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大約是二十年前的現在,媽媽和爸爸慪氣,一怒之下帶著我投奔了鄉下的姥姥家。那時安徽的交通還很不發達,公共汽車隻能到鎮裏,好在我們下車時遇見了前來趕集準備返鄉的熟人,於是就搭上了人家的農用車。
那種小車現在已經見不著了,跟拖拉機有些類似,但是後麵的車鬥圍了篷子,學名是什麽我沒有研究過,不過大家夥兒都管它叫“蹦蹦蹦”。它也很對得起這個外號,一旦開動起來就抖得像通了電,坐在上麵的人仿佛熱油鍋裏的炒豆子,顛得牙關都咯咯作響。
車上擠了好些人,說著些雞毛蒜皮的寒暄話,我支楞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便倦了,蜷縮在媽媽懷裏開始打起瞌睡。一路上迷迷糊糊的,聽見外麵稀裏嘩啦的仿佛在下雨。
顛簸了老半天終於到了,姥姥家住在村子的最裏邊,媽媽扯著我正準備往裏走,隻聽得有人呼喊,我一回頭,見身後站著一位老太太,戴著黑色的小布帽,很瘦很小,看起來有些說不出的滑稽。
媽媽一見她卻很是激動,扯著我肩膀吆喝道:“小子,這是你姨姥,快叫!”可能是還沒睡醒有些迷糊,我愣愣的不知該做啥反應,想了老半天才齜著牙衝著她一樂,她卻特熱情地一把抱住了我,衝著媽媽說道:“回來啦!帶著孩子裏麵路不好走,今晚在我家歇著吧!”
媽媽有些猶豫,可看了看泥濘的小路,又瞅了瞅姨姥期待的笑臉,便一點頭答應了下來。
進了屋我才知道,原來姨姥家隻有她一個人,房子看起來還蠻整齊,可是分外冷清,更重要的是居然還沒有電!
看著姨姥掛了煤油燈在牆上,然後忙前忙後地折騰起吃的來,媽媽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想要幫忙,卻又被她支了回來:“你別動,我這兒你摸不熟!這麽久沒見了,能來看看我這老婆子就夠了,哪兒還能勞你做這些呢!”
她這麽一說媽媽倒是有些害臊:“姨,是我不對!早該帶著孩子來看您的,可是這離得遠,上班忙,孩子還小,不好來回折騰,所以才耽擱了——您別往心裏去啊!”
聽了媽媽的話後,姨姥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說不清是傷心還是感動,迎著昏暗暗的燈光,我看見她眼角有些閃爍。
“我知道你不會忘了我的,也從沒怪過你!你們兄弟姐妹幾個雖說都是我帶的,可真正一直長在我眼麵前的也隻有你——在我心裏你就是親閨女!要不,我怎麽會找著你呢,是不?”她說完笑了笑,仔細揩淨了小飯桌。
說實話,姨姥家的飯菜著實簡陋,我吃了幾口便沒了食欲,直扯著媽媽吵鬧要睡覺。她倆拗不過我,也停了敘舊,在隔壁屋收拾了床鋪後,媽媽便摟著我躺下了。
隱約能聽見姨姥在外屋咳嗽,媽媽有些歎息著對我說道:“你長大了可要對姨姥好啊!媽媽小時候就是她領大的,她自個兒沒兒沒女的,待我可真比親生的還親!要不是現在家裏不寬裕,又拖了你這麽個累贅,我真想把她接到咱們家好生孝敬孝敬……記得小時候我還不止一遍地跟她放過大話,說長大了一定要掙錢養活她——現在可好,這麽些年了,她一人待在這裏,我連個熱飯都沒給端過……”她說著說著有些哽咽,聲音越來越低,低到我完全聽不清時才有些知覺——原來她是講給自己的!
隻可惜那會兒的我,絲毫不曉得人情冷暖,雖覺得姨姥看起來有些可憐,媽媽看起來有些無奈,卻也並沒有放在心上,擱下頭沒過多久,便沉沉地睡去了。
半夜裏,我忽然被媽媽搖醒,原來這房子居然開始漏水,她那邊的被褥子都濕透了!當時我年紀小,抬頭看了看,隻是感到這屋頂很奇怪,沒梁沒柱,放眼望去竟是完完整整的一塊黃土,中間開了許多縫,雨水混著泥水不停地往下滴……
正琢磨著,猛然感到身下一晃,我嚇得趕緊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卻發現自己竟然仍舊坐在狹小的“蹦蹦蹦”裏,我疑惑地看著媽媽,她也是驚魂未定的樣子,嘴裏咕噥了些什麽,我搖著她的衣袖想問清楚,她卻再也不說話了,隻一言不發地怔怔望著遠處,片刻,眼淚滴答滴答地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後麵的記憶便很模糊了,連究竟去沒去姥姥家我都無法確認,隻是每年清明媽媽往老家打電話時,總會囑咐舅舅們別忘了給姨姥修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