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朱大可與上官一起來到了江邊堤岸的人行步道上。
江水緩慢地向前流淌著,江邊欄杆一側的人行步道上,不斷地有人來來往往,不時地有行人駐足在江邊憑欄眺望。朱大可與上官一左一右地在江邊人行步道上漫步行走,兩個人邊散步邊聊著。
“大可,”上官主動問道,“你知道今天中午我為什麽會主動找你來這裏散步嗎?”
“不知道。就是隨便走走唄。”朱大可回答。
上官笑了笑,“真讓我高興,隻要你沒有什麽想法就好。”
“什麽想法啊?”朱大可側過臉去,“我會有什麽想法?”
兩個人沉默著向前走去。
“上官,怎麽這麽鄭重啊。”朱大可直言,“你像是有什麽話要說?”
“我本以為你最近會有些想法,”上官十分真誠,“總想找個機會和你聊一聊,可是你卻沒有任何感覺,那我還有什麽聊的必要呢,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陶李最近找過我,我相信她一定和你說過些什麽。”
“哦,她是找過我,她希望我們倆能夠走到一起。她這樣勸過我。”
“你卻是無動於衷,對吧?”
“這樣做,好像是我們之間從來就不認識,還需要有一個紅娘在中間幫忙。”
“你不會以為是我讓她這樣做的吧?”上官十分敏感。
“怎麽可能呢?”朱大可斷然否定,“你的態度已經比較明確了。實際上你已經開始在慢慢地淡化著對我的感覺,這我還不知道嗎?”
“大可,我剛才想要說的就是這個。”
“其實,你不再讓我出麵幫忙照看小虎,我就知道你的心理發生了變化,我必須有自知之明。你又把我約到這裏來,我就更明白了,你是要向我宣示什麽。”
“大可,你怎麽這樣敏感啊?看來你比我聰明多了。約你到這裏來,隻是想和你解釋一下我內心的想法,我擔心會傷害了你。我承認我最近的態度對你有了一些轉變。”
“是因為歐陽?還是因為滕超?”
“什麽意思?”上官站在原地,“我聽不明白。”
朱大可繼續向前走去,他發現上官已經站在原地並沒有跟進,回過頭來走到上官跟前,“歐陽明確地向你表示過,希望你和滕超走到一起。有這事吧?”
“看來你什麽事都知道。”
“你先告訴我有沒有這回事?”
“有,怎麽樣?沒有,又怎麽樣?”
“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情緒,根本就沒有受到這件事的影響?”
“你說呢?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上官的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快。
朱大可馬上解釋道:“我並沒有往壞處想,隻是覺得這可能正吻合了我無法向你做出承諾的現狀。”
“朱大可,你太差勁了。你還懂得什麽叫愛嗎?”
“難道你還在期待我什麽?”
“我什麽都不期待了,”上官似乎有些憤憤然,“我希望你走得遠遠的,走得越遠越好。”
朱大可依然平靜,“我本來在你麵前就沒有承諾過什麽。”
上官更加氣憤,“所以你就更應該走得遠一點兒才對!”
“你已經這樣做了。你希望我走遠,哪怕是走得再遠一點兒更好。”朱大可的心裏仿佛失去了平衡。
上官哭了,“我是這樣想過,還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可是……”
朱大可沉默著。
“我們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希望你遠離我。”上官似乎平息了憤怒,眼睛裏噙著淚水,“可是愛與理智是兩回事。我確實是開始在心裏慢慢地淡化著對你的感覺,淡化著你對我的影響。可是,可是你知道我心裏有多麽難受嗎?”
朱大可湊上前去抱住了上官,他的臉貼在上官的臉上。
上官喃喃道:“其實,我找你出來,也是想把這種壓抑而又矛盾的心理告訴你。”
“你是不是還想告訴我,你並沒有完全接受歐陽的建議?”
上官又一次沉默著。
兩個人繼續向前走去。
“你對滕超有沒有感覺?”朱大可直言。
“說起來,”上官也非常坦率,“他這個人是值得尊敬的,可能也值得人去愛。可是,至少現在他還沒有像你這樣走進我的心裏。”
“愛,往往產生於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欣賞之中。”
“我承認這一點。你覺得眼下你和我說這些有意義嗎?”
朱大可沉默起來。
“如果你和你父母都能夠接受我不能再生孩子這個現實,那我馬上就會放縱自己對你的愛。這是我原本不應該說出口的話。”上官說道。
朱大可異常地嚴肅,“我說過了,不是因為這個。”
上官哭了起來,“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一千個理由應該遠離。我知道你依然放不下陸佳,放不下她。所以我此前的理智是正確的。我們必須‘發乎於情,而止於禮’。可我,可我又做不到心如止水,我真的做不到。”
朱大可站在原地,注視著上官大步向前走去。
2
陶李在家裏幫著媽媽將飯菜端到了餐桌上,她最後一個坐到餐桌前,“爸,你不想喝點酒嗎?”
“喝點吧。”陶爸回答。
陶李站起來向遠處走去,“我去給你拿。”
陶爸開始用起餐來。
陶李手拿酒瓶走到餐桌前,為爸爸倒上了酒,又將酒杯遞到爸爸麵前。
陶爸邊喝酒邊感慨起來,“我的不少同事都說,他們的酒啊,都是女婿給準備的。我這酒啊,都是你媽媽給我準備的。陶李,我什麽時候能喝上我女婿給準備的酒啊?”
陶李爽朗地笑了,“我給你準備。你想喝什麽酒,我明天就去給你買。”
陶媽試圖解釋什麽,“你爸爸的意思是……”
陶李特意打斷了媽媽的話,“我爸爸的意思是如果多有幾個女兒多好啊。”
“我這一輩子,怕是沒有那樣的資格了。”陶爸又一次感慨道。
“我們同事不久前講過一個笑話,說是一個老爺子正在嶽父家喝酒,突然想起關心兒子來了。他先給老大打了一個電話問他在哪裏。老大回答是在嶽父家裏。老爺子又給老二打了一個電話,老二回答也是在嶽父家裏陪著嶽父喝酒呢。自然了,那些酒都是女婿給買的嘍。爸,這故事你願意聽吧?”
“我就是願意喝酒,尤其是願意喝女婿給我買的酒。”
“爸,我明白你的意思。將來我一定讓他給你買酒喝。你想喝什麽樣的酒,盡管告訴我。”
陶媽唯恐陶李不理解,“他給不給你爸爸買酒喝無所謂。你能早一點找一個能讓我們舒心的男朋友,我們就比什麽都高興啊。”
“你們著什麽急呀?”陶李認真說道,“這種事總得有感覺呀。”
“唉,”陶媽突然轉移了話題,“上次你說到過朱大可與上官的事,他們現在怎麽樣啊,有沒有一點進展?”
“看不出來有什麽進展,看上去雙方好像都很矜持。”
“差在哪兒呢?是差在上官身上?”
“說不大明白。我怎麽感覺好像朱大可這方麵的問題大一些。”
“他看不上上官?”
“不是,那倒不是。我怎麽感覺朱大可還沒有徹底放下他前女朋友。”
“他們兩個人的感情那麽好嗎?”
“這年頭,再好的感情,也不大容易讓兩顆心靈跨越國度去廝守。”
“那也不一定。愛,往往是無法忘記的。”陶李的爸爸似乎頗有見地。
陶李的媽媽向陶李努了努嘴,“你看你爸爸這種愛情觀,這才叫經典呢。多麽浪漫啊。”
“媽,你找我爸爸算是找對了。你不也希望他這樣嗎?”
“誰知道你爸爸忘不了的那份愛是不是我呀?”
“那還用說嘛。”陶李不屑一顧,“不是你是誰呀?”
“我們那一代人,”陶李的媽媽囉唆起來,“大都趕上了上山下鄉。下去幾年後,都絕望了,都以為這一輩子,根本不可能再回城了。有些人當時就在農村談起了戀愛。像你爸爸和我當時還好,都還把握住了自己,不然,怕是也沒有今天了。”
“那你們當時在農村時沒有戀愛呀?”
“我和你爸爸也不是下鄉在同一個地方,我們根本就不認識。我們是上大學時認識的。還好,這些年,你看我這麽強勢,你爸爸對我還不錯,還真是實心實意的。”
陶爸一本正經,“大丈夫以服從為天職嘛!”
“爸,錯了。”陶李特意做著糾正,“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陶爸調侃起來,“你媽媽是司令員,我是劣等兵,不服從行嗎?那整個世界還不得失去和諧呀。”
陶媽愣愣地看著老伴,“我就那麽霸道嗎?不都是為了你好嗎?”
“所以我說愛是無法忘記的呀,你說忘記了行嗎?”陶爸得意地笑著。
幾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陶李趴到爸爸的耳邊小聲說道:“爸,你這叫智慧。你這是智慧人生。”
陶媽表達著不滿,“說什麽呢,還背著我?”
“我和我爸說,不能讓你欺負他。”陶李一臉得意。
“我還欺負得了他?他總和我說他是柔中有剛。他才是真正的強勢呢。”
陶李突然想起了什麽,“爸,昨天我們一個記者在報社裏接待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夥子,說是來找他爸爸的。他爸爸就是當年的下鄉知青。”
“他爸爸是誰呀?”
“他也不知道他爸爸是誰。”
“那這上哪去找啊?這種事前些年多著呢,這些年很少再聽說了。”
住宅電話響了起來。
陶李媽站起身來走進了臥室。
“爸,你當時是下鄉在什麽地方啊?”陶李漫不經心地問道。
“江北縣。”
“那個小夥子就是從江北縣來的。”
“從江北縣來的?”
陶李依然漫不經心,“是啊,是從江北縣來的。”
“當時江北縣很貧窮,安排得知青並不多。他如果能夠說出他爸爸的名字,說不定我還有可能認識呢。我畢竟在那裏待了八九年啊。”
“他什麽都說不出來,他說有人隱隱約約地告訴過他,他爸爸有一個綽號叫‘蟲子’。”
陶爸敏感地叫了一聲,“蟲子?”
3
江邊堤岸廣場上不斷地有人來來往往,廣場邊上的許多店鋪熱鬧非凡。一家餐館門前豎立著幾把遮陽大傘,大傘下邊放著一張張大大的圓桌。其中的一張圓桌的周圍坐著上官、朱大可、李春陽、柳男、歐陽、楊光和陶李。
大家邊舉杯邊交談著。
“上官主任,”柳男有幾分得意,“你看我幫你選擇的這個地方怎麽樣啊?
“這你得問問大家。大家滿意就行,我無所謂,我隻管埋單。”上官似乎是真的不太在意什麽。
“柳男,這地方原來是你選的呀?”李春陽問道。
“是我選的。上官主任前幾天說過,小虎的眼角膜移植成功之後,一直就想單獨請大家坐一坐。她正好和我說起了這件事,我就幫著選了這麽一個地方。怎麽樣,挺好吧?”
“好好好,場麵宏大,視野開闊。”李春陽搶先加以肯定。
“李老師,我們都吃了這麽半天了,廖老師怎麽還沒有到啊?”陶李問道。
“我聽說他兒子的幼兒園今天臨時放假一天,他心疼他老媽,臨時買了一些午飯送回家了。我看差不多也應該到了。”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附近。
廖朋遠從出租車上走了下來,微笑著走到餐桌前,“對不起啊,來晚了,我來晚了。”
“罰一杯,罰一杯。”柳男大聲提議。
“我看就算了吧。”廖朋遠表示,“下午我還有采訪任務呢。”
“不行不行,來晚了,不應該說別的,就得罰一杯,然後才有權利選擇喝什麽,喝多少。”
廖朋遠笑了,“柳男啊,我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你埋單,不然我這多喝一杯,就得讓你多掏一份錢啊。”
“這沒問題,今天你能喝多少,這酒錢可以計劃單列,全都由我支付。”
廖朋遠舉杯將酒喝了下去,“我就這一杯,不多喝了,下午真的和人家約好了。弄的酒氣酗天地去采訪,也是對人家的一種不尊重。柳男,我聽說你早就開始裝修房子了,怎麽樣,什麽時候喝你的喜酒啊?”
柳男看了看歐陽,又轉過頭來看著廖朋遠,“快了快了。”
“歐陽,你答應了?”
歐陽紅著臉,“廖老師,今天幹嘛要提這個呀?”
陶李突然發現了遠處的異常,“你們看,那邊是什麽?”
所有人的目光移向了餐館的正前方,驚訝地看著遠處的上空。不遠處的上空出現了一個偌大的紅色氣球,氣球攜帶著一個紅色的緞帶,緞帶上大大的一行白字出現在人們的眼前。
李春陽首先站了起來,端起照相機對準氣球的方向調整著焦距,他突然將照相機放下,驚訝地看著柳男,“柳男,這是你幹的?肯定是你幹的吧?”
柳男若無其事,“我幹什麽了?我幹什麽了?”
楊光和陶李分別站了起來,向遠處望去。
李春陽又一次端起了照相機,對準正前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叨起來,“歐陽歐陽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陶李驚訝極了,“是嗎?真的?我看看。”
李春陽將照相機遞給了陶李,陶李端著照相機向遠處看去,“真的。沒錯。歐陽歐陽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歐陽依然平靜,“盡胡說,和我有什麽關係。”
“沒錯,一點沒錯。”李春陽的目光移向了歐陽,“你仔細看看,就用肉眼也能看清楚。”
陶李將照相機遞給了歐陽,歐陽端起照相機看了起來。
“柳男,”廖朋遠的目光移向了柳男,“你這小子可夠浪漫的呀。你這是用這種方式向歐陽求婚呀。”
歐陽將照相機還給了李春陽,臉上一片燦爛。
“歐陽,”廖朋遠又轉向了歐陽,“你這也夠幸福的了,我在秦州晚報工作了這麽多年,還沒見到誰用這麽浪漫的方式向女朋友求婚呢。”
歐陽的眼睛濕潤了。
陶李的目光從天空中轉向餐桌,“哦,真的,是真的。歐陽,你這享受的可真是瑪麗蓮·夢露的待遇啊。”
柳男從一側走到了歐陽跟前,激動地伸開雙臂,“歐陽答應嫁給我吧。我現在正式向你求婚。”
歐陽眼含淚水,投進了柳男的懷抱,兩手環繞在柳男的脖子上。兩個人緊緊擁抱著。
全場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掌聲真誠而又持久。
大家重新坐了下來。
“柳男,”上官看著柳男笑著,“真是沒有人比你更精明,這分明是我在搭台,你來演戲啊。”
柳男一本正經,“上官主任,我不是在唱戲,我這是真的。”
“沒有人懷疑你的真誠,”朱大可似乎是唯恐有人不明白上官的意思,“上官主任的意思是說你這機會利用的多好啊。”
“本來嘛。”柳男還振振有詞,“一個人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在有意無意之中,為自己營造生命的品牌,都在有意無意地為自己的人生做廣告嘛。”
“滿有哲理啊。”朱大可感歎道,“柳男,你這可不是有意無意啊,你這分明別有用心啊。”
柳男得意地笑著,“修正一下,修正一下,咱還是改成良苦用心吧。”
“歐陽,”李春陽特意跟著起哄,“來個獲獎感言吧。哪怕一句也行。”
歐陽站了起來,特意用兩手觸摸了一下兩側的眼角,“就剩最後一句了?”
大家哄堂大笑。
“對,就剩最後一句了。”上官跟著鬧騰起來。
歐陽的目光移向了柳男,態度真摯,“柳男,你準備什麽時候娶我呀?”
全場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4
上官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專心地看著電腦裏的新聞稿件。座機響了起來,她接通了電話。電話裏傳來保安的聲音,“上官主任,樓下有一個女人找你。”
“有一個女人找我?她姓什麽呀?”上官問道。
“姓蘇。她說她曾經去你家找過你,那天你不在家。”
上官猶豫了一下,“姓蘇?那你讓她上來吧。”
幾分鍾之後,一個高高的個子、裝束得體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走進了上官辦公室。
上官站起身來,繞到辦公桌前,帶著一種疑惑的目光慢慢伸出手去,“你姓蘇?我怎麽覺得我不認識你呀。”
“我姓蘇,叫蘇童。”來人做著我自我介紹,“蘇東坡的蘇,童心無忌的童。”
上官指了指沙發,“坐吧,坐下說。找我有什麽事嗎?”
蘇童坐到了沙發上。
上官也坐了下來,“你認識我?”
“認識。”蘇童態度肯定。
上官目光更加疑惑,“認識?”
“我確實是認識你。”
上官想起了陶李幫助自己接小虎的那天晚上,陶李曾經說起有人來找過自己那件事,“你那天晚上去過我家?”
“是的,我曾經去你家找過你。”
“我真的想不起來,與你在什麽地方打過交道。說吧,找我有什麽事?”
“怎麽說呢?其實,我知道我是很難開口的,可是既然來了,就必須開口。”
上官有點兒急了,“到底有什麽事啊?你就說吧。”
“你可能不會相信,”蘇童不緊不慢,“其實,我是小虎的媽媽。”
上官一下子震驚到了極點,“你說什麽?我沒聽錯吧?你是小虎的媽媽?怎麽可能呢?”
蘇童遲疑起來,“我是小虎的媽媽。沒錯,我真的是小虎的媽媽。”
“你是怎樣找到我的?”上官的精神是緊張的。
蘇童依然不緊不慢,“我找到你並不困難。我早就知道小虎生活在什麽地方。”
“不對呀,我當時已經和我老公說好了,如果要抱養孩子的話,絕對不能讓他的生母生父知道孩子在什麽地方,不然,我是不會接受的。怎麽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他出事之前,從來沒有和你說過什麽?”
“你指什麽?”
“關於孩子的身世問題。”
“關於孩子的身世問題?關於孩子的什麽身世?你還知道些什麽?”
蘇童依然平靜,“小虎是我和你老公的孩子。”
上官站了起來,激動異常,“你說什麽?你這純粹是胡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蘇童依然十分客氣:“上官姐……”
上官立刻打斷了蘇童的話,“別叫我姐,你根本不配。”
蘇童也站了起來,“上官姐。這是真的,是真的。都是我們不好,是我們欺騙了你。”
“不可能,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這是真的。”
上官重新坐了下來。
蘇童依然站在那裏,“上官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想把小虎領走。請你原諒我們。”
上官哭著向長條沙發的一側躺了下去。蘇童湊上前去坐到上官跟前,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上官的頭發,“上官姐,上官姐。對不起,對不起。別哭了,別哭了。”
辦公桌上的電話座機響了起來,不斷地響著。
上官慢慢地坐了起來,用手在自己的臉上輕輕地抹了一把,站起來朝辦公桌前走去,走到辦公桌前,將電話拿起並沒有接聽,卻又放了下來。她重新回到了沙發前坐下。
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不斷地響著。
上官側過臉去,看著辦公桌的方向,猶豫地走到辦公桌前,接通了電話。電話中傳來了幼兒園阿姨的聲音,“小虎的媽媽吧,你什麽時候來接孩子啊?”
上官仿佛大夢初醒,“哦,知道了,我馬上過去,馬上。”
蘇童走到了上官跟前。
上官撥通了陶李的手機,“陶李,你在哪呢?我還是想讓你去幼兒園幫我接小虎。”
“上官姐,”陶李在電話中猶豫了一下,“我剛剛采訪結束,離幼兒園很遠,路上堵車,沒有一個半小時根本趕不過去。”
上官掛斷電話,不得已撥通了朱大可的手機,就在朱大可接通手機的一刹那,她頓時哽咽了,“大可,求求你幫我去幼兒園接孩子,好嗎?馬上。”
“好好好,”朱大可馬上答應了,“上官,你怎麽了?怎麽了?”
“別問了。你去幫我接孩子吧。”上官沒等對方回答,便掛斷了電話。
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她看了一眼電話,沒有去接。她坐回到了沙發上。
蘇童重新坐到了上官對麵。
上官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告訴我,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在房地產開發公司工作時,他是開發部部長,我是他的員工。我們有了這個孩子之後,才覺得事情鬧大了。他當時考慮你們沒有孩子,就希望我把孩子生下來。生下來之後,我又去加拿大讀完了碩士學位的全部課程。回來後在北京一家外資銀行找到了工作,我覺得我已經穩定了下來,又孤身一人,特別想念孩子,就想到把孩子接走。”
“他出事之後,你沒有回來?”
“回來了。以同事的名義,參加了他的遺體告別儀式。當時沒有驚動你。”
上官鄭重表示,“我是不可能讓你把小虎領走的。”
蘇童沉默著。
“聽明白了嗎?”上官打破了寂靜。
蘇童平靜地表示,“我可以補償你撫養小虎所造成的損失。”
“虧你說得出口,”上官突然厲聲說道,“你給我補償?你憑什麽給我補償啊?憑你手裏有了點兒錢?憑你是小虎的親媽媽?你知道我在小虎的身上付出了怎樣的母愛嗎?那是一個親生母親都未必能夠做得到的。你給我補償,你拿什麽補償啊?你年紀輕輕的,竟然和一個有婦之夫生下了孩子,在孩子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竟然遠離了他。我不管你有什麽樣的理由,你畢竟是在他最需要你的時候離開了他。你還鄭重其事地來向我索要孩子,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你們對我的欺騙,你們給我心理造成的創傷,是你能補償得了的嗎?”
上官失聲痛哭。
5
夜色裏,大雨嘩嘩地下著,路邊不時地有人打著雨傘快步走過。也有人用手提包擋在頭上,快步奔跑。一輛轎車正在馬路上行駛。轎車的輪胎不時地濺起水花,向四處散去。雨水不停地滴在轎車的玻璃上,雨刷快速轉動著。上官正在開車,她的臉上浸著淚水。她邊開車邊與朱大可在電話中交流著,“大可,你把小虎接到哪去了?”
此刻,朱大可正坐在自己的父母家裏,“接到我媽媽家了。”
“十五分鍾後,我到你家門口,你把小虎給我送下樓來。”
“太晚了,我媽媽已經準備好晚飯了,一起吃吧,吃完飯再走。”
上官馬上說,“不不不,我就不上去了,勞駕你給我把小虎送下來。”
“究竟發生什麽事情?有什麽事上來說嘛。”
上官突然又一次哭了起來,“不……不不不,不上去了。”
上官將轎車停在了朱大可父母的住宅樓前。
朱大可打著雨傘走出了樓道,他並沒有將小虎帶下樓來,而是獨自走到了轎車前,主動將車門打開,“上官,出什麽事了?”
上官雙手掩麵失聲痛哭。
朱大可將車門關上,走到轎車的另一側,將副駕駛位置的車門打開,將雨傘合上坐進了車裏。他緊張起來,“上官,到底出什麽事了?”
上官依然大哭。
“上官,”朱大可加大了嗓門,“到底出什麽事了?”
上官邊哭邊不停地搖頭。
朱大可一把將上官拉進了自己的懷裏,上官側靠在朱大可的雙腿上,繼續痛哭。朱大可用手擦著上官臉上的淚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倒是說話呀?”
上官哽咽道:“小虎的媽媽來了。”
朱大可震驚了,“小虎的媽媽來了?她找來了?”
“她要把小虎領走。”
朱大可兩眼盯著上官,“她知道小虎是被你們抱養了?”
上官坐直了身子,依然哽咽,“小虎是她和我老公的私生子。她和我老公一直是在欺騙我。大可,你說我應該怎麽辦,我應該怎麽辦呀?”
“居然是這麽回事?他們這也太無恥了。”朱大可憤然。
上官又一次哭了起來。
朱大可將上官再一次拉進懷裏,任她失聲痛哭。
朱大可低下頭來,“你在發抖?”
上官點了點頭。
朱大可扶起上官,他並沒打傘直接走下車去,冒雨向樓道裏跑去。
上官突然抬起頭來喊了一聲,“大可。”
朱大可在雨中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上官,上官馬上叮囑道:“替我保密,不能在任何一個人麵前提起這件事。我會受不了的。”
“明白。”朱大可跑進了樓道大門。
上官依然坐在車裏。
朱大可駕駛著轎車,在雨夜裏向前行駛著,上官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的身體被一件衣服緊緊地包裏著,衣服是朱大可上樓時特意給她帶下來的。小虎坐在上官的腿上,上官緊緊地摟著小虎,眼淚不斷地滾下,不時地落到小虎的臉上。小虎抬起頭來看著上官,“媽媽,你怎麽了?”
上官看著小虎輕輕地搖著頭。
“媽媽,你怎麽了?”小虎再一次問道。
轎車依然在雨中行駛著。
6
陶李一家用晚餐的時間。
陶爸吃完了晚飯離開了餐桌,幾分鍾後,陶李吃完也站了起來。陶媽正在收拾餐桌上的碗筷,陶李也幫忙收拾。陶爸重新走到餐廳附近,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們看看我這肚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我準備出去走一走,也順便放鬆一下。”
“是啊,”陶媽嘮叨起來,“整天窩在書房裏,還能不胖。再胖就快趕上蘇小妹了。”
陶李笑了,“媽,什麽意思啊?什麽叫快趕上蘇小妹了,我爸爸和蘇小妹有什麽關係呀?”
“你爸爸那肚子如果再大,就差不多趕上蘇小妹的額頭了。你沒聽他哥哥說她嘛,‘未出深閨三五步,額頭已到畫廊前’。你爸爸這肚子啊,如果再不減肥,不用出書房,我在這就能摸到了。”
“媽,有你這樣糟蹋人的嗎?當初你如果這樣糟蹋我爸,就算你再強勢,我爸也不會娶你。爸,你說對吧?”
陶爸連連稱是,“對對對,那是肯定的。”
“對什麽對呀?那個年代,像你這樣的書呆子,如果我不跟你,誰還會跟你呀?”
“陶李啊,”陶爸麵帶笑容,“你現在明白了吧?就算是你學問再大,也需要看你那學問是大在什麽時候,你媽媽剛認識我的時候,還沒有多少人真正地認識到知識就是財富,科學技術就是生產力呢。所以你媽當時能嫁給我,那也說明她目光遠大。”
“別別別,用不著這樣高抬我。”陶媽從廚房探出頭來,“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麽把我追到手的。”
“這世界上啊,有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陶爸感歎道。
“爸爸,說不清楚,咱就不說。”陶李拉著爸爸的胳膊,“我陪著你出去散散步。”
“好好好。知我者,女兒也。”
這是一座花園式住宅小區。
小區內環境優雅,路燈明亮,愜意而朦朧。陶李與老爸在小區的夜色裏行走,兩個人邊走邊聊著。
“爸,我媽媽對你是真好啊。”陶李笑著,“如果將來我和我的那一半,也能像你們這樣相濡以沫該有多好。”
“談戀愛了?”陶爸十分警覺。
陶李嗔怪地笑著,“不知道。”
“不知道?”陶爸也笑了,“就說明已經進入狀態了。”
“什麽呀?”
“不願意說,我就不問了,自己把握吧。問題是必須找一個自己確實喜歡的。”
“我媽媽當初就是你最喜歡的吧?”
“那自然,那自然。”
“我媽媽肯定是你的初戀吧?”
陶爸沉默了。
“爸,你怎麽不回答我呀?”
“都已經人近黃昏了,哪還有興趣談什麽初戀啊。”
“初戀往往都是美好的,可是能像你和我媽這樣美好如初戀的,真是不多見啊。”
陶爸麵帶微笑,“你媽媽承包了我一輩子,我也得讓她覺得承包得物有所值啊。所以……”
陶李側過臉去,“所以什麽?”
陶爸笑著,“所以我這一生是中規中矩,基本上是目不斜視地走過了三十多年。”
“所以,我媽就是表麵上厲害,其實,你在她的心裏可有地位呢。”
“說的也是。”陶爸突然轉移了話題,“唉,陶李,那天你說到的那個小夥子來找他的爸爸那件事,有結果了嗎?”
陶李漫不經心,“我們沒有介入,隻留下了一個聯係方式。他可能去秦州晨報尋求幫助了。”
“是這樣啊。”
“爸,你有什麽想法啊?”
“我能有什麽想法?你那天提到他要尋找的那個人叫‘蟲子’,後來讓我想到了我們學校的一位老師,當初也是跟我下鄉在一起的一個知青,他當年有個綽號叫‘蟲子’。可是沒聽說當年他和誰在當地生過孩子。”
陶李有幾分吃驚,“有這回事?真有一個外號叫‘蟲子’的人?”
“有這樣一個人。”
“爸,那你設法從側麵先和他聊一聊,如果靠點兒譜,我可以去找那個小夥子呀。”
“我看就不要給我的同事找麻煩了吧!”
“無所謂嘛,事情沒有出現之前,怎麽就知道結果一定是麻煩呢?”
“那個小夥子當時還說了些什麽?”陶爸似乎是頗有興趣,“他怎麽會想到那個人的綽號呢?”
“他說那個知青特別喜歡讀書,開始時,人們送給了他一個“書蟲子”的綽號,後來叫得簡單了,就叫成了‘蟲子’。”陶李如實道來。
陶爸眼前一陣暈眩,他用手捂在了自己的額頭上,又慢慢地向不遠處的長椅走去。
陶李扶住了老爸,“爸,你怎麽了,不舒服?”
陶爸坐到了長椅上。
陶李站在老爸身邊,“爸,好一點了嗎?”
陶爸答非所問,“如果可能的話,我能不能先見見那個小夥子啊?”
“當然可以,他肯定會高興的。爸,那我想辦法把他的電話號碼給你吧,你如果願意就先在電話中和他聊一聊,這樣就不用麻煩我了。”
7
上官被蘇童約了出來,兩個人一起來到了公園。
公園裏綠樹成蔭,景色秀麗,不時有人在公園的綠地上嬉戲打鬧,還有人在做體育運動。上官與蘇童在彎彎曲曲的人行步道上並排行走。
“上官姐,我約你出來,不去你辦公室,就是不想給你帶來更多的麻煩。”蘇童態度誠懇。
上官不無譏諷,“我得謝謝你這樣知書達理呀。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上官姐,我不想和你爭吵什麽。所有的問題都是我們造成的。我知道我已經無法求得你的原諒。可是感情這種東西,有時候就是那樣不可抗拒。當然這不應該成為原諒我自己的理由。我不知道眼下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麽?”
上官一臉的嚴肅,“你為我做點什麽?你能為我做的就是盡快離開這座城市,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更不要再來打擾我平靜的生活。你知道嗎?我的生活才剛剛平靜下來一些。”
蘇童異常平靜,“小虎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但現在平靜又已經打破了。上官姐,我不能就這樣離開這裏。我必須把小虎帶走。”
蘇童的身體突然晃動了一下。上官迅速做出了反應,用手扶住了蘇童,“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蘇童振作了一下精神,慢慢地推開了上官,“沒事,沒事。”
“你身體不好?”上官又一次問道。
蘇童慢慢地坐到了長椅上,上官坐到蘇童的身邊。
“上官姐,你必須讓我把小虎帶走,不然,我是不會離開這座城市的。”蘇童表情嚴肅,“你不知道這幾年來,小虎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裏,我是怎麽過來的。”
上官的聲音頓時高了八度,“你更不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
蘇童一本正經,“上官姐,我可以用金錢補償你。我真的可以補償你。我現在所能為你做的,也隻有多給你一些補償。我們平靜地談一談好嗎?我們畢竟都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上官突然站了起來,氣憤至極,“你不要和我談你曾經受到過什麽教育。你受過高等教育,還幹出了這樣敗壞道德的事來。你沒有資格和我談論這些問題。你就像我們當今社會的有些人,表麵看上去並不在意金錢,在給別人造成了巨大的感情傷害甚至是人身傷害之後,還妄圖用金錢去補償。在你的眼裏,金錢可以撼動一個人的尊嚴,可以蔑視一條生命的存在,可以挽回一個女人情操的缺失。金錢,在你看來,是什麽都可以取代的。”
“上官姐,”蘇童依然平靜,“我曾經傷害過你。請你相信我,我現在想這樣做,並沒有再次傷害你的故意。”
“夠了!”上官依然激動,“還請我相信你?你還想讓我相信你什麽?相信你外表的美麗?相信你內心的純潔?我相信當你們糾纏在一起時,確實是你們感情的需要,是人性的需要。可我的感情呢?我的人性需要呢?你們把它放到了哪裏?你們想到了嗎?你們在意了嗎?”
“我不想和你爭吵。”蘇童依然平靜地表示,“上官姐,我真的不想和你爭吵。我隻想把小虎帶走,你可以開出條件來。我現在有條件補償你。我從小是跟著我爸爸長大的,我爸爸去世時,正好我從國外完成學業歸國。眼下我的媽媽出現了。她給了我一筆很可觀的經濟上的補償,我可以用來報答你。”
上官目不轉睛地盯著蘇童,“如果我不答應呢?”
蘇童漸漸地改變了態度,“我和小虎有血緣關係,如果告到法庭上,你肯定會敗訴的。當初你老公並沒有為小虎辦理收養手續。”
“那也許是因為他是小虎的父親。”
“可是眼下,你無法證明這一切。”
“那你怎麽能夠證明小虎是我老公的孩子呢?”
“我恰恰可以證明這一點,孩子的出生證明上,有他的簽字。”
上官轉過身去,背對著蘇童,兩手捂在臉上哽咽起來。
上官轉過身來,“我應該走了。”
蘇童站了起來。
上官徑直向前走去,蘇童快步跟上了上官,與上官並排行走著。蘇童突然轉過身來,擋在了上官麵前哭了起來,“上官姐,請你原諒我,請你原諒我的過去。我需要小虎,我真的需要小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