一個發現現場的人?”
“是啊,我其實也是湊巧,這不,前陣子那個案子結案了嘛,我就尋思著能不能跟柳館主做個專訪,也許可以趁機找到蛛絲馬跡幫到神探,誰知……”
誰知他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凶殺案。
自從棋館連續出了幾件案子後,柳長春就把棋館關掉了,所以大白天裏麵一個人也沒有,棋館大門虛掩著,雲飛揚本來不想擅自進來的,可架不住陳雅雲的攛掇,說他以前也常來,又算是柳長春的子侄,別把自己當外人。
雲飛揚想了想,也對,就和陳雅雲進來了,他們沒在棋館前麵的房間裏找到人,就跑到了後麵來找。
“陳家大小姐也來了?”
洛逍遙探頭往外看看,最後發現她縮在角落裏一副要吐的樣子,他問:“你們怎麽會在一起的?”
“誰說我跟她在一起?是她硬纏著我的好不好,她說她的小姐妹想拍漂亮的照片,讓我幫忙,我不想幫,她就一直跟著我。”
洛逍遙道:“也幸虧她跟著,要不是她,可能這個案子還不會這麽快被發現。”
雲飛揚想想也是,撓撓頭,說:“可是她一看到這裏都是血,就嚇暈了,剩下的都是我在忙活。”
“其實你自己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線索吧,”沈玉書問:“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有多危險?”
“這話你該跟陳雅雲說,她最聽你的。”
不悅的目光投來,雲飛揚有點心虛,幹笑道:“我也是想幫你們啊,我想她肯定也是這樣想的,上次那件事我們都……”
雲飛揚沒有說下去,但沈玉書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那次是他推測失誤,低估了冒牌柳長春的狡獪,被反將一軍,害得蘇唯為他下跪道歉。
這件事一直是沈玉書心裏的一根刺,直到現在他也無法釋懷,不是痛恨柳長春的所作所為,而是覺得愧對蘇唯。
他一直想盡快破案回報回去,可是後來蘇唯被陷害,他不得不將蘇唯送走,現在連柳長春也死了,所謂的找出真相變成了一紙空談。
“出去說,出去說。”
見沈玉書的臉色不太好看,洛逍遙及時插進話來,剛好現場也檢查得差不多了,沈玉書隨他出去,雲飛揚不敢再亂說話,悄悄跟在後麵。
在外麵看熱鬧的街坊鄰居已經被遣散了,三人來到走廊一角,陳雅雲看到了,立即跑過來,問:“有沒有什麽發現?”
“有。”
“是什麽?是什麽?”
“就是發現每次出事你都會參與。”
“這怎麽能怪我啊,我進來的時候又沒想到有人被殺了。”
陳雅雲有點委屈,可看看沈玉書的臉色,她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角落裏有房簷遮蔽,陽光曬不進來,卻依然透著悶熱,洛逍遙看看遠處的天空,嘟囔道:“看這樣子,今晚的雨一定不小。”
沈玉書問:“是誰先發現的現場?”
陳雅雲連忙舉起手。
雲飛揚道:“那間棋室是收藏各種棋譜的地方,柳館主……我是說真的那個柳館主平時不常來,冒牌貨我就不知道了,所以當時我也沒在意,準備去後院看看,是陳大小姐硬拽著我過去的。”
他指指陳雅雲,陳雅雲道:“這時候就要相信女人的直覺了,我就是覺得那間房子不對勁,湊過去後就聞到了奇怪的氣味,我就好奇探頭看啊,結果就讓我看到凶案現場了,嘔……”
她指指對麵的窗戶,做出嘔吐狀。
窗戶還處於半開的狀態,可以清楚看到裏麵的光景,雲飛揚點頭附和,他雖然跟蹤報道過不少事件,但還是頭一次這麽近身接觸血案,想想當時的狀況,不由得抖了抖。
也幸好陳雅雲在,否則當時暈倒的那個就是他了。
“陳大小姐自個兒暈倒了,我當時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等我看到有人躺在血泊裏,也嚇傻了,愣了好半天才想到去開門,門是虛掩的,我推開門後不敢進去,神探不是常說要保護現場嘛,所以我就站在門口看了看,確定是凶案後,就跑出去打電話報警了。”
“你們是透過窗戶看到的?”
“是啊,就那兒。”陳雅雲指指窗外的走廊。
沈玉書走到那邊,探頭往裏看,果然可以對屋裏的狀況一目了然,洛逍遙跑過去問:“有什麽不對嗎?”
“嗯……”
沈玉書拉著長音,沒有馬上回答。
他的確是覺得哪裏不對勁,但究竟是哪裏,一時間卻想不出來,要是蘇唯在就好了,那個小偷總會注意到一些細微末節……
不見沈玉書回答,洛逍遙道:“昨晚天氣悶熱,柳長春休息時就把窗戶打開了,沒想到被凶手有機可乘,對了,柳二呢?”
“柳二沒找到,凶案發生後他就不見了,剛才巡捕問了街坊鄰居,都說沒見到他……”
說到這裏,雲飛揚反應過來,問洛逍遙。
“你不是巡捕嗎?怎麽你知道的還不如我多?”
“因為我在忙著辦其它案子啊,你不知道,最近埠頭和車站發生了好幾次打群架的事,那幫地痞混混為了爭地盤,整天都不安歇,這邊剛告一段落,那邊又出事了,唉……”
陳雅雲道:“不管怎麽說,當初棋賽的案子也算告破了,雖然不該說死人的壞話,不過冒牌柳長春會有今天,也是惡有惡報,他殺了真正的柳長春,卻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被殺。”
棋賽案告破?
沈玉書眉頭微挑。
當初是誰雇凶刺殺茶館老板謝天鑠的?是誰害死陳楓又嫁禍給蘇唯的?又是誰下令把仲威滅口的,這些疑團到現在都沒有解開。
他為了不讓蘇唯受到牽連,迫不得已逼蘇唯逃離險境,但是真相也隨著蘇唯的離開被淹沒了,到現在他都毫無頭緒,在這種情況下,又怎麽能說案子告破了?
看著屋裏的血腥現場,他低聲自語。
“假如殺害柳長春的凶手是金狼,那麽雇主又是誰?”
“當然是柳二啊,柳二跟柳長春本來就是同黨,為了達到某個目的,他們才會聯手,現在目的達到了,他們便自相殘殺,剛好金狼越獄後需要錢,柳二就提供金錢給他,讓他幹掉柳長春。”
洛逍遙越說越覺得這個推理站得住腳,道:“說起來金狼也算是個人物,除了最後一案外,他殺的都是為富不仁者,剛剛好柳長春就是這樣的人,金狼既殺了惡人,又有錢賺,何樂而不為?”
“有道理有道理。”
“那當然了,別忘了我正經是巡捕啊,不跟你們聊了,我要通知我們家總探長趕緊召集人手緝拿柳二,江湖殺手抓不到,抓一個市井之徒還是綽綽有餘的。”
洛逍遙是個急性子,說完了,風風火火地跑出去,沈玉書半路叫住他。
“最近你見過阿衡嗎?”
洛逍遙腳步微微一頓,搖頭道:“不知道,我跟他又不熟,有什麽事嗎?”
既然他們沒碰到,沈玉書就沒多問了,揮揮手說沒事。
洛逍遙撒腿跑走了,沈玉書交代雲飛揚洗好照片後盡快拿來給自己,接著跟著驗屍官去巡捕房。
陳雅雲還想跟隨,被雲飛揚攔住了,讓她不要妨礙神探辦案,硬是把她拉走了。
出了大案子,尤其是這個案子可能還與在逃犯有關,巡捕房上上下下都嚴陣以待,總探長方醒笙跟其他幾個巡捕房的探長去公董局警務處作了匯報,被勒令盡快破案,緝拿逃犯金狼和嫌疑犯柳二。
所以下午所有巡捕們都被派出去參與搜索行動了,巡捕房裏除了驗屍官和幾個後勤人員外,幾乎成了空殼,沈玉書在裏麵做事也沒人管他。
或者該說,沒人有心思去管他,於是他很輕鬆地從驗屍官那裏收集到了現場調查來的情報。
初步的驗屍結果證實了被害者的致死原因是頸部動脈被割斷,死者身上的擦傷劃痕推測是跟凶手搏鬥留下的,驗屍官找到金狼以前犯案時用過的凶器照片,再與死者的頸部傷口作對比,判斷是同一利器所致。
再加上棋館裏的貴重物品都沒有被拿走,所以基本上可以判斷是雇凶殺人,殺手正是金狼。
另外,死者指甲中的線頭經過檢驗,確定是衣服的壓邊棉線,棉線上沾了絲綢纖維,而死者穿的衣衫是棉質的,所以棉線應該是從凶手的衣服上抓下來的。
看到這個結果,沈玉書有些狐疑——要知道絲綢衣衫價格頗貴,莫說一個在逃犯,就算是普通人都很少會穿,更別說穿著這種高檔衣服去殺人了。
“說不定是新買的呢,”驗屍官聳聳肩,解釋道:“你知道這些罪犯都有他們賺錢的渠道,對他們來說,這隻是一點小錢而已。”
可是他看過金狼被抓獲時的新聞,記事上都說金狼善於偽裝,混在人群中完全不起眼,所以才會蒙蔽大家的注意,屢屢犯案,穿絲綢衣裳作案不像是他的風格。
沈玉書和驗屍官不熟,而且他也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他沒把自己的疑惑講出來,沒多久雲飛揚和陳雅雲也來了,雲飛揚把洗好的照片分成兩份,一份給了巡捕房的人,一份給了他。
見沒有其它的線索,沈玉書向驗屍官道了謝,從巡捕房出來,雲飛揚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麵,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再看陳雅雲也步步緊跟,沈玉書有點無奈,問:“你們都不用做事嗎?”
“我不用,我爹說女孩子不用做事的。”
“我也不用,上次棋館的案子後,我就把父親幫我找的工作辭掉了,我想好了,既然決心去做一件事,那就要投入全部的精力,不能腳踏兩條船。”
“那你就回家好好寫書吧,還有你,去做女孩子該做的事。”
陳雅雲嘟起嘴巴不說話,雲飛揚道:“可是寫書也需要素材的,所以我想我還是跟著神探你比較好,而且現在又有新案子了……神探,等等我……”
雲飛揚正說到興頭上,沈玉書來到街上,一輛黑色轎車在他們身邊停下,他低頭一看,開車的是馮珺。
雲飛揚很驚訝,問:“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
馮珺自從辭掉了租車行的工作後,就在偵探社給沈玉書打下手,她開的車是端木衡借給沈玉書的那一輛,道:“出了凶殺案,整個法租界都鬧翻天了,我就猜沈大哥在巡捕房,就過來碰碰運氣。”
“那我們的運氣挺好的,有車坐了。”
陳雅雲坐上了車,雲飛揚拉都拉不住,隻好也坐上去,沈玉書坐去前排,問他們。
“你們跟著幹什麽?”
“我是第一個發現現場的人,也許能幫到你啊。”
陳雅雲舉手說,雲飛揚也連連點頭。
“而且這個案子很可能還跟陳楓被殺的案子有關係,神探你一定會查下去的對吧?蘇唯現在又不在,做事不方便,我可以跟你搭檔。”
雲飛揚剛說完,就被陳雅雲拐了一手肘,他自知失言,慌忙閉了嘴。
沈玉書淡淡道:“我不需要搭檔,我隻有一位搭檔。”
“就是嘛,玉書的搭檔隻有蘇唯,再不濟還有馮珺呢,什麽時候輪到你了。”
馮珺看看沈玉書,用眼神詢問要不要開車,沈玉書對後麵兩個人道:“我要去碼頭,你們先回去吧,如果查案的話,我會叫你們的。”
“去碼頭幹什麽?這個時候不急著查案,還有心情看風景啊?”
“是啊,難道是為了紀念蘇唯?”
沈玉書臉一沉,說了兩個字——“下車。”
兩個家夥看看沈玉書的臉色,不敢再多話,乖乖下了車。
看著轎車一溜煙的跑遠了,雲飛揚疑惑地道:“神探到底是想做什麽啊?”
“我猜玉書一定是發現什麽線索了。”
“是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如果什麽都知道,我就可以當玉書的搭檔了。”
“你想都別想,神探都說了,他的搭檔隻有一個。”
就在兩個人吵吵鬧鬧的時候,馮珺開著車朝著碼頭跑去。
路上沈玉書不說話,她也不多問,這是沈玉書可以和她相處的主要原因,她比陳雅雲和雲飛揚安靜多了。
其實他並不討厭聒噪,事實上蘇唯就挺聒噪的,但他今天心情有點亂,無法靜心思索,在這種狀況下,急著查案也沒什麽效果。
半晌,沈玉書回過神,問:“不用去接長生?”
“他今天下學早,在藥鋪幫洛叔做事呢,有人看著,他那個姐姐也不會來討嫌。”
馮珺指的是馬玿蘭,沈玉書覺得她對馬玿蘭的敵意很大,不過馬玿蘭好久都沒出現了,除了偶爾送些小玩具去洛家藥鋪外。
說起來這還要感謝蘇唯,不知道之前他是怎麽勸馬玿蘭的,那場爭執過後,她就沒來過偵探社,沈玉書聽說她偶爾會去私塾或是藥鋪找長生,對他說自己因為要做事不方便常來,長生貌似信了,也很少在他們麵前提起姐姐。
“不管怎麽說,她對長生一直挺好的。”
馮珺冷笑了兩聲,不過既然沈玉書這樣說,她便沒反駁,道:“我閑著沒事,想到發生案子了,就去巡捕房問問情況,我想最近偵探社沒生意,這個案子你多半會接的。”
還真讓馮珺說對了,沈玉書不僅接了,還準備查下去。
自從蘇唯走後,萬能偵探社就再沒接過案子,保險櫃裏的存款也見底了,不過好在沈玉書吃穿都在洛家,交夥食費小姨也不要,所以還不算拮據。
要是蘇唯在的話,沒案子他一定會很煩躁的,會東跑西顛地弄一些捉貓捉狗捉奸甚至捉鬼的案子回來,在拉生意這方麵,沈玉書覺得他還是挺有天賦的。
馮珺看看沈玉書的表情,問:“是不是不好查?”
“應該算是棘手吧。”
“要是……”
馮珺的話沒說下去,沈玉書知道她想說——要是蘇唯在的話,那就不一樣了。
大家都是這樣想的,沈玉書自己也是,但正因為他這樣想,才會逼蘇唯走,現在各路人馬都對著偵探社虎視眈眈,蘇唯已經被陷害了,如果留下來,結果隻會更糟糕。
碼頭到了,沈玉書讓馮珺隨便找了個地方停下,兩人下了車,眺望遠方的海景。
今天天氣很好,海水寂靜無波,沈玉書道:“以前查案沒頭緒的時候,蘇唯常說不用勉強自己,登高或是看看海,說不定靈感就來了。”
“不知道他在廣州過得好不好。”
“他那樣的性子,很難過得不好啊。”
“嗯,說不定閑著沒事,還打打你的小人什麽的。”
兩人都笑了,海水反射著陽光,刺得眼睛發酸,沈玉書把目光收回來。
遠處傳來嘈雜聲,幾幫人湊在一起相互指責吵嚷,繼而大打出手,雙方就近抄起木棍、菜刀等家夥開始劈砍。
附近一個黃包車夫嚇到了,拉著空車拚命的跑,沈玉書上前攔住他,問:“出了什麽事?”
“不知道,最近這種火拚的事兒特別多,什麽海蛇幫啊青龍幫啊,一言不合就打起來了。”
“都是在附近發生的嗎?”
“是啊,您看這大白天的說動刀子就動刀子,唉,害得我們賺點錢都得提心吊膽的,好多地方都不敢跑了。”
車夫抱怨完就撒腿跑掉了。
沈玉書看看對麵,想起洛逍遙之前說的話,好像最近黑幫的動作是挺大的,但感覺不像是單純為了爭地盤,更像是有人在背後操縱的結果。
如果蘇唯在的話,依照他的好奇心,遇到這種事,一定會想方設法打聽清楚。
沈玉書的個性剛好相反,他不會把心思花在與案子無關的事上,尤其是現在,他更在意的是柳長春的死亡事件。
在這個節骨眼上柳長春出事,總不可能是巧合。
沈玉書臨時改了主意,對馮珺道:“去霞飛路。”
沈玉書原本的打算是找端木衡聊聊眼下的情況,端木衡狡猾有心機,很會審時度勢,沈玉書相信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很可惜,端木衡不在家,他們在公館門前吃了閉門羹,馮珺道:“今天不是周末,端木衡多半是在公董局,要過去嗎?”
“先慢慢往前開,我記得徐廣源的家就在這附近,既然來了,就看看吧。”
沈玉書壓低禮帽,戴上墨鏡,馮珺也學著他的樣子,找出個鴨舌帽戴到了頭上。
說到徐廣源,這個人曾在棋館一案中稍微露過臉,雖然真的柳長春之死跟他沒有關係,但他的出現讓沈玉書想起了一些往事——徐廣源是前清貴族,酒水生意隻是幌子而已,棋館裏藏了他感興趣的東西,所以他才會出現在棋賽上。
棋館疑案中,青花父女與閻東山先後逃亡,並且至今都追蹤不到他們的消息,沈玉書懷疑他們是受了徐廣源的庇護,藏去了哪裏——在棋館圍攻他們的黑衣人很有可能是徐廣源派去的,而閻東山又混在裏麵,由此可見,閻東山是徐廣源的手下。
可是徐廣源和青花父女原本是對立的,如果真是他收留了青花父女的話,是不是等於說他們準備聯手了?
那聯手後的目的是什麽?是自己手中的機關圖?還是可能藏在棋館裏的東西?抑或是虎符令?
冒牌柳長春被殺了,也許可以由此推斷徐廣源已經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所以柳長春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柳長春的意外被殺勾起了沈玉書才沉寂不久的心緒,無數個念頭在腦海裏翻轉,想來想去,這個結論是最接近真相的。
可是,要如何證明殺手是徐廣源派出去的呢?
不管凶手是不是金狼,這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凶手在暗他們在明,要抓金狼難,但要抓主使者就簡單多了,隻要盯住這隻老狐狸,他早晚會露出馬腳的。
轎車跑到了徐廣源的府宅附近,剛好有人從裏麵出來。
大夏天的,那人卻穿著長袖衣服和深顏色的褲子,頭上戴著禮帽,出來後,他將禮帽整了整,特意壓低,坐上停在門前的一輛別克車。
他的動作太特意了,反而引起了沈玉書的注意,男人個頭高大魁梧,看那簡練直板的動作,像是軍人出身,臉龐一閃而過,沈玉書沒有看清楚,隻覺得有點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可是除了端木衡以外,他並不認識其他的軍人。
馮珺明白他的心思,將車速又放慢了一些。
沈玉書看向宅院裏麵,送禮帽男人出來的是一位穿長袍的老者,看樣子是徐家的管家,他透過車窗和男人躬腰告別,等別克車開走了,他才轉身回去。
沈玉書對這個男人起了好奇心,道:“跟上那輛車。”
道路比較擁擠,別克車開不動,馮珺怕被發現,便拉開距離遠遠地跟著。
兩輛車一前一後跑了一段路,別克在道邊停下了,沈玉書抬頭看去,一棟華麗的建築物矗立在前方。
大世界到了。
禮帽男人下了車,低著頭快步走進去,沈玉書跳下車,跟馮珺說了句讓她先回去就跑走了。
門口人很多,等沈玉書跑進大世界裏麵,禮帽男人已經走遠了,他跟隨人群追上去,暗中觀察對方的舉動。
禮帽男人看起來很謹慎,走走停停,又不時轉頭張望,像是擔心有人跟蹤,還好遊客眾多,沈玉書躲在人群中,沒被發現,就這樣,他一路跟著男人進了一間舞廳。
舞廳門口上方掛著月亮形狀的霓虹燈,招牌上寫著藍月亮,一位穿著華麗的舞女在前台高歌,旁邊坐著鋼琴師,鋼琴師一身白衣,鋼琴也是白的,燈光打在他們兩人身上,帶著朦朧纏綿的美感,舞池中眾多舞客跟隨歌聲翩翩起舞,誰也沒留意禮帽男人。
不過有人留意到沈玉書了,他剛踏進舞池就被一名舞女纏住了,邀請他跳舞,不等他拒絕,便將手搭到了他的腰間,帶著他舞動起來。
沈玉書急著盯禮帽男,想推開這種主動的女士,可是對方穿著暴露,他想推,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隻好把手舉到空中,說:“小姐,請去找別人,我不是來跳舞的。”
“不跳舞你來這裏幹什麽?”
“找人……”
“找女人?我就是啊,先生,我除了陪舞,還陪其它的,你想玩什麽?看你長得這麽俊俏,錢的方麵嘛好商量……”
後麵那段話沈玉書沒聽到,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禮帽男身上,都怪舞池的人太多,一開始他還看到禮帽男在跟人說話,但隨著周圍的舞客不斷旋轉,等他再去看的時候,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沈玉書著了急,不顧得男女之嫌,推開舞女,從舞客之間擦身過去,想尋找目標。
誰知就在這時,旁邊突然變得很擁擠,舞客們被撞到,向沈玉書這邊撞過來。
沈玉書被撞得失去了平衡,向前踉蹌,冷不防被人按住了肩膀。
他感覺到危險,側身躲閃,抓住他的是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燈光在麵前閃過,沈玉書看到了對方手中緊握的匕首。
四周都是人,沈玉書無從躲避,緊急關頭隻好咬牙準備用手握住匕首。
眼看著刀尖近在咫尺,半路突然有隻手伸過來,握住了那人的手腕,緊接著向後一轉,匕首便換了個方向,轉為刺向握刀者自己。
那人的動作太快,下手又狠,從握對方的手腕到轉刀回刺,僅僅用了幾秒鍾,等沈玉書回過神,想殺他的人已經捂著肚子倒在了地上。
他再抬頭看去,隻來得及看到一張淩厲的側臉,男人的眼眸掃過他,不給他仔細端詳的機會,殺了人後低下頭,匆匆混入了舞客群中。
燈光的關係,最初沒人注意到身邊的突發事件,直到有位女客踩到地上的血液滑倒,尖叫起來,大家才發現出事了,但這時候那個人已經走遠了,沈玉書隻看到他頭上戴的禮帽。
但對方不是他一路跟蹤的禮帽男人,如果說禮帽男人的氣場貼近軍人,那這個人則更像是野獸,不受任何束縛與製約,任性妄為的獸類,就像……狼……
沈玉書心頭一跳,雖然剛才隻是倉促看到對方的側臉,但那一閃而過的眼神異常熟悉,他想到出手救他的男人是誰了,是……金狼!
舞池中的尖叫聲更響了,發現有人受傷,大家紛紛驚慌逃竄,有些女客還不斷叫嚷著殺人啦救命啊的話,聲音此起彼伏,輕易蓋過了台上的歌聲,歌女和鋼琴師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停止了表演,看向舞池。
沈玉書拔開人群去追金狼,但金狼的速度很快,在舞客之間穿來穿去,轉眼就不見了,沈玉書跑出舞廳,隻隱約看到一道影子匆匆向後跑去。
沈玉書緊跟了上去。
金狼把帽子摘了,丟去角落裏,逃跑中換了個鴨舌帽,這讓他的存在變得更不顯眼了。
他對這裏的內部布置很了解,左拐右拐,很快就來到一扇門前,打開門跑出去,等沈玉書踩著腳步追出門外,他已不知去向了。
後門外是條僻靜的小巷,兩邊是不高的圍牆,稀稀落落的有幾家民宅,沈玉書跑到巷子裏,發現人跟丟了,他不死心,又加快腳步往前跑。
金狼對這裏這麽熟悉,又可以瞬間消失,他在附近肯定有老巢,這個人與幾樁命案都有關係,就這麽追丟了,再要抓他可就難了。
抱著一絲僥幸,沈玉書順著曲裏拐彎的胡同跑下去,又觀察周圍的環境,猜測金狼藏身的地方。
沒想到就在沈玉書跑到一個胡同口時,旁邊突然有人伸出腳來,把他絆個正著,等他往前滾了兩滾,爬起來的時候,胡同裏多出了好幾個人,分別站在他的前後左右,將他圍住。
這些人都是對襟短衣打扮,故意絆倒他的那個人叼著煙卷,臉上有好多傷疤,看他們的氣場就是流氓打手之輩,個個體格魁梧,都是練家子的,不好對付。
沈玉書提起了戒心,雙手握拳,做出應敵的架勢。
為首的大漢歪戴著帽子,他上下打量沈玉書。
“喲嗬,這哪兒來的小癟三,出門不帶眼,到爺們的地盤來瞎鬧和了。”
“你們是誰?”
“哈,來鬧事卻不知道爺們是誰,你知道那舞廳是誰開的嗎?”
“不知道,我過去隻是湊巧,請讓路。”
“湊巧得從霞飛路一路跟蹤到大世界,你小子還挺有種的啊。”
沈玉書一怔,沒想到自己的跟蹤被發現了,不過看這幫流氓應該沒那個眼力,所以他們攔截自己多半是禮帽男人指使的。
“剛才要殺我的是你們的人?”
“是啊,沒想到你功夫還不賴嘛,說說是誰派你來的?興許……”
男人的話沒說完,因為沈玉書的拳頭揮到了他臉上。
不問青紅皂白就下殺手,可見這幫人一開始就抱了幹掉他的打算,所以沈玉書出手也沒留情,那人被打了個冷不防,頓時鼻血長流,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地。
沈玉書沒帶武器,好在他武功不錯,又搶了先機,找機會奪下其中一個人的匕首,又拳腳齊出,那些人沒料到他看似文弱,打架居然這麽生猛,沒幾下就被撂倒了,沈玉書趁機拔腿就跑。
科室他沒跑兩步就停下了,因為正前方站著一個男人,對方舉著槍,槍口對準他,正是他跟蹤了一路的禮帽男。
男人氣場很靜,但他帶給沈玉書的壓迫感遠遠超過了那些流氓。
男人大約五十上下,臉型冷硬削瘦,眉梢有一塊圓形傷疤,眼神冷酷,握槍的這個動作透露了一切——他一定殺過人,必要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沈玉書覺得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不是在現實中的,好像是在書上……報紙上……當時隨便瞄過一眼的……
四目相對,這是沈玉書率先感覺到的氣息,他沒有輕舉妄動,注視著男人,在腦子裏搜索曾經的記憶,槍口被他無視了——對方沒有在第一時間開槍,這就等於說他還不急於殺人。
“是誰派你來的?”
男人發出詢問,他的嗓子好像受過傷,聲音嘶啞,帶了金屬的鏗鏘聲,沈玉書還沒想好要如何回答,那些被他打倒的流氓站了起來,兩個人上前架住他,拳頭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為了不成為這幫家夥的沙包,沈玉書躬起身體避開要害,叫道:“沒人派我來,我是偵探,我在查案子,快停下來,我們慢慢說!”
男人擺手讓他們停下,他放下槍,走到沈玉書麵前,冷聲問:“查什麽案子?”
“是長春棋館的柳館主被殺的案子,我懷疑他偷藏的東西被凶手拿走了,所以來找線索。”
聽了長春館三個字,男人的臉色微變,問:“找線索為什麽跟蹤我?難道你懷疑我?”
“不是,我是好奇,你知道的,偵探最大的特點就是好奇心重……”
不知道男人做了什麽手勢,那些打手的拳頭又朝著沈玉書揮下,他的嘴角被打破了,血流了出來,還想再說話,又有人打在他的肚子上,把他打得彎下腰縮到了地上。
那幫人鬆開手,任由沈玉書趴在地上喘息,隨即他的後背被踩住,男人將槍口頂住他的太陽穴。
“再給你一次機會,想好了再回答。”
天氣炎熱,沈玉書卻感覺到了來自槍管的冷意。
他抬手把嘴角上的血絲擦掉,仰頭看著男人,腦子裏飛快地思索著對策,道:“我得到情報說柳長春丟的東西在你手上,恰好我有另一半,所以想跟蹤你,找機會拿到手,沒想到被發現了,咳咳……”
謊話不敢說得太多,沈玉書故意用咳嗽打斷了,男人聽了這話,臉色變得很難看,用槍口狠狠地戳他的腦袋,壓低聲音問:“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東西在哪裏?”
“藏在偵探社的營業執照後麵,我是萬能偵探社的老板,我們偵探社在貝勒路附近,你去一打聽就知道了,咳咳……”
男人將槍口拿開,幾個打手開始搜沈玉書的衣服,他口袋裏的東西都被搜出來了,包括雲飛揚給他的柳長春被殺現場的照片。
男人撿起照片看了看,交代手下去取東西,看來他是信了沈玉書的話,沈玉書鬆了口氣,心想自己暫時是安全了。
誰知這個念頭剛升起,後腦就傳來劇痛,槍柄重重地打在他的頭上,意識騰空的那瞬間,他聽到男人的警告聲。
“別想耍花樣,否則把你丟進黃浦江喂魚!”
沈玉書醒來,首先感覺到的是來自手腕上的疼痛。
他定定神,默想被打暈前的經曆,睜開眼看向四周。
房間很暗,空氣夾雜著潮氣跟汗臭味,讓人很不舒服,前方一燈如豆,小煤油燈的油量不足,火光跳動著,偶爾微風吹來,火苗隨之搖曳,微弱得像隨時都會滅掉似的。
房間不大,四下裏空靜,除了他之外一個人都沒有,沈玉書側耳傾聽,隱約聽到腳步聲傳來,像是有人在外麵巡邏。
這是哪裏沈玉書暫時無從得知,他隻知道為什麽會感覺手腕疼痛了。
因為他被捆綁雙手吊在橫梁上,身體處於懸空狀態,仰頭看去,手腕上纏著好幾道麻繩,看那結實程度,要解開得費些工夫。
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就算隨身物品沒被擄走,以沈玉書現在的狀態也無法看到時間,更糟糕的是沒有人知道他被綁架,早知道當初跟馮珺約了回頭會合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她看到大世界發生了凶殺案,會不會想到他也出事了。
希望她找不到自己,會馬上報案,否則時間一長,就算他被拋進了黃浦江,也不會有人知道的。
想到黃浦江,沈玉書心中微動。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綁架了,勾魂玉案中,他也曾被綁架到江中的船上,當時的狀況和房間布置跟現在很像,所以直覺告訴他,這裏可能也是船艙。
看來把他丟去江裏喂魚並不單純是恐嚇,假如他們在偵探社找到了東西,認為他沒有價值了,馬上就會來解決他的。
可那個男人到底是誰?他究竟在哪裏見過?
沈玉書凝神思索,沒多久就被來自後腦勺的疼痛打斷了,提醒他現在不是玩推理的時候,還是趁著綁架者沒回來,找機會逃命吧。
屢次遭遇險境,沈玉書臨危不亂,看到旁邊的木頭柱子,他計上心來,拚力往前一躍,雙腿撐在柱子上,屈起身體,把上身和下身身體折疊起來,讓自己的手可以碰到鞋跟。
那是虎符令的案子之後,某天下午他們沒事做,懶洋洋曬太陽的時候,蘇唯幫他做的這個小機關。
‘以後不要把刀片藏在袖口了,一個不小心抹了自己的手脖子怎麽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想不開要自殺呢。’
他為什麽活得好好的要自殺?
沈玉書感到不解,於是問:‘那不藏在袖口,藏哪裏?’
‘當然是更安全的地方,之前呢你幫我做了不少藥彈,所謂投桃報李,我也教你個乖。’
‘教我偷東西嗎?’
‘偷東西的話你太老了,現在教你你也無所成,所以我們還是務實一點吧。’
嫌他太老?這居高臨下的口氣是怎麽回事?什麽時候做小偷還可以這麽趾高氣昂了?
就在沈玉書腹誹的時候,蘇唯把做了手腳的鞋遞給他,又拉開鞋跟處可以活動的部分讓他看。
和煦的陽光下,薄刀片反射出漂亮的光芒,晃花了他的眼睛。
‘其它鞋我也都給你配上去,別小看它,這玩意兒說不定關鍵時刻可以救你一命呢。’
那時候他們聊得很開心,他怎麽都沒想到還真讓蘇唯說對了,在這個救命一刻,這個小機關派上了用場。
一番努力下,沈玉書終於夠到了鞋跟,他把當中可以活動的地方抽出來,摸到刀片,再借著柱子向上縱身,用一隻手攥住了上方的吊繩,讓自己懸空在吊繩上。
可以賴以支撐的體力不多,沈玉書加快速度,還好刀片鋒利,很快就將麻繩割斷了,沈玉書隨著斷繩一起跌到了地上。
沉悶響聲傳來,沈玉書顧不得身上疼痛,匆忙站起來,還好沒驚動外麵的人,大概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吊在半空中的囚犯可以逃脫,所以沒人多加在意。
沈玉書鬆了口氣,用嘴銜著刀片,將手腕上的繩索割斷了,雙手終於得以自由,隻是被吊了這麽久,兩隻手腕都腫了,活動起來不是很麻利。
他左右看看,船艙裏很空,一些擺設也都是固定的,沒找到趁手的武器,他隻好握住刀片,準備把它當應急武器來用。
外麵依舊悄無聲息,沈玉書活動了一下身子,待身體稍微緩解過來後,他慢慢往門口那邊挪,尋思逃跑的方法。
他穿過走廊,兩邊黑洞洞的,透過旁邊的小窗,可以隱約看到外麵黑暗的江水。
船隻隨著江水稍微搖擺著,沈玉書穩住下盤,又往前走了兩步,卻仍然沒見有人,他覺察到不對勁了。
那幫流氓都是整天在刀尖子上混日子的,對危險的感知不可能這麽遲鈍,四下裏很靜,那是一種危險臨近的寂靜,沈玉書下意識地握緊了刀片,做出隨時出擊的準備。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吱呀響聲,是腳步踩在船板上的聲音,沈玉書回過頭,不知什麽時候,走廊對麵多出了一個人。
沈玉書立刻做出防禦的架勢,隨著男人的走近,他看到了對方手中一對金光閃閃的長形物體。
再仔細看,閃出金光的是物體當中的套環,沈玉書馬上知道了他是誰。
壓迫性的殺氣隨著對方的步伐向沈玉書逼近,沈玉書往後退了一步,看看手中那個精巧的刀片,感覺跟對方搏鬥無異於以卵擊石。
他按住攻擊的念頭,讓自己保持冷靜,問:“你是金狼?”
“是。”
鏗鏘有力的聲音,很配男人的氣場,一瞬間沈玉書明白了為什麽自己在船艙發出響聲,卻沒人注意到,那些人可能都被金狼解決掉了。
像是猜到了沈玉書的想法,金狼道:“我的傭金很高。”
言下之意,沒人出錢的話,他連殺人都不屑於去做。
這種行為明明是錯的,可奇怪的是沈玉書沒有太多的反感,大概是通過閱讀金狼的案卷,他對這個人多少有些了解吧。
月光透過旁邊的小窗口斜照進來,沈玉書終於看到了金狼的長相,跟傳聞和報紙上的描寫不同,他發現金狼並非五大三粗的落魄殺手。
金狼雖然個頭高大,但他梳理好頭發,再剃掉胡子,長相接近文靜,假設此刻他手裏握的不是武器,而是一本書的話,大概說他是教書先生也會有人信。
沈玉書有點理解為什麽金狼可以輕鬆躲過通緝了,的確很難有人會把他跟冷血殺手聯想到一起。
品出了金狼眼神中的殺機,沈玉書喉嚨有些發幹,問:“你要殺我?”
金狼點頭。
“可是在大世界你出手救了我!”
“那是因為我收了錢,就得做好自己的活兒,如果中途你被別人殺了,我得還傭金給人家,但是錢我都花光了。”
沈玉書有些窘,自嘲地道:“沒想到做殺手也這麽講規矩啊。”
金狼不答,逼近他,突然停下在手中轉動不止的峨嵋刺。
感覺到對方馬上就要下殺手了,沈玉書急忙問:“柳長春是你殺的嗎?”
“不是。”
“所以你是被陷害的了?”
“習慣了,這不是第一次。”
金狼話語平靜,但那一瞬間沈玉書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不甘與憤怒,事情有轉機了,他立刻反守為攻,再問:“是誰讓你殺我的?”
金狼皺起眉,表情像是在說這人怎麽這麽麻煩,死一下而已,至於這麽囉嗦嗎?
——因為死的不是閣下啊,作為被殺的人,他當然有權知道真相。
沈玉書無視他的反應,再問:“是徐廣源嗎?”
“不是,不認識。”
“那是誰?”
看得出金狼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這是個好現象,沈玉書輕鬆就掌握了主控權,說:“死人是不會泄露秘密的,既然你都要殺我了,還怕我知道真相嘛,臨死之前,讓我做個明白鬼行嗎?”
“他叫蘇唯。”
蘇唯!?
一瞬間沈玉書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第一時間就反駁道:“不可能!為什麽!?”
“不知道,我隻管殺人。”
看到金狼舉起峨嵋刺,沈玉書不顧得思索內情,再次大叫:“等等等!”
“拖延時間是沒用的,我要殺的人,就沒人能救得了。”
“我知道,我沒想拖延,我隻想知道一件事,”看看金狼手中閃爍著冷光的利器,沈玉書問:“他有沒有規定時限?就是讓你殺我的時限?”
“那倒……沒有。”
“那還好。”
沈玉書摸摸心髒,稍微放下心了。
“但如果我不殺你,傭金的尾款就拿不到,所以你必須馬上死。”
“再等等!”
沈玉書往後跳了一步,以防金狼隨時動手,道:“我知道那件滅門血案的凶手不是你,殺柳長春的凶手也不是你。”
金狼微微皺眉,看起來不是很理解沈玉書的意思。
沈玉書有點懷念和蘇唯在一起的日子了,至少他不管說什麽,搭檔都可以馬上明白並靈活運用,這是多麽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啊。
他隻好繼續亮底牌,道:“我可以幫你翻案,不讓你蒙受不白之冤,條件是你把殺我的時間拖延幾天,錢就在那兒了,又不會丟,但罪名不洗清的話,可是你一輩子的汙點。”
“我一生殺人無數,還在乎背黑鍋嗎?”
話雖這樣說,金狼的手卻放下了,看得出對於沈玉書的提議他有點心動。
沈玉書趁熱打鐵。
“殺人多跟不是自己殺的是兩回事,那些陷害你的人,難道你甘心他們逍遙法外嗎?我是偵探,別的不敢說,查案找凶手是我的強項,你在殺我之前應該調查過,我的能力怎樣你該清楚的。”
“我為什麽要信你?萬一你是想找借口趁機逃跑呢?正所謂負心都是讀書人,你們這些文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也討厭讀書人!”
沈玉書表情一本正經,嘴上信口開河,道:“所以我才不當讀書人,而是選擇做偵探,再說你不信我沒關係,我信你就行了,別忘了還有一句話叫做仗義多是屠狗輩,我信你是冤枉的,所以我一定會為你洗清冤屈!”
“就算你幫我,我也不會違反跟雇主的約定,我還是會殺你,所以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
“沒好處,但我是偵探啊,我的目的就是找出真相,這樣死也死得瞑目……”
沈玉書一邊說著,一邊心想那才怪呢,拖延幾天,他才有時間思索對應的辦法,至少可以先把眼前的危機拖延過去。
金狼被沈玉書的一番侃侃之談唬住了,略微沉吟後,道:“三天,三天過後,不管你有沒有找出真相,我都會殺你。”
金狼抬起手掌,沈玉書知道他們這種人的習慣,伸手跟他擊了掌,正想說正事講完,可以離開了,船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驚呼,有人叫道:“兄弟們都被撂倒了,小心!”
“喂……”
沈玉書轉過頭,想讓金狼帶自己走,誰知眼前竟然空無一人,再看走廊盡頭,一道人影倏然閃過,已經跑到了甲板上。
這人逃跑的速度可真夠快的啊。
沈玉書苦笑,很想說——既然我們擊掌盟誓,至少你要保護我的安全啊,哪有先溜的道理?
不等他開口,身後便傳來一連串的響聲,那些流氓打手發現出了狀況,立刻跑進船艙,沈玉書不敢停留,也追著金狼的腳步向前跑去,一口氣跑到了甲板上。
一出船艙,迎麵便撲來溫熱的夏風,四周都是水,不遠處的碼頭隱約閃過燈光,襯托得這裏更加黑暗。
這裏果然是黃浦江!
船隻不大,沈玉書一出去就跟一個打手狹路相逢,還好他反應迅速,抬腳踹了過去,那人被他踹得悶哼一聲,順著甲板滾開了。
後麵的腳步聲越發近了,沈玉書不敢怠慢,順著船舷往前跑,就聽咒罵聲不斷,有人讓同伴從前路包抄,眼看著兩邊的路都被堵住了,沈玉書左右張望,攀住船舷一縱身,跳到了臨近的船上。
咒罵聲更響了,沈玉書充耳不聞,跳到船上後又奮力疾奔,躍去了另一條船上,他一邊跑一邊努力找尋金狼的身影,四下裏漆黑一片,哪裏都找不到金狼。
那家夥不會是泅水跑掉了吧?
江裏就這麽三艘船,沈玉書跑到最後一條船的船尾,發現沒路了,他隻好又繞去隔壁的船上,總算這兩艘船都不算小,那些人一時間也抓不住他。
不過被吊了很久,沈玉書的體力不支,漸漸的速度慢了下來,正倉皇逃命時,夜中傳來槍聲,子彈打在旁邊的船舷上,發出瞬間的亮光。
沈玉書的腳步一頓,不敢再亂跑,躲去了有障礙物的地方,但子彈還是不斷射來,看來那幫人失去了耐性,幹脆直接開槍了。
周圍不時傳來金屬撞擊的輕響,沈玉書被逼到了船尾一角,探頭看到那幫人分別包抄過來,路都被堵死了,他探頭看看黑暗的江水,一咬牙,跳了進去。
被烈日照了一整天,江麵透著溫熱,沈玉書一入水,就咕嘟一聲沉了下去。
沒有想象中的冰冷,這多少緩解了他的緊張,但是在被江水吞沒的那一瞬間,他才後知後覺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糟糕,他……好像不識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