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

昨天快下班時,師兄急急忙忙地來通知汪老病危了,我們整個科室的人都趕緊衝去了加護病房,希望臨了能送他老人家一程。

汪老是我們市有名的“一把刀”,不僅技術精醫德好,而且為人極其和善親切。早些年前便已退休,但是當時我們醫院急缺指導型的外科大夫壓陣,他也就二話不說地接受了反聘,繼續圍著手術台忙碌著。

連續多年高強度的工作,終於拖垮了這個精瘦幹練的老人。年初的時候,汪老感覺身體不適,入院一檢查,確診為胰腺癌。聽到這個結果的時候,大家都是既難過又不敢相信,可是汪老卻很灑脫,他甚至還微笑著對我們主任說:“早就覺得這地方大概要出事,上個月還把酒停了呢,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啊……”

住院手術以後,汪老的病情卻沒有得到緩解,因為上了年紀,傷口愈合太慢,又無法像平常人那樣順利進食補充營養,所以日漸消瘦,眼看著已經是非常虛弱了!

我們醫院裏現在的工作人員幾乎都是汪老的晚輩,大家多多少少蒙他照顧過,因此對他也護理得特別精心。像我們手術室的,更是每天一趟去給他老人家問安。每次去的時候,他就算是在例行吸氧,也會拔掉麵罩,認認真真地囑咐我們幾句,從手術要點到病人心情,但凡講得出的,他從未遺漏過。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病床前聆聽教誨的我們,總會格外專注,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德高望重吧,真是由不得人不信服!

剛來醫院時,我曾有幸給汪老打過下手。那時聽見主任分配後真是激動萬分,隻想著一定要好好表現,緊張之下,消毒時把袖子都弄濕了半截。旁邊的師兄見我一直窮哆嗦,便安慰道:“別怕,汪老爺子脾氣好著呢,等下看見不懂的你就問,隻要別礙事就行!”我一個勁地點頭,就是張不開嘴,剛想進手術室,師兄好像猛地想起了什麽,又把我擋住,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可千萬注意,老爺子有一個忌諱——手術時要完全集中精神,絕對不能想,更不能和人聊不相幹的事,明白了嗎?”我一聽到這個叮囑,頓時覺得多餘得有些可笑,醫生做手術時當然要全神貫注了,怎麽會有工夫神遊呢?

可是,一進入手術室,便深切感覺到師兄那句話的含義了——偌大的空間裏,十幾個醫生護士來來回回地忙碌著,竟沒有一人發出多餘的聲音!我被這嚴肅的氣氛感染著,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遺憾的是,那次手術並未成功,病患中途內髒出血不止,死在了手術台上。其實這也是預料當中的事情,畢竟這個外傷患者傷得實在太嚴重了,家屬也早做好了心理準備,接受告知時雖然抱頭痛哭,可好歹也算是認清了事實。前輩們接踵離開,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一個實習生現在是應該善後了,可沒想到,汪老竟然遲遲未走,反而拿起針線認真縫合起來。

“汪老師,我來吧!”我趕緊上前想要接手。

誰知他非但不讓,還輕輕地說著:“噓……小聲點!人家還在呢,不要這麽沒規矩,輪在我手上的事,我就要做完!你以後也得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老人家對話,完全沒摸著頭腦,隻得訕訕退下。

稍後,才聽師兄解釋了原委——汪老打從主刀的第一天起,便有這個規矩,但凡是在他手上去世的病人,無論如何,都會親自打理完畢,照他自己的話說,這叫善始善終!但,醫院裏卻流傳著另一種說法——大家紛紛傳言汪老的眼睛異於常人,可以看見另一個世界,也就是傳說中的陰陽眼!所以才會對死在手術台上的病人分外禮遇,因為新死的亡魂正在一旁看著……

這樣的謠言在醫院裏顯得分外不協調,可是誰也沒反駁過,就連有好事者當笑話轉述給汪老聽時,他也隻是笑笑帶過。時間一久,大家竟也當作常事,再沒有深究了。

我也曾問過師兄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但他也說不上來,畢竟一切隻是大家的猜測,誰也沒親耳聽汪老說過什麽。直到那天,我有事急著找主任,聽說他在汪老病房,便趕了過去,跑到跟前,卻看見汪老的老伴和主任正在門外竊竊私語,我走近了想招呼,他們卻太過專注,以至於根本未發現我的到來。

“最近真是麻煩你們了,恐怕也沒多少時間了,就多包涵些吧!”老太太神情很疲憊。

“瞧您說的,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老師幫我們的,我們一輩子也還不起啊……”很少見到主任這種姿態,我一時躊躇,不知怎樣招呼才算得體。

“他當了一輩子醫生,可說來好笑,自己最怕的就是打針吃藥!這些日子也算是吃苦了——好在,真的拖不了多久了,他自己昨兒就說了,就是這兩天,應該要走了!”老太太說著,眼淚便下來了。

主任趕緊安慰:“不會的,師娘您別泄氣,我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把老師治好的!”

“唉……我知道你們都是真心!可人的命哪能由得自己做主啊!你也懂他的,他是自己親眼看著已經有人來接了,所以讓我告訴你們一聲,別瞎忙乎了!也別太難過,畢竟,他最擔心的就是臨了了會受罪,能幹幹淨淨地走了也算是個福分!”老太太說完便進屋去了,主任在門口站了好久,像是在努力克製著什麽情緒,忽然一轉身,卻看見我在身後,愣了一下:“你幹嗎?”

我嚇了一跳,以為他怪罪我偷聽,正支支吾吾地想要辯解,他卻已經大步離開了。

這段看似莫名其妙的對白卻讓我想了許久,莫非,汪老真有什麽神通?竟能料到自己的歸期?!

並了兩排站在汪老的病房外,我們都在焦急地等候著,裏麵,汪老的兒女全到齊了,正低聲啜泣。我站的位置正巧對著門,能清楚看見躺在病**的老爺子。

他原本是半躺著的,忽然像是被叫醒了一樣,掙紮著坐了起來,眼睛死死地盯著房間的右上方,半晌,淡淡地說著:“是來接我的吧?我得走了……”

大家跟隨著他的視線,紛紛轉向那邊望去,卻什麽也沒看見。等回過頭來時,老爺子卻已徹底合上了眼……

主任不敢置信地撲了上去,一通搶救後,卻仍舊無力回天。

送走了汪老,大家心情都很低落,師兄強顏歡笑道:“其實這樣也算是最好的結局了,畢竟老爺子沒受什麽罪!一輩子都在忙著給人家治病,就算是救不了也恭恭敬敬地送走,到最後自己能落得幹淨體麵地離開,大概就是所謂善報吧?!”

聽著他的話,我也漸漸想開了——醫者為仁,可無論如何也能力有限,如果冥冥中真有傳說中的神祗,我們也會坦然麵對,因為麵對生命時,我們同樣尊重敬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