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6.1》

表姐以前是個特彪悍的姑娘,就連“帶球跑”的時候也絲毫不改往日風風火火的做派,可是自從小外甥落地後,她竟突然間轉性了,不僅改了咋咋呼呼的毛病,還平添了數不清的耐性和細致。最近家裏有些事兒,我們經常聚在一塊兒,第N次看見她蹲在兒子跟前全程陪護排泄經過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開始調侃她起來:“你當初在實驗室裏要有這份熱情,一準兒能打入中科院!”

“切,不稀罕——什麽東西也沒有我家大小子寶貝!”她說著,湊在孩子臉上吧唧就是一口。

“少拿肉麻當母愛啊!”我一趕勁兒地抖著身上的雞皮疙瘩,“有孩子就這麽好?您從前不是特憤嘛,怎麽舍得從良的?”

“這你就不懂了!對女人來說,當媽的感覺可完全不是你從婦產科看到的那麽簡單……對了,我們班來了個新學生,叫陸瑞,你還記得嗎?”

表姐是高中化學老師兼班主任,他們那的學生我怎麽會認識?可是這個名字卻熟悉得很,我仔細想了半晌,忽然驚呼道:“是那個陸瑞???”

“當然不是那個!”表姐一臉不屑,“瞧你嚇的,以為見鬼了啊?!”

“靠,你這是故意挖坑哪!”我不服地說。

“剛看見他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真的跟小時候的陸瑞長得特別像,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是他們家老二,陸瑞出事後過了幾年才生的!也幸虧添了這孩子,要不他爸媽哪能回過神來?你沒做過父母不懂,這世上啊,再沒有比沒了孩子更讓大人難過的事了……”表姐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一臉憐愛地瞅著小外甥。

我也一下子陷入了回憶裏,滿腦子都是當年陸瑞媽媽那張憔悴虛脫的臉……

陸瑞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表姐的鄰居,小時候我們熟得很,經常湊在一起玩兒,當時對於長大還沒有什麽概念,隻覺得會理所當然地和身邊這些夥伴一起開心下去,沒想到,陸瑞竟然會那麽毫無先兆地消失了!

1990年的六一兒童節,忘了我當時具體上幾年級,隻記得還很小,學校通知要去市裏的大禮堂參加匯演時,大家都緊張壞了。天還沒亮便被家長火急火燎地送到了學校,一番忙碌後,每個人都頂著紅彤彤的臉蛋子,還背上了硬紙板子做的小筐,準備表演舞蹈“采蘑菇”。現在想想實在慫得很,可是那會兒卻光榮得不得了!

不知道學校怎麽聯係的,反正當天送我們去大禮堂的是市內的7路公交車,這班車我很熟悉,它平時的線路正好貫穿我家和學校。老師還沒招呼好,我便一馬當先爬了上去,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好,還生怕弄花了嘴巴上厚厚的口紅,就連窗外爸媽的告別都沒敢回應。

從來沒見過大場麵的我,一路上都在努力安撫自己忐忑的小心髒,完全沒有在意過周遭。到了目的地後,便跟著人群湧進了後台,直到輪到我們預備的時候,忽然領隊老師一聲尖叫:“陸瑞呢?陸瑞哪去了?!”後台隨即炸了鍋,跟著來的年輕女老師急得聲音都變調了,工作人員聽說我們這邊丟了一個孩子,也立刻趕來幫著找,開始還以為是下車的時候走丟了,可整個大禮堂翻了個底朝天後,也沒見到他的人影。老師挨個兒問了一遍,所有孩子包括我在內,誰也不記得陸瑞是否上過車。這也難怪,我們每個人的臉都塗得像猴屁股一樣,不認真分辨,壓根認不清誰是誰!

眼看著要上台了,領隊老師火速指派了隨行的女老師回校找陸瑞,然後把驚魂未定的我們推到了台上,表演得當然是慘不忍睹,可經曆了隨後發生的一切後,誰也沒有拿這事兒取笑過。

等到迷迷糊糊地返回校園後,一下車,我便看見了守在門口的媽媽,以及一大幫紅了眼的家長。

回到家,聽到爸媽間的談話,我才隱約知道了大概——老師回校後聯係了陸瑞的父母,可他們將孩子送到學校便離開了,根本不曉得他失蹤的事,當時學校門口裏聚集了數百名孩子、家長,熱鬧到將近混亂的地步了,誰也沒留意陸瑞究竟上沒上車……

事情完全陷入了僵局,警察沿著從學校到大禮堂的路地毯式地搜索了好幾遍,依舊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就此,陸瑞失蹤了!

後來小城裏流傳了許多版本的謠言,有人說陸瑞一定是讓人販子拐走了,有人說陸瑞是貪玩亂跑結果掉入某個沒有井蓋的水窖了,甚至還有人說我們身邊隱藏著一個專吃人肉的惡魔,會趁人不注意偷走落單的小孩……

但是我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因為我親眼見過陸瑞,就在事發後的第二個禮拜!

那天中午太陽很毒,曬在人臉上有種灼熱的刺痛感,我夾著書包奔上了7路車,車上沒什麽人,連司機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樣子,我一坐定,便看見了陸瑞。他在司機背後的座位上,仿佛是半蹲著的,雙手扒著椅背,正直直地望著車子的後窗。我大聲地招呼著他,拎起書包就往他那邊跑,可邁出步子後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了——他居然還是那天演出時的打扮,隻是口紅亮得嚇人,迎著太陽還有些反光,而且整張臉蒼白得幾乎快要透明了!就在這時,他也看見了我,時至今日我依然無法描述出他那時的眼神,更加無法想象,究竟是怎樣的經曆會讓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流露出那麽徹底的絕望……他嘴巴在動,像是很努力想要和我說些什麽,可我不敢上前,正猶豫著,司機猛然刹車,我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等到急急忙忙爬起來時,卻發現已經到站,而陸瑞又一次憑空消失了……

大步跑進了學校,我一頭衝進了老師辦公室,連比帶畫地告訴他們剛才在7路車上看見陸瑞了,雖然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可直覺告訴我那是求救——我的朋友在等著我的幫助!

那個歲數的我完全沒有任何鬼神人的觀念,毫無保留地將看到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告訴了老師、警察、陸瑞的父母以及每一個問過我的人,可是聽完我的話以後,卻沒有一個人露出欣慰的神色,陸瑞的媽媽還當場昏了過去。

“那孩子命苦哦,肯定是沒了!也不知道身子在哪,要是不找到怕是得一直這麽耗著,受罪啊……”就連姥姥也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那天晚上,媽媽狠狠揍了我一頓,我不服氣地頂了嘴:“憑什麽打我啊!我找到陸瑞了——”

“混賬小子,你這是給人家爸媽心口上撒鹽巴呢!”老媽下手更重了。

斷斷續續挨了將近三個鍾頭揍後,我終於屈服了,跟媽媽保證再也不會提見到陸瑞的事,就算以後再遇見,也會堅決當作沒看見,更不會再到處去說他嘴上有紅色的東西、臉色很嚇人、表情特別難過之類的話了!奇怪的是,自從那天以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當時我隻覺得自己是屈打成招,可長大了以後聽姥姥講清了原委後,再想起陸瑞媽媽那時的神情,真是說不出的懊惱自責。

姥姥說:“那孩子準是上車後出的事,腦子裏隻記得那輛車了,所以才會蹲在那裏往後看——他心裏清楚得很啊,車子是再也回不去了的!”

稍微有些見識的大人都明白我那時看見的是什麽了,隻有我自己茫然不知,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對著一個傷心欲絕的母親,訴說著她兒子的亡魂正在永無止盡地重複著生命最後的折磨!無知有時真的太殘忍……

事情過去了很多年以後,我也陸陸續續經曆了一些事,自覺已經有些力量去一探究竟了,可是沒想到全市的公交統一換了新車型,舊時的7路早已無處可尋了。

陸瑞仍舊沒有被找到,我開始極力避免再想起他,實在是不敢想象那熟悉的身影再也不會長大,一直蜷縮在一堆廢鐵中回望著過去的路,卻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