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險象叢生(一)

車上搖晃了三天三夜,四姑娘小蛾感覺天旋地轉,一路她不知吐了多少次,吐得心肝肺全要出來了。

最後她被丟進一間黑屋子裏。她不知道抓她的人是誰,憑什麽抓她。起初她還喊,質問那些麵目猙獰的人,後來她的嘴被捂住,再後來,她就喊不動了。

惡心,胃裏翻江倒海,頭痛得要裂開,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力氣。

水,她想喝水。

門“哐當”一聲響了,一線光亮透進來,四姑娘小蛾艱難地看過去。

她看到一個人,腰裏掛著鋼刀,腳上蹬著皮靴。

她想,這就是鬼子吧,她雖然沒見過鬼子,但她感覺這就是鬼子。

“水。”她掙紮著喊了一聲。

進來的是日軍情報官山崎,山崎手下有若幹支小分隊,這些小分隊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山鷹行動隊。這些日子,山鷹小分隊活動非常頻繁,最高司令官崗村寧次已下令,要他們打開一條通往米糧山的情報通道。

什麽是情報通道?

就是快捷而準確地掌握對方的軍事秘密及軍事行動,不斷調整自己的作戰計劃,以最小成本贏得最大勝利。

崗村寧次下這樣的命令,證明已對情報部門的工作不滿。

山崎不敢拿這話當兒戲,他已跟特工隊聯起手來,準備跟米糧城的屠蘭龍還有沈猛子打一場情報戰。

抓捕四姑娘小蛾,既是宮田司令官的意思,也是山崎早就有的行動計劃。那天山崎還派出兩支小分隊,在米糧城抓了五個人,這五個人山崎沒讓宮田司令官知道,秘密關在別處。

“拿水來。”聽見四姑娘的喊,山崎衝後麵的人說了一聲。

馬上有日本兵端進來一碗水,山崎接過水,走到四姑娘麵前,“你辛苦了,先喝口水吧。”

四姑娘掙紮著抬起頭,困惑地盯住山崎:“你是誰,為什麽要抓我?”

山崎笑了兩聲:“孟小姐誤會了,不是抓,是請。”

“孟小姐?”四姑娘接過水,一仰脖子灌下去,抹抹嘴,不解地問,“你在跟誰說話?”

山崎俯下身,色迷迷地盯住四姑娘那張好看的臉:“我在跟你說話啊,難道你忘了自己的姓?”

四姑娘疑惑了好長一陣,才記起,自己的確姓孟,不過對小姐這樣的稱呼,她顯然不適應。

“我叫小蛾,人們都叫我四姑娘。”

“四姑娘,好,這名字好,那我也叫你四姑娘了?”

山崎的目光湊得更近,借著屋子裏蒙蒙的光亮,他想把目光鑽進四姑娘被撕開一半的胸,那裏麵有一對飽滿的**。

四姑娘本能地往後挪了挪,一雙手牢牢護住前胸。

山崎直起身,浪笑道:“都說四姑娘是個美人,我還不信呢,今日見了,果然非同尋常。孟小姐,不,四姑娘,我叫山崎,是大日本帝國派往貴國的特使,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你……你真是鬼子?”一聽他叫山崎,四姑娘本能地又往後挪了挪,眼裏露出恐懼。

“鬼子?不,我們是朋友,朋友你懂嗎?”

“我聽不懂你的話,放我回去。”一碗水下去,四姑娘身上有勁了,她辨不清這是啥地方,她想回她的劉集。

“回去?你當然可以回去,不過既然我們請你來,你就得幫我們做一件事。”山崎收起臉上的笑,一本正經道。

“啥事?”

“很容易,隻要四姑娘說出鬼見愁的入口,我們就送你回去。”

四姑娘身子猛地一震。

鬼見愁?!鬼子怎麽知道這條路,這路她都有十多年沒走了?

“我聽不懂你的話,我要你放我回家。”

山崎嘴角露出一絲陰陰的笑,往四姑娘麵前踱了幾步:“不,你清楚那條路,那路是當年你爹孟大關子第一個走的。”

“我不知道!”四姑娘忽然就歇斯底裏地叫了一聲。鬼見愁,她爹,孟大關子,這些原本已被她死死埋在心底的詞,經小鬼子這麽一說,立馬就變成炸彈。“放我回去!”

她又尖叫了一聲。

白健江不吃不喝,誰跟他一搭話,他都發火。

那天沒追上四姑娘,他差點瘋掉,在街巷裏鬧騰了好長一陣,最後又闖進侯四的團部小院。侯四也不是吃素的,一聲令下,將他關進了117團的禁閉室。

這事驚動了譚威銘,後來是沈猛子親自下山,才將他接回山。

譚威銘告訴沈猛子,日本人正在醞釀更大規模的進攻,而且這一次是毀滅性的,他要沈猛子及山上弟兄做好準備。

“姥姥個毀滅性的,有本事他把飛機坦克全開來,老子不怕。

小日本,操他娘!”白健江幾次想下山去找四姑娘,都被沈猛子強行攔了回來,沈猛子怕他惹事,愣是下掉了他的槍,還不放心,派一個班的弟兄白天黑夜地輪流看著他。

形勢非常嚴峻。四姑娘的失蹤再次提醒沈猛子,小鬼子正在打華家嶺的主意,如果傳說中那條神秘的“鬼見愁”

山道被小鬼子找到,72團將會有滅頂之災。

但是72團又無能為力。昨天老亂提議,要不派一個營的弟兄,提前去找,最好搶在小鬼子前麵,將那條道炸了。沈猛子笑笑,如果這條道有那麽好找,小鬼子還犯得著四下抓人?

據譚威銘講,他在劉集駐紮了十年,隻是耳聞有這麽一條山道,至於到底有沒有,他也說不清楚。

“興許小鬼子在聲東擊西,我問過很多人,都說那隻是一個傳說,當年孟大關子活著的時候,跟別人吹的。”那天告別時,譚威銘這樣安慰沈猛子。

沈猛子豈敢僥幸,兩天來他連續收到壞消息,先是說困在白水河的日軍25師團跟唐培森的312旅交了手,唐培森過於自負,糊裏糊塗就中了鬼子的埋伏,結果一戰下來,大半個旅報銷了。緊跟著又說,奉命趕去支援312旅的新三團和新四團中途遇到了日本兵的攔截,開火不到一小時,新三團新四團就扔下槍跑了。這且罷了,反正他對那兩個狗屁團不感興趣,跑了更好,免得將來丟人現眼。關鍵是,今天一大早,山上的電台收到一條消息,日軍從平綏、

同蒲沿線抽調三萬餘人,汽車千餘輛,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五原地區瘋狂進犯,傅將軍的35軍跟日軍黑田中德師團全線交火了。

看來,日軍放出的狂言“膺懲傅作義”絕不是句空話,五原能否守得住,現在誰也不好說。五原要是失守,這條大通道就讓小日本徹底貫通了。

一想這些,沈猛子心裏禁不住襲上一股寒意,天也像是跟他作對,前兩天還陽光明媚,今兒個,突然就有了寒流。

初春的寒流是最不好對付的,沈猛子緊緊衣服,往背風處挪了挪。小米湯見狀,趕忙給他遞過來一件棉大衣。

沈猛子一看是從鬼子中隊長身上扒下的,黴氣地罵了聲:“拿一邊去。”

腦子裏轉來轉去,最終還是轉到了那條山道上。沈猛子確信,這山上是有那麽一條道的。

昨晚他反反複複看劉米兒給他的那張圖,越看越覺納悶,那張圖繪的像是十八洞,但仔細一揣摩,又不像。

劉米兒用了五種色彩,大大小小繪了幾十個洞。

這些洞都是用線條連在一起的,但真要拿去跟實地對照,他又一個也找不出。

“搞啥鬼呢,這女人。”昨晚他抽著老亂的大煙鍋,心裏多次跳出這句話。今兒一大早,他原本想把白健江叫來,讓他也看看這圖幫著分析一下。畢竟白健江對這山熟悉,哪知一個四姑娘,就徹底讓他沒了腦子,瘋言瘋語不說,還亂罵人,尤其把畢傳雲跟石潤兩個罵得狗屎不如,好像四姑娘是畢傳雲跟石潤合謀著抓走的。

這樣子下去不行,72團剛剛有了新起色,因為畢傳雲的思想轉變,影響了石潤,石潤最近也不那麽酸溜溜地叫囂他的革命陣營了,開始虛心地跟在老亂後麵,學習帶兵打仗了。

如果讓白健江這麽鬧下去,好不容易合起的心又要散。

沈猛子知道,要說眼下心情最不好受的,不是他跟白健江,反倒是畢傳雲跟石潤。312旅吃敗仗的消息傳來,畢傳雲跟石潤一言不發,低垂著頭,像是自己做了錯事。

那晚畢傳雲還在窯洞外站到了半夜,還是沈猛子硬將他拽進窯洞的。

當然,他也理解白健江,直到昨兒下午,他才從白健江高一嗓子低一嗓子的話裏,聽出他跟四姑娘的故事。沈猛子差點就落了淚,原來他心裏也有人啊,真看不出。

他一直以為,白健江是個對女人不上心的男人,他腦子裏除了打仗,沒別的。哪知……

這麽想著,腦子是就又閃出劉米兒那張臉來,一股想見她的欲望騰地升起,讓他一刻也坐不住。他壓了幾壓,沒壓住,索性站起來,衝小米湯喊了一聲:“把畢政委叫來!

不多時,畢傳雲跟著小米湯,來到沈猛子麵前。

“收拾收拾,跟我去溝那麵。”

“團長,你真的要去娘娘山啊?”沒等畢傳雲說話,小米湯先就叫上了。

沈猛子白了小米湯一眼,衝畢傳雲說:“這條道不打聽清楚,我心裏不踏實。”

“我去不合適吧?”畢傳雲猶豫道。

“你是政委,怎麽不合適?”

“我是說,她……”畢傳雲欲言又止。

“哪來那麽多廢話,讓你去自然有去的道理,時間不早了,天黑還得趕回來呢。”

“好吧,我也想會會這位女俠。”畢傳雲刻意用了“女俠”兩個字,沈猛子心裏一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畢傳雲也沒啥收拾的,說走就走,兩個人帶上槍,又叫上小米湯,三個人便上了路。

初春的娘娘山,靜謐中透著肅殺,寡淡中暗含著多情。

小鬼子的炮火停息後,娘娘山也在抓緊休整。老亂可以高興,娘娘山這邊,卻沒一人敢對那場小勝利抱以自豪。

沈猛子他們到山上的時候,老虎營的弟兄們正在檢修山炮。

山門前重兵把守,幾個漂亮的妹子在山門西邊空場子上練搏殺,有兩個扭打在一起,使足了勁都想把對方摔倒,對方堅決不讓,結果兩個人就像公雞啄仗一樣啄在了一起,個子矮的撕著個子高的頭發,個子高的扭著個子矮的一條胳膊,在地上轉圈圈。沈猛子看了一會,嗬嗬笑出了聲。

他見過不少練兵的,還沒見過兩個妹子啄一起。

“用腳,用腳啊。”沈猛子也不知給誰加油,兩個人不會用腳,看得他心急。

個子矮的那位聽到了他的聲音,靈機一動,腳下一掃,果然就讓個子高的那位失去了重心。不過她自己也沒站穩,結果兩個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光扭著不行,要伺機而動。”沈猛子被場子上的妹子們感染,索性走過去,給他們演練起來。畢傳雲也不敢閑著,主動給沈猛子當了陪練。這方麵他技藝遠不如沈猛子,連著被摔了幾個大跟頭。沈猛子怕把畢傳雲摔壞,衝小米湯招招手,示意讓他來。小米湯一點也不畏怯,脫了棉襖,騰騰幾步跨上前,跟沈猛子擺開了架勢。

邊上的妹子們立馬圍起來,看熱鬧似的鼓起了掌。

沈猛子原以為小米湯不經摔,還想讓他跟娘娘山的妹子們過兩招呢,哪知這小子一出手,就給了他難堪。這小子手臂上的功夫相當厲害,兩條腿又格外靈活,沈猛子連出幾招,都沒扼製住他,反倒讓小米湯瞅個破綻,胳膊肘暗一用勁,破壞了他的平衡,腳下連著兩掃,他站立不穩,重重一聲倒在地上。

“團長!”畢傳雲急了,撲上去邊扶沈猛子邊罵小米湯,“誰讓你摔這麽重?”

小米湯不服氣地說:“要摔就真摔,哪能當著人家的麵玩假的。

”說完,驕傲地衝紅粉團的姐姐們望了一眼。

那幫妹子立刻為他叫起好來。

這時候山門一開,劉米兒一身戎裝走了出來。

“我說山上怎麽有喜鵲叫呢,原來來了貴客。”

沈猛子趕忙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別扭地衝小米湯斥了一聲:“你小子!”然後快步朝劉米兒走去。

兩人再次相見,臉上那表情,就不如以前自在了。尤其沈猛子,心裏早就鑽了鬼,這時想鎮定,就難。劉米兒故作大方道:“沈團長駕到,有失遠迎,抱歉抱歉。”

沈猛子也學劉米兒那樣,抱起拳:“冒昧打擾,實在不好意思。

“哪啊,娘娘山不是我劉米兒一個人的,誰想來,隻管來好了,妹子我歡迎都來不及呢。”說著話,做了個請的姿勢。

小米湯賊賊地一笑,悄聲跟畢傳雲嘀咕道:“還妹子呢,用不了幾天,就成團長夫人了。”

“哪來那麽多廢話!”畢傳雲狠狠踩了小米湯一腳,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小米湯痛得齜牙咧嘴,他的怪表情讓米霞看到了,米霞走過來問他:“你剛才說什麽?”

小米湯抬起頭,見沈猛子跟劉米兒已進了山門,大著膽子說:“你們團長看上我們團長了。”

“你胡說,是你們團長看上我們團長了。”

“明明是你們團長先看上的麽。”

“我警告你,敢說我們團長壞話,讓你今天回不去!”

米霞故意恐嚇。

“回不去才好,我教你們練摔跤。”

“想得美,幫我們喂豬還差不多。”

“你們山上養豬啊?”小米湯有點吃驚,他還以為娘娘山就跟華家嶺一樣,窮禿禿的,除了風,啥也沒。

“哼,你沒見過的還多著呢。”米霞心裏雖然喜歡這個小不點,嘴上卻不讓人,說出的話分明有種驕傲。

山上的日子說緊張也緊張,說悶那可真叫悶,平日她們很少看到有陌生人來,今天難得劉米兒有這麽好的興頭,米霞的心情也跟著燦爛,有意識地跟小米湯多鬥了幾句嘴。

從山門到議事的大殿,足足有三千米的距離,中間還要穿兩道小門,一個練兵場,紅粉團的氣勢可想而知。

記得第一次來時,沈猛子在練兵場那裏就怔住了,恍然有種誤上梁山的錯覺,後來劉米兒笑著打趣道:“堂堂72團團長,不會連這麽座小院子也沒見過吧?”

當時他就驚道:“你這還小?怕是我見過的師部也沒這麽氣派。

“那是你沒去過梅園,老司令那裏,才開眼呢。”

也是在那次,沈猛子才知道,各方所說的老司令屠翥誠跟劉米兒之間水火不容、

刀來槍往等都屬屁話,他們情如父女,關係好得不是一般。

畢傳雲算是長了見識,走進山門那一瞬,他的腿就開始發抖,不聽使喚似的。一雙眼睛東瞅瞅西瞧瞧,哪也新鮮,哪也令他吃驚。以前他聽說的劉米兒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青麵獠牙,麵目猙獰,哪想到她長這麽水靈。猛一看,簡直就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嘛!312旅還流傳著她一個版本,說劉米兒心狠手辣,到娘娘山的女子一大半是她抓來的,一小半,是老虎營那些劊子手男人搶來的。她們到山上,除了一心一意服侍劉米兒外,還要隔三差五地陪老虎營的男人睡覺,稍有不從,就會被劉米兒賣掉,用來換軍火和糧食。可他現在看到的場景,卻是另一番樣子。紅粉團上上下下一派和氣,如果不是有老虎營的存在,簡直就讓人誤以為進了古書中的女兒國。

雖不能說這裏的女子國色天香,但一個個颯爽英姿,精神得很。相反,他倒覺得,以前在312旅的日子,沉悶得很,士氣也遠沒紅粉團這麽高漲。當然,這些都是不該有的想法,畢竟,他是共產黨的政委,不能拿一支草莽隊伍跟自己的革命隊伍比,可……

畢傳雲搖搖頭,把這些混亂的想法驅開,一門心思觀察起紅粉團這座氣派的山寨來。的確,他現在來到的地方,就是山寨。在312旅做參謀長的時候,他也奉命去過一些山寨,跟山大王們接觸過,向他們傳播革命道理,動員他們加入到革命的陣營來,但那些山寨跟紅粉團比起來,就遜色多了。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聯想到在劉集譚威銘的24師經曆過的那段日子,畢傳雲這才深深體會到,道聽途說的東西不可信,先入為主的想法要不得。要做好思想工作,關鍵還得深入對方,了解對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畢政委第一次來,紅粉團不懂那麽多規矩,慢怠的地方還請多多諒解。”劉米兒看他發呆,就放慢腳步謙遜道。

畢傳雲紅了臉,劉米兒的做派還有談吐令他自慚形穢,他這才明白,沈猛子非讓他來的目的。

他是讓自己長見識啊。或者就如他平常說的,換換腦筋。

這個腦筋還真得換!

“哪裏,我畢傳雲今天是跟著團長長見識來了。”

畢傳雲由衷地說。

“怎麽樣政委,這裏比你想象的要大氣吧?”沈猛子回過身,毫不掩飾地問畢傳雲,而且刻意用了“大氣”這個詞。

畢傳雲實話實說:“紅粉團果真名不虛傳,我畢傳雲深感慚愧。

“別把話說得那麽難聽,比起咱們72團來,她的名氣還是弱了點。這話不過分吧,劉團長?”

劉米兒粲然一笑:“哪敢跟沈團長比,我這裏,充其量也就是一小菜園子,隻要二位首長不嫌棄,我劉米兒就知足了。”

“哈哈哈哈。”沈猛子爆出一片大笑,畢傳雲聽了,卻覺那笑裏,明顯有掩飾的成分。

三個人說笑著走過練兵場,穿過一道圓門,就看見一排紅廊瓦舍。

在如此險峻的山上,劉米兒竟能修下如此氣派的一排瓦房,可見其能力有多大。

“政委你看看,是不是比我軍的司令部還闊氣?”

沈猛子今天是分外開心,來時腦子裏那些擔憂和後怕全讓劉米兒一張笑臉給驅散了。

也難怪,劉米兒今天這裝束,這笑容燦燦的樣子,真比初春的陽光還管用。老話說得對,人逢喜事精神爽,對沈猛子來說,看到夢中出現了無數遍的這張嬌豔嫵媚的臉,就是大喜事。

“劉團長真是奇人,大手筆啊。”畢傳雲感歎道。

劉米兒略帶羞澀地紅了下臉,躬身請二位步入大殿。

進門的一瞬,畢傳雲回身望了一眼,米霞跟小米湯吊在後麵老遠的地方,對著一棵枯樹嘰嘰喳喳說笑著。

這小子,到哪也有人緣。畢傳雲心裏嘀咕了一聲。

劉米兒告訴沈猛子,那條傳說中的“鬼見愁”,她也聽說過。

老司令屠翥誠活著的時候,跟她說過不止一次。

在老司令屠翥誠看來,這條道對別人興許算不了什麽,對兵家,卻不能不當回事。可惜,她沒找到這條道,老司令屠翥誠也沒找到。

“知道這條道的人,除了當年幾個腳夫,再就是馬幫幫主孟大關子和他的二兒子白健雄,孟大關子這都死了多少年,他那個二兒子,也回了島國。”

劉米兒說。

“你是說倉野正雄?”

劉米兒點頭:“麻煩就在此人身上,小鬼子把四姑娘抓去,我想也是為這條道。”

一句話說的,屋子裏幾個人心情更為沉重。

劉米兒一看沈猛子他們全都陰了臉,便調和氣氛道:“幹嗎都把臉拉著,就算沒這條道,小鬼子照樣會打上山,沈團長要是怕,索性把72團拉過來,娘娘山大得很。”說完,她暗暗一笑。

“怕?”沈猛子像是受了汙辱,“我說大妹子,我可不是跑來讓你取笑的,你這娘娘山,沒準比我的華家嶺還禁不住炸呢。”

劉米兒心裏一動,沈猛子一聲大妹子,叫得她臉上火辣辣的,這可是他第一次喚她大妹子,而且當著這麽多人麵。

她的目光爍了幾爍,赧然垂下眼簾,俏皮道:“堂堂72團團長,竟連玩笑話也聽不得。”

這話說的,沈猛子反倒紅了臉,屋裏的氣氛鬆弛下來,不像剛才那麽緊人了。想想也對,就算沒那條“鬼見愁”,小日本照樣會把炮彈扔到山上,該怎麽打就怎麽打,多想無用。

這晚沈猛子他們沒能回到華家嶺,劉米兒不讓回。商議完正事,劉米兒讓米霞她們抬來一壇子“女兒紅”,劉米兒拿出五個大碗,挨個兒倒上,自個先端起一碗:“我劉米兒上山這麽久,娘娘山還從未來過貴客,三位大駕光臨,娘娘山蓬蓽增輝,米兒敬三位一碗酒。”

畢傳雲趕忙說:“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告辭,這酒,今兒個就免了吧?”

“莫非畢政委是看不起我紅粉團?”

“豈敢豈敢,今天聽劉團長一番話,傳雲茅塞頓開,隻是這酒……”畢傳雲為難地望住沈猛子。

沈猛子端起碗:“這酒我敬紅粉團的兄弟姐妹,能跟紅粉團一道打鬼子,是我72團的福氣。來,傳雲,把這酒幹了!”說著一仰脖子,先灌了下去。

劉米兒看著他的豪爽勁,臉兀自一紅,也很開心地把酒灌了下去。

小米湯膽怯地望住米霞,生怕米霞跟他較勁兒,米霞端起碗,挑釁似的看著他:“喝呀,你不是挺能吹的麽?”

米霞說的是剛才,劉米兒跟沈猛子他們商議兩家如何布兵,齊心協力對付來犯之敵,小米湯拉著他,裏裏外外看了個遍。

到了後院酒坊,米霞炫耀她們釀的女兒紅香飄千裏,老司令屠翥誠最愛喝山上釀的女兒紅了。

小米湯想也沒想就吹牛:“就你們這種酒,我小米湯一氣能喝下兩壇子,跟我老家的高粱紅比起來,差遠了。”

沒想這話讓米霞記下了,這陣就故意要出他洋相。

小米湯長這麽大,還沒沾過酒,一聞那味兒,他就想吐。

“怎麽,怕了?”米霞已將自己那碗喝了,山上的姐妹,不但能釀,更能喝。

小米湯往後退了幾步,可憐巴巴地向沈猛子求救。

“牛吹大了吧,叫她一聲姐姐,饒過你。”沈猛子說。

“想得美,叫啥也沒用,今天不喝這酒,休想出這門。”

米霞故意堵在小米湯麵前,氣勢淩人地瞪住矮她一頭的小米湯。

“喝就喝,嚇唬誰啊。”小米湯說著就端起了碗,沈猛子還沒來得及攔擋,他已把酒灌進了肚子。

“好酒量!”劉米兒誇獎地說了一聲,再次倒滿酒,跟畢傳雲和沈猛子碰。

美酒佳人,沈猛子有些抵擋不住,心想喝幾碗也誤不了事。

哪知劉米兒是懷了心計的,這酒,烈著哩。等意識到不對勁,胃裏已翻江倒海,身上也直冒汗。再看劉米兒,那影子就朦朦朧朧,迷離得讓人挪不開眼了。

被酒染紅了的臉頰,分明透出一種多情,一種女兒家的寂寞或傷感。奇怪,沈猛子怎麽會想到她是寂寞著的呢,她分明活得比自己灑脫比自己有味啊?

劉米兒也被沈猛子癡癡的目光感染了,臉上再次騰起兩朵紅雲,眉目流轉,粉麵含黛,似有萬種風情在裏麵。

沈猛子哪受得了這個,他這半輩子,都在跟大老爺們打交道,那雙眼,除了炮火,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們的粗糙與剛強,今天被劉米兒的風情一擾,心,就亂得跟十五個兔子打架一樣,七上八下地不寧。

“不喝了不喝了。”嘴上這麽說著,手卻貪婪地伸到酒壇中,又舀了一碗女兒紅。畢傳雲比他更不勝酒力,這陣已歪倒在椅子上,眼都睜不開。再看小米湯,那就更慘,已經讓米霞攙扶著到院子裏吐去了。

太陽下山的時候,劉米兒讓廚房弄來醒酒的酸梅湯,小米湯喝不下,說喝啥也吐,還是讓他睡一會吧。

畢傳雲掙紮著喝了一碗,感覺不那麽天搖地轉,嘴上仍然說著要下山,雙腿卻不聽使喚。沈猛子睡了一覺,好多了,心裏惦著山上的弟兄,非要下山。劉米兒杏眼一瞪:“要走你走吧,不留你。”一句話說的,他的雙腿又邁不動了。

晚飯極為豐盛,劉米兒特意讓廚房宰了一隻羊,又燉了香噴噴的紅燒豬肉,菜還沒端桌上,小米湯一骨碌就翻了起來:“有肉啊--”

劉米兒和米霞同時笑出聲,她們哪裏知道,守在山上的72團,好幾個月沒聞見肉香了。

三個人放開肚子,狠狠吃了一頓,小米湯還不解饞,非說是米霞姐姐使壞,如果不灌醉他,還能多吃一個豬蹄。

劉米兒心疼這個小不點,答應走時,給他帶兩個。

“多帶幾個吧,反正你們山上有豬。”小米湯貪婪地說。

米霞吃吃地笑,她已逗夠了小米湯,剩下的,就是親姐姐般的疼愛。

沈猛子他們並不知道,娘娘山的姐妹們,心裏苦著呢。

說她們是土匪是強盜她們受得了,反正她們沒做殺人放火對不起祖宗的事。受不了的,是心裏那份苦,那份罪。米霞是逃婚逃出來的,她爹欠了人家賭債,還不起,把她頂給了人家。對方50多歲,不但是個老賭棍,還是個老惡棍。

米霞哪能把自個一生毀在這樣的惡棍手裏,隻好一橫心上了山。去年她爹死了,病死的,米霞現在沒有親人,劉米兒在她心中,就成了她親姐姐。跟米霞一樣的,山上不下半數,另半數,雖不是逃婚,卻也個個有隱情,有不得已的苦衷。

劉米兒呢,她對這種占山為王的生活也已厭倦心煩,早就想著讓姑娘們下山,各找各的歸宿。但難啊,上山容易下山難,吃了土匪這碗飯,再想回去做良家婦女,怕是這輩子,沒人還她們清白了。前年冬天,老司令屠翥誠想把紅粉團收編過去,劉米兒高興,至少這樣她們就能脫了土匪這罵名。哪知啥都商量好了,就等擇日子舉行儀式,卻突然發生變故。有人造謠說,劉米兒想做屠翥誠的姨太太,還要把紅粉團幾百個妹子,全帶去給11集團軍師團長做小!

“說出來怕是你不信,這些年,我也是焦頭爛額。”

此時已是晚上,散淡的月光罩住了整個寨子,也給娘娘山染上一層朦朧。劉米兒跟沈猛子漫步在月光下,米霞跟三個妹子遠遠吊在後麵,為他們做警戒。

“都說大妹子是頂天立地之人,比我們老爺們都強,哪想到你心裏也有一把苦呢。”沈猛子長噓一聲,心裏泛上一股憐惜之情。

“頂天立地,這話擱你們男人身上是讚揚,擱我們女人身上,就是糟蹋。”

“大妹子別這麽說。”

“我沒說假話,哪個女人樂意當賊寇,看見那些甜甜蜜蜜跟著男人過日子的女人,我腿都邁不動。

可惜這輩子,我沒那個福了。”

“這話說不得,好日子還在後頭哩。”

“好日子?”劉米兒苦苦一笑,捋了下被山風吹亂的頭發,喟歎一聲道,“不瞞沈兄,你剛到華家嶺時,我真心想把紅粉團解散哩。打來打去,煩了,也怕了。”

“那你咋沒解散?”沈猛子停下腳步,回首望住劉米兒。

這話他還是頭次聽說,心裏不免有些驚愕。

劉米兒再歎一聲,愴然一笑道:“小鬼子不成全我啊,我要是散了,沈兄不就少了一杆槍?”

沈猛子心裏騰起一股浪,兩眼熱熱地凝住劉米兒,凝了很久,又猝然挪開。一陣風吹來,沈猛子酒意頓消。此時此刻,他似有千言萬語,要跟麵前這位女人細說,但又從哪兒開口呢?

劉米兒自然能感受到他的那份熱切。

劉米兒心裏原本是沒有男人的,真的沒有。

如果不是對男人的恨,她上不了山,做不了土匪。

如果不是對男人的恨,她也召不來這麽多妹子。但此刻,她的心動了,動得很厲害。事實上,從老鷹嘴遇見沈猛子那一天起,她女兒家的心就在動。

這些年是屠老司令化解著她心裏的那份恨,讓她心裏能容下男人了。也是在屠老司令的諄諄教誨下,她才知道世上的男人有好幾種,不都是惡棍,不都是流氓。

娘娘山,這才有了老虎營。但那是另一份感受,跟沈猛子不同。

她不知道沈猛子哪兒吸引了她,他也是個平平常常的男人嘛,但心裏就是怪,就是對他有想頭。興許是他的憨,是他的直,是他那些風風火火的傳說。屠老爺子還說,自古英雄配美人,讓她不要急,總有一天,會遇見讓她動心的男人。

她當時付之一笑,心想這輩子,是不會為哪個男人動心了,更甭說……

可這個男人明明就讓她動心嘛。她撲哧一笑,心裏罵自己,犯賤了,犯騷了,想著在他懷裏靠一靠了。

一想懷裏,她的雙眼就迷蒙,一股子淚就忍不住要噴出來,心裏也翻江倒海。這些年,她不容易啊,女人終歸是女人,撐不得天撐不得地撐不住日月,有那麽個結實的肩膀靠一靠,多好。

但她又想,人家心裏,還不定怎麽想呢,他可是大名鼎鼎的72團團長啊!聽說當年在傅將軍手下,有個團長的姨太太看上了他,非要跟著他走,還把金銀細軟都給他拿來了,結果他把這事兒說給了傅將軍,害得那女人白白做了一場夢,最後竟投河自殺了。

這種男人,怕也薄情呢。

算了,想這些沒用,還是跟他好好議議,這仗到底怎麽打?

劉米兒收起念頭,跟他談起了戰事。後來他們說到了屠蘭龍,沈猛子忽然問:“他眼睜睜看著譚威銘挨打,一槍不放,到底安了啥心?”

劉米兒搖頭,同樣的問題她也反複問過自己,後來她明白,屠蘭龍不是屠翥誠,這人心裏疙瘩多,指望他出兵,怕沒那麽容易。

“莫不是他真的懷疑,老譚害了老司令?”沈猛子又問。

一句話捅到了劉米兒痛處,其實屠老司令的死,給她帶來的痛苦更深。有誰知道,三年前她讓閻長官的幾支隊伍給合圍了,若不是老司令從中周旋,逼閻長官退兵,怕是娘娘山,早就成了焦土一片,她那些姐妹,還不定落個啥下場呢。

老司令的死,她也暗暗調查過,雖說現在還不能判定是誰下的黑手,但她堅信,此事跟譚威銘沒關,跟恒通米店的孫掌櫃也沒關。

屠蘭龍卻殺了孫掌櫃!

借刀殺人,這樣的把戲屠老司令不會玩,屠蘭龍卻玩得不露痕跡!

她嘴上不說,心裏卻在想,譚威銘凶多吉少!興許,12師全軍覆沒的那一天,才是屠蘭龍衝小鬼子開槍的那一天!

也正是這種考慮,她才用上心計將沈猛子跟畢傳雲留下。

有種擔憂她不能說,屠蘭龍的黑名單裏,就有她劉米兒,他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在一些不該怪罪的人頭上!

她甚至懷疑,紅水溝的鬼子,是有人故意引來的,目的,就是滅了她劉米兒!當然,也包括沈猛子。她跟沈猛子,是一棵樹上的螞蚱啊!

一想這些,劉米兒禁不住毛骨悚然!

啥叫個唇亡齒寒,現在他們兩家,是被小日本和屠蘭龍逼到了絕路上。如要不合起手來,誰也甭想活。

絕殺!這樣的故事,屠老司令給她講過不止一個!

沈猛子後來才覺得,這一夜,他留得異常正確。

如果不是跟劉米兒推心置腹談上這麽一夜,怕是72團的遭遇,比後來遇到的情況還要糟一百倍、一千倍。

當然,這一夜留給他更多的,還是情,是蜜,是她如蘭的呼吸,還有繾綣的目光,溫情脈脈的凝視!

可是第二天,當他回到華家嶺時,一條驚人的消息立刻讓他對自己昨晚的決定後悔莫已,他怎麽就能留在娘娘山呢?!

白健江跑了!

昨晚白健江大鬧著要喝酒,老亂被他糾纏不過,隻好把沈猛子從劉集帶來的一壇酒給了他。

酒是譚威銘送的,地道的“女兒紅”,比娘娘山劉米兒釀的要好喝得多。老亂這人滴酒不沾,但他心裏同情白健江,沈猛子關白健江禁閉,他還替白健江說過話,無奈白健江把沈猛子惹得太煩,他的求情沒起作用。他把酒拿給白健江,半是調侃半是安慰道:“我說二當家的,不就一個女人嘛,犯得著跟弟兄們撒野?”

“少放你的屁,我的事不用你管!”白健江現在是見誰咬誰,居然連老亂的情都不領。

“好好好,我不放屁,我走,好心換個驢肝肺,算我倒黴。”

老亂嘀咕著,真就找六營長蘭校石扯閑淡去了。扯到中間,石潤冒冒失失撞進來,說他得到一個可靠情報,被日軍打散的新三團中有兩個二杆子兵被小鬼子俘虜。

老亂罵他,不就兩個二杆子兵嘛,有啥大驚小怪的,小鬼子又不是沒俘虜過人?石潤說不是這麽回事,兩個二杆子兵中有個叫範麻子的,以前當偽軍,後來在柳河圍殲戰中,被八路軍打散,他才參加了新三團。

“囉裏囉唆,你到底要說啥嗎?”老亂不耐煩地罵道,不管石潤咋變,老亂還是死活見不上他。

“扯雞巴淡,多少人都找不到,冒出來一個範麻子,他就找到了?”老亂雖是罵著,人還是很警惕地拿起了槍,腳步下意識地就往外邁。

“範麻子他爹以前給孟大關子當過腳夫,那一家人都不地道的。

”石潤攆出來,跟在老亂屁股後麵說。

“瞎嚷嚷什麽,走啊。”

老亂也是讓石潤給說懵了,居然帶了幾十號人,一氣往嶺南跑了十多裏,好像石潤這一說,小日本就真來了。

確信沒有異常時,才又返回來。剛到嶺上,氣還沒喘勻,就聽哨兵報告,白健江跑了。

白健江拿酒灌醉了看守他的兩個新兵蛋子,趁亂下了山!

“他去了哪?”沈猛子厲聲問。

“還能去哪,找他相好的去了唄。”老亂垂頭喪氣說。

“四姑娘?”

老亂沉沉地點了下頭。

“亂彈琴!”沈猛子氣得不知說啥了,過了半天,他喊了一聲陸一川。陸一川疲疲遝遝走過來,帶著情緒應了一聲。昨天他們走後,陸一川就跟老亂鬧情緒,怪沈猛子帶了小米湯,沒帶他。老亂不知道陸一川的心思,不分青紅皂白就將陸一川訓斥一頓。陸一川很委屈,到現在腦子裏那根筋還沒轉過來。

“氣讓賊偷了啊,打起點精神好不?”沈猛子最見不得部下疲遝,一股腦兒就將火發在陸一川頭上。

小米湯知道陸一川是怎麽回事,於是不安地說:“團長,他有心事哩,你少罵幾句好不?”

“滾一邊去,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小米湯嚇得脖子一縮,走開了。沈猛子又衝幾個偵察兵吼,“下山去找,找不到你們也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