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白璧緩緩地從超市裏走出來,黃昏時分,冬日最後一絲陽光淡淡地射在她臉上,掩蓋了些許的疲倦。她腳步沉重,手裏拎著許多東西,穿過寧靜的小區,這是她一個月以來第一次在天黑以前回家。在走過樓道的時候才注意到,這些天隔壁鄰居們的門口都貼上了紅色的春聯和一個倒寫的“福”字。白璧輕輕地歎了一聲:又要過年了。

白璧忽然有些若有所思。

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家門口。她按響了門鈴,沒有人開門,她拿出鑰匙打開了門。

雖然房間非常寬敞,但卻顯得雜亂無章,許多書籍攤在地上,電腦還沒關,那幾隻兒子收養的流浪狗衝到了白璧的身邊,伸出淡紅色的長舌頭舔著她的手指。白璧並不喜歡這些動物,她隻是敷衍似的摸了摸那些狗,然後走進了裏間。

“星星,星星?”她喊著兒子的名字。

沒有人,隻有狗兒們呼應似的叫了幾聲。

也許兒子又到外麵去玩了。白璧感到渾身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疲憊籠罩著了,她走進了衛生間,麵對著鏡子。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就象S市的市民總是在每周晚上電視台的《自然與人文》節目裏看著電視記者白璧在為觀眾做現場報道。現在她看到鏡子裏自己的臉色蒼白,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她想,也許應該趁著這回台裏難得給她在春節放假一周的機會,帶兒子去海南島玩玩,朋友們說那裏的陽光和沙灘可以使她的皮膚迅速地紅潤起來。她又歎了一口氣,這些天她總是平白無故的歎氣,盡管她在鏡頭前麵卻總是能恢複精神,在化妝師和燈光師高超的掩飾下,她顯得春光煥發,居然還象是十幾年前那樣年輕漂亮。不過,台裏的領導早就看出了她的疲憊,所以特批她可以在春節期間休假以調整自己的狀態。白璧不願再多想這些事情,她隻是繼續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忽然有些了細微的感慨,時光的流逝快得就象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秋水伊人了。她對自己苦笑了一下,離開了鏡子。

她想,兒子也許很快就會回來了,她開始收拾一下亂糟糟的房間,這時候那幾條狗又開始纏住她了。不一會兒,白璧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她曾經請過好幾個褓姆。第一個褓姆剛到家不到一晚,一隻蟾蜍,也就是賴蛤蟆爬到了頭上,立刻嚇得逃走了,原來是白璧的兒子正在研究兩棲動物的生物毒性。第二個褓姆在頭一回打掃房間的時候,從白璧兒子的衣櫃裏發現了一具骷髏,嚇得報了警,警察到家以後,才發現那隻是一具猴子的骨架標本。從此以後,白璧就再也沒有敢請褓姆,甚至連朋友們來登門訪問也被她謝絕了,她擔心兒子會再弄出一條眼鏡蛇或者是一窩馬蜂來闖禍。

過了許久,直到天完全黑了,白璧才把這套大房子收拾好,而且還做好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現在,她就等著兒子回來吃晚飯了。

可是,兩個小時過去了,兒子還沒有回家。白璧有些不祥的預感,她站到了窗前,望著窗外的夜色,樓下有一大片的綠化,各種四季常青的樹木鬱鬱蔥蔥,晚上則是一團漆黑,象個袖珍的森林。她不安地在房間裏踱著步,那幾條狗也圍著她轉,這讓她更加心煩意亂。忽然,她想到了聶遠山——她的前夫,難道是他帶走了兒子?畢竟,聶遠山是星星的父親,可是他不應該一聲不響地來,再悄悄地走。她又有了些氣憤,兒子的那些壞習慣也都是從聶遠山那裏遺傳來的,她正是受不了聶遠山那樣的生活方式才和他分手的。於是,她給前夫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聶遠山說他沒有帶走過兒子,這些天也沒有見過。白璧了解他,知道他不是一個說謊的人。她緩緩地放下電話,心中亂成了一團。

兒子去哪兒了?

忽然,白璧站起來,走出了房門。

一股冬夜的寒風吹來,她有些不寒而栗。

天空中閃著幾顆星光。來自北方的寒風掠過,使聶星感到了徹骨的涼意,於是他抬起頭,仰望神秘的星空。他今年已經十歲了,可看上去還象是七八歲的樣子,站在密密麻麻的樹叢中,完全被茂盛的枝葉所覆蓋住了。他所見到的,也是被不斷分岔的枝葉所分割地支離破碎的天空。

聶星終於有些後悔了,他想到媽媽一定會到處找他的。這是一片臨江的綠地,他經常在這裏捕捉各種昆蟲。即便是冬天,他也依然對深藏在泥土中的螞蟻帝國感興趣,因為在他所能找到的所有昆蟲獵物中,就缺一隻巨大的蟻後了。現在,聶星用來夜晚作業的手電筒已經沒電了,他完全被黑夜所籠罩了起來,腳下那巨大的蟻穴此刻就象是一個墳墓,他為自己挖掘的墳墓。

他想要離開這裏。他小心地撥開那些刺人的樹枝,低著頭,覺得自己就象是某種夜行的小動物。不,是別人的獵物——當聶星聽到身後的樹叢中傳來那駭人的聲聲以後,他就有了這樣的一種感覺。

一群夜宿林中的鳥兒忽然從樹上飛起,翅膀在夜空中拍打著,帶著驚恐的聲音。

風停了。四周寂靜得可怕,聶星的身體蜷縮在樹叢裏,竭盡全力地屏住呼吸聲。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沒有風,但樹木卻開始劇烈地搖晃了起來,冰涼的樹枝抽打在他的臉上。

聶星開始聞到了一股江水的味道。他明白,那個獵手就在他背後。他不能再等待了,於是悄悄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後猛地向前衝去。

前頭一片黑暗,隻有茂密的樹叢,他的臉上給樹枝刮得很疼。

後麵在追趕。

那聲音是如此恐怖,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口要把他給吞噬掉,頻率越來越快,直到一個濕漉漉的東西擊中了聶星單薄的肩膀。這一下力量大得驚人,聶星立刻就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感到肩膀的骨頭都快散了,一棵小樹苗也被他壓斷了,他倒在冰冷的泥土上,掙紮著回過頭來,向那個可怕的東西看了一眼。

漆黑的夜裏,聶星什麽都看不清,隻見到一團巨大的黑影正朝他壓來。在黑影的上方,有兩點暗紅色的光亮正幽幽地閃爍著,就象是深夜裏高速公路上汽車的車前燈。

忽然,聶星感到有什麽東西正壓著他的手臂,隨即,他感到了一股鑽心的疼痛。聶星大叫了起來,十歲男孩淒慘尖利的聲音劃破了死寂的冬夜。

聶星有些絕望了,一股江水的味道撲麵而來,他有些惡心,他看到那兩道暗紅色的目光正在注視著他。

忽然,他聽到那東西發出一陣巨大的吼聲,震耳欲聾,整個夜空都被這聲音所充斥著,比之猛虎怒嘯更加讓人不寒而栗。

這聲音使聶星的腦子裏瞬間劇烈地暈絢,隨即,他閉上了眼睛,被黑暗和恐懼所包裹著,墜入了一個萬丈深淵。

睜開眼睛,滿眼都一片白色。

聶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現在隻見到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最後,是媽媽蒼白的臉。

“星星,你終於醒了。”白璧緊張地握住了兒子的手,她顯得憔悴了許多。

“媽媽,你怎麽也到天堂裏來了?”

白璧有些要哭了,她強忍著眼眶裏的淚水說:“傻兒子,你沒事了,醫生說你隻是肩膀和左臂受了外傷,幸好沒有骨折,下個星期就能痊愈出院了。”

“原來我沒有死啊。”

“可你差點把媽媽給嚇死了。那晚,你沒有回家,不知道媽媽有多麽著急,我到外麵到處找你。忽然想到你經常到江邊的綠地裏去玩,就試著找到了那裏,剛到就聽到了你的慘叫聲。我立刻循著聲音鑽進了樹叢,雖然什麽都看不清,但我還是能看到那個黑影,聲音就是從那裏傳出的。那影子非常高大,肯定不是你,我猜一定是強盜,正好在我腳下有一根鐵棍,我撿起鐵棍,用盡了全力向那家夥砸去。然後就聽到了一聲巨大的身響,差點把我耳朵給震聾了。接著,那黑影就逃走了,消失在了樹叢間。然後,我就在地上找到了你,立刻送到醫院裏來了。”白璧心有餘悸地向兒子述說著昨晚的曆險。

“媽媽,都是我不好,我以後再也不去那兒了。”

“星星,媽媽隻要你長命百歲。”白璧緊緊地抱住了兒子。

“爸爸!”聶星忽然叫了一聲。

白璧回過頭去,看到病房的門口打開了,她的前夫聶遠山走了進來。

聶遠山撲到了兒子身邊,摟著兒子說:“星星,你沒事吧。”

“爸爸,我沒事了。”

聶遠山又斥責似地對白璧說:“你是怎麽照顧孩子的?”

白璧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委屈,她不想辯解,因為她知道這些都是徒勞無益的,就象過去和聶遠山生活在一起時那些沒完沒了的爭吵。

“爸爸,不關媽媽的事,是我自己不好。”聶星最不希望看到爸爸和媽媽吵架,然後,聶星把事情發生的前前後後都告訴了聶遠山。

聶遠山聽完以後,眉頭緊鎖了起來,然後他問兒子:“星星,你覺得那是人還是動物?”

白璧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立刻打斷了聶遠山的話:“你瘋了嗎?襲擊星星的家夥當然是個躲在陰暗角落裏的犯罪分子。兒子半夜裏跑到綠地裏掏螞蟻窩就是因為受到你的影響,你還想把兒子帶壞嗎?”

“可是,那叫聲太可怕了,人不可能發出那樣的聲音。”聶星向著爸爸。

“可能是用了擴音器。”

聶遠山搖搖頭:“作案的時候還帶擴音器?”他繼續問兒子:“星星,爸爸過去給你聽過錄著各種動物叫聲的磁帶,你說你昨晚聽到的聲音象是那種動物?”

“什麽都不象,反正很怪,特別特別響。而且,那東西的兩隻眼睛放出紅色的光,也許眼睛裏有某種熒光物質。”聶星說。

“你們父子倆到底怎麽了?”白璧沒法理解前夫和兒子,聶遠山是在S市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員,專門研究各種野生動物,聶星喜愛動物也是受到了父親的影響。

聶遠山沉默了一會兒,許久之後,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歉意地看著白璧,一反常態地用柔和的語氣說:“白璧,請原諒我剛才的無禮,我有一個要求,請你答應我。”

“說吧。”

“能不能帶我去星星出事的地方去看一看?”

“警察已經去看過了,要過幾天才能得出結論。”

聶遠山懇求似地說:“白璧,我去和警察去不一樣,你要相信我。”

兒子忽然插嘴了:“爸爸是動物學家,一定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

白璧不再堅持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白璧和聶遠山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甚至有些討厭從聶遠山身上的氣味。他們進入了江邊的綠地,這片綠地非常大,種滿了茂密的樹木,平時沒有什麽人,給人一種進入荒郊野外的錯覺。這些年來,S市決心要建成一個森林城市,在沿江和環城地帶建設了許多城市森林,形成了人造森林包圍城市的格局,有許多居民小區,就在這些城市森林的邊緣,或者被森林包圍著,這使得S市的環境和生活質量遠遠地高於全國平均水平。

“就是這裏嗎?”聶遠山指著樹叢中一大塊被壓平了的綠地。

白璧點了點頭:“對,就是在這裏發現星星的。”

“你是用鐵棍砸那東西的吧?”

“是的。”

聶遠山低下了頭,在樹叢間仔細地尋覓著什麽,忽然,他在幾片樹葉上發現了一大灘殷紅色的血跡。他立刻打開他的工具包,提取了所有沾有血跡的樹葉和泥土。接著,聶遠山繼續觀察著泥土,終於,他發現了幾個腳印。

“你在看什麽?”白璧不明白。

“別說話。”聶遠山自顧自地看著地上的腳印,挖下了幾塊印有腳印的泥土放進了他的包裏。

聶遠山沿著一路的腳印,繼續向前走去。白璧雖然很不耐煩,可還是跟在他後麵,聶遠山小心地撥開樹枝,給白璧開出了一條通路。他們走了很遠,聶遠山一路上提取了周圍很多樹葉的樣本。最後,他們走到了江邊的堤岸。

寬闊的江邊一下子豁然開朗,一陣帶有泥土味的江風掠過白璧的肩頭,讓她打了一個冷戰。那些奇怪的腳印也就到此為止了,聶遠山看了看江水,水位很高,波濤洶湧,不斷拍打著堤岸。

白璧看到前夫的神色一陣恐懼。

白璧拖著疲倦的身體趕到了電視台,還有幾天她就要休假了,她不想讓家裏發生的事影響自己的工作,走到同事麵前時,還是強打著精神擠出一付笑容。

“白璧,最近幾天你沒來上班,台裏可忙壞了。”同事對她說。

“出了什麽事?”

“這些天我們市裏發生了好幾起怪物襲擊事件,台裏的人都出去采訪了。”同事說完,就遞給白璧一張新聞稿——“本市最近連續發生九起連環襲擊事件。時間均發生在深夜十點至淩晨三點鍾,地點都是較荒僻的所在,猶以綠化地周邊為多,受害者多是單身步行,從背後遭襲。所有受害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主要是骨折,但基本上沒有生命危險。警方已經對此進行調查,到目前為止,尚沒有發現具體的凶器。警方也提醒市民,盡量不要在深夜獨自外出,尤其要警惕綠化地周邊。本台將就此事件進行追蹤報道。”

白璧看完了稿子,心裏一陣莫名的驚慌,她又回想起了那晚自己揮起鐵棍砸向那個黑影的瞬間,她放下了稿子,閉起了眼睛。

她的手機忽然響了。一打開,她就聽到了聶遠山的聲音,這聲音讓她討厭。

“喂,白璧,我找你有點事,能到生物研究所裏來一次嗎?”

“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不要再纏著我。”

“你是記者,你有義務把真相告訴大眾,好了,我在所裏等你。”

聶遠山把電話掛了。白璧想了想他最後的一句話,片刻之後,她走出了電視台。

白璧已經很久沒有來生物研究所了,她又想起了十多年前第一次到這裏來采訪聶遠山的情景,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一年以後,他們就結婚了。白璧總是對那次采訪耿耿於懷,她想若是沒有那一次,也就不會有此後十多年那麽多的煩惱了。

想著想著,白璧已經走到了聶遠山的實驗室裏,聶遠山已經等了她很久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聶遠山笑了笑說,他笑起來的樣子很有些男人的魅力。

“什麽事就說吧。”白璧冷冷地回答。

“我花了一個晚上仔細地研究昨天從江邊綠地提取的那些樹葉上的血跡,發現其中絕大部分的血跡都不是人類的。”

“不是人類?那是什麽東西。”

“是某種特殊的物種。我分析了血樣裏的DNA,可以肯定,那是爬行動物才有的DNA組合。但具我所知,目前世界上如你所說的那麽高大的爬行動物,隻有東南亞和大洋洲的灣鱷。可是灣鱷是不可能出現在S市的,S市的動物園裏也沒有鱷魚。”

“中國不是也有揚子鱷嗎?”白璧是《自然與人文》節目的記者,對動物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揚子鱷的體形不可能有那麽大。你看,這是我根據發現的腳印而做的石膏模子。”聶遠山把白璧帶到一個石膏模型前麵,那個印在石膏裏的腳印看上去非常巨大,有著尖利的腳爪,聶遠山繼續說,“看,這些腳印非常奇怪,至少要比揚子鱷的腳印大好幾倍,甚至要比東南亞灣鱷的腳印也要大很多。也許這是某種新的物種,比鱷魚更加巨大的爬行動物。”

白璧睜大了眼睛:“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白璧,你應該了解我的,我在這方麵向來是很嚴謹的。”

“那麽說,我用鐵棍砸傷了一隻怪獸?”

“可以這麽說。為了星星,換了我也會這麽做的,白璧,你很勇敢,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不要再花言巧語了。”白璧冷冷地說。

聶遠山搖了搖頭說:“沒想到你到現在還對過去的事耿耿於懷。好了,現在言歸正傳,昨天我們發現那些腳印是在江邊消失的,顯然,那隻怪獸,姑且就這麽稱呼吧,那隻怪獸挨了你一鐵棍以後,立刻就逃進了江水裏去。”

“就象鱷魚?”

“是的,許多爬行動物都能水陸兩棲。這隻怪獸不可能是陸地上生長的,S市的綠化都是近十年以來新建的,那隻怪獸隻能來自水中,我們這條江離海非常近,再加上近年來江水的水質有了很大的改善,海裏的某些動物可以毫不費力地沿江上溯。我已經給市裏打過電話了,請他們在沿江地帶每隔五十米就裝上一台紅外線夜視攝像探頭,監控夜間出沒於江邊的所有物體。”

“但願你說的沒錯。”白璧淡淡地說。

“好了,現在我們走吧。”聶遠山忽然說。

“去哪兒?”

“當然是去看兒子。”

白璧和聶遠山向醫院走去。

“怎麽,監控到怪獸了?”白璧衝進了聶遠山的實驗室。

“果然是資深記者,你的消息真快啊,我還沒來得及看呢。”聶遠山笑了笑說,“剛送來的拷貝帶子,昨天晚上子夜十二點在江邊紅外線攝像探頭拍下來的。”

說完,他把帶子塞進了錄像機,播放起了監控錄像。

這是紅外線夜視鏡頭,畫麵質量還可以,就是籠罩著一層紅色,看上去就象是在夕陽下拍攝的。鏡頭對準了一段江岸,堤岸裏麵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帶。忽然,江水湧起一股異樣的波浪,轉眼間,一個奇怪的東西探出了水麵,距離較遠,看不清楚,隻見到有兩隻眼睛發出光亮。令聶遠山和白璧意外的是,那隻“怪獸”的頭頂還有長著一隻尖角。很快,它的身體已經露出了水麵,伸出兩隻長長的前爪爬上了堤岸,看來它有著很強的爬坡能力,幾乎是九十度的堤壩毫不費力地就爬了上來。它的身體很長,身上附著著某種物質,但與鱷魚不同的是,它上岸以後顯得很高,四肢也很長,就象哺乳動物的四腿牢牢支撐著厚實高大的身體,把背拱起來要超過一個成年人的身高,而不是象鱷魚那樣貼著地麵爬行。倒是它的尾巴很象鱷魚,說明它適合於水下的生活。“怪獸”很快就鑽進了樹叢中,再也看不到了。

錄像帶結束了。聶遠山對白璧說:“看,就是它,這是一種全新的物種,我從沒見過象它那樣的動物,就象是傳說中的獨角獸。”

“可它為什麽要攻擊人類?”

“不知道。”聶遠山搖搖頭,“動物攻擊人類的原因很複雜,但從我所掌握的最近所發生的受襲擊事件來看,似乎這隻怪獸純粹是為了攻擊而攻擊,它並不致人於死地,更沒有吃人,動機很奇怪。”

“會不會是基因突變?”白璧忽然想起了前一段她的節目裏報道過的日本蜘蛛吃人事件。

“有可能,雖然S市的環境比過去大大改善了,但這並不能保證其他地區,特別是海洋的環境,海洋是神秘的,還有許多未知的東西。”

“能不能再把錄像拷貝一份給我?我想帶回台裏去。”白璧柔聲地說。

聶遠山點了點頭,立刻拷貝好了一盤帶子交給了她。白璧拿起帶子就要走了。

“那麽快就走嗎?”

“我想回台裏發稿,今天晚上就用得著,你不是說要讓大家知道真相嗎?這是記者的義務。”

聶遠山愣了愣,然後說:“好吧,不過要當心,別工作得太晚。”

白璧點了點頭,離開了這裏。

已經十一點了,剛剛做完關於怪獸的特別節目,白璧疲憊地走出了台裏,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恍恍惚惚間,出租車已經到了小區門口,白璧下了車,獨自走在路上。

小區裏有著成片的綠化帶,茂密的樹葉覆蓋著道路,雖然沒幾天就要過年了,但這裏看上去已經象是春天了。白璧看了看周圍的樹叢,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害怕,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隻有自己的腳步聲回**著。她又抬起頭看了看黑蒙蒙的夜空,立刻加快了腳步。

忽然,白璧聞到了一股可怕的味道,她不敢回頭,心跳快得出奇,她想大喊起來,卻什麽聲音都喊不出。她隻是向旁邊走了幾步,站在道路的中心,盡量離兩邊的樹叢遠一些。終於,她看到了那雙道暗紅色的光線在樹枝間閃爍了起來。

就是它。

終於,它把頭探了出來,那顆碩大的頭顱出現在了白璧的麵前,還有頭頂那隻令人恐懼的尖角。接著是高大的身體,四肢,還有爪子,尾巴卻還留在樹叢中。

怪獸的目光如炬,嘴巴裏發出奇怪的聲音,聳著尖角,緩緩地向白璧靠近。

白璧後退了幾步,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上。

她幾乎已經聞到了怪獸嘴裏呼出的熱氣。

忽然,她聽到了一陣鞭炮聲,一千響的鞭炮,從後麵的樓房上傳來,聽著就象是衝鋒槍在掃射。

怪獸猛地一驚,居然渾身發抖了起來,那巨大的身形在黑夜裏象一座雪崩的山峰那樣癱軟了下來。然後,它掉轉頭就鑽進了樹叢中,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千響的鞭炮很快就放完了,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嗆鼻的火藥味。

白璧的後背沁出了許多冷汗,她喘息著站了起來,拿出手機給警察打了電話。

“你是說,那怪獸是聽到了鞭炮聲才逃跑的?”聶遠山問她。

白璧點了點頭回答:“是的,它看上去對鞭炮的聲音非常害怕,不過,絕大多數動物都害怕鞭炮。”

“不,根據我的研究,恐怕沒那麽簡單。”聶遠山想了想說,“難道——難道是‘年’?”

“你說什麽年?”白璧沒有聽懂。

“你知道為什麽過春節要叫‘過年’嗎?”

“好象是因為古時候傳說有一種叫做‘年’的怪獸。”白璧是記者,平時對這種民俗方麵的傳說還是挺關心的。

聶遠山點點頭:“對,傳說古時侯有一種叫‘年’的怪獸,頭長尖角,凶猛異常,這種怪獸深居海底,每到除夕,就爬上岸來吞食牲畜危害人類。有一年除夕,‘年’闖進村子,忽然村子裏響聲大作,人們到處燃放爆竹,‘年’嚇得混身顫栗,大驚失色,倉惶而逃,再也不敢上岸來了。從此,每年的除夕,家家戶戶都貼紅對聯,燃放爆竹,戶戶燈火通明,守更待歲。最後,就成了中國最隆重的傳統節日‘過年’。”

“可是,這隻是一個民間傳說啊。”

“未必,幾年前我在一個西漢古墓的畫像磚上看到過一組關於過年的連環圖案,裏麵就有叫做‘年’的怪獸。畫像磚上清楚地畫著‘年’的形象,就是有著一隻獨角,高大的身軀,鱷魚般的尾巴。‘年’爬上岸來危害人類,人們就燃燒竹子,竹子爆裂的聲音非常響亮,就能把‘年’趕走,可見古時候確實存在過‘年’這種動物。我估計,也許是古代的‘年’因為人類懂得了驅趕它的方法以後,就躲進了深海裏,可能它原本就是海洋爬行動物,就象海蛇。”聶遠山緩緩地說。

“可它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S市裏?”

“可能是因為現代工業汙染導致了海洋環境的惡化引起了這個深海物種的基因突變,改變了它的生活習性,於是促使它上岸。而我們S市的環境又適宜於它出沒,於是,就有了現在所發生的一切。”

“你能肯定?”

聶遠山卻搖了搖頭,笑了笑說:“誰知道呢。白璧,離過年還有幾天?”

“你這個人啊,明天就是除夕了。”

“日子過得真快啊。”聶遠山歎了一口氣,看了看白璧。

白璧忽然有些緊張。

除夕夜。

今天,聶星出院回家了。白璧難得空下來做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母子倆剛要上桌,門鈴卻響了。聶星打開了門,發現原來是爸爸。

“你怎麽來了?”白璧問他。

“白璧,對不起,我隻是想看看兒子。”

“進來一塊兒吃年夜飯吧。”白璧微微笑了笑。

聶星笑了起來,趕忙拉著爸爸坐到了桌邊。

“吃吧。”白璧指著一桌的菜說,然後,又給聶遠山倒了一杯酒。

聶星看著爸爸和媽媽,雖然兩個人不怎麽說話,但彼此的眼神似乎都柔和了許多,聶星笑了。他們一家三口就這麽一直守著歲,直到子夜十二點的來臨。

窗外,鞭炮聲立刻響成了一片,各種煙火升上了天空,高升不斷地在天空炸響,震耳欲聾,五彩繽紛,一片燦爛。聶遠山和白璧還有兒子聚在窗口,看著窗外奇異的景色。

忽然,電話鈴響了。白璧接了電話。

“白璧,快出來一趟,怪獸出現了。”是台裏來的電話。

“在哪兒?”

“市中心的大街。”

一掛下電話,白璧就帶著聶遠山一塊兒出去了。

十一

白璧和聶遠山迅速地趕到了事發現場。他們發現周圍已經圍了許多人,四周的大樓還在繼續燃放著煙花爆竹,空氣裏煙火味不斷。聶遠山帶著白璧撥開人群,發現了大街的中央蜷縮著一隻張著獨角的巨大的爬行動物,那就是‘年’。

‘年’顯得非常緊張和害怕,在四周的焰火聲裏,渾身不住地發抖。

“很明顯,是除夕夜的鞭炮聲把它從某個角落裏給嚇出來了。”聶遠山說。

‘年’忽然抬起頭,它看到了聶遠山和白璧,奇怪的是,當它那暗紅色的目光注視著白璧的時候,就顯得更加恐懼,最後,它居然扭頭就跑了。

“你打傷過它,而它對你報複的時候又失敗了,所以它一定對你很害怕。”聶遠山對白璧說,“快,我們追上去,它向江邊的方向跑去了。”

‘年’四肢很長,跑得飛快,白璧和聶遠山坐進了一輛電視台的轉播車在後追趕著,轉播鏡頭一會兒對準了前頭跑的‘年’,一會兒對準記者白璧。

兩邊的路有許多居民樓,人們還在肆無忌憚地放著鞭炮,似乎要熱鬧到天明。在這一路的煙花爆竹聲裏,‘年’越跑越快,一直跑到江邊的堤岸。最後,它一頭跳進了江水中。黑暗的江麵撲騰了幾下,然後又恢複了平靜,再也看不到了。

白璧和聶遠山走出了汽車,趴到江岸邊,望著波濤洶湧的江水。

“它還會回來嗎?”白璧輕輕地問他。

“不知道。”

“但願它再也不要回來了,‘年’屬於大海,隻有在大海裏,它才能得到快樂。”

聶遠山接著她的話說:“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來自海洋,如果海洋在我們這一代的手上被破壞了,那麽我們將是最大的罪人。讓‘年’安全地留在海底的唯一辦法是——保護海洋的環境。”

白璧點了點頭,除夕夜的江風吹亂了她的頭發,聶遠山忽然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有些象十幾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讓我們回家吧,孩子還等著我們呢。”聶遠山笑了笑。

“對,為了我們的孩子。”白璧也笑了,他們躲開了攝像鏡頭,悄悄地向家裏走去。

除夕的夜空中,又綻開了一朵美麗的煙花。

蔡駿

2002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