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 第一章初遇

輕塵

我是輕塵,木蘭說我是世上最漂亮最可愛的寶寶。

我的天空,本來隻有院子那樣大,可我沒有不開心,像其他院子的人那樣整天愁眉苦臉,我每天都笑著,因為我從院子的老槐樹爬上屋頂,我的天空就會變得豁然開朗,無邊無際。

我喜歡笑,書上說世上有很多種煩惱,所以人們都笑得很少,我不明白煩惱是什麽,我最大的煩惱是我沒有辦法叫爹娘,因為木蘭說他們都死了,有一次我想叫木蘭一聲娘試試,因為從來不知道叫娘是什麽樣滋味,可是木蘭馬上給我跪下,還不住的說:“奴婢承受不起,請公主不要開這種玩笑……”承受不起就算了吧,木蘭說過我爹是一個蓋世的英雄,而我娘是世上最有情有意的女子。我有這樣厲害的爹娘,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努力地找別的事情做,把這個念頭從心裏趕走。

笑像一種香,像院子裏種的蘭草的幽香,不但能讓自己芬芳,也能令別人快樂,我說的別人隻有木蘭,因為她看蘭草時會很快樂,帶著一種極溫柔的表情,而我對她笑的時候,她也會很溫柔地看我,我很喜歡她這時候的眼神,所以我的臉上總會有笑容,微笑、大笑、竊笑(我做壞事的時候),而木蘭,就在我的笑容裏,由開始的長籲短歎以淚洗麵變得越來越快樂與溫柔。

我喜歡看夕陽,它是我的好夥伴,這個世上真的沒有比它更美的東西,夜色漸漸降臨,把本來蔚藍的天染成朱灰,那灰色漸漸褪去,西方的天紅成一片,這時我的心不由會高興起來,然後那紅越來越濃,濃得像我手指流出的鮮血,木蘭說我很堅強,手指每次被什麽刺破都不哭,我不是不想哭,可是想到太陽流這麽多血都每天笑眯眯的,我怎麽可以輸給它。

白雲可以休息了,她們的快樂顯而易見,每張臉都是紅撲撲的,每一朵的邊際都鑲了金色紅色的絲線,想來是要去參加什麽宴會吧,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至於多大呢,木蘭說是五歲,那時候我就參加過宴會,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漂亮衣服,還有見過這麽多好吃的東西,那天是我所有記憶的開始,卻也是結束,因為那天之後,我就到了這個冷冷清清的院子裏,木蘭說它叫冷宮。

那些雲朵也是我的好夥伴,下雨的時候,木蘭不讓我出來,我就沒有辦法跟它們玩,那時我會在紙上畫它們的形狀,然後等到天晴了再拿出來給它們看,它們很喜歡我的畫,每次都會笑得臉紅通通的。

太陽慢慢爬下去,老是在地平線上留半張臉跟我微笑告別,然後像個火球般滾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它留下那半天的紅慢慢淡下去,這時我另外的好夥伴星星和月亮就會出來了。

我還有很多寶貝,木蘭有兩個雕著龍鳳的大箱子,箱子裏有好多漂亮的衣裳,木蘭總變著法子打扮我,讓我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不過,我不喜歡穿那些漂亮衣裳,寧願穿木蘭的粗布衣服,因為漂亮衣裳髒了壞了木蘭會心疼。

我還有一塊雪白雪白的玉,做成角形,有個蜷曲的尾巴,玉上還有漂浮的雲朵,更特別是的,這玩意還能裝酒喝,當然,杯子太小,隻能裝一點點。

你看,我有木蘭,還有這麽多好夥伴和寶貝,怎麽能不開心!

為什麽叫冷宮呢,我想是因為這裏實在是一個很冷清的地方,聽木蘭說這裏在一個很大很大的皇宮裏麵,外麵有許多人把守,根本逃不出去。木蘭從來不會騙我,有一次我在屋頂爬了很久,除了看到和我們這一間相同的院子和很多很多的女人外,真的在遠處看到很多帶刀的威風凜凜的士兵,不過我後來差點迷路了,因為天黑了看不清楚,所有的院子又都一樣,要不是有那棵老槐樹朝我拚命招手,我真怕我回不來。

於是,我以後就多了一個活動,趁著看夕陽爬去看那些士兵,後來我再沒有迷路,因為都是在天黑之前趕回來。木蘭看我很聽話,也就由得我去了。

我們旁邊也住著一個女人和她的婢女小歡,小歡說那女人叫顏妃,是皇帝的妃子,顏妃很漂亮,可惜腦子有點問題,不清楚的時候比較多,她不清楚起來就老是叫著皇上皇上什麽的,然後會拚命哭,不理任何人,我不喜歡,我喜歡她清楚的時候,那時她會甜甜地衝我笑,留一些點心給我吃,然後還會教我認字,畫畫。木蘭其實找過宮人要給我請老師,可是沒人理會她,正在她死心的時候,這個漂亮阿姨正好被關了進來,那天她腦子不太清楚,我晚上爬過去時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煩死了,我想拍拍她讓她停下,她緊緊抱住我叫什麽“皇上”,我好不容易才在小歡幫助下逃了。

我第二天看夕陽時順便爬到她們院子,她腦子清醒了,在畫著一個人,那人很英武,還有些眼熟,應該我小時候見過。她畫得非常好,我在旁邊看了許久,她轉頭朝我笑了笑,我頓時有些眼暈,竟然比雲朵還笑得漂亮!當她完成她的畫時,我突然冒出一句:“阿姨,教我畫畫好嗎?”

於是,我終於有了老師,阿姨那裏有很多很多好看的書,有的上麵還有精美的畫,每次我都會趁著阿姨清醒的時候去要上幾本回來看,阿姨總是歎息著說:“拿去就不要拿回來了,這些對我再也沒有用了。”

當我看大本大本的書時,木蘭總會用很奇怪的目光久久凝視我,視線明明落在我身上,可是我覺得她的意識停留在遙遠的地方。

這時候,我就知道木蘭又想起什麽往事,她心裏藏了很多好聽的故事,我聽了好多遍都不會厭煩,比如說一個叫那羅的大將軍英勇殺敵的故事,我最喜歡聽的是這一段,他在城牆上被敵人包圍了,砍殺了無數敵人之後不肯投降,把刀抹向自己脖子,跳下城牆。每次說到這裏,木蘭都會抱著我痛哭,我也會跟她一起哭,這個那羅大將軍是我最敬佩的人。

木蘭還會說起那羅大將軍和一個美麗無雙的公主至死不渝的愛情,那個公主忍辱偷生,在仇人身邊埋伏五年之久,設計把當年帶兵的壞蛋孫不屈整死,為許多枉死的將士和百姓報了仇。

木蘭還說,那個叫如玉的公主在宴會上坐在他旁邊,趁他喝得高興,拔出袖中的刀割開他的喉嚨,然後把刀插入自己的胸膛,宣誓說所作所為是為那羅報仇,與他人無關。

這個公主也是我最敬佩的人。

我想,如果能在這個院子裏陪著木蘭一直這樣住下去,我該會多麽幸福。

公孫麟

我就是大東帝國的皇帝公孫麟。

其實我小時候不是叫這個名字,我母親是個沒有任何後台的宮女,隻不過因父皇有一次的酒後亂性,她有了我,便稀裏糊塗封了個妃,成了父皇後宮數不清的妃子中的一個,而我,便是他數不清的兒子中的一個。

我小時候叫公孫土,母親生下我的時候隻有宮裏專門的接生婆在,外麵還站著一個宮人,等著在父親的那本簿子上記下我的名字,母親還想趁著生個兒子的機會見見父親,說要請父親來為我取個名字,那個宮人橫了她一眼:“皇上怎麽會有空理你這個賤人,皇後正在生呢!”母親一腔希望成了泡影,隻好看著哇哇哭的我,開始搜腸刮肚地想名字,卻又被宮人催得緊,看著花盆裏一缽新土上綠色的芽正茁壯成長,歎息著說了句:“叫土土算了吧!”

於是,我就成了母親的土土,唯一的土土。

母親很溫柔,可是,這個世道本是弱肉強食,更何況在這個猛虎如林的後宮,母親的軟弱和溫柔隻有讓她被眾人踩在腳底,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她本是孤女,沒有任何背景,最後,連宮人都把她呼來喝去,把她當奴婢使喚。

我想,在這個冷漠的地方,我是她活著的唯一理由,如同她對我的意義。

童年的最美好記憶,便是在母親懷抱,聽她唱召南曲子的時候。母親的嗓音很美,很柔和,如同微風細雨一點點沾濕人的心頭,她唱歌的時候總是一臉恍惚,眼中流露著迷離的光彩。我喜歡緊緊靠在她柔軟的胸部,深深地聞她的味道,她身上有種莫名的香,好似雨後的青草,讓人莫名心安。

母親是召南人,隨父親到大東做生意,剛到大東,她父親在路途中病死了,他們為治病花光了所有銀兩,她隻好賣身葬父,頂替了主人家的女兒選進宮裏。

一直到死,母親念叨的還是召南的風土人情,隻是宮禁森嚴,再無重回故土之日。

我七歲那年冬天,我們住的地方太冷,母親求宮人給些炭,被宮人一頓搶白,還被他們潑了一身水,結果炭沒要著,她著了涼,回來後高燒不退。一連三天,我天天在外奔走,求遍了所有認識的宮人,可是,沒有人願意找禦醫來看她,甚至沒有人願意給我一點藥。於是,拖到第四天晚上,那個冬天一個最冷的夜晚,她終於有些清醒,用微弱的聲音唱了最後一首召南曲子。

笑東風,花好顏色紅,姑娘衣裳細細縫,等他有情人,約在月下柳色中。

笑東風,月上小樓空,姑娘娥眉淡淡掃,盼他有情人,親上芙蓉嬌麵容。

她把我的頭抱在懷中,一遍一遍地唱著這曲子,聲音漸漸弱下去,漸漸消失在喉中,我疲累交加,昏沉睡去,等我從夢中驚醒,她的頭已經垂下,臉上仍然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容,仿佛終於解脫。

那晚,我抱著母親冰涼的屍體哭了整整一夜,我第一次知道恐懼的滋味,恐懼一個人的孤單。

那是我最後一次流淚。

從那時起,我再也聽不到有人溫柔地叫我土土,再也聞不到那淡淡的青草香,再也沒人問我有沒有吃飽穿暖,隻有饑餓和寂寞如影隨形。

我以前常常哭,那是因為有母親會來溫柔地抱我入懷,問我哪裏不舒服,為什麽不高興,可是,以後再也不會也這樣的機會,如果沒有人關心嗬護,我哭給誰看呢!

母親死後,我仍然住在原來的地方,宮人分派了一個老得已經動不了的老婆子給我,她連走路都走不穩,更別提照顧我了。一年後,老婆子一覺睡過去,宮人就把我遺忘,再沒有派人來,由得我自生自滅。

在宮裏還有許多象我這樣的小孩,他們一般都跟在皇子們屁股後麵,我們都是皇子,隻不過那些皇子的母親有權有勢或者有錢,他們才被認為是真正的皇子,而象我們這些宮女的孩子,隻能做他們的奴仆。

我不願意做誰的奴仆,所以我的日子很不好過,誰都敢來找我麻煩,動不動就揍我一頓,大皇子公孫賀比我大好幾歲,他的勢力最大,揍我的次數也最多,二皇子公孫敬的母親是朝中大臣,也有一幫人跟著他,隻不過他懶得動手,都是派人揍我,而且公孫賀揍我的時候他就不會揍,隻是在一旁起哄,說公孫賀那點本事就隻能欺負我這個小毛頭。

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討厭,整個宮裏唯一不冷眼看我的,便是皇後的兒子公孫其。皇後整天吃齋念佛,他耳濡目染之下心性非常醇和,既不加入其他皇子的陣營,也沒有自己拉起一幫人到處混,可能是因為知道我和他同一天出生的,他對我特別好,隻要看到別人欺負我就會喝止他們,然後找來傷藥給我敷用,我甚至想,如果他開口要我跟著他,我一定會答應,即使是做他的奴仆。

命運是多麽奇怪的一件事,當你在黑暗中絕望到想放棄時,他卻為你把大門打開,讓你看到光明。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我九歲,即使沒有人管我,我仍然像那土裏的綠芽一樣長高壯了,我不得不很快長起來,現在許多人都打不過我了,我挨的打越來越少,可還是隻有公孫其願意理我。

某一天,我從未謀麵的父皇突發奇想,要看看他的兒子們膽量如何,於是他找來宮人叫上他所有的兒子到天牢裏走了一遭。許多人感覺到那陰森森的氛圍,剛進去就嚇得哭的哭喊的喊,父皇派人把那些兒子拖了回去。到了天牢裏麵,父皇帶著剩下的十幾個兒子走到裏麵一個燈火通明的房間,那牆壁上掛滿了刑具,地上到處是血,又有幾個嚇哭了,父皇命人把那幾個拖走,然後派人找來一個犯人,讓人把那犯人的手腳用鐵鏈綁在木樁上,命我們拿刀子把那犯人的肉割一塊下來,公孫其跪倒在父皇麵前,求他放過這個犯人,馬上被父皇派人拖了出去。

雖然平時看起來公孫敬和公孫賀幾個都是凶神惡煞的樣子,可一到真正要動真格的時候,這兩個家夥腿就一直哆嗦,皇上把刀遞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幾個連刀都抓不穩,更別提動手去割肉了。

皇上看著他們狼狽的樣子,把刀子遞到我手中,他手指的溫度傳到我的掌心,我在心裏默默叫了一聲“父皇”,毫不猶豫地抓著刀走到那犯人身邊。

我絲毫感覺不到驚慌,這個世上最恐怖的事情莫過於麵對漫漫長夜時的孤單,一個人麵對著一盞如豆的燈火,聽著夜色中一聲長一聲短的蟲鳴,長的聲音像鬼在哀嚎,短的聲音如同母親夜夜壓抑的低泣,我每次都抱緊被子在心中默默哼上母親唱的歌,我對自己說,我如果不怕,那怕的就是他們了。

我知道,隻有讓自己比別人更強,在身體上和精神上,才能不怕別人打罵,不怕黑夜,不怕孤單。

我是對的。

看著我拿起刀子,那犯人的瞳仁開始收縮,在燈火中他的眼神交織著無數種東西,恐懼、疑惑、痛苦、絕望、希望……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麗的眼睛,以至於以後的日子我經常來天牢裏看處決或者刑訊犯人。

隨著身後幾聲倒吸冷氣的聲音,我的第一刀割在他的手臂上,刀子極鋒利,剛接觸到他的皮膚,鮮血就染紅了刀刃,然後順著刀刃一滴滴滴在地上。這時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呆呆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我聽到了血滴在地上的聲音,仿佛冬天與母親看冰淩融化,滴在屋簷下的小小凹處,形成幾乎透明的水坑,水坑反射著太陽的光芒,竟是如此絢爛。

犯人的慘叫幾乎震聾我的耳朵,我收斂心神,飛快地下刀。

身後,父親的聲音響起:

“好!你叫什麽名字?”

“土土。”

“土土?不好,從今天起你叫公孫麟!”

“謝謝父皇!”

“來人,傳我旨意,皇子公孫麟移居東宮,由招之平教授!”

輕塵

這個夏天真是熱,我還沒起床,太陽就已經為大地裹上一件白色衣裳,我邊擦汗邊推開窗,外麵的光線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蟬的聲音響徹整個院子,吵得人頭昏腦漲,木蘭知道我怕熱,早冰好帕子給我擦臉,邊擦邊感慨著:“我們的小公主都長這麽高了,我去求宮人幫你找個婆家吧,老待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女子總要嫁人的吧。”

我皺著眉道:“我不嫁人行不行,你不是也沒嫁人嗎,我們兩個在這裏也很快活啊!”想想不對,我歪著頭衝她笑:“對呀,等我嫁了人就可以出去玩了,我看書裏說過很多,有召河的波瀾壯闊,還有南懷河的秀美,可惜兩岸都沒法住人了。對了,還有大東北方的天神山,據說是大東最高的山呢,還有南方的幾千裏棉山,都是很美很美的地方,還有……”

還沒等我說完,什麽滾燙的東西落到我手上,我茫然抬頭,木蘭早已淚眼迷蒙,我剛想安慰她,她猛地把我抱進懷裏,淒然道:“可憐的孩子,在這裏關了十年了,竟然長到這麽大還沒有出去過!”

慘了,怎麽又把她弄哭了,我隻好趕快補救:“木蘭阿姨,你別哭嘛,我們在這裏也很快樂呀,再說如果我真的嫁人那我們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我們走得遠遠地,再也不回來這個鬼地方好不好!”我皺著鼻子湊到她麵前搖頭晃腦, 木蘭終於被我逗笑了,捏住我的鼻子,“小鬼頭,今天乖乖待在家裏,我等下弄水來潑院子去去暑氣。”

她脫下我的衣服,在衣箱裏翻了半天,找了件襟袖繡著翠綠蘭草的白色絲衣,以前所未有的細致溫柔為我穿上,神情似悲猶喜。

“好舒服!”當那冰涼的感覺貼到我的身體,我不禁發出感歎。

木蘭聲音低沉,仿佛在自言自語:“一晃你就這麽大了,連你母親的衣服都能穿上了,而且這麽漂亮,這麽活潑快樂,要是他們泉下有知,也會覺得安慰的,可憐的孩子啊……”

看來木蘭阿姨又想起他們了,要是他們還在該多好,至少我就不用關在這地方,就不用每天爬到屋頂上去看夕陽,我心裏有些酸酸的,不過,不高興的事想多了也沒用,我很快拋開這個念頭,在木蘭麵前轉了個圈,讓那冰涼的絲料在我身旁開了朵花,嬉笑著問道:“木蘭阿姨,我像父親還是母親呀?”

木蘭為我把披散的長發梳好,找了條白色絲巾綁成一個髻,笑道:“像你母親,你都問過多少遍了,傻孩子!”

我連忙點頭,瞥了眼外麵白晃晃的太陽,心頭一陣煩躁。木蘭幫我整理好,端了碗粥給我,自己提著桶子出去了。我喝完粥,從櫃子裏翻出一本招之平召集編寫的《大東風物誌》,把自己往椅子裏一塞,開始享受我的幸福時光。

這本我看過許多次,卻總是看不厭,對我而言,外麵的一切都是新奇而美好的,大到山川河流,小到各地特別的物產,我總是夢想有一天能帶著這本書走遍天下,再不受任何宮牆的約束。

雖然暫時不能出去,我還有很厲害的木蘭,同樣可以搜集到很多外界的消息。木蘭知道很多東西,有次我翻到一個叫做楊梅的水果,她很激動,告訴我那是她的家鄉天保的特產,楊梅是紫紅色的,很漂亮,新鮮的楊梅很好吃,酸酸甜甜的,我母親從小最愛吃,而且吃到連飯都咬不動了,我父親特意買了許多楊梅,要木蘭冰好了給母親吃……聽到最後,我饞到口水都出來了。

可惜,每次我們都隻能對著書描敘所有的東西,在這個封閉的世界,我們連弄到很普通的瓜果都是奢侈的夢想。

我沒有不開心,我還有長長的一生,一定會有那麽一天,我會離開這裏,享受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

我急不可待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傍晚,天終於沒有那麽熱了,空氣中有微微的槐樹香在流動,木蘭早就在樹下架起桌椅,一邊乘涼邊等我完成又一天的探險回來。

我爬上屋頂,心情頓時激動起來,夕陽美到極至,雲彩變幻著不同的笑臉,又不是原來那種快樂的紅與橙黃,還透著隱隱詭異的色彩,我不明白她們有什麽心事,難道眷戀著人間的美麗,不想這麽早回去。

我聽到隔壁顏妃阿姨又在哭鬧,突然有些煩躁,我剛畫好了一張雲朵,本來是要拿給她看,讓她開心一下。今天又沒辦法跟她溝通,我隻好把畫卷好塞進袖子,坐在屋頂靜靜地看西天。

風漸漸大起來,攜著我的衣裳和鬢角的頭發飛舞,好舒服啊,難道風知道我已經熱了一天,要為我驅走暑氣,我微笑起來,幹脆舒展了雙臂,站在屋頂享受風送來的涼意。

風裏傳來一陣奇怪的味道,我一扭頭,嚇得差點從屋頂上滾下,冷宮那頭已經成了火海,火如同一條巨龍,卷著舌頭迅速把一個又一個院子吞沒,風中隱隱傳來女子的尖叫聲,這尖叫聲越來越淒厲,很快把整個冷宮籠罩。

眼看著火勢越來越猛,我以前見過的那些士兵怎麽都憑空消失了,我沒有時間納悶,衝在我們的院子大叫:“木蘭,起火了,快走啊,我去告訴顏妃阿姨!”

木蘭在下麵急了:“你快下來,別亂跑,快啊!”

我顧不上跟她說什麽,爬到隔壁的屋頂,衝著下麵大喊:“小歡,快走,失火了,快帶阿姨走啊!”

顏妃阿姨的哭鬧把我的聲音蓋了過去,我抓起瓦往下扔,拚命喊道:“小歡,聽到沒有,快走啊,失火了!”

眼看著火龍朝這邊越逼越近,我急得快哭了,從院子裏的大樹爬下去,顏妃阿姨抱著小歡正聲嘶力竭地喊著“皇上”,小歡無計可施,我衝上去抱住顏妃的手臂,和小歡兩人把她死命拖出屋子,剛鬆口氣想去隔壁找木蘭,顏妃阿姨一扭頭又衝進院子。

濃煙的味道和尖叫聲已經近在咫尺,我急忙和小歡跑進去找顏妃阿姨,她正抱著柱子哀叫,我們倆一根根手指掰,總算讓她和柱子分開,把她拖出院子,我顧不上這麽多,衝小歡喊道:“你看好她,我回去找木蘭!”

火迅速撲到顏妃阿姨的院子,一瞬間吞沒所有的東西,我驚得魂飛魄散,趕回去一看,木蘭竟然正在把那些書搬到外麵的井邊。

我又急又氣,拉住她的手:“快走,這裏也不安全,屋子很快會塌的,別管這些了。”

木蘭有些猶豫:“沒有這些書,你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啊。”

看著天空的滾滾濃煙,我二話不說,拉起她的手就往記憶中很多士兵的門口跑,小歡突然擋住我的去路,哭倒在我麵前:“顏妃又衝進去了,我實在拉不住她,怎麽辦啊!”

我歎口氣,看著被火海吞沒的屋子,用力把她拉起來:“別哭了,現在誰也沒辦法,走掉一個算一個,快跟我來!”

兩人跟著我一路狂奔,不時有燒損的柱子在我們身邊轟然倒下,讓人觸目驚心,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平時到處可見的飛揚跋扈宮人現在一個也見不著,看來這場大火一定另有原因。

我們的院落在冷宮最偏僻的角落,連我都不知道到前麵那重兵把守的大門有多遠,隻知道不停地跑,吸進煙時停下來拚命咳一陣,然後繼續瘋狂逃奔。

前麵黑煙陣陣,火勢反而小了,因為天幹物燥,所有的屋子都已經燒光,剩下零星的幾處火苗在閃爍著,溫柔得像無辜的孩童。仿佛經過幾百年的跋涉,我們終於到了一扇巨大的紅漆木門,記憶中這裏往常都有許多士兵把守,今天卻緊閉起來,把火場與外界隔絕。

眼看著就能逃出生天,我來不及想其他,拚命拍打,用嘶啞的聲音大喊:“開門,開門……”

門緩緩開了,提著大刀的錦衣侍衛一湧而入,把我們團團圍在中間,小歡緊緊拉著木蘭的手,木蘭想把我拉到身後,我氣急敗壞地甩開她,衝著那些人大罵:“你們還是不是人,起火的時候一個個怎麽都不見影子,等燒完了才回來收屍,何不幹脆把所有人殺了省事!”

一個男子威嚴的聲音響起:“退下!”侍衛紛紛退後,把我們三個晾在門前,木蘭突然擋在我麵前,猛地把我的頭按下,撲通跪倒,哀哀喚道:“奴婢給皇上請罪!”

我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要請罪,明明是這些人見死不救,我哼了一聲,抬頭看向麵前的男子,他身材頎長,穿著金色朝服,衣服上繡著一條蜿蜒的巨龍,明晃晃地耀著人的眼睛。

與他的目光相接,我隻覺透骨的寒冷,那如墨的眼睛如凝結著千年冰雪,發散著風刀霜劍,讓人不由得瑟瑟發抖。

不,我沒有發抖,我從來沒有錯,錯的是這些見死不救的人,我冷冷看著他,用挺直的身軀和怒火熊熊的目光做無言的控訴。

木蘭見他沒有回答,頭重重磕到地上:“奴婢請皇上治罪!”

“你是木蘭?”看著地上的人,他臉上突然出現一種不可置信的表情,驚訝驚喜又或者是別的什麽,他緊緊盯著我,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手已經緊緊握成拳頭,聲音有些微的顫抖:“你叫什麽名字?”

木蘭聽了這話,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把我按到地上,再重重磕頭:“皇上,是奴婢管教不嚴,請治奴婢的罪,事情跟公主無關……”

“公主?”他喝道,“她就是先皇的小公主!招之平,你給朕滾出來!”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家從後麵匆匆跑上來,匆匆看了我一眼,渾身一震,就勢跪倒,幾乎全身匍匐在地,顫聲道:“皇上有何事吩咐?”

他的動作無比緩慢,手握成拳,直直伸出,伸出一指指向我,喝道:“你說清楚,這是怎麽回事,你當初不是說她們已經死了嗎?”

招之平抬頭看著我,臉色慘白如紙,沉聲道:“皇上,臣無能,當年大亂之下發到冷宮人數眾多,是臣弄錯了,請皇上準許臣引咎辭官。”

“辭官!說得輕巧,你可知道欺瞞朕有什麽下場?”

招之平挺直了身子:“那就請皇上治臣欺瞞之罪,臣無話可說!”

他冷笑起來:“你真行,竟然在朕鼻子底下做鬼,把朕瞞了十年!好笑好笑,招之平,你把冷宮的事情處理好,朕以後再慢慢找你算帳!”

我聽得膽戰心驚,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命運等著我,他走到我身邊,把我從地上提起來,突然俯身看著我的眼睛,溫柔地說:“我的小公主,還記得哥哥嗎?”

我猛搖頭,他卻把我拉入懷中,我不習慣陌生人的碰觸,在他懷裏不安地扭動,他把我兩手鉗製住,在我耳邊輕聲說:“別動,讓哥哥好好抱抱你,我真的很想你!”

他的呼吸弄得我耳朵癢癢地,我撲哧笑出來,停止了掙紮,他看著我的眼睛,眼中有莫名的潮流奔湧,我有些心慌,一扭頭,眼前是滿目蒼夷的火場,心中頓時好像被什麽刺穿般疼痛,回頭恨恨道:“你們怎麽不來救火?”

他看著火場,眼中又是一片冰霜:“這些人留著也沒什麽用,死了就死了吧,你別管了,跟我回去吧!來人!擺駕回宮!”

我想猛地推開他,卻沒有推動,用手抵住他的胸膛,恨恨道:“你怎麽能這樣,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她們?”

他捉住我的手,一根根指頭撥弄,冷冷道:“我的小公主,看來你真的關太久了,我這次不怪你,以後如果還敢這樣亂說話,那可別怪我不客氣!你最好記住,我不但是你的哥哥,還是當今皇上,主宰你們的生殺大權!”

他一揮手:“把這兩個女人帶走,找個地方好生安頓!”

我死死抓住他的袖子,像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哥哥,不要讓她們走,我要跟她們在一起!”

他不再理我,任我如何捶打都不出聲,木蘭連連哭喊求饒,轉眼就被宮人拖走,等她們的身影消失,我絕望地軟倒,他一手圈住我的腰,手臂鐵箍一般,讓人避無可避,聲音卻溫柔得似在哄孩子睡覺:“我的小公主,咱們回宮了!”

刹那間,我從一片熊熊大火的煉獄掉落萬丈冰川的地獄,渾身抖若篩糠。

公孫麟

當冷宮那沉重的紅漆大門被緩緩打開,我聽到一個清脆如深穀嬌鶯的聲音,那一刻,我以為聽到了天籟。

記憶中,隻有母親的聲音最溫柔最動聽,唱歌的時候,叫著我的名字的時候,被宮人嗬斥的時候……她說話很慢,好像一個字一個字從喉嚨中擠出,話語到了唇邊已經沒了氣力,那聲音在我的耳邊縈繞著,形成一種柔和的氣氛,讓我心安。

這個女子的聲音卻有著相當的氣勢,聽來頗有些威儀,想來冷宮裏關的許多都是父親以前的嬪妃,平時也是高高在上使喚過人的。我冷笑著暗忖:再怎麽囂張,她們還不是一隻隻螞蟻,我隨隨便便就能捏死!

冷宮失火的時候,我正在附近的禦花園中和招之平喝茶聊天,自從我把朝政牢牢掌握,他在我麵前越來越拘謹,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讓人望而生厭。不過,他是個聰明人,懂得察顏觀色,加上我知恩圖報,一貫倚重,並且在訓練好接班人之前舍不得放他走,這也就是為何他能活這麽久的原因。

侍衛飛快跑來報告,要我派人救火,我瞧著那深宮大院被幾丈高的圍牆圍著,燒也燒不到外麵來,也不著急了,更何況那裏麵關的都是些老女人,留著根本沒用,隻不過浪費我的糧食衣物而已。我端起石桌上的茶,眼睛的餘光掃到招之平,奇怪的是,這個平時見到朝臣被我杖斃都不會動容的人今天一臉焦急,我慢條斯理喝完茶,招之平沉不住氣了,衝過來跪倒在我腳下,慌慌張張道:“皇上,請快派人救火吧,晚了怕來不及了……”

“沒關係。”我微笑著打斷他,“那裏麵的女人早就該死了,留到現在已經是朕最大的仁慈,現在是天要收她們,這可怪不得朕!”

招之平麵如土色,我不覺好笑,對地上等回話的侍衛道:“撤走所有宮人和侍衛,把宮門關緊,不要讓火燒到外麵來,所有侍衛在宮外候命。”

招之平幾乎哀號出來:“皇上,請三思啊!”

我冷笑著看著他的眼睛:“招相,莫非裏麵有你的相好?”

他眼中的驚恐一閃而逝,正色道:“皇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看著平時以冷靜出名的人終於露出破綻,我心情奇好,蹲在他麵前柔聲道:“老師,你現在還忘不了教我,可惜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你還是自求多福,以後不要撞到我手上!”

他長歎一聲,癱坐在地。

濃煙滾滾,火龍迅速蔓延到整個冷宮,聽到裏麵燒得劈啪響,我悠閑地喝茶,一邊冷眼看著招之平,他竟然完全失去常態,靠到亭子的柱前,一臉焦躁地望向冷宮裏麵,那枯瘦的手指,竟然掐到柱子的木頭中,絲絲往外滲出鮮血。

火勢小了些,看來冷宮燒得差不多了,我拂了拂衣裳,起身走到招之平身邊,優哉遊哉笑道:“老師,你的手指痛不痛,要不要找禦醫來看看!”

他猛地把手鬆開,撲通跪倒,身體幾乎趴到地上,我大步走出亭子,冷笑連連:“我們去看看火場裏到底有什麽人讓招相如此牽掛!”

剛走到冷宮門口,從裏麵傳來一個女子焦急的聲音:“開門,開門……”我示意侍衛把門打開,三個狼狽不堪的女子出現在我麵前,還沒等我看清她們麵容,侍衛們一湧而上,把她們團團圍住,有個女子竟然開始大聲嗬斥他們,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把侍衛們喝退,剛走到她們麵前,一個女子把中間一個白衣女子的頭按下,擋在我麵前跪倒,誠惶誠恐道:“奴婢給皇上請罪!”

我腦中所有的記憶一波波湧到眼前,我認出了這個女子,她沒怎麽變,仍然是瘦瘦小小,隻不過臉上已經寫滿滄桑。

我記得,那年我十歲,剛入東宮一年,整天忙得像個陀螺。以前除了挨打和打人之外,我再沒有接觸過任何有用的東西,包括書本和武藝。我不想辜負父皇給我的難得機會,更不想再被別人踩到腳底,每天以一種恐怖的熱情投入學習,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東西學會。

我除了跟招之平學習各種知識和治國之道外,父皇還從大東京城的少覺寺請來方丈空聞大師教我武功,空聞大師據說和師弟空空大師並稱天下第一高手。和所有老師一樣,他們都喜歡我這個勤奮的學生,都是傾囊相授。很快,父皇就經常帶著我出現在各種場合,讓我耳濡目染如何對待臣下和處理國事。

父皇知道公孫其和我一天出世,要他和我一起學習,公孫其啟蒙早,我所學的東西他大都已經學過,所以他隻是和我一起學武功。因為他品性純良,空聞大師很喜歡他,兩人經常一起研究佛理。我並不喜歡,如果要做大事,就應當雷厲風行,謀斷果決,決不能讓任何東西束縛我的思想。

我第一次見到木蘭,是在父皇的慶功宴上,父皇連連攻下召南和天保,終於完成天下一統,自然是誌得意滿。當父皇回到大東京城烏冰,整個京城張燈結彩,慶祝他的凱旋歸來。父皇尚未進宮,就一邊犒賞軍隊,一邊安排大宴賓客十五天,讓文武百官和百姓同樂。

那是父皇歸來的第一天,他興高采烈地坐在朝堂之上,旁邊是他從楊花城帶回來的召南公主金如玉,而木蘭就定定站在金如玉身後,十分瘦小,滿臉不合年紀的茫然之色,目光直直落到前麵的公主身上,眼神卻飄忽不定,不知散落到什麽遙遠的地方。她不笑不動不吃不喝,就這樣木樁一般站在那美麗女子的身後,和那個一臉冰寒的公主一起構成一幅奇怪的畫麵。

我坐在父皇左邊,第一次看見仙女般光彩照人的女子,心中歡喜,簡直有些移不開視線。麵對滿堂歡笑,如玉公主神情蕭索,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可是,我突然發現,她偶爾看向孫不屈和父皇的眼中,似乎燃著熊熊烈火,那不是歡喜的火,那是刻骨的仇恨。

我沒來由的心驚,很想提醒父皇,不過看到父皇信心滿滿的笑容,我把話又吞了回去。

父皇比我聰明睿智得多,不需要我來提醒,他既然敢把這把尖刀帶回,就一定有辦法磨去其鋒銳,讓她乖乖服從。

何況,女人是弱者,能成什麽大事?

那天,父皇封她為玉妃,位列眾妃之首,上麵隻有皇後比她尊貴。大家紛紛上前恭賀,玉妃起身上前道了聲謝,父皇大笑著把她拉入懷中,把手中的酒杯送到她唇邊,她一口飲盡,強笑著把杯子推開:“皇上,臣妾身體不適,想早點回去休息!”

父皇把她的腰牢牢箍住,臉色有些不鬱:“看來朕的話你還是沒記住,從今天起,朕要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朕到哪裏你到哪裏,直到朕發話讓你退下,你最好在朕麵前不要擺那個臭臉,把朕惹火了,朕有一千種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玉妃臉上陰晴不定,最後終於擠出一絲微笑,把手指抵在他唇上,嬌聲道:“皇上,你不要老嚇人嘛,我又不是不陪你,隻是真的吵得有些頭暈,不走就不走,你可得喂我吃果子。”

父皇大笑著一口親在她唇上:“真是個小妖精,以後乖著點,朕會好好寵你的!”

玉妃果然得到父皇的全部寵愛,他竟然在寢宮邊修建如玉宮,把寢宮和如玉宮打通,還在朝堂上設一道簾,簾後放著臥榻,上朝都把玉妃帶在身邊,讓她在簾後休息。開始很多朝臣都議論紛紛,被父皇嗬斥一番,再也無人當麵妄言。

其實,我對父皇的舉動並無異議,父皇英明神武,已然奪取天下,寵個女人有什麽大不了的,反正那個女人又不能興風作浪。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因為可以天天看到喜歡的玉妃,甚至她無聊的時候還會跟我說說話。算起來她對我比父皇還要好,因為每次當父皇的麵嬌笑連連,一轉身她就會換上一張冷臉,而隻有對我她永遠是溫和的,那無意中露出的笑臉,也是最真實最絢爛的。

八個月後,玉妃早產下一個女嬰,這是父皇的最後一個孩子,父皇視若至寶,封她為明珠公主,玉妃聽說是個女孩,長長歎了口氣:“怎麽會是女孩,沒有指望了……”她連看都不願意看一眼,對搶著抱孩子的我和木蘭道:“叫她輕塵吧,希望她永遠自由自在才好。”

那是我第一次在木蘭臉上看到輕鬆的笑容,那笑容的意義我多年以後才明白。

輕塵是個愛笑的寶寶,對每個人都露出甜甜的笑臉,父皇極喜歡她,總是連大帶小一起抱在懷中哄著,她極喜歡扯父皇的胡子玩,父皇也不惱她,伸手到她腋下把她撓得咯咯直笑。因為玉妃總對她不理不睬,她對母親有些畏懼,看到她就往別人身後躲。

?輕塵喜歡我和公孫其,我每次抱她總被這個小饞貓弄一臉東西,不是點心渣子就是鼻涕口水什麽的,真讓人哭笑不得。公孫其也很喜歡她,雖說跟我一樣的年紀,照顧孩子的細心連木蘭都比不上,小家夥一哭就知道她是餓了還是要睡覺。有次小家夥感染風寒,他不眠不休照顧了兩天,木蘭感動得一塌糊塗,一直念叨著以後要讓小家夥長大後記得兩個哥哥的恩德。

玉妃聞訊趕來,淡然掃了我們兩兄弟一眼,轉身就走,一句話都沒有多說,我氣得差點罵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這沒情沒義的女人真是輕塵的母親。

更有甚者,父皇想帶小家夥出去玩,被玉妃嬌嗔推掉,說孩子太小,帶出去不安全,所以可憐的小家夥從來沒出過如玉宮。父皇要多派幾個人來照顧孩子,玉妃仍然借故推了,從喂食到洗衣都是木蘭一手包辦,隻有我和公孫其陪著她玩。

那件事發生後,我終於明白玉妃的良苦用心,隻恨不能早早把小家夥帶出如玉宮,由我或者公孫其照顧,避免讓她麵對那種人間慘劇。

漸漸地,父皇對我的看重表現得越來越明顯,經常帶我參加朝會,將許多國事交給我處理。我又要學習又要練武,還要為父皇分擔政務,每天忙得頭昏腦脹,可是隻要這個小家夥甜甜的一個笑臉,所有的辛苦都煙消雲散。有時候遠遠聽到她的笑聲,我甚至妒忌公孫其有時間陪伴她,而我隻能與枯燥的書本奏章為伴。

甜蜜的日子總是過得太短暫,小家夥五歲的時候,玉妃總算點頭,答應父皇為她召開盛大的生日宴。宴會上,玉妃趁著父皇喝得高興,用袖中的刀插入他的喉嚨,然後在刀光環伺中微笑著起身,對眾人說:“六年前召南天保滅,楊花城浩劫時候,如玉早該追隨夫君那羅而去,如玉忍辱偷生至今,就是等著孫不屈死,等著手刃仇人的時刻,今天如玉心願已了,終於死而無憾了!”

說完,她把刀送進自己的胸膛,一息尚存的父皇撲了上去,與她在血泊中相擁而眠。

混亂中,我已不敢肯定,玉妃臨死前的口型,是不是在說“對不起”三個字。

小公主正在旁邊埋頭吃得不亦樂乎,木蘭驚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擋在小公主麵前,玉妃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卻在她倒下的時刻,手長長地伸到她這個方向,當她的鮮血噴湧出來,木蘭眼中一片通紅,把滿臉的淚一擦,迅速把小公主抱起來,轉身離開。

?沒有人看到我這些年的辛苦和努力,我隻是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宮女之子,因為父皇的一句話而躍到東宮,我能享福到今天已經是天大的福氣。

?我不甘心,可是一籌莫展。我還來不及培養自己的勢力,甚至在這個風尖浪口,自保都是問題。

危急關頭,我的老師招之平挺身而出,率先支持我繼位,他的理由非常切實,先皇早就安排我入主東宮,雖然沒有正式下旨,我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是以太子儀度為標準,而且我輔助父皇處理國事多年,分明就是先皇在暗中栽培我。招之平一發話,一些觀望的朝臣紛紛表示支持我,公孫賀見勢不妙,晚上帶領一批兵士衝入宮中,想趁亂殺死我,我從夢中驚醒,從早已掘好的地道逃出,飛奔到招之平家中求救,我們帶領禦林軍殺回宮中,把叛亂的人全數殲滅,公孫賀化妝想逃,被我堵個正著,命人亂刀砍死。

我一登基,迅速把公孫賀和公孫敬的門生黨羽全部清理幹淨,公孫敬再難作亂,灰溜溜地逃到召南,被我派人暗中刺死。

我發了第二道旨意,馬上清理後宮,把所有父皇的女人和那些公主皇子全部投入冷宮,並且嚴加看守。當我問起小公主時,招之平告訴我,她們在叛亂中被殺,已經和其他宮人妃子一起安葬。

我發出第三道旨意,為明珠公主建衣冠塚。

事情一提,朝臣們立即反對,明珠公主是玉妃的女兒,玉妃刺殺先皇,她的女兒應該馬上賜死,如今被在叛亂中所殺,的確有些便宜她和玉妃的侍女木蘭了,現在如果要為這個罪人之女建衣冠塚,又要置先皇的臉麵於何地。

看著朝堂上一片紛亂,我把目光投向招之平,他衝我搖搖頭,於是,此事不了了之。

我明白,要讓別人聽你的,就要先樹立自己的威信。我不能讓自己坐在朝堂上聽這些混帳東西擺布。

我在全國廣布求賢榜,命令各州縣官員推薦人才,把此項歸於政績考核之列。我還改革了科舉製度,以前隻有士人才有資格參加考試,現在準許所有大東子民參加考試,擇優錄用,而不是靠門第取士。這是一舉多得的政策,既收買民心,又得到真正的人才,而且平民更懂得民間疾苦,更懂得如何治理百姓,策令的製定和頒布更為迅速有效。

在短短五年,我陸續把朝廷這些倚老賣老的混帳東西通通換掉,或者找借口把他們處死,我在朝堂外設立廷杖,經常在一怒之下杖斃朝臣,漸漸地,朝廷充滿我逐步換上的新鮮血液,生機勃勃。

這種寂寞,後宮的眾多嬪妃彌補不了,空聞大師和公孫其的佛理填充不了,朝廷繁忙的政務阻擋不了。

我經常在夢中變成那個抱著母親屍體痛哭的孩子,經常在醒來時汗水淋漓。

又有誰知道,我多麽想念當年那個美麗女子,即使她殺了我的父親,我多麽想念那個有著甜蜜笑容的小公主,即使她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哥哥。

在我心目裏,她們才是我真正的親人。

麵前的人眉目間依稀可以看出當年那個美麗女子的影子,卻又比她更加桀驁難馴。她把頭高高揚起,氣呼呼地看著我,因為剛才的跑動,臉紅成天邊的霞,幾束頭發散落在肩頭,汗水不時從她的鼻尖額頭滾落,一身白衣已經髒成灰黑色,被汗水濕透了,緊緊地沾在身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線,不覺讓人心中一窒。

我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我的驚喜,不知不覺把指甲狠狠掐進肉中,那鑽心的疼痛提醒我,我真的不是在做夢,我真的與她重逢!

在經過十年艱難的跋涉之後,我如疲累至極的旅人,終於回到溫暖的家園。

感慨過後,一股無名的怒火從我心中燃起,招之平!木蘭!你們竟然騙了我這麽多年!

我走向她,就像走向我所有的希望和光明,我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回味著許多年前那個美麗女子的體溫和那個漂亮寶寶的嬌嫩,發誓永遠都不會讓她再離開!

我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對她說:“我的小公主,咱們回宮了!”

不對,應該是“我們回家了”,我心頭冒出這句話,突然覺得心裏很滿,似乎有什麽甜蜜的東西正在溢出。家,是多麽美好的字眼,有她的地方就有家,有了家,我何必再怕錐心刺骨的空。

我隻有一生一世,而這顆心,真的寂寞太久,渴盼有人能夠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