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中布局(一)

沒有人知道,少司令屠蘭龍心裏到底想什麽。包括縣長孟兵糧,也被他後來一連串動作搞懵了。不過縣長孟兵糧相信,少司令屠蘭龍每一步棋,都是為將來準備的。

五縣三川巡視完後,屠蘭龍又把自己關在了梅園。

相比街道上的熱鬧和沸騰,梅園的空氣就有幾分冷清,抑或還有幾分壓抑。梅園進進出出的人,臉繃得一個比一個緊,誰都像是揣了沉甸甸的心事,走路的步子也一個比一個慌忙。

副官騰雲飛是這些人中最忙的,從早上五點,他就腳步不停地奔波到了現在,大約10點鍾的時候,騰雲飛送走了這一天的第三批客人。

這批客人有新提拔的暫7師副師長苟貴堂,有負責後勤供給的保障旅旅長薛培仁,還有幾個旅部長官,這些都是義父手下的老人手,屠蘭龍叫他們來,就一個目的,考驗他們的忠心和決心。

還好,這些人都順利通過了屠蘭龍的考驗。

騰雲飛回到司令部戰時指揮中心,屠蘭龍到米糧城後,一直住在梅園後花園邊的客房裏,那兒離老司令屠翥誠的寑室近,兩天前,屠蘭龍突然衝副官騰雲飛說:“把指揮中心收拾一下,我要搬到前麵去。”

指揮中心以前是老司令屠翥誠商議軍機或訓誡部下的地方,屠翥誠不幸遇難,這間坐落在梅園正中的大屋子便被鎖了起來,一個排的衛兵輪流看護著它。指揮中心有五間房子那麽大,稱得上一個小型會議室,屠翥誠活著的時候,11集團軍很多會議都是在這裏召開的。

整間屋子用雕花屏風隔成了兩段,小的這邊用來辦公或處理軍務,相對寬暢的這邊,擺著長長的五張桌子,還有若幹椅子。剛才那一撥人,就坐在這裏。

這一天來梅園的人突然發現,指揮中心正牆上懸掛的屠老司令的巨幅照片不見了,那張照片可是陪伴了他們十多年,取而代之的,是蔣委員長那張威嚴的戎裝照。

原來懸掛在屠老司令照片旁的兩幅字畫也換了,屠老司令原本寫的是:米糧自治,功在千秋。現在掛上的,是中山先生的“天下為公”和委員長的“親愛精誠”。

這個變化雖然細小,但是對習慣了看著屠老司令照片聽屠老司令訓話的11集團軍長官們來說,內心的震動卻是不小。少司令才來米糧城一個多月,就能把屠老司令的像拿開,那麽……

還有一個變化,少司令屠蘭龍這天訓話的時候,再也不提什麽地方自治,更不提屠老司令以前開口閉口必提的“本司令”,而是時時以蔣委員長的訓誡為最高指示,他訓了一上午的話,有一半,來自蔣委員長那兒。

已經遠離蔣委員長好些年的11集團軍長官們,猛地聽到這樣的訓話,還有些不適應,感覺自己不在11集團軍的地盤上,而是被拉到了重慶。

騰雲飛往外送客的時候,就有人悄聲嘀咕:“老司令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

騰雲飛將這些話壓在心底,默默地整理好剛才被長官們弄亂了的桌椅。副官騰雲飛眼裏,11集團軍這些團以上長官,是缺乏必要的訓誡的,更缺乏一種素質。少司令訓話的時候,居然敢有人在底下竊竊私語,更有甚者,到司令部來竟然連軍裝都不穿,這在24師,是不敢想象的,要是在重慶或者閻長官那裏,怕是早被軍法處帶走了。

擺好桌凳,騰雲飛並沒馬上進去向屠蘭龍報告,他站在委員長那張巨幅照片下,凝望好久。

少司令屠蘭龍讓他取下老司令照片時,他心裏也犯過疑惑,擔心這樣做,會不會帶來11集團軍的不滿?屠蘭龍堅決地說:“把他取下吧,每次看見他,我心裏都難過。”騰雲飛明白,取下老司令的照片,讓委員長代之,並不是屠蘭龍麵對不了自己的義父,而是……

而是什麽呢?

騰雲飛腦子裏再次浮現出這些日子看到的一些畫麵,前天下午,他帶著參謀處幾位參謀去城南第6師池少田的地盤上,本來是想檢查第6師的戰備情況,結果進去後,被屋子裏的奇怪景象懵住了。誰能想得到呢,堂堂的第6師師長池少田,竟然叫了一屋子狐朋狗友,在那兒賭錢。騰雲飛進去時,池少田正好贏了一把,大叫著讓輸家掏錢。

其中有個輸了錢的是屠老司令以前的警衛連長,眼下是第6師下麵49旅旅長。他看見了騰雲飛,想提醒池少田,沒想讓池少田摑了一巴掌。

“磨蹭娘個頭,輸了就掏!”騰雲飛還在吃驚,池少田的罵聲到了。也就在這個時候,裏屋的簾子一挑,出來兩個細皮嫩肉的女人,軟嗲嗲地跑到池少田身邊,一條腿上坐一個,撒著讓人肉麻的嬌:“池爺,贏了這麽多啊,給花兒分一半。”

池少田在叫花兒的臉上捏了一把,肥嘟嘟的臉上裂開幾道子**笑:“當然要分,當然要分嘛。”

說著,將幾個大洋塞進了花兒鼓脹的胸脯。

這一幕看得騰雲飛心驚肉跳,如果換了平日,也倒罷了,國軍內部吃喝玩樂的場景並不少見,就算是在閻長官那兒,這也不算個啥事,沒了“賭”和“抽”兩個字,國軍打仗的興頭就刺激不起來。可這是在特別時期,且不說前幾天五峰嶺那邊還在響著激烈的槍炮聲,單是“崗本”

兩個字,就足以讓11集團軍每個弟兄的神經高度緊張。何況,這些日子,少司令屠蘭龍晝夜不分地四處巡查,目的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這場惡戰?哪知道,在王牌師第6師師部,還能看到如此醉生夢死的場麵!

騰雲飛當時啥也沒說就掉頭出來了,一同跟著他的少校參謀遲大年咽不下這口氣,非要折身回去問池少田個所以然。騰雲飛拉住遲大年的手說:“兄弟,你能問出什麽,他敢這樣,就證明他眼裏沒有少司令。

區區你我,能把他奈何?”

一幹人心事重重回到梅園,遲大年仍舊火氣十足,吵嚷著要把此事報告上去,騰雲飛硬把他勸住了。

騰雲飛不想再給屠蘭龍添亂,作為副官,他必須時時刻刻為少司令著想,包括什麽時候該讓他聽到什麽消息。

類似的場景,騰雲飛還看到許多,這種混亂而不受約束的事,不隻發生在軍界,米糧城在屠老司令的治理下,看似盛世太平,實則,積病重重。

是該動動手術了,騰雲飛這麽想著,將目光從委員長照片上挪開,他掏出懷表看了看,整整衣裝,正了正軍帽,走進裏屋。

屠蘭龍正在聚精會神盯著一張地圖,騰雲飛進來的聲音都沒聽到,騰雲飛湊上前去,見屠蘭龍手中的筆已在地圖上畫了不少圈,特別是12師駐守的劉集還有亂石崗子,屠蘭龍畫了兩個重重的問號!

“司令。”騰雲飛叫了一聲。

“哦,是雲飛啊,人都送走了吧。”屠蘭龍並沒抬頭,目光仍舊盯在地圖上。

“送走了。”

“好,你去把那兩個妹子帶來。”

“司令。”騰雲飛又喚了一聲。

屠蘭龍這才抬起目光,鄭重地望住騰雲飛:“有事?”

“12師那邊,要不要過去一趟?”騰雲飛小心翼翼道。

屠蘭龍不說話了,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初春的梅園,樹已開始泛綠,窗前那棵老柿子樹,意外地吐出了幾個新芽,龐大的樹冠上,綠意已是顯顯的了。杮子樹旁邊的小花園,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已頑強地伸展了腰杆,開始生長。

梅園因為有了這綠意,忽然間變得生動。

“譚師長已經來過兩趟了,再不見,怕是……”

騰雲飛把話說了一半。

屠蘭龍收回目光,像是艱難地作著某種判斷。過了好長一會,他問:“72團還在亂石崗子?”

“是。”

“那個姓畢的呢,譚威銘把他放走了沒?”

騰雲飛搖頭,昨天晚上得到的消息,72團政委畢傳雲仍然關在譚府,一個班的士兵輪流侍候著。

“雲飛,你告訴我,姓譚的跟沈猛子到底在唱哪出?”

“這……”騰雲飛猶豫了一下,道,“依雲飛看,譚師長是在做兩手準備,一是聯合沈猛子,隨時準備對崗本及日本13師團予以反擊。另外……”

“說下去!”

“我揣摩著,對畢傳雲的收編政策,譚師長不是不動心,隻是時機不成熟。如果搞不好跟司令您的關係,譚師長恐怕……”

“恐怕做什麽,真的投靠共產黨?!”

騰龍雲重重點了點頭。

“那好,我倒要看看,他姓譚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司令!”

“什麽也別說了,傳我的話,通往劉集的順清路還有石橋加強警戒,另外,你通知化天明,讓他抽一個團頂到石橋那邊去。”

“司令……”騰雲飛仍然不甘心,他今天所以吞吞吐吐,就是想勸說屠蘭龍緩和一下跟譚威銘的關係。畢竟,傳言不可信,不能聽憑了傳言就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到譚威銘譚師長頭上。

這些天他也四處搜羅了一些信息,老司令被害怕是另有隱情……

“怎麽,連你也不聽指揮了?”屠蘭龍忽地放下臉。

騰雲飛意識到自己太過多嘴,啪地一個立正:“是,我這就去新5師!”

新5師師長化天明是個個性跟騰雲飛完全不同的人,以前在24師,他就以率真和敢作敢為而著稱。

屠蘭龍特意把他從24師帶來並委以重任,就是看中他這一點。

騰雲飛本來還想跟化天明合計一下,想讓化天明勸勸少司令,不要跟譚威銘鬧得太僵,惡戰在即,人為地把自家兄弟趕出去,不劃算。再者,譚威銘曾經救過他的命,當年朱家坡血戰,如果不是譚威銘,他的命早就丟在了孤嶺上。於公於私,他都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少司令跟譚師長搞好關係。

哪知他的話剛一出口,化天明就火了:“磨嘰個屁,要是換了我,早把姓譚的繩捆索綁了!”

“他又沒犯什麽事,捆他做什麽?”

騰雲飛看不慣化天明盛氣淩人的樣子,再怎麽說,譚威銘也比他資格老,加上又是老司令的人,應該受到必要的尊重。

“沒犯什麽事,你怎麽知道,難道他犯了事,還要跑來告訴你?

”化天明嘲謔了一句,就丟下騰雲飛,忙他的事去了。半小時後,新5師第182團朝順清路和石橋方向開去。騰雲飛這才意識到,譚威銘被孤立的局麵,怕是很難改變。

誰知182團開過去還沒一小時,石橋那邊就傳來令人恐慌的消息,182團跟12師負責石橋警戒的73團起了衝突。

騰雲飛傳達的命令是,182團開過去後,隻負責順清路和石橋南端的警戒,不得越過石橋,更不得跟負責石橋警戒的73團有任何摩擦,同樣的命令他已派另一名參謀傳達到了73團。

哪知182團團長範子義是個比化天明還要操蛋的人,仗著有化天明這張牌,範子義眼裏很少能容下別人,特別是對11集團軍的老人手,範子義一個也瞧不起,心想他是跟著少司令一起來的,理所當然就比別人牛一點。

他帶著182團到了順清路,一看順清路長不過五裏,寬不過百米,包括兩邊的學堂藥店還有商鋪,頂多放一個連值勤就夠了。

可他有一個團,他這個團比別的團還多出三個營,是到米糧城後從別人手裏接管的。不由得,範子義就將目光投向了百米開外的石橋。石橋多壯觀呀,它像一道巨大的彩虹橫架在女兒河的分支穀河上,這座拱橋少說也有二百年曆史了吧,可在範子義眼裏,它就像是昨天才修的,是少司令帶著他們這班人修的。因此,他對這座青石壘成的拱橋就格外有感情,覺得自己怎麽也該在它上麵走一走,不走就好像顯不出他是少司令的人。

於是,範子義吆喝了一聲,他的警衛連立刻簇擁到了身邊。

範子義的警衛連是很有特色的,連長大騾子是他表弟,連副小狗子是他的妻弟,裏麵的人多一半跟他有著關係,就算沒關係,這些年在他的熏陶下,也一律拿他當老大了。

範子義認為,警衛警衛,就是敢把命給你的人,如果沒點實質性的關係,怕是很難有人心甘情願把命給你,於是,他將原來當班長的大騾子連提幾級,做了連長,將原來給他跑腿的小狗子派到下麵一個連裏鍛煉了幾個月,迅速提拔起來,做連副。包括新5師師長化天明在內,一般情況下出行,也就帶那麽幾個人,最多一個班,範子義卻不一樣,走哪兒,他的警衛連是必帶的。

大騾子小狗子一左一右護著他,後麵跟著接近百人的隊伍,浩浩****上了石橋。

這時候太陽正好直直地照在石橋上,春日的暖陽照得石橋格外生動,照得石橋下麵的水也碧波連連,身披暖陽的範子義這一天還特意穿上了那件新發的黃呢子軍服,腳上穿著一雙繳獲來的馬靴,走在橋上的姿勢比少司令屠蘭龍還要威風。

範子義踩上橋頭的那一瞬,橋這邊的73團團長朱大泉一雙怒眼就瞪住了他,等範子義耀武揚威跨上拱橋頂,朱大泉的手就摸到了槍上。

他身邊的弟兄們個個也是不怕事的,一看團座要掏槍,弟兄們的槍先嘩嘩地端了起來。朱大泉擺擺手,示意弟兄們不要亂來,一切聽他的。

這個時候範子義如果停下腳步,流血事件也不會發生,可惜範子義太牛了,他怎麽會停下呢?

他甚至指著橋頭這邊的朱大泉,衝大騾子幾個說:“你們看看,他們像不像縮頭烏龜?”

“像,像極了。”大騾子咧著肥厚的嘴唇笑道。

拱橋上爆出一片哄笑。

朱大泉再次提醒手下的弟兄,如果範子義他們不鬧事,73團一定要以禮相待。

可惜,範子義太讓人失望。這一天的範子義,也許是讓橋北邊一大片棗園還有棗園後邊那密密的居民區吸引了,範子義喜歡人多的地方,人多才熱鬧嘛,再說了,都知道米糧城是出美女的地方,範子義到米糧城這麽些日子了,還沒跟城裏的丫頭媳婦說上話,師座化天明盯他盯得緊,就怕他在少司令眼皮底下犯出什麽醜事。現在好,隻要把橋北邊這片轄區弄到自己手裏,就再也不愁沒人陪他說話了,師座化天明目光再長,也伸不到這裏。範子義心花怒放,就好像美夢立馬就要成真了,腳步還沒邁下橋頭,就霸道地衝朱大泉他們說:“奉司令部命令,182團前來接管石橋。”

朱大泉禮貌地衝範子義敬了禮,道:“長官部命令,73團隻能在橋那邊,這邊的宋家園由我73團負責警戒。”

“這是哪個長官部命令的,我怎麽沒聽到?”範子義傲慢地說。

朱大泉見他口氣不好,謹慎道:“

是司令部參謀處剛剛下達的命令,要不,範兄再請示請示?”

“請示個鳥!”範子義一腳踩下石橋,往朱大泉麵前一站,“要請示你回去請示你們譚師長,我可沒時間。”

說完,衝大騾子幾個一揮手:“來啊,把前麵那道欄杆拆除了,挪到宋家園那邊去。”

“你敢!”朱大泉一步跨到欄杆前,手握兩把短槍,毫不示弱地盯住範子義。

“喲嘿,啥時候尿褲子的也敢充英雄了?”

範子義一邊擺弄著他手裏那把毛瑟,一邊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

這句惹惱了朱大泉。俗話說,罵人不揭短,11集團軍的弟兄們都知道,朱大泉曾經是個特別膽小的人,第一次上戰場,槍還沒響,就嚇得尿了褲子,是他的哥哥一腳把他踹出了戰壕。不過那時他15歲不到,換了現在,怕是一個團的敵人包圍了他,他也能笑出聲。

不過尿褲子這件事,還是成了他的恥辱,隻要誰跟他提這事,他一準跟誰急!

“放你娘的屁,你是不是大煙抽多了?!”

朱大泉也是嘴上不饒人,他知道範子義除愛女人外,還愛大煙,如果不是化天明,他怕是早就抽死了。

“我幹你姥姥!”範子義一聽還有人敢跟他頂嘴,而且揭他短,猛地往前一步,拿槍逼住了朱大泉。

朱大泉嗬嗬一笑,來文的不行,那就來武的吧。眼睛一擠,目光一動,還沒等範子義再耍出什麽威風,就聽得弟兄們劈裏啪啦一陣,大騾子幾個就被放倒了。

後麵跟來的士兵想動手,朱大泉的雙槍朝天一響:“哪個不想要命,就衝73團來,姥姥的,老子們的手正悶得慌!”

說著,又衝石橋那邊打出了兩槍。這兩槍一響,隱蔽在石橋四周的弟兄們瞬間就給跳了出來,範子義的警衛連被包圍在中間,這中間警衛連有個不要命的真就開了槍,一槍打在73團一弟兄肩膀上。這下麻煩大了,朱大泉眉毛一橫:“姥姥的,敢衝我73團下手,弟兄們,一個不剩給我拿下!”

朱大泉畢竟還是有些理智,如果他不說拿下,而說幹掉這夥狗日的,範子義和他的警衛連,怕是真就會倒在73團的槍口下。等副官騰雲飛聽到消息,範子義已被五花大綁,捆在了橋頭上,他的上百個警衛兵,也被挨個兒吊在樹上。

譚威銘對朱大泉破口大罵,他比騰雲飛早來十幾分鍾,槍聲一響,他就知道朱大泉闖大禍了。

“好你個朱大泉,你現在膽子大了,武藝高了,敢對自己人開槍了!”

“是他們先開的槍。”朱大泉不服氣地道。

“我不管誰先開的槍,你的地盤上出事,錯就在你這邊!”

譚威銘橫眉冷對,目光同時掃了橋頭上捆綁著的範子義一眼。

說來也怪,譚威銘趕到橋頭,並沒下令立即放開範子義他們,而是厲聲先教訓起自己的部下。

這中間騰雲飛帶著一幹人急匆匆趕來了,譚威銘發現,裏麵既沒少司令屠蘭龍,也沒新5師師長化天明。

“知道你在跟誰撒野麽,新5師,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他們撒野!”

“還敢強詞奪理?!”

“我……我……”朱大泉想辯白什麽,一看譚威銘的臉色,不敢了。騰雲飛已問清橋頭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緊忙走過來,戰戰兢兢衝譚威銘說:“師座,都怪我,請師座息怒。”

“不怪你,雲飛兄,我這幫弟兄,簡直是烏合之眾!”

“師座言重了,等我回去,一定向司令稟報事情的原委,該182團承擔的責任,一定要讓他們承擔。”

在騰雲飛麵前,譚威銘也用不著虛偽,話點到為止,至於屠蘭龍怎麽處置,那是屠蘭龍的事,跟他譚威銘沒關係。

“好吧,”他轉向朱大泉,“立刻放人,護送他們過橋!”

“人不能放!”一直垂著頭做反思狀的朱大泉突然說。

他的話讓譚威銘跟騰雲飛同時吃了一驚。

“朱團長的意思……”騰雲飛麵色變化著,畢竟錯不在73團這邊,他這個副官,就得表現出代人受過的誠懇。

“要想放人可以,讓少司令親自來要!”朱大泉脖子一梗道。

“反天了是不,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譚威銘猛地拔出槍,真就做出槍斃朱大泉的樣子。

“師長,不能呀。”73團的弟兄們齊齊叫出了聲。

騰雲飛嚇壞了,他雖然知道譚威銘不會真的開槍,但剛才朱大泉那句話,要是傳到少司令耳朵裏,怕是朱大泉這條命,活不到明天早上。

“這麽著吧,就算師座跟朱團長給騰某一個麵子,人我帶走,我兄弟欠你們的情,日後還?”

騰雲飛說話的時候,譚威銘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臉上,剛才騰雲飛麵色的變化,他也看到了,事實上他猜到朱大泉要那麽說,但他沒阻止。他原本想著,就是把事情鬧大,看屠蘭龍怎麽收拾。這陣腦子一轉,忽然道:“不放人是不是,那就交出地盤!”

說完,他轉向騰雲飛,用十分坦誠的語氣道:“今天這事,就當沒發生過,這樣吧,宋家園還有石橋,我就不管了,讓182團的弟兄們辛苦一下。”

騰雲飛又是一陣慌,不明白譚威銘為什麽要做出這樣的決定,正思忖著怎麽應對,就聽譚威銘已經衝73團下命令:“全團立即撤出宋家園,回師部聽候命令!”

出人意料,團長朱大泉這次沒再作對,乖乖回答了聲“是”,帶著人馬很快離開了橋頭。直等譚威銘和朱大泉的影子消失掉,騰雲飛還是沒從雲霧裏醒過神,不過,宋家園和石橋,是實實在在落到了182團手裏。他沮喪地歎了口氣,衝隨行人員道:“還愣著做什麽,放人!”

傍晚,騰雲飛將事情簡略報告給了屠蘭龍,他將責任全部推到了182團身上,原指望屠蘭龍能對182團及範子義說點什麽,沒想,屠蘭龍聽後,隻是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

騰雲飛心裏一陣迷惘。

第二天,騰雲飛便聽說,譚威銘將朱大泉的73團頂在了亂石崗子前麵的馬鞍坡。看來,譚威銘是要孤注一擲了。

日子過得飛快,眨眼工夫,一周時間沒了。這一周,米糧城發生了諸多變化。先是各大商號調整了經營時間,店鋪開得比往常早,關得比往常遲,經營品種也越來越多,這樣一來,米糧城看上去就更熱鬧了,到了晚上九點,街道上還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一點看不出有什麽戰事要發生。

二是城內的治安明顯比往常要好,新5師專門抽調了一批人,又聯合街巷,共同成立了聯防隊,晝夜不停地巡邏。

城內的布防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除新5師連續接管幾處重要的物資基地外,屠蘭龍又將原來在老司令手下並不怎麽得好的暫5旅派到了城南,安插在了第6師的中心位置。

而將原來布防在此處的第6師49旅抽了出來,頂在了五峰嶺下,把跟沈猛子的72團膠著了好幾個月的43旅撤了下來,換到了城中心,讓他們休養生息。

對此第6師師長池少田很有意見,還專門找屠蘭龍議了一次。

屠蘭龍望著池少田那張肥嘟嘟的臉,望了足足一分鍾,淡然一笑說:“不就是普通換防,你犯哪門子急?”

一句話把池少田問得,半天答不上來。

這晚,屠蘭龍心情好,約上縣長孟兵糧一同去看戲。

自上次屠蘭龍吩咐過後,來自鞍山的馬家班開始輪流在各戲園子唱戲,馬家班的確不同凡響,唱了不到三晚,就在米糧城炸響了。

據一條腿的老唐說,馬家班每到一處,都能贏得掌聲和喝彩。“唱得好啊,尤其那兩個新來的角。”老唐嘖嘖的,他幾乎每隔兩天,就到梅園給屠蘭龍吹一回風,一談到兩個新來的角,老唐眼裏就大放異彩。

屠蘭龍說他被那兩個新來的角迷住了,老唐憨憨地笑笑:“哪能,我這不是替你操心麽。”老唐是個實在人,生怕屠蘭龍累壞了身子,非要嚷嚷著讓屠蘭龍放鬆放鬆。

一行人來到西壩子,戲園子裏人影綽綽,阮小六跟兩個警衛護著屠蘭龍往前走。不時有人走過來,跟屠蘭龍抱拳施禮,大聲問候屠司令好。

屠蘭龍笑著跟他們作答,也祝他們發大財。這情景看上去,就像米糧城遇著了什麽喜事。等進了包房,屠蘭龍驀地發現,副官騰雲飛帶著娘娘山來的兩個妹子,候在包房裏。

看見赫英英,屠蘭龍眼睛一亮,但他旋即又板起臉:“怎麽回事?”

副官騰雲飛說:“她們吵著要見你,白天太忙,我就……”

屠蘭龍的目光再次忍不住擱在赫英英臉上,幾天不見,這妹子越見漂亮,姣好的麵龐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撲閃著,黑黑的眸子仿佛藏著諸多小秘密,特別是那張小嘴,乖中透著巧,巧中透著……讓屠蘭龍禁不住就憶起心愛的妻子。屠蘭龍想努力拋開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誰知目光又不爭氣地滑到赫英英鼓起的胸脯上,他嚇了一跳,赫英英好像也嚇了一跳,兩個人的目光緊張地一對,又倏地分開。為掩飾慌張,屠蘭龍咳嗽了一聲,道:“坐下看戲吧。”

赫英英臉兀自一紅,瞅瞅米霞,又望望騰雲飛,不知該不該坐。縣長孟兵糧給騰雲飛擠了個眼神,騰雲飛搬過一張椅子,請赫英英坐在了屠蘭龍邊上。

兩個人尚處在局促中,老唐領馬班主進來了,馬班主給屠蘭龍施過禮,誠惶誠恐遞上戲本,請屠蘭龍點戲。

屠蘭龍剛要說就唱《白蛇傳》吧,又一斜目光,對住更加局促的赫英英。

“讓她點吧。”說著話,屠蘭龍裝作很隨意地挪了挪身子,這樣一來,他跟赫英英的距離就比剛才遠了點。

赫英英被屠蘭龍這個細微的動作刺激了,本來她是沒有勇氣點戲的,再說她對戲文一竅不通,在老家壩子營,偶爾也有戲班子去討生活,但赫英英從來不進戲園子,還罵那些進戲園子的人是不思進取,沒有抱負。今兒不知咋的,她突然搶過戲本,粗粗瀏覽一遍,賭氣似的說:“我點《嶽母刺字》!”

一語即出,舉座皆驚。特別是屠蘭龍,他萬沒想到,這個看上去還像個中學生的妹子,居然點出了這出名戲,不由得心裏一震。

馬班主唯唯諾諾,不知道該不該唱這出戲,一臉不安地望著屠蘭龍。屠蘭龍接過戲本,很像回事地遞給馬班主:“就按她點的唱,今天這出戲,要唱好。”

馬班主揣著一顆撲撲亂跳的心走了,老唐拿怪眼盯了好長一會赫英英,盯得自己都納悶了。

哪來的黃毛丫頭,敢在少司令麵前造次?

赫英英正正身子,豁出來一般,目不斜視地盯住下麵的戲台。

她知道這時候包房裏的目光都對著她,但她不怕,她就是要讓人們知道,她冒死從老家壩子營趕來,就是想跟屠英雄在一起。

戲班子在準備,大約這出戲出乎他們意料,準備的時間有點長,台下一陣騷亂。老唐不敢大意,出去觀場子去了。

屠蘭龍的心,忽然間就亂了。

屠蘭龍早就應該讓米霞跟赫英英回娘娘山去,劉米兒的人,他不能留,無論她們抱著怎樣的動機,出於何種目的,他都不能留。當然,也不能把她們當作奸細,蘇長茂說的那套,行不通。眼下啥時候?蘇長茂不清楚,他屠蘭龍不能不清楚。

眼下需要把一切力量團結起來啊

想到這一層,屠蘭龍深深吸了一口氣。

譚威銘把亂石崗子讓給了沈猛子,按說這樣的事,他不能容,11集團軍也不能容。已有不少質問聲傳到他耳朵裏,但他都用沉默作了回答。

沉默有沉默的道理,隻是這道理,跟別人講不通,也沒法講。

但願,譚威銘不要讓他失望,更不要讓全城的老百姓失望。

屠蘭龍再次重重歎了一口氣,思緒又回到了邊上這兩個妹子身上。是留,還是放?

譚威銘到現在還沒拿定主意。他知道,這個叫赫英英的,是斷然不會回去的,他已讓副官騰雲飛試過,赫英英隻給了騰雲飛一句話:“讓我回可以,一槍打死我,把我抬回去。”聽聽,多烈啊!要是不讓回呢,劉米兒會不會找上門來,興師問罪?奇怪啊,這兩個妹子在他這裏待了也好幾天了吧,劉米兒那邊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會不會?

他的眉頭緊起來,心也跟著一緊。真要是那樣,就等於自己給自己又埋了一個炸彈。

前麵有沈猛子,後麵有劉米兒,這兩顆炸彈,到底怎麽對付?

還有,下午閻長官再次來電,暗示他,可以跟崗本那邊接觸接觸。閻長官話說得很委婉,也很含蓄:“126師和137師是被逼無奈,穀城遲早要丟,大半個中國都丟了,一個小小的穀城守下有啥用?再說了嘛,別人都在保存實力,我們也得變聰明點喲……”

變聰明點,怎麽變聰明?棄城投降,還是……

屠蘭龍苦苦一笑,搖搖頭,想把這些煩人的事驅開,專心致誌看戲。誰知一扭頭,目光又跟赫英英撞上了,赫英英正一動不動望住他看。

小丫頭,眼神還挺勾人的。

一層細浪漫過來,驚擾了他的心,屠蘭龍的身子有點發熱。

戲台上,馬家班正在忘情而投入地唱著:

叫鵬舉站草堂聽娘言講好男兒理應當天下名揚想為娘二十載教兒成長唯望你懷大誌扶保家幫怕的是我的兒難堅誌向因此上刺字銘記在心房叫媳婦取筆硯寬衣跪在堂上

台上的嶽母扮相雖然年輕,但唱腔鏗鏘有力,字正腔圓,句句鈍打在屠蘭龍心上。見他投入,老唐俯下身,悄聲道:“扮嶽母的就是那娥兒,才17歲啊,就有這等功夫,了得!”

娥兒?屠蘭龍心裏一恍惚,驀地又記起,這名字老唐是跟他提過的,娥兒就是新來的那個角,老唐對這娃喜歡得不得了,那天她演白蛇,今天又演嶽母,真是想不通,小小年紀,哪來這等功夫?

一閃間,娥兒又換了原板:

提羊毫撫兒背仔細端詳厲節操秉精忠作人榜樣勤王命誓報國方為棟梁我這裏把四字書寫停當

“好!”包房裏響起喝彩聲,帶頭喝彩的是縣長孟兵糧。

台下也是一片擊掌聲,都誇娥兒唱得好。眾人的喝彩聲中,娥兒又換了散板:

持金簪不由我手顫心慌血肉軀原本是娘生娘養為娘的哪能夠將兒的膚發傷無奈何咬牙關把字刺上

屠蘭龍猛地閉了一下眼,腦子裏嘩就閃出義父那張慈善而又威嚴的臉來。

一陣黑暗掠過他的心頭,差點將他擊穿,義父的死到現在還是一個謎,他這個義子,當得不夠格啊!

半天後他睜開眼,思緒再一次回到現實中,過分地沉溺在那場悲痛裏,不僅於事無補,而且會給米糧城帶來災難,這是副官騰雲飛勸過他的話,這話有理。他必須排開一切幹擾,集中精力對付眼前的局麵。

馬家班的表演進入了**,抑揚頓挫的唱腔裏,盡是赤子之情。嶽母刺字的故事他知道,同樣的戲他也看過不止一次,但真正打動他的,卻是今天!國難當頭,敵寇入侵,哪一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站出來,用血肉之軀,去捍我中華尊嚴?!

赫英英也是一樣,剛才還神不守舍的她早已被戲吸引,黑亮的眸子裏甚至浸了淚花。

台上的娥兒又換了快板,唱得更**了:

含悲忍淚悲心腸一筆一畫刺背上刺在兒背娘心傷我的兒忍痛無話講點點血墨染衣裳刺罷了四字我心神慌……

台上**四溢,台下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這出戲效果會這麽好!

當晚,屠蘭龍便下了一道命令,米糧城所有的戲園子,打明兒起,隻唱一出戲--《嶽母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