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個》
念大學的時候,我曾和同學去一個著名的寺廟裏參觀過,當時是抱著風花雪月的心情去的(因為同行有兩個女生),可沒到卻平添了許多事端,還因此得知了一個家中隱藏多年的秘密。
其實事情並不複雜,就是在我心懷鬼胎地在廟裏瞎轉悠的時候,忽然被一個道士攔住了,硬要給我算命,還說什麽完全因為緣分,寧可分文不取也要為我指點迷津,一臉正義凜然的表情,若不是他一身道士打扮在這個和尚廟裏實在太紮眼,我差點就給唬住了!耐著性子回絕了他,我便要轉身離開,可他卻是不依不饒地仍拽著我的衣袖,我有些急了,旁邊的同學也開始幫著推搡他,甚至還說了幾句很不好聽的話,但他還是依然不撒手,一副吃定了我的樣子,周圍路過的香客都訕笑著避開我們,有的還在遠處指指點點,我心裏一下子明白了——他一定是常年在這混飯吃的騙子,看來和大家都熟得很,要不然一個道士怎麽能在這僧廟裏這麽囂張?
雖然心裏有氣,可我覺得再這麽僵持下去也不好收場,更何況還有女生在,失了麵子可就糟了!於是就心生一計,裝出一副無奈相對他說:“好吧,那你給我算,這麽多人現場看著呢,要是弄錯了可就砸了自己招牌啊!”其實我早已打定主意,但凡他說什麽我都否認,管他是真是假,反正就是擺明了要讓他出醜!
他一口答應下來,抓住我的左手一捏,便篤定地說:“你父母健全,你是家裏的二男!”
“胡說!”我正尋思著怎麽反駁更來勁呢,沒想到他一張嘴就鬧了個大烏龍,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家裏的獨子,還二男?切!“我家就我一個!”我故意將聲音抬高,路過的人也漸漸圍了上來幾個。
“怎麽可能?你明明上麵有個……”他不相信地大叫起來,還搓著我的手反複打量。
“騙你幹嗎?不信你問我同學!唉……算了,你也別猜了,還是省點勁唬別人去吧!”我說著把手抽了回來,一臉得意地揚長而去了,還聽著他在身後叫喊著:“你有個哥哥!你是二胎……”同學們回頭起哄嘲笑他,他絲毫沒有理會,還在漲紅著臉和周圍的人爭辯著……
隔了沒幾天便放假了,我回家後和媽媽聊天,忽然想起這事,便當笑話講給她聽,沒想到媽媽一聽,臉色就變了,慌慌張張丟下我,進屋給姥姥打電話。我見她這反應,有些奇怪,便要跟進去聽她究竟說什麽,可她卻一反常態地嚴肅,堅持不給我知曉。
我很掃興,又忍不住好奇,反反複複追問了好久,可她卻什麽也不說,沒想到第二天,姥姥就來我家了。
姥姥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平時很少出門,都是我們去探望她的,這回她竟主動來了我家,不僅我爸很意外,連我也摸不清頭腦,直覺是和我算命那事有關,料定她肯定會來問我詳情,就決定按兵不動,等她先開口。
果然,姥姥和媽媽嘀嘀咕咕了半天後,就把我叫了過去。
“小元,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外頭那些擺卦算命的千萬別理會,你怎麽老是不聽話呀?”我剛進屋還沒張嘴,媽媽就先發製人了,一肚子問號被嗆了回去,我隻得點頭認錯。
“算了,先別罵他這個了,反正都已經這樣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看看以後該怎麽辦!”姥姥看上去筋疲力盡,雖然沒有怪罪我,卻讓我莫名其妙地開始自責起來。
“到底是怎麽了?我闖禍啦?”好奇暫時拋在腦後,我隻是不想錯得這麽不明不白。
“他也不小了,就跟他說實話吧!”媽媽沒有搭理我,反而開始勸起了姥姥。
姥姥沉默了半晌,終於向媽媽點了點頭,接著望著我,緩緩開口:“你以前不是常問姥姥到底有幾個孩子嗎?”
她突然提起這事,倒讓我手足無措。其實這一直是我對姥姥最大的疑問,因為她明明有四女兩男總共六個孩子,可每次過年過節給姥爺上香時,她總會認認真真地對著遺像說“七個孩子都好,你就放心吧!”小時候一聽見她這樣講我都會大聲反駁,還曾撥著手指數給她聽過,但每次都會被媽媽嚴厲嗬斥,久而久之也就不敢再提了,她現在說起這個是什麽意思?
“姥姥是有七個孩子的,你現在天天叫著的四姨,其實排行應該是老五!你媽媽和四姨之間,還有一個女孩……”她仿佛回到了一個傷心的記憶裏,眼圈微紅,聲音也有些哽咽。
我卻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實嚇壞了,費力咽下口水,不解地盯著媽媽,她歎了口氣,示意我繼續聽姥姥講下去。
“這個閨女命苦,快三歲了還不能走路,到醫院一檢查才知道是小兒麻痹症,這病是沒法根治的,我們也就隻能多疼著她點,其他根本做不了什麽!好在你姥爺和其他農村男人不一樣,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會心疼孩子,平時總把這丫頭抱在懷裏,教她讀書認字,陪她解悶。說來也怪,這身上有毛病的孩子,腦子卻特別好使,剛五歲呢,背詩算術的啥都會,比起人家上了學的娃都強!可能是憐惜著她身子有病,所以我和你姥爺對她都很偏心,哥哥姐姐們也都讓著她,除了你媽……”說到這,姥姥瞅了媽媽一眼,我媽幹咳了一聲,沒敢反駁。
“你媽和她是挨肩兒的,就大了一歲,見著她整天吃喝穿戴都是最好的,心裏自然不服氣,平時就愛和她鬥嘴,她呢,仗著自己得寵,也沒吃過虧!一直到七歲那年,你媽打外麵回來後忽然著涼發燒了,當時我們也沒太在意,就給熬了些生薑水喝,可連過了幾天還是沒退,就趕緊帶她去了醫院,醫生說是肺炎,得住院!你要知道,那時的孩子可不像現在這麽嬌貴,有個小病小災的,都是靠土方子治,也沒見誰家出過意外,一聽說你媽這得住院,當時我就嚇壞了……你姥爺也急了,我們就說好由他陪著你媽待在醫院,我先回家把其他的孩子照顧好,再帶點換洗衣服過來。
那會兒你小舅舅才剛斷奶,我一到家,就見著四丫頭在搖籃跟前看著他,小小年紀的,身子又有病,還能這麽懂事,我真的很高興,就把她誇了一通。可她卻沒像往常一樣開心,隻是跟在後麵看著我收拾東西,完了,悄悄地跟我說,怕是自己被你媽傳染了。我一聽還覺得好笑,那麽點大的孩子知道啥傳染啊?我也是到了醫院才聽醫生說過這詞的,便隨口哄了她幾句,沒擱在心上。就在我拿好了東西準備要出門時,她又拽著我說了一句——媽,我恐怕是要死了!我一聽就來氣了,小孩子空口白舌的說這種喪氣話幹嗎?就數落了她幾句趕緊往醫院趕去了……”
姥姥說到這,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媽媽也開始抹眼淚了,我受不了這悲嗆的氣氛,卻也不知道該如何緩解,正苦惱著,姥姥又接著說了:
“你媽住院的那幾天是我忙得最厲害的時候,要張羅著家裏的孩子,又要去醫院看她,每天就這麽來來回回地跑著,不知覺地忽略了四丫頭,直到你姥爺問起,我才想起來她最近幾天真是越來越沒精神了,心裏不由得一咯噔,慌忙回家仔細一打量,才發現真的出大事了!四丫頭嗓子全啞了,身子燙得跟火爐樣,以前還能扶著小拐棍走路的,那時已經站不起來了……我這心裏悔啊,早知道這孩子不一般,她說怕傳染的時候就應該帶她去醫院的,可是,就這麽給耽誤了!等我叫著鄰居抱她去搶救時,所有醫生都直搖頭,太遲了……”
原來如此,因為姥姥眷戀夭折的女兒,所以至今仍在強調著自己家有七個孩子,可是,這和我算命有什麽關係?盡管很同情那個從沒見過麵的“四姨”,可我卻因自己的問題沒有找到答案而焦躁不安。
媽媽看出了我的心思,跟姥姥使了個眼色。
“你這小子就是沒耐性,我說這麽多還不是為了你的事!”姥姥佯怒地拍了下桌子,“那丫頭剛走的時候我跟你姥爺真是特傷心,可時間一長也想開了,那麽一個機靈通透的孩子,可能原本就在普通人家待不住的!後來,你媽媽他們都長大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家,雖然有時我還會偶爾想起她,但就跟做夢一樣,直到你媽媽懷孕……”
我聽到一激靈——懷孕?那不就是懷我嗎?我怎麽了?
“不是你!”我媽一巴掌拍到我腦門上,“聽姥姥講完!”
“你媽身子骨弱,懷孕時很受罪,到七個月時突然小產了。我們這有句老話——七活八不活,所以那時我還巴望著生下的孩子能僥幸活下來,可惜啊……”
“那孩子死了?所以,我是二胎?!那算命的說得對?”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蹦了起來,這算是什麽啊?胎死腹中的也做數!敢情我這麽些年一直當的是老二,自己還被蒙在鼓裏呢!
“還敢提算命的事?你也真是欠抽!”媽媽說著卷起袖子按住了我。
“我算命到底怎麽啦?明明是你們瞞了我這麽些年的,憑什麽反過來怪我啊?!”
“傻小子!”姥姥將我拉到跟前,“早知道你這麽不聽話,當初就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你了,也省了這麽多麻煩!”
“那當初幹嗎不跟我說?”我這人一著急就愛瞪眼,又被媽媽扇了一巴掌。
“還不是怕嚇到你唄!”姥姥揮手製止了媽媽繼續動粗,“你確實是二胎,可你上頭那個孩子,不是你媽的!”
她這麽一說我可徹底糊塗了,什麽叫不是我媽的?
“怎麽可能不是我媽的?不是我爸的吧?”雖然有點惡寒,可我還是問出來了,但一看到我媽又扛著巴掌撲了上來,立刻後悔。
“混小子,說什麽呢!”姥姥也怒了,“你再這樣嬉皮笑臉的,我就不告訴你了!”
“我錯了我錯了……”劈裏啪啦挨了好幾下,我趕緊求饒。
“你媽媽小產後,那孩子被我連著胎衣埋在了老家的後山上,可過後,我卻迷迷糊糊地老看見你媽管我要孩子,回頭問你媽,她隻是在安心休養,並沒有因為這個鬧心過。幾次之後,我覺得很奇怪,更沒想到的是,大櫃子裏你媽她們小時候穿過的衣裳,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翻了出來,這兩件事擱在一起,我頓時想明白了——是她回來了!她是你媽的同胞姐妹,兩人年齡接近,從小就長得相像,難怪來求著我要孩子的時候一直是跪著的,她是站不起來啊……”
說到這,姥姥顯得很累了,閉著眼靠在了沙發上,媽媽接口道:
“當時說給我聽的時候,我也不相信,可始終覺得不論是夭折的小妹還是小產的孩子,都太可憐了,若是真能讓他們有個陪伴,也肯定不是壞事!所以,我們就請人做了些法事,把那孩子過繼給了她……也許是心有所想吧,從那以後,我也經常能夢到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抱著孩子來跟我打招呼!可這種過繼,畢竟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早年間也有人做過這個,俗名就叫‘偷親’,也算是逆天行事了,當年操辦這事的人就曾叮囑過,千萬不能泄露!你這一去算命,一下子把這點家底抖了出去,也不知道會不會……”
見媽媽說著已是滿麵愁容,姥姥便強打起精神勸慰她:“算了,別想太多了!好在給小元算命那人在外地,跟咱們非親非故的,也未必能知道這層玄機……更何況跟人無冤無仇的,大概也不會刻意來添亂的!過幾天我回老家,再和人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什麽補救的辦法。”
事情說到這裏算是真相大白,既讓我五味雜陳,卻也解開了另一個多年的心結。
小時候,我對媽媽一直有些說不上來的距離感,別的小孩在街上迎麵遇見母親一定會親切地撲上去,可我不同,夾在人群中的媽媽我始終不敢認,冥冥中總覺得會弄錯!記得有次在姥姥家玩耍,我竟翻箱倒櫃地扒出了一瓶毒鼠強,以為是什麽美味便擰開蓋子喝了起來(由此可見貪吃是天性),舅舅發現時嚇了一跳,急忙奪下瓶子,卻發現瓶裏幹幹的,什麽也沒有,於是便猜測應該是個早已用完的空瓶,否則我便是全國最小的自殺者了!至今,他還常常拿這事取笑我,可我卻深深記得,被我抱在懷裏的瓶子,裏麵明明裝滿了水,是媽媽跑過來搶去了,然後猛然間消失,接著,舅舅就出現了……
難道,我看見的也是她?所以在心裏才會覺得媽媽經常莫名其妙,時而熟悉,時而陌生。長大後這種感覺便消失了,隻是童年裏那段記憶有些荒誕可笑,因而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一直以來,我都不相信真有所謂的陰間,隱約覺得那些逝去的親人其實就生活在我們身邊一個平行的世界裏,願他們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