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女》

去年清明,我們如往常一樣陪著姥姥回鄉掃墓,原本打算午飯後才動身去墓地的,可姥姥堅持必須在午時前祭拜完畢,大家隻好天剛亮便睡眼惺忪地往山上爬去。

姥姥家人丁興旺,不僅大小不一的墳包幾乎占滿了半個山頭,一起結伴來祭拜的親戚們也是浩浩****,其中很多我連麵也沒見過!

隨著人群點香、磕頭、燒紙……忙乎了一個上午,連早飯也沒顧上吃的我有些昏昏沉沉了,所以準備去找姥姥要點糕點來墊墊肚子(我們這裏規矩是拜完以後,擺上的祭品可以分給兒孫們食用,傳說可以借著祖宗福)。

正在人群中尋找姥姥的身影時,忽然後麵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元哥!”

我回頭一看,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有些眼熟,卻認不真切了,“呃……你是?”

“你還真不認識我了?我是玉鳳!吃了我那麽多櫻桃,怎麽說忘就忘啊?”她氣鼓鼓地指著我說道。

她這麽一咋呼,我突然想起來了,“玉鳳啊!嗨,你怎麽長這麽大啦?我還真沒認出來!”

玉鳳論輩分算是我表妹,小時候曾在一起玩耍過,還比較熟稔,隻是由於並不是很親近的血親,所以也就漸漸失了聯係。

“玉鳳,你過得還好吧?”我忽然記起前幾年聽姥姥說過玉鳳的父親去世了,想她小小年紀沒了爸爸,定是吃了不少苦。

“嗯,還不錯!我前年嫁人了,想請你來著,聽說你在準備當醫生,就沒敢麻煩……”

“切,瞧你說的,客氣什麽!我也是太久沒回來,看來還錯過了不少好事呢!”

正和她寒暄著,舅媽卻在遠處大聲叫我,我應了一聲但沒過去,舅媽又接連叫了起來,周圍的人也都神叨叨地打量著我們,我心下覺得奇怪——難道現在農村還這麽封建?我跟一個結了婚的表妹多說兩句話都不行?!

玉鳳的神情尷尬起來,“小元哥你過去吧,也許是有急事呢!”說罷便轉身要走了,我覺得過意不去,就把手機號碼告訴了她,跟她說有什麽能幫忙的盡管找我,別見外。她聽我這麽一說顯得非常高興,臉都漲得通紅,連說了好幾聲謝謝。看她這樣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一個一窮二白的小實習醫生,能幫人家什麽忙啊?更何況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麽事呢,唉,我什麽時候才能改了這亂攬閑事的壞毛病!

正懊惱著,舅媽走近我跟前了:“你這小子,喊你怎麽不過來啊?“

“什麽事啊?我不是正跟玉鳳說話呢嘛……”

“嘖……傻小子!喊你就是因為這事!沒瞅見別人都怎麽看你嗎?以後可記住了,離玉鳳遠點!”

“啊?為什麽?”我還沒問出口,她就已經健步如飛地紮進人堆裏去了。

帶著滿肚子饑餓和疑惑,我晃晃悠悠地下了山後,借故擠進了姥姥那屋。她正眯著眼躺在**小憩,我便側身坐在她旁邊小聲問道:“姥姥,睡著了嗎?”

“睡著啦!不能講話!”她繃著臉一本正經地答道。

“哎呦,您別逗我啦?想問您一件正經事!”我使勁推了推她。

“唉……就知道你這孩子肯定又要來瞎打聽!想知道玉鳳到底怎麽了,是吧?”

“對對,您真是神機妙算!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啊?為什麽舅媽不讓我和玉鳳說話?為什麽大家看見我和她站一起時,眼神都是怪怪的?”

“你要是念書能花這力氣,早就當教授了!”她白呼了我一眼,靠著枕頭坐了起來,和我說出了這些年玉鳳的經曆——

七年前,玉鳳的爸爸因為一場意外去世了,她媽媽眼看著丈夫遭遇了不幸,受不了打擊便開始精神失常起來。玉鳳是家裏的長女,下麵還有兩個弟弟,隻得輟學在家幫人做工掙錢,承擔起了一家人的生計。照理說這樣可憐的女孩子應該是處處遭人疼惜的,可怪就怪在玉鳳並沒有正正經經地在打工,她竟是在當地一個有名的神婆家裏做學徒!沒有人知道那個老婆子為什麽會收下玉鳳,大家隻看見她待玉鳳極為厚道,不僅管吃管喝的,還按月發工錢,也就當她是在積德行善。就這樣過了五年,玉鳳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家裏的叔伯長輩便在鄰鄉給她尋了婆家。剛結完婚,玉鳳就讓丈夫給她騰出一間小屋供起了觀音像,並且托人口口相傳她這裏做的是和神婆一樣的買賣。這個做法是有些過河拆橋的嫌疑,現在處處都在提倡破除迷信,神婆的生意本就不甚紅火,玉鳳又來橫插了一杠子,簡直是擺明在搶人飯碗了!可奇怪的是,神婆並未抗議,反倒將以前的老主顧都介紹給了玉鳳那裏,就在玉鳳開張的第三天,神婆一個人在家裏安靜地去世了,說是心肌梗塞!這麽一來周圍的村民全都炸開鍋了,大家紛紛猜測是神婆早已經知道自己命運,於是便安排了玉鳳這步棋,更有甚者,竟說搞不好真有神力的是玉鳳,所以神婆才會照顧她這麽些年,就是想讓她替自己安排善終!這眾說紛紜下,連玉鳳的親弟弟也跳了出來,說當年爸爸去世之前姐姐就有過異常……如此一來,玉鳳的生意是越來越好,聽說就連縣城裏的人也聞著風聲來找她問路,隻是,尋常百姓卻對她產生了極深的隔閡,有事的時候總會揣著紅包去請她幫忙,沒事的話,就連對麵走過也不會招呼一聲……

怪不得舅媽看見我和玉鳳聊天會有那麽大的反應,她也是擔心我不了解狀況,白白起了口舌是非。可是聽完姥姥講述,我對玉鳳是同情大於齟齬的,想著她一個苦命的姑娘就因為這些愚昧與盲從,平白添了許多坎坷。

還想和姥姥多說幾句,忽然電話響了,我接起,竟是玉鳳打來的。

“小元哥,你現在忙嗎?”

“不忙不忙,有事嗎?”

“嗯……是有些事想請你幫個忙,但是我們見麵好像有點不方便吧?”

“沒事,見麵吧!你說個地方,我去找你!”我那廉價的正義感猛然又爆發起來了,總覺得對著這樣一個兒時玩伴,回避就是傷害。

半小時後,我來到了以前常和她一起釣蝦的小河邊,她已經在那等著了。看見我一到,他有些激動,又有些害羞,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

“玉鳳,你要是還拿我當哥哥,當朋友,就不要見外,有什麽話直說吧,能做到的我一定幫忙!”見她不好意思開口,我便先豪邁地許諾了。

“小元哥,你聽說了我的事吧?你們做醫生的一定不相信這些,可是,我真不是騙子!”她猶豫了片刻,認真地說道。

一談到這個,我卻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說實話我並不相信她能有什麽通靈的能力,隻覺得那應該是個不得已的手段,想要養家糊口而已。

她見我沒搭腔,立刻猜到了我的心思,苦笑了一下,說:“以前我也不相信這個,隻是打從我爸出事後,就不得不信了!”

“你爸不是意外嗎?和這種事有關?”我有些詫異。

“我說實話,信不信由你,可你不準笑話我啊!”她將臉轉向水麵,向我說起了那段我從未聽說過的往事:

“我爸出事的前一天夜裏,我做了個夢,情境特別真實,可醒來以後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有輛藍色的大貨車特危險,我爸要是碰到準會倒黴!心裏很著急,但是又講不出什麽所以然來,於是偷偷告訴了我媽。我媽聽進心裏去了,她一直很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覺得應該是骨肉連心,有什麽東西在托我給我爸提醒呢!所以我爸出門幹活時,她就特意跟著了,想在緊要關頭幫我爸避避險。我爸開的是一輛農用小三輪,每天都在那條路上來來回回,熟得很,可那天我媽一直在旁邊提醒他要小心開慢點,果然,剛走到路口就遇著一輛拉煤的大卡車從後麵歪歪斜斜地超了過去,既沒按喇叭也沒閃燈,超完以後便直直停在了路中央,我爸避讓不及差點撞了上去,幸好車速很慢才沒出事!車一停穩,我媽就鬆了口氣,那輛煤車應該就是我夢裏的藍色大車,她覺得好歹這關算是渡過去了,可我爸脾氣很硬,非要下車和人理論,我媽勸不住,隻得由他,可心裏有些慪氣,便沒有跟下去,隻是坐在車裏看著他。我爸一下車,就三兩步跑到了大車後麵,正大喊著讓司機出來時,忽然那大車的後鬥猛然間就翻了起來,裏麵堆得滿滿的煤渣下子全部傾瀉下來,那麽一眨眼的工夫,我爸就被完全埋進去了……”

講到這裏她停了下來,看得出她在強忍著悲傷,我一時語塞,卻找不出任何科學的說法來解釋這個慘劇,我甚至在想,難道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嗎?

“等救援的人七手八腳地把我爸挖出來,人早就斷氣了!事後,我媽一直覺得是自己沒有保護好他才會送命的,越來越想不開,精神便恍惚了……”

“這事怪不得誰的!”我訕訕地插話,心裏也明白這個安慰也實在無力。

“嘿嘿……不好意思啊!跟你說這個讓你不舒服了吧?”她偷偷抹了下眼角,強顏歡笑起來。

“不會的!我……對了,你說要幫忙的是什麽事啊?”差點順口說出我很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幸好及時反應過來轉移了話題。

“哦,這個啊,還真不好意思開口……你也知道,我結婚到現在快兩年了,農村裏娶媳婦都是在巴望著傳宗接代,可我——到現在肚子也沒過動靜……”我正沉浸在她爸的故事裏,未料到她竟突然將話題轉到了這裏,不由一愣,瞬間,臉便通紅了(這也怪不得我,無論換成哪個光棍,忽然間遇見個小媳婦扯著你談生孩子的事,恐怕都不能瀟灑麵對!)。

“咦?這……我,呃……”心裏正不知所措地百轉千回著,卻見她將頭扭了過來,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大家都說我做的這行不吉利,雖然掛著觀音女的名號叫著很好聽,可實則傷夫克子,所以才落到今天這地步……”

“胡說八道!這種事哪有根據啊?要不你來我們醫院做個檢查,帶著你老公!”我一聽就急了,平常最見不得這種欺負女人的言論!

“真的可以嗎?其實,我也就是想拜托你這事!雖然婆家的人看著我有些能耐,沒敢直接抱怨過,可那整天陰沉著的臉,我實在是過不下去了……而且,我也想有個孩子!”她說著激動起來,扯著我的衣袖幾乎是有些哽咽了。

本以為能做個氣霸山河的英雄,沒想到最後竟是被人當成婦女之友了,我略略有些失望,可也不便表露,隻是一味在勸解著她不必為了這事自責,醫院會有辦法的。

聊了一會兒,天色漸暗,姥姥來電話催我回家,臨別時,我和她約定了去醫院檢查的時間,並表示一定會盡我所能幫助她的。可是,已整整一年了,她卻一直沒有來,期間我撥通她曾打來的號碼,卻被告知已停機,也費力向老家的親戚打聽過她,但大家仿佛都忌諱得很,誰也不願意多聊,明天我又要回去了,玉鳳,我還能見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