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這段時間因為工作忙得天旋地轉,我竟連太爺爺的祭日也忘了。接到媽媽通知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本想故作鎮定的,可惜被一眼看穿,接著劈頭蓋臉地挨了一頓臭罵……

沒辦法,告了半天假,和家人約好在墓地碰麵,我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我們小城的公墓是以前的烈士陵園改建的,後山全是英烈,可能正是這個原因,並不像一般墓地那麽陰森,一進去便能感覺到一股莊嚴肅穆之氣。

太爺爺去世有很多年頭了,因此吉地在很靠裏的位置,從大門步行過去大約有將近十分鍾的路程。家人很在乎時辰,嫌棄我晚到,怕耽誤了正事,因此腳步很快,我一路小跑著,還是被甩在了後頭。正氣喘籲籲間,忽然聽見路旁有人輕聲念叨了一句:“李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這是我高中時的外號,隻有幾個特要好的哥們兒才會叫的,難道在這還碰見熟人了?連忙四處張望,果然,幾步之外的涼亭裏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靠,你小子怎麽在這?”我大喜過望,也顧不上趕路了,趕緊跑了過去。

那人看著我微笑道:“還真是你啊,我以為認錯人了,都不敢大聲叫呢!”語氣還是一貫的不緊不慢,完全沒有我的猴急相。

他叫朱鳳奇,我高中時的同桌,其實當年我倆並不是多熟絡,大概是個性關係,他這人有些靦腆怯生,上學時幾乎都是獨來獨往的,就連體育課上也很難見他和大家一起在操場上鬧騰。可是畢竟同桌了快兩年,比起其他同學,他對我是要親切許多了。

高中畢業後我們又在一座城市念大學,偶爾也有些碰麵,可是後來他考上了米國的公費留學,便漸漸斷了聯係,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他!

雖然已有好些年沒見過了,可我對待年少時的同伴總有種特別的情愫,所以看到他非常激動,特想坐下來好好聊聊,無奈身上正有急事不好耽擱,便囑咐他千萬在這等著我,待那邊一切妥當了就來找他。

“行,我不急,你快去忙吧!”他衝著我擺了擺手。不知為何,倉促間我覺得他變了許多,從前總是冷冷淡淡的,現在倒是隨和了不少,而且整個人顯得平靜淡定,竟有幾分超俗的風骨了——或許是因為長大了吧,我想。

趕到太爺爺那邊時,老媽已經急得快發飆了,我趕緊湊過去上香,一大意倒把規矩忘了,一隻手就直愣愣地插上去了,幸好旁邊親戚們圍得多,老媽怕失了麵子才沒有動粗,隻扭到我跟前卯足了力氣掐了一把,疼得我齜牙咧嘴也沒敢吭聲。接下來便小心翼翼了,上香,燒紙,敬酒……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完了以後,小輩們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總算是沒耽誤時辰,老媽這才緩和了臉色。

一行人浩浩****地往回走,路上,我瞅了時機準備開溜去找朱鳳奇敘舊,正想抽身呢,卻被老媽一把拉住了:“這裏不是生人的地兒,你別瞎胡鬧!”

“知道啦,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不耐煩地低聲頂了句嘴,便樂顛顛地朝小涼亭去了。

心裏有些擔心他別等急了先離開了,沒想到那小子倒挺沉得住氣,還筆直地坐在那兒呢,“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啊!”我從後麵拍了拍他肩膀。

“切,怎麽突然變這麽客氣啊?”他扭頭一笑,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呃——最近怎麽樣啊?回來了也不通知一聲!”我訕訕地說。說來奇怪,剛才明明覺得有好些話要講呢,現在一坐下,反而幹巴巴的了。

“嗯,臨時決定的,我自己也沒料到。”他神情有些黯然,我突然感到不對勁了,這裏是公墓啊,他就算是思鄉心切也不必來這裏閑逛吧?難道……

“對了,你還記得以前我跟你說過我姥姥的事吧?”他主動找了個話題,我頓時輕鬆了不少。

“你姥姥的事?”我愣了一下,猛然間想來了——大約是我們上高二的時候,朱鳳奇的姥姥去世了,因為我自己跟姥姥特親近,所以將心比心覺得他很可憐,他請假回家守靈的時候,我還偷偷去看過他,當時他告訴了我一件很蹊蹺的事。他說,姥姥去世前一天的晚上,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呢,忽然看見姥姥很詭異地從門後麵走了出來,站在床前看了他半晌,便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那會兒正是夜半三更,他還以為自己發夢呢,也就沒在意,繼續翻身睡了,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便接到噩耗,說是姥姥夜裏靜悄悄地去了……那時我們都還小,加上離去的是至親之人,所以談論起來並未感到害怕,隻是覺得一定是姥姥臨走時對他放心不下,唏噓了一陣,便也漸漸忘卻了此事。

他怎麽會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來?我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他停頓了一下,便緩緩的開口了:

“一個人在國外這麽久,真是特別想家,想父母,可是來回代價太大,我這人又怕麻煩,所以已經連續三個春節都沒有和家裏人團聚過了。前幾天忽然接到了媽媽的電話,雖然她隻是聊些家常,可我心裏不由一緊——我媽這人我太了解了,平時三毛兩毛的她都舍不得浪費,如果沒什麽大事,她絕不會撥這個國際長途的。所以我就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太好了,可是她支吾了半天也不願意講,隻說是頭天夢見我了,突然有些不放心,便打了電話。見她這麽說,我也不好追問了,隻暗暗做了打算,近期內無論如何也要回家一趟!

可就在那天晚上,我忽然又驚醒了——就像是當年看見姥姥一樣,隻是,這次從門後慢慢走出的人變成了媽媽……說真的,我那時的心情真是無法言語,除了後悔還是後悔,隻拚命想著睡過去把這一切都變成一個夢,可偏偏又清醒得不得了,連媽媽眼眶裏淚珠兒都看得真真切切!”

他突然停住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麽。我知道那是什麽,可卻沒辦法去安慰,任誰,也無法安慰……

我一時之間手足無措起來,按道理說這時我應該要提出去看看他母親的,畢竟這是禮節,但是,順著這種禮節往下走無疑太殘忍了,我像鴕鳥一樣勸慰著自己或許那隻是他的一個夢,僅僅是在提醒他要珍惜家人而已,並不代表什麽。恐怕這就是所謂的逃避心理吧?我一直期許著,有些事,如果我們堅持不捅破,便會自然化為烏有,那該多好!

我們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我正醞釀著想要擠出一些寬解的話來,手機忽然不合時宜地響了,尷尬地接起,是媽媽在催促我趕緊過去幫她招呼那些趕來掃墓的遠房親戚。我一門心思地想要推辭掉,他卻開口了:“快點兒去吧,別等到……”

他把後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可我明白他想要說的是什麽,也便沒有再客氣,隨即起身道別了。

等走到半路上,我才忽然想起,剛才太失神,竟然忘了和他留個電話號碼,不禁有些懊惱,可是再折回頭也必定找不到他了,隻得作罷。

匆匆趕到媽媽訂好的飯店,發現大廳裏竟然滿滿都是人,而且衣袖上都還別著白花。或許是哪家辦喪事正在接待客人吧,我猜測著,當下心情很差,也沒了瞎打聽的興致,徑直走進了媽媽說好的包廂。

剛坐定,嬸嬸突然湊過來小聲跟我說道:“你們高中那班有個姓朱的男生上大學時出國了吧?聽說前幾天在國外出意外了,今天頭七,樓下大廳都是他們家的客人!”

媽媽見她張嘴就想製止,無奈她嘴快,呼啦啦全說完了,我頓時覺得頭皮都炸了,渾身上下沒了一絲力氣,隻怔怔地看著老媽。

媽媽歎了口氣,道:“本來想告訴你的,可——算了,你見了總比聽了強!”她冷不丁冒出了這麽一句,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難怪她見我一個人往涼亭跑時臉色那麽難看,原來,一切她早已知曉……

這麽大的事兒被蒙在鼓裏,可我一點都不埋怨媽媽,相反,還很感激她。

整個晚上,我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臨別時朱鳳奇說的那句話:“好歹還能和你見上一麵,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