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

引子

已經是後半夜了,葉蕭緩緩地走在那條似乎無窮無盡的官道上,大路上覆蓋著一層白雪,身後留下兩行清晰的足跡。當他以為自己永遠都無法到達終點時,忽然,那座城市出現在了視野盡頭。

他站在山岡上眺望那座城市,隻見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在冷月下泛著銀光,他驚詫於這南國的冬天竟會有這樣的雪野。越過那道在雪原中蜿蜒起伏的官道,便是南明城了。

隔著黑夜中的雪地遠遠望去,那座城市就象坐落於白色海洋中的島嶼。這個雪野中的怪物有著無數黑色的棱角,突兀在那片雪白的平地中,葉蕭的眼睛忽然有些恍惚,不知是因為這大雪,還是遠方那虛幻的龐然大物。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崗上看了很久,一切又顯得有些不真實了。他並沒有意識到,在令他印象深刻的第一眼之後,他永遠都難以再看清這座南方雪野中的城市了。

葉蕭知道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摸了摸背後藏著的劍鞘,快步走下了的山崗。

二更天了,丁六聽到城牆下更夫的梆子聲在南明城的死寂中敲響,他清醒了一些,抬起頭看著那輪清冷的月光,那被厚厚的眼袋烘托著的細長眼睛忽然有了些精神。他挪動著臃腫的身體,繼續在月滿樓前的小街上走著。

丁六的步子越來越沉,雪地裏留下深深的腳印。他嘟嘟囔囔地咒罵著這寒冷的天氣,渾濁的氣體從口中噴出,又被寒風卷得無影無蹤。酒精使他臉色通紅,他後悔沒喊轎夫隨行,但每次坐上轎子,轎夫們就會暗暗詛咒他,因為他的體重使所有的轎夫都力不從心。他又想起了剛才月滿樓裏,那些女人們身上留下的胭脂香味,這味道總在他的鼻子附近徘徊,就連風雪也無法驅走。

拐過一個街角就要到家了,習慣於深夜回家的他會舉起蒲扇般的手掌,拍打著房門,年邁的老仆人會給他開門,鄉下來的十五歲裨女會給他脫衣服,端洗腳水。最後,他會走進屋裏給躺在被窩裏瘦弱的夫人一個耳光,斥責她為什麽不出來迎接。

再走二十步就到家門口了。

忽然,他停了下來。

他停下來不是因為他改變了主意,而是因為他忽然聽到了什麽聲音,這聲音使他的心髒在厚厚的胸腔猛然一跳。丁六忽然有些猶豫要不要回過頭看一看,不,也許隻不過是寒冬裏被凍壞了的老鼠在打洞,或者是——終於,他把自己那顆碩大肥重的頭顱回了過來。

太陽升起在雪地裏,南明城的每一棟房子都覆蓋著白雪,房簷下一些水珠正緩緩滴下。

南明城捕快房總捕頭鐵案抬著頭,天上的太陽與周圍的一切融合在了一起,光芒如劍一般直刺他的眼睛。鐵案緩緩地籲出一口氣,看著從自己口中噴出的熱氣升起又消逝,忽然覺得有些無奈。他又低下了頭,看著地上的屍體。

雪地上的死者仰麵朝天,肥大的身軀就象一張大燒餅攤在地上,顯得有些滑稽。鐵案輕蔑地說,死得真象頭豬。

鐵案認識這個死者,甚至對他了如指掌。死者叫丁六,經營豬肉買賣十餘載,在全城開有七家肉鋪,生意興隆,家境殷實。說實話鐵案很厭惡他,當年丁六是靠販賣灌水豬肉發家的,至今仍在從事這種勾當,隻因賄賂了地方官,才能逍遙法外,要不然鐵案早就用鏈條把他鎖起來了。

雖然鐵案對丁六充滿厭惡,但他還是伏下身子,仔細查看丁六咽喉上的傷口。是劍傷,傷口長兩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完全切斷了氣管,但沒有絲毫觸及動脈。顯然凶手是故意這麽做的,丁六僅僅是被割斷了氣管,不可能一下子就死,他是在無法呼吸的痛苦中漸漸死去的。

忽然,鐵案腦海中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麵,在黑夜的雪地中,寂靜無人,隻有丁六臃腫的身體倒在地上,他的咽喉有一道口子,氣管被割斷,其中一小截**在風雪中。丁六也許還茫然不知,他倒在地上猛地吸著氣,然而從口鼻吸進的空氣,卻又從喉嚨口那被割斷的氣管漏了出去。他不明白此刻的呼吸隻是一種徒勞,他那肥胖的身體迅速地與空氣隔絕開來,然後他開始不停地抽搐。一開始丁六的腦子還是清醒的,他應該記住了殺死他的那個人的臉。最後由於斷氣,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直到在絕望中喪失所有的意識。鐵案考慮到死者的體形,他推測這一痛苦過程大約持續了半柱香的時間。

鐵案又回到現實,許多人在雪地裏圍觀,公差和衙役在維持秩序。丁六的老婆來了,這精瘦的女人盡管臉上殘留著許多丁六賜給她的掌印,可依然不要命似地往丁六那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身體上撲去。一個公差拉住了她,鐵案的耳邊響起了女人的尖聲嚎叫,這刺耳的聲音讓鐵案心煩意亂。他知道仵作馬上就要來拉屍體了接下來做的就是破案,緝拿凶犯,捉拿歸案,官府審判,最後等待凶犯的將是秋後處決,這一切,對於辦了二十多年案的鐵案來說早已習以為常了。

他低著頭拐過一個小街口,見到了那個叫阿青的小乞丐。他停下來怔怔地看著小乞丐,在陽光照不到的街角,阿青靜靜地坐在一堆廢棉絮裏,身上裹著一件破得象篩子似的棉襖。鐵案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停下來,小乞丐特別髒,看不出多少年紀,髒髒的小臉盤上有著一雙特別明亮的眼睛,與被抹黑了的臉形成鮮明對比。鐵案忽然想起了什麽,但瞬間又忘記了,也許自己真的老了,他長歎一聲便離開了。

阿青蜷縮在大棉襖裏,靜靜地看著那高大的官差離去,然後拍拍身下的破棉絮說,快出來吧,官差走遠了。

葉蕭終於把自己的頭從那堆棉絮中探了出來,麵無表情地看著阿青的臉。

寒夜裏,一堆篝火悄悄地燃燒著,不斷跳動的火光映紅了這間破廟裏一切,也映紅了阿青髒髒的臉,她的臉終於有了些血色。她轉過頭看著身邊的葉蕭,輕輕地問——你從哪裏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葉蕭淡淡地回答。

不知道?你真奇怪,那你為什麽來南明?

我來找一個人。

誰?

王七。

王七?阿青覺得這個名字好象有些熟悉,但又實在記不起來,也許是因為這個名字太普通了,隨便哪條小巷裏都能找出一個王七來。她又問葉蕭,你找的那個王七是什麽人?

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那你找王七幹什麽?

與他比劍,而且,我要打敗他。

可你甚至還不知道他是誰?阿青有些莫名其妙。

你覺得這重要嗎?篝火照耀下的葉蕭的臉忽然冷峻了起來。

阿青看著他的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眼前的少年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她是在昨夜三更天時看到葉蕭的,那時她正睡在這間破廟裏,從外麵傳來的聲音使她驚醒,她跑出來看到了這少年,他穿著破舊的衣服,獨自行走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阿青看他凍得發抖,就把他帶回破廟,讓他睡在神像前的供案上。

阿青忽然問,今天早上,那個公差走過的時候,你為什麽立刻就躲到棉絮堆裏去了呢?

因為昨夜我是翻越城牆進來的,我不想被官府抓住。

怪不得,你的本事真大,能翻城牆?

葉蕭不回答,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狹小的破廟裏又限於了沉寂,篝火繼續燃燒著,寒風從破廟的縫隙裏刮進來,吹壞了角落裏的許多蛛網。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葉蕭終於說話了——阿青,你說話怎麽象個女孩子?

你說什麽?

我說,你說話的聲音象個女孩子。

葉蕭以為她是個男孩子。其實,幾乎所有認識阿青的人都這麽認為,她總是披散著一頭發出臭味的頭發,裹著一件破爛不堪的棉襖,每天都是髒兮兮的樣子,沒人會把她與小姑娘聯係在一起。阿青也願意別人把她當成男孩,一個住在破廟裏的以乞討為生的窮小子。

嘻嘻。

阿青象所有的男孩那樣對葉蕭傻笑了一下,然後就倒在亂草堆裏睡覺了。

葉蕭依舊坐在篝火前,獨自麵對著越來越微弱的火苗。

朱由林看到自己走在一片密林中,密林不見天日,隻有烏鴉的叫聲響起,在樹木與枝葉間回旋著。他握著佩劍繼續向前走著,烏鴉紛紛向他飛來,他的帽子被叼走了,錦袍被啄破了,甚至玉帶也被搶去了。最後,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沒有了,隻剩下手上一把劍。

這時密林中出現了一個人影,那個人的臉逆著光,一言不發地走近了朱由林,當朱由林即將看清他的臉時,那人忽然揚了揚手,一道寒光從他手中出現。朱由林剛要拔劍,就感到自己的喉嚨口有一陣徹骨的涼意,一陣風正從咽喉灌進他的身體,他有一股脖子被別人掐住的感覺,然後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當今大明天子的侄子世襲南明郡王朱由林終於醒了過來。他喘著粗氣,坐在紫檀木的大**,透過紗帳向外看去,寢宮裏一片黑暗寂靜,隻在宮室的一角,刻漏還在繼續滴著水。聽到這每夜陪伴他的刻漏聲,朱由林終於相信剛才隻不過做了一個夢。他擔心天寒地凍,萬一刻漏壺裏的水結冰了的話,他就真的要陷入無邊的恐懼中了。

朱由林離開了他的大床,披了件皮袍走到寢宮另一邊,忽然聞到了一陣奇特的熏香,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惠妃的笑聲。他又想起了剛才那個夢,自從這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雪降臨南明城起,他每晚都會做到這個夢。

朱由林走到了寢宮的窗前,緩緩推開了窗,黑夜裏什麽都看不清,隻有天上的冷月放射著清輝。

又下雪了。

南國細小的雪籽,輕輕地落在南明的街巷中。葉蕭有些累了,他靠在一間店鋪邊,靜靜地看著前方的十字路口。身體靠在牆上,背囊裏的劍硬梆梆地,幾乎嵌入了後背。劍柄藏得非常隱蔽,即便從他身後經過都很難察覺得到,但如果需要,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將劍從背後拔出,指向敵人的咽喉。

一些雪籽落在他臉上又漸漸融化。忽然,店鋪的門開了,老板楊大走出店門,迎麵看到了這個靠在牆邊的少年。

楊大端詳了葉蕭一會兒,看出他不是本地人,楊大笑了笑說,小兄弟,下雪天的,進來坐坐。

葉蕭跟著楊大走進了店鋪。店鋪寬敞豪華,架子上擺放著各種藥材,葉蕭立刻聞到了一股久違了的山野味道。

小兄弟,把你背後的東西拿出來吧。

葉蕭一驚,他的手立刻探向背後,悄悄地抓住了劍柄,當他準備先發製人時,卻聽到楊大說,小兄弟,我看到你後麵的草藥了,是不是三仙草?

原來是背囊裏的三仙草露了出來,幾天前葉蕭路過一座大山時,曾采了幾把這種名貴的草藥。他放開了握著劍柄的手,將背囊裏草藥拿了出來。

小兄弟,我就知道你是來賣草藥的,把這些三仙草賣給我如何?

葉蕭心想自己留著也沒用,隨口一說,好的,三十文錢怎麽樣?

楊大沒想到這少年開價居然如此低,顯然不識貨,在楊大的店鋪裏,這樣的三仙草至少能賣五十兩銀子。楊大覺得今天很走運,卻板著臉說,小兄弟,你開的三十文的價錢高了些,不過,算我們交個朋友,就三十文,我要了。

楊大仔細數了數三十個銅板,串好了交給葉蕭,葉蕭沒有點就塞進了懷裏。

楊大問他,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葉蕭點了點頭。

小兄弟來南明幹什麽呢?

我來找王七。

王七?這個名字很耳熟。楊大想了想,又問,你找他幹什麽?

和他比劍。

不,你不可能和他比劍的。

為什麽?

因為王七已經死了。

清晨時分,雪終於停了。

鐵案邁著緩慢而沉重的步子走進天香藥鋪,他掀開簾子,在櫃台後麵看到了楊大的屍體。

楊大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倒在桌子上,臉朝右,左耳貼著桌麵,右側有一個算盤,右手甚至還搭在一枚算珠上,頭的前方攤著帳本,毛筆落在桌子上。鐵案仔細地看了看毛筆尖上的墨汁,已經完全幹了。凶案應該發生於子時,鐵案知道楊大一直都有半夜裏算帳的習慣,因為楊大的貪財是出了名的。他看著楊大的臉,那張臉什麽表情都沒有,眼睛還睜著,大而無光的眼睛就象翻白肚皮的魚。楊大的傷口在咽喉,一道細細的口子,長兩寸一分,深一寸二分,與兩天前丁六身上的傷口一模一樣。還是準確地切斷了氣管,剛好沒有觸及動脈,所以血流得很少。鐵案明白兩起凶案必然出自於同一人之手,而且凶手故意要使死者在臨死前忍受無法呼吸的痛苦。想著想著,鐵案心裏忽然一沉。

鐵案拉開了楊大身邊的抽屜,裏麵放著銀票和銀元寶。他又看了看桌上的帳本,帳本裏的金額與抽屜裏的實際錢款相符,一文不少,顯然凶手不是為劫財。不過,看完帳本後,鐵案對楊大更加鄙夷了,因為從帳本上可以看出,楊大幾乎每做一筆生意,都在短斤少兩地欺詐他人的銀子,甚至還能從帳本上看出他販賣假藥。

最後,鐵案從楊大的抽屜裏發現了一把草藥,他把這些草藥放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忽然想起幾年前南明王府裏一位王妃急病,正是鐵案跑到楊大的店鋪裏買來了這種名貴的草藥才救活了王妃的性命,鐵案至今還記得這種草藥的名字——三仙草。

破廟裏,篝火依舊點著。

你找到王七了嗎?

小乞丐阿青輕聲問著葉蕭。

葉蕭搖搖頭,他們說王七已經死了。

也許他們說的王七,並不是你要找的那個王七。

我不知道。

葉蕭茫然的說,他轉過頭看著阿青,跳躍的火光使他的臉忽明忽暗。

那你還會找下去嗎?

是的。

如果王七真的已經死了呢?

不,王七不會死的,永遠都不會。

葉蕭冷冷地說。

忽然,一陣冷風把廟門吹開了,篝火被吹滅了。狹小的破廟陷入了黑暗中,阿青早就習慣這種環境了,但她還是有些害怕。

你在發抖?葉蕭問她。

我在這破廟裏住了十幾年了,從來不會發抖。

不,你在發抖。

葉蕭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阿青的肩膀,阿青真的發抖了。黑暗中她聽到了葉蕭的聲音——現在沒有火了,你一定很冷,來,靠在我身上,我們兩個互相以身體取暖。

阿青有些猶豫,她明白,葉蕭並不知道她其實是女兒身,在葉蕭眼裏,阿青不過是個要飯的窮小子。阿青最後還是順勢靠在了葉蕭身上,葉蕭的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她非常瘦,葉蕭輕聲地說,你的肩膀怎麽那麽單薄,薄得就象一隻小貓的骨頭,我怕我輕輕一撚,就會把你撚碎。

那你把我撚碎啊。阿青吃吃地笑了笑說。

葉蕭終於也笑了一聲。他把阿青攬得更緊了,他的兩隻手象鐵箍一樣緊緊地箍住了阿青,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一起,體溫互相傳遞著。

阿青,你多大了?我看不出你的年紀。

大概是十六吧,也可能十七、十八,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可你看上去好象沒這麽大。

那你呢?

我十九歲了,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裏,我隻知道我要找一個人,這個人在南明城,他的名字叫王七,我要與他比劍,打敗他。

你找不到他就不離開南明?

是的,阿青,現在你還冷嗎?

不冷了。

那你為什麽還發抖?葉蕭在阿青的耳邊說,他口中吹出的粗重的氣息掠過阿青小小的耳垂。

阿青沒有回答,她發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自己正躺在一個男人的懷中。她把雙手擋在自己胸前,其實她的胸脯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兩朵剛剛綻開的小小嫩芽。

還有,就是一塊胸前的玉佩,這是她身上唯一看起來不像小乞丐的東西。

葉蕭也在她胸口摸到了這塊玉佩,這是從哪裏來的?

我也不知道,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

玉佩看起來很是精美,那麽多年來沒有被其他乞丐搶走,已經算是阿青天大的走運了。

他看到玉佩上雕刻著兩個漢字,但他並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來。

沉默了片刻,阿青又把玉佩塞回到自己胸口,她覺得身體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變得滾燙滾燙的,就象被什麽燒著了一樣,盡管寒風依舊從破廟的縫隙裏鑽進來。

阿青,你身上怎麽這麽燙?

因為我現在暖和了。

葉蕭的身體同樣也暖暖的,破廟外的寒風依舊肆虐,阿青一動不動地躺在葉蕭懷裏,其實她明白,不會有什麽特別的事發生。終於,她慢慢地睡著了。

黑暗的破廟裏,葉蕭的眼睛依然明亮。

世襲南明王朱由林端坐在王府的中廳,他穿著一身裘袍,沒有戴金冠,隻是簡單地束著頭發。他靜靜地看著在台階下站著的南明城總捕頭鐵案,鐵案顯得有些疲憊,仍然穿著那件破舊的公人衣裳站在雪地裏。

朱由林屏退左右,命鐵案上來。鐵案的身體魁偉,唇上蓄著黑黑的胡子,鼻梁很高,配上那雙深邃的眼睛,象一隻深山裏的鷹。也許是在雪地裏站得太久了,他的臉紅通通的,嘴巴裏呼出沉重的熱氣,與王府細致的裝飾顯得不太協調。

鐵捕頭,我聽說最近城裏發生了兩起凶案。

稟王爺,確實如此,死者是經營豬肉生意的商人丁六和天香藥鋪的老板楊大。

丁六?我好象見過,是不是那個為富不仁,賣灌水豬肉,並以打老婆著稱的胖子?朱由林露出了輕蔑的神色。

正是,此人素來品行不端,是個標準的酒色之徒。王爺,還有楊大,幾年前惠妃急病,正是屬下跑到楊大的店鋪裏買來了一種昂貴的草藥三仙草才救活了她。不過楊大也是南明城中公認的貪財小人,據說還經常販賣假藥害死過不少人。

朱由林點了點頭,查出結果了嗎?

毫無頭緒,兩起凶案當屬同一凶犯所為,作案動機尚不得而知。凶犯具有極為高超的劍術,可以準確地切斷人的氣管,卻不傷及動脈。

朱由林吃了一驚,他想起這些天常做的那個夢。他的眼睛裏彌漫起一股特殊的東西,怔怔地看著鐵案,這讓鐵案有些迷惑,十幾年來他總猜不透這位藩王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鐵案,我從來不把你當外人。也許你不信,但我有些擔心,那個凶犯最後的目標就是我。

鐵案確實吃了一驚,他看著這個不可捉摸的藩王,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朱由林繼續說,是的,我可以確信,他會來殺我的。

王府的中廳一片死寂。

忽然,朱由林抬起手,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輕輕劃了一下。

漆黑的夜裏,幾隻夜宿的野鳥被驚起了,看守城門的小卒黑子抬頭向夜空仰望。忽然,他見到一道寒光掠過,一眨眼,發現自己的嘴唇已經吻著地麵了,整個世界都在不斷地顛倒著。黑子看到一丈開外的自己渾身是血,不停地舞動雙手,而肩膀上則缺少了一樣東西——自己的頭顱。

段刀騎在他的口外黑馬上,輕蔑地看著地上這顆還冒著熱氣的人頭,然後他大喝一聲向南明城最大的錢莊衝去。段刀已經三個月沒下山了,他的大黑馬已變得懶惰,他的長刀已快生鏽了。黃昏時分,斷了一天糧的段刀終於打定主意,他要去南明城裏的錢莊“借”點銀子,還要讓幾顆可憐的人頭祭祭他好久沒有舔血的長刀,順便還帶走某個能令他滿意的女人。

大黑馬的馬蹄踐踏著南明城最寬闊的街道,沉重而急促的馬蹄聲在寂靜的黑夜裏傳得很遠。泥雪隨馬蹄踏過而飛濺,落在街邊小店的門板上。這一晚,整個南明城都能聽到這恐怖的聲音。從大黑馬經過的臨街窗戶裏,傳出孩子們的哭聲,但沒人敢點燈,所有的窗戶都和這茫茫無邊的黑夜一樣。在被窩裏顫抖的人們又開始想起段刀和他的馬蹄聲帶給南明城的恐怖回憶。每隔三個月,居住在大山深處神出鬼沒的南七省頭號強盜——段刀就會騎著他的口外黑馬,佩著那把奪去無數英雄和小人性命的長刀闖入南明城。誰都無法阻擋他,就連總捕頭鐵案也不是他的對手,最富有的錢莊將被洗劫一空,最漂亮的少婦將被他擄走永不複還,最華麗的宅邸將被他付之一炬。

南明人三個月一次的惡夢,終於在今晚降臨了。

停。

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在南明城的黑夜中顯得異常尖銳。段刀本想不管他,徑直放馬衝過去把攔路者踩倒了事,可他已經有很久沒遇到過敢於阻攔他的人了,他忽然對那少年產生了某種興趣。段刀勒住了韁繩,大黑馬極不情願地停了下來,使勁地用馬蹄敲打幾下地麵。

段刀慵懶地坐在馬鞍上,眯起細長的眼睛看著前方。他看到了一個並不高大的人影。月光忽然從雲朵中閃出,這殺氣騰騰的夜晚驟然變得柔和了起來,明媚的月光使他看清了少年的臉。

小朋友,請讓開。

不。

再說一遍,請讓開。

段刀提起了長刀,刀尖上,黑子的血還沒有幹,緩緩地滴落到地上。月光下,他的刀鋒隱隱地閃著青光,在黑夜裏耀眼奪目。

不。

少年依舊平靜地回答。

起風了。

段刀搖了搖頭,他的目光裏流露出一絲惋惜,他甚至還對少年的勇氣有幾分欽佩,可惜,此刻在段刀的眼中,少年已經是死人了。

段刀的雙腿向裏用了用力,大黑馬的肚子被馬刺弄疼了,它噴了噴鼻子,撒開四蹄向前衝去。段刀的手中,緩緩地劃過一道弧形的白色寒光。

馬蹄聲碎。

南明城所有的人都躲在窗邊傾聽。

月光竟如此明媚。

少年冷峻的臉在段刀的眼中越來越清晰。

長刀的寒光挾著一股冷風,對準了少年的脖子,段刀確信,沒人能逃過這一擊。

最後一瞬,段刀終於看到少年從背囊裏拔出了劍。可惜,段刀最終沒能看清楚那把藏在少年背囊裏的劍究竟是什麽樣子。

段刀看到的隻是一道流星的軌跡。

流星劃過他頭頂的夜空,這是段刀一生中所見到的最美的流星,他不禁為之輕聲讚歎。

他知道流星就是少年手中的劍。

流星隻能存在一瞬。當流星消逝的時候,段刀忽然感到喉嚨口有些涼,一股寒風鑽進了自己的脖子。少年依舊站在他麵前,麵無表情,劍已經回到了少年背囊之中。

大黑馬停了下來。

段刀腦子裏晃過了許多個念頭,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光。於是他抬起頭,看到了那輪美麗無比的月亮。

然後,段刀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從大黑馬上栽了下去,一隻腳還掛在馬蹬上,碩長的身體就這麽倒吊在馬上。

長刀依然緊緊握在段刀手中。

大黑馬終於明白了,它仰天悲鳴了一聲,這長嘶讓整個南明城為之一顫,然後掉轉馬頭,向城門狂奔而去。段刀的屍體依舊被吊在馬蹬上,他的眼睛還睜著,大黑馬拖著段刀一起遠去,其實段刀並沒有流多少血,動脈也沒有被傷到,隻是氣管被劍切斷了。很快,大黑馬連同段刀的屍體一起消失了,從此沒人再見到過段刀。

總捕頭鐵案正藏在幾十尺開外的一間屋頂上,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沒錯,那個少年正是葉蕭。

葉蕭穿過幾道複雜如迷宮般的回廊,來到了南明王府的中廳,按照一個老宦官的關照,他跪在王府宮殿的台階前。玉階上的積雪還沒掃淨,雪水透過葉蕭的褲子滲入膝蓋。他依然跪著,雙目直視前方,開闊的中廳金碧輝煌,但空無一人。

王府裏的許多地方都有漏壺,這些漏壺時而結冰,時而滴水,現在,他聽到了滴水聲。葉蕭看不懂刻漏所標誌的時間,他隻知道自己已跪了許久。但他還是這樣跪著,象尊雕塑,直到南明王朱由林出現在中廳裏。

葉蕭看到朱由林緩緩坐到寶座上揮了揮手,老宦官輕聲對葉蕭說,王爺召你快進去呢。

他站起來,剛要往裏走,耳邊響起了老宦官尖利的聲音——把身上的家夥拿下來。

葉蕭一怔,注視著老宦官那張鬆弛的臉,片刻之後,他屈服了,緩緩從背後抽出了劍,連同劍鞘。葉蕭端著這把看上去普通無比的劍,輕輕地交到老宦官手中,然後走進中廳的殿堂。

他緩緩走到距朱由林一丈開外的地方,剛要下跪行禮,朱由林輕聲道,免了。

謝王爺。

鐵案已經把你的事說給我聽了。悍匪段刀橫行南七省十餘年,作惡無數,殺人如麻,官府以及本藩屢次抓捕,均未成功,沒想到在昨晚,你隻用了一劍就把段刀繩之以法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叫葉蕭是不是?

是。

我能不能看一看你殺死段刀的那把劍?

當然。

朱由林點點頭,站起身來,向老宦官做了個手勢。老宦官立刻端著葉蕭的劍走了進來,把劍交到主人手中。朱由林仔細地看著這把劍,這是他所見過的最普通的劍,王府裏藏著上百把各種各樣的劍,最差勁的那把也要比葉蕭的劍昂貴數百倍。朱由林握住了劍柄,這劍柄不過是用一些破布條纏繞著而已,但劍鞘似乎比一般的劍更緊一些。朱由林深吸了一口氣,拔出了劍。

難以置信,這樣一把平常的劍居然能取了段刀的性命。朱由林自言自語。

忽然,他握劍的手腕輕輕一翻,隨手挽了個劍花,雖然是隨手一舞,但葉蕭仍能感到朱由林手中劍氣逼人。但葉蕭沒有想到,朱由林的手腕往前那麽輕輕一送,劍鋒已經對準了他的咽喉。

劍尖閃過一道青光。

葉蕭的眼裏也有一絲劍光閃耀。

諾大的宮殿裏鴉雀無聲。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忽然,朱由林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絲笑意。

不倚劍,不畏劍,你果然是天生就善於使劍的人。

王爺過獎了,原來王爺也是劍道中人。

葉蕭,從今天起,你就是南明王府一等帶劍侍衛。

朱由林說完,還劍入鞘,把劍交還到葉蕭手中。

遵命。

忽然,朱由林轉過身去看著刻漏,淡淡地說,漏壺裏的水又結冰了。

十一

王府裏的老宦官說,南明城最高的地方是報恩寺的舍利塔。

現在,葉蕭正站在報恩寺山門外仰望這座高高在上的七層寶塔,冬日的陽光灑在寶塔金色的葫蘆頂上。隨著進香的人流,他走進報恩寺,避開人多的地方,溜進一扇小門裏。四周一片寂靜,院牆幾乎快塌了,小鳥在園中的殘雪間覓食。葉蕭抬起頭,那座高塔就在眼前。

走進寶塔,陰冷的氣息傳來,塔裏一片黑暗,看不清底層的佛龕裏供奉著什麽。葉蕭走上木梯,腳下的木板立刻吱吱啞啞叫了起來。右手接近了背囊裏藏著的劍,但終究還是沒有出手,隱藏在黑暗中的不過是些夜出晝伏的蝙蝠。塔是八麵的,每一麵都開著門,外麵有欄杆,飛簷下掛著玲鐺,在寒風中發出清脆的金屬聲,他忽然覺得這鈴聲有些象阿青說話的聲音。他向上走去,一直走到最高的第七層。

這裏非常狹窄,就連門窗也縮小了,寒風透過小窗戶吹進來。葉蕭走到木欄邊眺望,從這裏可以看到整個南明城,這也是他為什麽要詢問哪裏是南明城製高點的原因。

可是,葉蕭怎麽也看不清南明城。

他看不清並不是太過遙遠,也不是視力不濟,相反,他可以從七層寶塔的頂上看到阿青住的那間古廟上殘破的瓦片;可以看到世襲南明郡王府門口的石獅子;可以看到十幾條街外一個踏雪懷春的少女在等她的情人幽會。可是,他就是看不清整個的南明城,無論麵向哪一個方向,他所看到的終究隻是南明城的一部分而已。

站在這麽高的地方向下眺望,葉蕭忽然有些目眩,仿佛使他高高地飄了起來,在空中舞著劍。

歡迎你來到舍利塔。

忽然,一個渾厚有力的聲音在葉蕭的背後響起。葉蕭的右手立刻伸到了背後,迅速地轉過身來,但他沒有出劍,他見到的隻是一個身穿黃色僧衣的和尚。

你是誰?

貧僧法號三空。

請問三空法師,你可曾聽說過王七?

王七?似乎,是有過這麽一個人,問他幹什麽?

王七現在何處?

聽說他已經去了遙遠的西洋,一個叫佛朗機國的地方。

有人說王七已經死了。

不,王七絕對沒有死。

他還活著?

出家人不打誑語,怎會騙你?

葉蕭點了點頭,他把目光從眼前這個中年僧人的臉上移開,又把目光投向了腳下的南明城,他緩緩地問道——法師,我為何總也看不清這座城池?

三空平靜地說,你看,你腳下這座城市,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迷宮,誰也無法窺盡其全貌,正如三千大千世界。

謝謝法師,我明白了。

葉蕭繼續看著眼前永遠都無法看清的城池,一陣風掠過他的額頭。

嗬嗬,又下雪了。

三空輕輕地說了一聲。

果然,天空中開始飄起了細小的雪花。

十二

破廟外,風雪又開始肆虐了,這是阿青十幾年來經曆過的最冷的冬天,也許今晚又要有流浪漢和乞丐凍死了。一個人坐在篝火邊,火光下孤獨的影子搖動著,阿青隻能依靠自己取暖,雙手交錯抱著肩膀,兩腿盤在胸前,全身蜷縮著。阿青想葉蕭現在一定穿上了新衣服,住在有火盆的房間裏,有一張大床和一副棉被。可她感到自己的後背還殘留著葉蕭胸膛的體溫,和他那雙手的力度。

一陣風呼嘯著吹進來,篝火熄滅了。阿青想把火重新點起來,可怎麽也做不到。她隻能站起來不斷地跳動,讓自己的身體熱起來。

就算凍死在外麵也比死在廟裏強。她裹上了所有能夠裹上的東西,還披了一張大幃幔,走出了破廟。黑夜裏的雪打在臉上,她一個腳趾頭露在草鞋外,凍得硬梆梆的。

她走進一條小巷,忽然看到前方有一線昏黃的光亮,象是鬼火。

那是一個燈籠,一個人正提著燈籠向這邊走來。

忽然,她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就象是某個將要死去的人在喉嚨口吞咽自己的濃痰。

阿青的眼睛變得格外明亮。

一個影子掠過阿青的眼前,攔住了那個提著燈籠的人。

寒光掠過雪夜。

提著燈籠的人定住了,然後,緩緩地倒在了雪地裏。

漫天風雪中,阿青看到那個黑色的影子忽然轉過臉來,落在地上的燈籠發出柔和的光線,照亮了那張臉。

她睜大著眼睛,終於看清楚了。

十三

一陣尖利的叫聲劃破南明城的夜空。

鐵案循著聲音飛奔而去,雪地裏充滿了腳步聲和泥雪飛濺聲,他明白自己不再年輕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令所有毛賊或大盜膽寒的鐵捕頭了。他緊緊抓住腰間的刀柄,渴望一場雪夜中的格鬥,盡管他明白自己也許並不是那個人的對手。

轉進小巷,鐵案隱隱看到前頭一點昏黃的亮光,他咬了咬牙向那光線衝去,他的刀已經緩緩出鞘了。他幾乎已經看見那個影子,模模糊糊,在亮光裏搖晃。鐵案很想大喝一聲,就象年輕時那樣報出自己的名號嚇破那些江洋大盜們的賊膽,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喊出來,他想,應該用自己手中的刀來說話。

忽然,他撞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一股熱氣湧到他臉上。他揮起了刀,卻產生了一種隱隱的感覺,於是他收住刀鋒,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臂。

在黑暗裏,一雙明亮的目光在鐵案的眼前閃爍著,這是阿青的眼睛。

看到這目光,鐵案就知道肯定不是這個人。目光往前一掃,小巷裏已不見其他人影了,他不願再去追趕,在漆黑的夜裏,反而會徒送自己的性命。鐵案把阿青向前推了幾步,直到那線微光照亮她的臉。

他忽然有些發愣,那雙眼睛包含的東西,竟是他曾經熟悉過的。鐵案抓住她的手漸漸鬆了。那隻躲在破棉襖裏的手臂剛要抽出來,又立刻被抓緊了,力道幾乎滲進了她骨頭。

她又尖叫了一聲。

鐵案用渾厚的嗓音說——你看見了,是嗎?你看見那個人了。

阿青不回答,眼神驚恐萬分,她的目光移到了地下。

鐵案看到了地上的死人。

借著微弱的光線查看了一下死者的傷口,沒錯,還是一道細細的劍傷口子,在咽喉處,長兩寸一分,深一寸二分,準確地切斷了氣管。死者身上還是熱的,剛剛斷氣。

雪花漸漸地覆蓋住了死者的臉,鐵案再也看不清楚了。

奇怪的是,死者居然沒有頭發。

他抬起頭,重新看著阿青。鐵案明白,阿青什麽都看到了。

忽然,一些雪花模糊了他的視線。

十四

一層薄冰覆蓋著花園裏的池塘,細小的雪花在如同一麵銅鏡般的冰麵上飄舞著。

看,梅花開了。

南明王朱由林坐在一張石椅上,對護衛在身邊的葉蕭說。一樹梅花孤獨地開放在池塘邊的假山下,紅色的花骨朵點綴著白雪籠罩的背景,淡淡的花香自花蕊裏飄散出來,緩緩飄到亭子裏的石桌上,飄到桌上的一小杯酒中。酒剛剛溫好,趁著冬雪裏酒水的溫度,朱由林端起酒杯送到唇邊,他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味。然後,一口溫熱的酒,連同梅花香,順著咽喉進入了體內。

酒滋潤著朱由林的愁腸,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消逝在風雪中。

昨晚,報恩寺的三空和尚死了。

三空?葉蕭的眼前忽然浮現起了那座高高的舍利塔,塔頂一個僧人正靜靜地看著他。

葉蕭並不知道,三空曾經是南明城最富有的人,出家前的名字叫馬四,世代從事錢莊業,八家分店遍布全城,城裏所有的銀票都要到他的錢莊裏兌換,隻此一家,別無分店。許多商家和百姓缺錢時隻能向馬四借錢,而他放出去的全都是利滾利的高利貸,許多人因為還不出利息,隻能賣房子賣老婆還債,甚至為此而家破人亡。幾年前馬四不知為何出家為僧了,每天晚上提著燈籠在城裏轉悠,據說是在給死在外麵的孤魂野鬼們超度。

朱由林以平靜的語氣對葉蕭敘述著,這樁凶案的作案手法與前幾次一樣,也許,那個人比段刀更加可怕。不過,昨晚有人在現場目睹了凶案的發生,而且還看清了凶犯的真麵目。葉蕭,你猜那個人會是誰?

葉蕭茫然地搖搖頭。

朱由林看著葉蕭的眼睛,那眼睛裏似乎有一層薄霧正在漂浮。葉蕭忽然說話了,王爺,依您看,那個人下一個目標又會是誰?

王爺你說是誰?

葉蕭,你沒有聽錯,我猜,那個人下一個目標就是我。

在下將盡全力保護王爺。

朱由林淡淡地一笑,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緩緩端起**漾著微波的酒杯。許久,他才把這杯酒喝下。

酒已經冷了。朱由林搖了搖頭問,葉蕭,如果你碰到了那個要殺我的人,你們都用劍,你說究竟是誰勝誰負?

心外無劍。

什麽?

王爺,在下說心外無劍,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比心。

朱由林微微點了點頭,你說得好,世上本沒有什麽劍客,有的隻是劍客之心。

忽然,朱由林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並攏,另三指蜷在一起,直指正前方的那樹梅花,就象拿著一把劍,然後緩緩地說——大丈夫何患無劍。

話音剛落,一丈開外的那樹梅花上所有的花瓣竟都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那些紅色小花瓣隨著白色雪花一同墜落,撒在池塘的冰麵上,乍看上去,仿佛是幾灘殷紅的血跡。

雪花飄飄,朱由林會意地笑了笑,然後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十五

阿青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當她從夢裏解脫出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大**。這是阿青十幾年來頭一回睡在真正的**。身上蓋的也不是那條破棉襖,而是絲綢被子和波斯進貢的毛毯。她看到自己正睡在一副暖帳中,身上穿著一件絲綢褻衣和蟬翼紗袍,柔軟舒適地貼在皮膚上。她又摸了摸了頭上,也不再是那蓬亂遭遭的頭發了,而是柔順地披散在肩頭,她有些不敢相信,似乎手裏撫摸著的是別人的頭發。

阿青終於又成為一個女孩了,她抱著自己的雙肩,輕聲問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不是夢。

她撩開了輕紗暖帳,聞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又是一陣暖意湧來,原來床下還放著火盆,炭火正微微地燃燒著,使這房間仿佛回到了春天。床的正麵有一個折疊屏風,鏽著梅花的圖案。房裏還有許多家具,掛著一些她看不懂的字畫。

忽然,屏風後麵出現了一個人影,阿青緊張地抓著紫檀木的床沿,胸中小鹿砰砰亂跳。

那個人出現在屏風前麵,束著金色的頭巾,飄逸的紫色長袍,腰間係著玉帶,足蹬一雙軟靴。他看到阿青正坐在**,微微一驚,然後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終於醒了。世襲南明郡王朱由林以他那柔和的聲音對阿青說。

阿青茫然地看著他問,你是誰?

我是你的主人。

主人?阿青還是搖著頭,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裏是天堂。

忽然,阿青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柔軟的絲綢襯托出了幾乎被她遺忘的女兒身形,你怎麽知道我是個女孩?所有的人都把我當作男孩子的。

阿青忽然聞到身邊有一股熏香味,她貪婪地吸了一口,我忘了,當時我被嚇壞了,我隻記得那條黑暗中的小巷,但卻忘記了那個人的臉,我也不記得有人審問過我,總之,我被抓住以後的事全忘了。

我明白了,你是驚嚇過度,暫時失去了一段記憶。聽我說,今天早上我也去了鐵案的衙門,當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個女孩子,對,這是女孩才有的眼睛。於是,我把你從鐵案手中要了出來,將你帶到王府裏,讓丫頭給你換掉所有的衣服,給你洗了澡,梳妝打扮,讓你重新變回了一個女孩子,你高興嗎?

我,我不知道。

朱由林淡淡地吐了口氣,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青。

姓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媽媽是誰,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被扔到破廟門口,被一個老乞丐收養了。忽然,阿青的嘴唇有些顫抖了,她的眼睛裏飄起了一層薄霧,那個可怕的記憶又模模糊糊地浮現起來了——不,我還記得一些,我爸爸用一把刀砍到了我媽媽的身上,她的頭被砍下來滾到我身邊。我躺在**哭著,滿眼全是她的血,是血……

別害怕。朱由林摟住了她的肩膀。

阿青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她盯著朱由林說,這就是我的第一次記事。

朱由林沉默了,他歎了口氣,將手從阿青的肩膀移到了臉上,輕輕地撫摸著,然後又向下滑去,經過阿青細嫩的脖子,手指在她脖子上停頓了很久,再往下,朱由林摸到了一塊玉佩,冰涼的玉有著與他的手指相同的溫度。他沒有用眼睛看,但能摸出玉上雕刻著兩個字——小枝。

玉上刻著“小枝”。朱由林在阿青的耳邊說。

原來那兩字念“小枝”。雖然從小就戴著,但我到現在還不認識那兩個字。老乞丐說,從在破廟門口撿到我的那天起,我身上就一直戴著這塊玉佩,這大概是我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如果離開它,我就會沒命了。

朱由林不再說話了,他輕輕地撫摸那塊玉佩,眼眶忽然有些濕潤了。

他點了點頭,緩緩走出了這個房間。

細雪依舊無休無止地飄落,一滴淚水落在他腳下的雪中。

十六

小雪初晴。

雪終於停了,陽光照射在雪地裏,給人一股暖意。池塘上的薄冰有一半融化了,露出的池水微微**漾,與殘存的薄冰互相交錯。那棵梅樹仍獨自站在池邊,顧影自憐,幾朵花瓣在樹下的泥土中緩緩腐爛。

葉蕭獨自一人走過池塘邊,似乎又見到了南明王朱由林喝酒的樣子,還有朱由林那兩根似乎有魔力的手指。他已在王府當差好幾天了,但仍然不知道王府究竟有多大,他所走過的地方,永遠都隻是王府中的一個小角落。葉蕭終於明白了,踏入這座王府,不過是走進南明城這座巨大迷宮裏的又一座迷宮而已。

走進房間,一副繡著梅花的折疊屏風阻攔在他麵前。繞過屏風,葉蕭看見了一個女孩。

她看上去大概十七、八歲的年紀,梳著簡單的發型,穿著一身紅色絲綢的小襖,外麵還披著一件裘皮袍子。她的膚色白皙而幹淨,臉龐小小的,五官也很小巧,隻是眼睛睜得很大,看著葉蕭,一陣驚訝的樣子。

對不起。

葉蕭低著頭,迅速地退出了這個房間。他跑出小院的月門,重新把門關好,然後又鑽進了迷宮般的回廊中。

他忽然覺得那個女孩有些麵熟。

十七

小兄弟,恭喜你現在是王爺身邊的紅人了。

謝鐵捕頭,葉蕭今天的一切都是因為鐵捕頭的舉薦。

可是,你隻用一劍就殺死了段刀,這功夫我也做不到。我老了,不比當年,你還年輕,前途無量。小兄弟,我們沒有找到段刀的屍體,無從驗看他的屍首,不過我估計你那一劍,一定正好割斷了段刀的氣管,使其斷氣而死。

鐵捕頭是如何知道的?

鐵案看著葉蕭,笑而不答,他覺得眼前這少年不過是一個插曲而已,少年那眼神和話語都向他表明了這個判斷。

葉蕭緩緩地問,鐵捕頭,你的那樁連環凶殺案還未有頭緒嗎?

查到過一個目擊證人,可是那證人卻被王爺要走了。

哦,王爺說那個凶手最後的目標就是他,所以他要我在他身邊保衛他。

王爺需要別人保護嗎?

鐵案忽然大聲地笑了起來,雖然好漢不及當年勇猛,但他的中氣依然十足,廳堂裏到處都有回音繚繞。鐵案不想再在這些無聊的問題上糾纏,他反問葉蕭,請問小兄弟為什麽到南明城來?

來找一個人。

誰?

王七。

沉默,長久的沉默,聽到這個名字以後,鐵案就一言不發了,目光也忽然凝固了起來,他的視線越過葉蕭的眼睛,落在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

過了許久,鐵案才回過神來,他淡淡地說了一句——送客。

葉蕭不懂鐵案究竟在想些什麽,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離開了這裏。

窗外夜幕降臨,所有的人都走了,隻剩下鐵案一個人還形單影隻地坐在廳堂中。燭火點著,紅色的燭光照射著他的臉,把額頭的皺紋都顯露了出來。鐵案的影子在他的身後越拉越長,他的嘴裏喃喃地自語地念著一個名字——王七。

鐵案又想起了十多年前那個大雪之夜,他踏著雪從京城回到了南明。為將一個殺人如麻的逃犯捉拿歸案,鐵案已經在外追捕了五年,五年裏他一次都沒回過南明城。他走遍了天南地北,從江洋湖海到深山老林,好幾次都險些葬送了性命,終於在京城抓住了逃犯,將其交於刑部衙門法辦。他歡天喜地的回到了南明城,那夜的大雪他永遠都記得清清楚楚,好象就是專門為他準備的。鐵案沒有回衙門,直接回家去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經獨守空房等了他五年。回到家裏,他重又見到了久別的妻子,他的妻子很美,大大的眼睛裏總是**漾著憂鬱。但妻子並非如他想象中那樣歡天喜地,說話顯得吞吞吐吐。鐵案非常奇怪,他是那麽愛他的妻子,他不願相信某些事情在他家中發生。他衝進臥室,發現了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小女孩,胸口掛著一個雕著“小枝”字的玉佩。可鐵案出門已經有五年了,中間從未回過家,這三、四歲大的孩子絕不可能是自己的骨肉。他憤怒了,他不敢想象,自己深愛著的妻子會趁著丈夫在外頭為了公事出生入死常年不歸而做出肮髒的事情來。他抱起這孩子,孩子的哭聲刺激著他的神經,他問妻子這是誰的孩子。妻子哭了,淚水象珍珠一樣掛在美麗的臉頰上,妻子沒有撒謊,老老實實地說這是她生的孩子。鐵案似乎被重擊了一下,他幾乎崩潰了,狂怒地問她,那個野男人是誰?妻子起初不敢說,但最後還是說出了一個名字——王七。鐵案沒聽說過王七這個人,但他確信,這個叫王七的人在他外出的五年裏和他妻子幹下了最肮髒的事情,而小女孩就是這肮髒的結果。鐵案看著妻子,腦海裏似乎浮現起了那件事,他不願意再想下去了,作為男人這是奇恥大辱。狂怒的鐵案抽出了刀,妻子閉起眼睛說——我對不起你,你殺了我,隻是別傷害我的女兒。鐵案點了點頭,然後揮刀砍下了妻子的人頭。鮮血飛濺在他臉上,熱熱的,就象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感覺。小女孩繼續在哭,鐵案遵守了妻子臨死前的願望,他抱走了這孩子,送到一個乞丐寄居的破廟門口,那塊玉佩依舊掛在小女孩的胸前。鐵案離開了這孩子,跑到衙門裏向官府報告,一個叫王七的男人殺死了他的妻子。於是,王七成為了殺人犯全國通緝,直到現在。

他終於站了起來,走到廳堂之外。雪又落下來了。

十八

漏壺裏的水依然不斷滴落,“滴嗒”,“滴嗒”,餘音繚繞,綿綿不絕。

葉蕭推開房門,雪花落在臉上,頭發被吹起又落下。他走進一條長廊,瞳孔裏什麽都沒有,隻有腳下沉重的步履。他穿梭在南明王府的深處,走過一道又一道月門與長廊,穿過一個又一個花園和池塘,繞過一棟又一棟樓閣和水榭。他拐了無數個彎,繞了無數個圈,眼前同時有許多個門,但隻能從其中的一扇門走過。

雪花飄舞,沉沉夜色裏,葉蕭踏著雪,悄無聲息地走進一道高高的門檻。那是座巨大的宮殿,與室外寒冷的雪夜相比,顯得溫暖而幹燥,而且,還彌漫著一股特殊的香味。葉蕭被那香味俘虜了,他被香味緊緊地抓住,一直向前走去,繞過幾個複雜的隔間,最後見到了一張巨大的龍床。

他拔出了身後的劍。

冰冷的劍鋒直指**安睡的那人的咽喉。

隻需要輕輕地那麽一下,不需要太大的力量,恰到好處。

但劍鋒似乎是凝固住了,停留在距離咽喉二寸遠的地方,紋絲不動,仿佛是與葉蕭的手連在一起用銅汁澆鑄了起來。

我在哪兒?

葉蕭忽然在心裏對自己說。他的目光一下子清澈了起來,雖然房間裏一片黑暗,但他可以看清睡在**的人,那個人的咽喉,距離他的劍尖隻有兩寸,那個人就是這棟巨大王府的主人——世襲南明郡王朱由林。

我這是在幹什麽?

葉蕭怔住了,他想起來,剛才他還在**睡著,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迷宮般的王府裏不停地穿梭,直到進入這間宮殿,站在朱由林的床前,用劍指著他的咽喉。不,這不是一個夢,他發現自己真的站在朱由林的床前,自己的劍真的指著朱由林的咽喉。葉蕭終於蘇醒了過來——自己剛才在夢遊。

他一陣發抖,劍鋒從朱由林的咽喉收了回來,送回背囊裏。心跳不斷加劇,幾乎要從嗓子眼裏嘣出來,葉蕭的眼前浮現出了藥鋪老板楊大的臉,僧人三空的臉,最後,是總捕頭鐵案。

葉蕭不敢多想了,他越想越怕,就象掉進了冰凍的池塘裏,被那些隱居的小魚吞齧。

他悄然退出寢宮。

寢宮裏依舊被那股香味所包圍著,漏壺裏的水又結冰了。

朱由林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床前。

他迅速地從**站起來,隻穿著一身單衣來到寢宮門口,茫茫雪夜中,他再也見不到葉蕭的影子了。

朱由林緩緩歎了口氣,目光投向了王府的夜空。

十九

仵作的驗屍房裏總是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但又不象是通常所能聞到的那種屍腐臭,而是另一種味道,純粹隻屬於死亡的味道。現在,鐵案就麵對著這種味道。

一個活人,自然就是鐵案,而那三個死人則一字排開,躺在地上。

第一個有著一具肥胖的身軀,那是連鎖肉鋪老板丁六。他已經死了十多天了,現在天寒地凍,屍體完好無損,如果是夏天,這具充滿脂肪的屍體早就成為各種臭蟲與屍蛆的美餐了。

第二個則渾身散發著一股特殊的藥材味道,那是天香藥鋪的老板楊大,那隻僵硬的手好象還在打著算盤。

第三個是一個光頭的和尚,他是僧人三空。三空的身體顯得空空****的,似乎那寬敞的僧袍裏包裹著的隻是一團棉花,就如同外麵漫天的飛雪。

他們都死了。

雖然,他們每一個人,鐵案都十分討厭。可是現在,他卻有些害怕,他害怕不是因為與死屍麵對,鐵案一生處理過的死人成百上千,死於他刀下的盜賊也不下百人。但此刻他的害怕,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

鐵案又一次伏下身子,重新看了一遍屍體,盡管他已經看過許多遍了。那些位於咽喉的劍傷就和這雪夜中的南明城一樣,是個難解的迷。鐵案想起了自己年輕時,他的師傅對他說過的話——

捕快就是解迷的人。

鐵案的腦子裏不斷閃回起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一副副畫麵交替出現,從模糊到清晰,又從清晰回複於模糊,犬牙交錯,重重疊疊,就象大雪裏無數混亂的腳印,再也無法分辨清楚。

忽然,一點光線在他腦海深處亮了起來。他循著那光線而去,發現了一道大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道路不斷分岔的迷宮,他在迷宮不斷地走著,直到那個最終的秘密。

他看到了。

鐵案忽然感到了一股徹骨的恐懼。於是,他伸出自己的手,摸向自己的咽喉。

二十

葉蕭撣了撣身上的雪,走進仵作的驗屍房。原因很簡單,清晨仵作來當班的時候,發現驗屍房裏多了一具屍體——鐵案。

葉蕭依次看了看所有的屍體,丁六、楊大、三空,最後是鐵案。

鐵案靜靜地躺在地下,還是穿著一身公差的衣服,腰上帶著佩刀。死去的鐵案睜著眼睛,嘴唇微微張開,好象有什麽話要說。咽喉處有一道細細的劍傷口子,長兩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剛好切斷氣管。

原來他也有這一天。葉蕭自言自語地說。

忽然,葉蕭的鼻子似乎受到了某種刺激,他猛吸了幾口氣,那股奇特的氣味通過咽喉進入體內。似乎整個驗屍房裏都有這種氣味,葉蕭低下頭,把臉湊到鐵案身邊。他確定,這味道就出在鐵案身上,那是什麽味道?

不,不可能。

可是,這味道卻分明把葉蕭引向了那個巨大的迷宮,在那富麗堂皇的迷宮裏,總是彌漫著這樣誘人的熏香味。在南明王府的日日夜夜裏,葉蕭都沉醉在這些味道中。身上總是帶著這種奇特的熏香味,而且還能有這樣絕妙的劍法殺死鐵案的,在南明城裏,隻能有一個人——一個有著高貴血統的人。

他推開門,看到雪越來越大了。

二十一

雪,何時再停呢?

在王府當差了五十年的老宦官仰望天空,自言自語。忽然,他看到那個叫葉蕭的少年走進大門,跨入迷宮般的回廊和走道。

葉蕭的劍貼在後背,他能感到一絲淡淡的涼意,透過劍鞘和衣服滲入體內。這把劍是有生命的,它知道下一個對手在那裏,它渴望舔噬對方咽喉中的血。現在,劍已經抑製不住了。

他能找到這座王府的主人,依靠他的鼻子。

是的,葉蕭又聞到了那股熏香,在迷離的熏香指引下,他終於找到了一座隱匿在大殿後的暖閣中。

但王府的主人並不在。

暖閣中央有一個香爐,一縷悠悠的輕煙飄了出來,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裏。

然而,葉蕭還是感覺到朱由林的存在——他存在於這誘人的熏香氣味中?

葉蕭猛地吸了一口氣,一縷香煙通過咽喉緩緩地沁入心脾,充滿了他的血管和大腦。忽然,他感到自己有些不對勁了,仿佛有一隻螞蟻正在血管裏緩緩地爬著,這感覺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飄飄欲仙——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香爐跟前,把鼻子湊上去,貪婪地嗅了好一會兒。

突然,葉蕭抬起頭來,兩眼充滿著恐懼。

他終於想起了那個關於熏香的傳說。

葉蕭感到一陣徹骨的恐懼——香爐裏有東西。

他把手伸到了香爐裏麵。

二十二

南明王朱由林要去的地方,是報恩寺後麵的亂葬岡。

南明王朱由林要去看的人,是埋在亂葬岡裏的一個女人。

現在,他站在一座孤獨的墳墓前,沒有墓碑,隻有墓後的一棵枯樹,向天空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

雪漸漸覆蓋了他的頭發。

這座墳墓已經在這裏寂寞了十七年了,躺在墳墓裏的是一個曾經美麗動人的女子。

可惜,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有夫之婦了。

她的丈夫就是南明城總捕頭,大名鼎鼎的江南名捕鐵案。

那是十九年前的上元節燈會,“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她終於耐不住寂寞跑了出來。她的丈夫鐵案已經在外麵追捕一個逃犯很久了,整整一年多沒有回家來,她甚至不知道丈夫死了還是活著。

在那個花市燈如晝的夜晚,少婦暮然回首,一個氣質不凡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正在燈火闌珊處看著她。

他就是年輕的南明王朱由林。

剛剛來到南明城就藩的年輕王爺穿著一身便服,看起來像是京城來的富家公子。他早已厭倦了宮廷中的貴婦與小姐,當他第一次見到市井中如此美麗的少婦時,心底立刻**漾了起來。朱由林微笑著走到她麵前,而她則羞澀地低下了頭。

一年以後,她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就按照玉佩取名為“小枝”。

然而,朱由林永遠都不能承認這個小郡主,就像他永遠都不敢向她透露自己的身份。

幾年以後,她的丈夫鐵案回到了南明城。

她死了。

據總捕頭鐵案說,他的妻子是被一個叫王七的江洋大盜所殺,他還向全國各地發出了通緝令。

至於那個叫小枝的女孩,再也找不到了。

朱由林始終都沒從這痛苦中擺脫出來,十幾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的生命就要消逝在這迷宮般的王府中。然而幾年前,西洋國小酋長向他進貢了一個妖媚的女子,他立刻就被這女子吸引住了,因為她身上散發著一股特別的熏香味。於是,朱由林將她封為惠妃。

惠妃說這味道是西洋國一種花朵的種子,放在香爐裏熏烤,就會連綿不斷地發出誘人的異香。因為這攝人心魄的香味,使朱由林陷入了對惠妃的癡迷之中。然而,他漸漸地感到了這熏香的可怕,他時常在香氣彌漫的宮殿中陷入幻覺,似乎有某個人要奪去他的性命。他常常在深夜中醒來,卻發現自己並不是躺在龍**,而是一身勁裝地站在王府外的街道上,手中握著一把寶劍。

一年前的夜晚,當朱由林從地上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深愛的惠妃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她的喉嚨口多了一道傷口。那道傷口來自一把鋒利的寶劍,而這把寶劍正握在他自己手中。朱由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恐懼萬分,痛不欲生,這一切都是惠妃帶來的熏香造成的,是這可怕的香味使他在黑夜裏變得瘋狂,嗜血成性,竟然殺死了自己深愛的女子。

在埋葬了惠妃以後,朱由林才知道了這種熏香的名字——斷魂草香。

雖然,他明知這種熏香的可怕,但卻已染上了毒癮,再也離不開斷魂草香了。一年多來,每夜他都會把這些小小的種子投入香爐,貪婪地呼吸著這令人瘋狂的香味,充滿他的肺葉和血管……

不——朱由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回憶的惡夢中醒了過來,額頭已經布滿了冷汗。

他又重新看了墳墓一眼,對埋在墓裏的女人說,現在,我們的孩子已經找到了,她活得好好的,長得很像你。

他搖了搖頭,在墳上點了一柱香,在亂葬岡的風雪中,香很快就燃到了盡頭。

二十三

雪夜。

夜色朦朧,葉蕭眼中那些回廊、月門、亭台樓閣,忽然都變得象盆景一樣,被雪花覆蓋了起來,似乎隻要一伸手,就能全部抓住。

葉蕭深呼吸了一口氣。在轉過了無數個走道之後,他走進了那個小花園,花園中心的池塘上重新結了一層薄冰,那樹梅花還孤獨地立在池邊。

池邊的小亭子裏,朱由林正在獨自品著酒。

葉蕭緩緩地向他靠近,雪地上留下他長長的腳印。

你來了,葉蕭。

是的。

過來,喝一杯酒。

謝王爺。

葉蕭走到朱由林的身邊,他又聞到了朱由林身上那股熏香味。

在亭子裏的石桌上,放著一盞小小的香爐,一縷輕煙正從爐裏飄然而出。

他剛要拿起酒壺給自己倒酒,卻聽到朱由林的聲音,不,我給你倒。

朱由林拿起了酒壺,給他斟了一杯酒。

葉蕭端起酒杯,忽然感到自己的手微微發抖。酒剛剛被溫過,還冒著一股熱氣,酒杯裏漾起了一些微波。他用眼角餘光注意到朱由林正在看著他的表情。

雪大了。

朱由林微微一笑,葉蕭,原來你不勝酒力,那就算了。

一粒雪籽落到了酒杯裏,再緩緩地融化。

葉蕭終於把這杯酒喝了下去,一股香醇溫熱的**流進了他的喉嚨,很快,他的胃裏開始熱了起來。

好酒,謝王爺恩典。

不錯,這酒是王府裏特釀的,葉蕭,你看在這大雪之夜,如果能夠獨自飲酒賞雪,再吟上幾句詩,實在是人生之一大美事。

葉蕭看了看亭外的雪和被雪所覆蓋的假山和池塘,各自都呈現出奇特的形狀。他輕聲地,王爺,昨天晚上,鐵捕頭死了。

鐵案的氣管被劍割斷了吧?

是的,我在鐵案的身上,還聞到了一種氣味。

朱由林的眉頭一揚,卻沒有回答。

葉蕭繼續說,這種香味隻有在王府中才能聞到,特別是王爺您的身上。

你懷疑我?

葉蕭從懷中掏出了一些植物種子說,王爺,今天我在大殿的香爐裏發現了這些東西,我曾聽說這種西洋國的斷魂草香能使人上癮,讓人變得瘋狂而嗜血。

朱由林的嘴角微微顫抖,很好,葉蕭,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我的秘密的。是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能夠相信的,就是這斷魂草香。在深夜聞到這熏香後,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名叫王七的劍客。是在,在夜裏我就是王七,天下第一的劍客,所有著名的劍客都將敗於我劍下,所有無恥的小人也將死於我劍下。

葉蕭冷冷地盯著朱由林說,半年前,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叫王七的劍客,傳說他來自南明城,他與十七位最負勝名的劍客比劍,並一一打敗了他們,所有的失敗者無一例外都是咽喉被劍割斷而死,就和現在丁六、楊大、三空、鐵案他們咽喉上的傷口一樣。

你殺了那些劍客,是你們相互比劍的結果,惟其如此才能證明你是天下第一劍客。那你又為何要殺了丁六、楊大、三空、鐵案他們呢?

亭子裏熏香繚繞,朱由林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說,這誘人的熏香告訴我,王七的使命就是殺人,讓鮮血洗淨我的寶劍,沒人能抗拒這熏香。可是,王七是天下第一的劍客,是頂天立地的英雄,絕不是濫殺無辜的凶徒。王七已經犯下了一次大錯,誤殺了深愛的惠妃,絕不能再犯第二次。王七要殺的人,是那些惡貫滿盈、死有餘辜的惡人,蒼天有眼,絕不會讓這些人多活一天,王七隻不過是代替蒼天提前懲罰了他們。我已經列出了一張死亡名單,南明城中所有作惡多端之人都將死於王七劍下,賣灌水豬肉欺男霸女的丁六、賣假藥害人性命的楊大、放高利貸弄得人家破人亡的三空,還有殺害了我生命中最愛的女子的鐵案,你不覺得這些人早就該死了嗎?而他們僅僅隻是名單的開始,後麵還將會有更多的惡人得到報應。

聽到這裏,葉蕭已經全都明白了,他的手悄悄伸向了背囊裏的劍柄,但現在又停了下來,手心裏全都是冷汗。看著氣度非凡的朱由林滔滔不絕地說出了一長串話,葉蕭突然有些疑惑了,眼前這位為南明城斬奸除惡的王爺究竟是人還是魔?

朱由林冷冷地看著他,終於說話了,葉蕭,我知道你為什麽來南明。

為什麽?

你來找王七,和他比劍,打敗他。

葉蕭握著劍柄的手又緊了起來。

沉默,大約半柱香的工夫。

石桌上的小香爐繼續飄出輕煙,無孔不入的熏香,如女子的發絲般直湧入葉蕭的鼻孔。他拚命地要屏住呼吸,但卻無能為力,這誘人的氣體已經充滿了他的肺葉和血管。

葉蕭的耳根漸漸發紅了,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看了一眼朱由林,發現南明王爺的臉色也變得血紅血紅,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王七就在眼前。

突然,朱由林說話了,你知道嗎?我從你的眼睛裏可以看出,熏香已經完全滲透進你的血液了,你已別無選擇,今夜,我們兩個人的劍,必然會有一把染上對方的血。

葉蕭的嘴唇微微顫抖,他已經感受到了,殺氣正降臨自己的咽喉。

依然,沉默。

朱由林在等待葉蕭的回答,直到葉蕭緩緩抽出了背囊裏的劍。

黑夜裏,那把普通的鐵劍發出冷冷寒光。

朱由林點了點頭,對葉蕭微笑了一下。忽然,朱由林的手裏也出現了一把劍。

兩個人的劍互相指著對方。

停頓。

一粒雪,緩緩地飄落在葉蕭的劍尖上。他在等待,他在等待什麽?

朱由林終於出劍了。

葉蕭的手有些僵硬,他的劍一揮,格開了朱由林的劍,一點金屬碰撞的火花在他的眼前飛濺而起。

熏香彌漫。

又是一劍貼著葉蕭的劍身過來,這一劍直指他的咽喉。

目標是氣管。

不——葉蕭暗吼了一聲,身體猛地後仰,那一劍在距他咽喉兩寸開外劃過,他的脖子能清楚地感到一股逼人的劍風。一滴汗珠從葉蕭額頭滲出來,但他立刻反攻了一劍。朱由林極其輕巧地躲過了這一擊,然後手腕一變化,他的劍無聲無息地劃破了葉蕭的左肩。

血絲滲出了葉蕭肩頭的衣服。第二劍接踵而至,目標是葉蕭的眉心。

葉蕭躲不過了,他幾乎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死亡的那一刻。

忽然,一陣奇異的風卷著雪花掠過,一下子吹倒了石桌上那盞小香爐,香爐裏的火星和熏香灰全都被撒了出來,它們在風雪的挾持下,像發瘋了似地吹向朱由林的臉,一瞬間,那些熏香灰模糊了他的雙眼,朱由林幾乎什麽都看不到了,於是,這一劍刺空了。

而葉蕭的臉正好背對風向,當他重又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還活著。

風雪救了他。

今夜,注定不屬於朱由林。

葉蕭重新舉起了劍,而朱由林的眼睛裏全是火辣辣的熏香灰,刺激得他睜不開眼。

熏香,又是熏香……

葉蕭的劍指著南明王朱由林的咽喉,突然如雕塑般定住了——

他該不該死?是殺?還是不殺?

熏香灰漸漸地散到了空中,幾點香爐裏撒出的火星飄舞起來,又迅速地消逝於雪中。

朱由林還是睜不開眼睛,隻能仰天長歎一聲,天意,天意如此。

葉蕭的劍尖有些顫抖。

朱由林冷冷地催促道,你還等什麽呢?酒都快涼了!

酒都快涼了?

葉蕭終於點了點頭,手中的利劍,瞬間劃破了朱由林的咽喉。

朱由林的氣管被割斷了。

葉蕭將自己的劍送回到背囊中。

熏香漸漸散去了,朱由林終於睜開了眼睛,似乎要向他說什麽話。片刻之後,朱由林從小亭的欄杆邊摔了下去,倒在池塘的冰麵上。冰麵無法承受他的體重,裂了開來,冰涼的水冒著熱氣湧動著,朱由林緩緩地沉到了池塘的水底。

世襲南明郡王朱由林死了。

葉蕭明白,並不是自己的劍殺死了對手,而是風雪和熏香殺死了朱由林。

不管是賤民,還是藩王,在大雪麵前,都是平等的。

池塘上的冰麵,又開始緩緩合攏了。

葉蕭轉過身,把酒壺打開嚐了嚐,酒還沒有涼。於是,他仰起脖子把這壺溫酒全都喝光了。

好酒,果然是好酒。

尾聲

不知過了多少年,又是一個南明城的雪夜。

於是,她又想起了那個人,束著金色的頭巾,飄逸的紫色長袍,腰間係著玉帶,足蹬一雙軟靴,雙眼盯著她就好像發現了一塊美玉。

瞬間,阿青全都想起來了,多年前那個風雪之夜,一個叫葉蕭的帶劍少年,徐徐向她走來,他們蜷縮在這座破廟中,圍繞著篝火互相以身體取暖。不知發生了什麽,她一夜之間從街頭的小乞丐變成了宮廷中的小郡主,在夢一般的宮殿裏,南明王像父親般慈祥地看著她。最後是那場驚心動魄的決鬥,她悄悄地躲在假山後麵偷看,看著葉蕭割斷了王爺的喉嚨,在那個瞬間,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有兩行淚水潸然而下。

那天決鬥結束以後,她留下來給王爺收了屍,而葉蕭像幽靈一樣離開了南明城,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南明王朱由林的死驚動了當今天子,人們傳說是一個叫王七的劍客殺死了王爺,但始終都沒有查出這個王七的下落。

王爺死後,宦官們認定她是被王爺買來的青樓女子,於是他們把她送回了青樓,她拚命逃了出來,寧願回到破廟做一個乞丐。或許在王府中的日日夜夜,不過是一場美麗的夢而已。

很多年過去了,阿青哪兒都沒有去,就這樣一直呆在破廟裏,等啊等啊,她等待某一個夜晚,在那茫茫的雪夜裏,一個叫葉蕭的少年,會英姿勃發地背著劍來她麵前。

你從哪裏來?

我也不知道。

你為什麽來南明?

我來找一個人。

誰?

王七。

王七是什麽人?

我不知道。

你找王七幹什麽?

與他比劍,打敗他。

(完)

初稿2001年12月

二稿200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