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敵當前(一)

戰前的空氣總是那麽沉悶、緊張。

四周山野靜靜的,沒有風,太陽早已西斜,落日的餘暉潑血一樣潑灑在五峰嶺上,已被炮火襲擊了無數遍的五峰嶺像一張老牛皮一樣幹裂在沈猛子眼前。雖是初春,整個嶺上卻不見一星綠色,去年秋天還在的那一株株楊樹還有叢生的灌木,在一個冬天的炮火中全都化為灰燼。焦黑,滿眼都是焦黑。

密密麻麻的彈坑還有掩體讓五峰嶺顯得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空氣裏除了焦腥味,再也聞不到別的。

沈猛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尚早,離天黑還有一個多小時,趁這工夫,他想再到前沿陣地巡視一番。

這是場硬仗,來不得半點馬虎。

駐紮在山下米糧城的國民黨11集團軍43旅兩天前剛剛吃了敗仗,將近兩個營的兵力丟在了這兒,那些橫七豎八倒在山上的屍體,讓三營五營的戰士們抬了一晚上,最後實在抬不動了,副團長白健江一聲令下,讓戰士們拿敵人的屍體就地做掩體。

沈猛子現在看到的工事,幾乎是拿國軍的屍體堆起的。

此刻他腳下踩的這個濕土包,下麵就埋了六具屍體。當然,這些屍體裏,也有72團的弟兄。沒辦法,惡仗一場連著一場,想喘口氣都不成。43旅擺出一副吃定72團的架勢,入冬到現在,攻勢一次比一次凶猛,沒一天消停。一個冬天下來,72團熬得人困馬乏,山上的供給快要沒了,武器彈藥頻頻告急。72團不僅沒能按照上級命令越過女兒河拿下米糧城,反而被守衛在山下的國軍43旅從嶺下直逼到嶺上,要不是白健江指揮得當,一次次頂住敵軍的狂轟濫炸,怕是腳下的五峰嶺早就失守,他就得帶著全團弟兄退守到原來的根據地華家嶺了。

遊擊再也不能打,五峰嶺絕不能失守,就算穿不過女兒河,拿不下米糧城,也要把陣地擴大到女兒河畔,跟敵軍形成隔河對峙的局麵。這是秋天就定下的戰略目標,眼下,這個目標更不能動搖。這麽想著,他衝走在前麵的副團長白健江說:“健江,畢政委那邊有消息沒?”

這話問了等於白問,全團上下都知道,政委畢傳雲跟副團長白健江向來意見不和,白健江看不上這個眉目過於清秀長著一副白淨臉龐說起話來喜歡拿腔拿調的酸秀才,已經不止一次吼著要把他轟出72團了。

如果不是沈猛子再三做工作,白健江才不願意頭上再壓上一個政委呢。十幾年了,白健江習慣隻聽沈猛子一個人的,更願意在弟兄們麵前喊他大當家的,這樣喊起來順口、親熱。

什麽團長、政委,喊起來就跟喊外家人一樣。

白健江搖搖頭。他的一雙眼睛已經深陷下去,本來就瘦削的臉更像拿刀刮了一般,骨頭上緊繃著一張黑皮,顯得他的顴骨格外地高,乍一看,跟厲鬼沒啥兩樣。

沈猛子心疼地收回目光,不再問下去。

政委畢傳雲是去年入秋時節由上級派來的,按上麵的說法,72團是受降過來的,魚龍混雜,雖是有沈猛子和白健江這樣驍勇善戰的指揮官,但隊伍在國民黨手下混久了,加上原本就是草莽出身,沾著一股匪氣,如果不加整頓,難成大氣。遂在整編不久,便將師參謀畢傳雲派來,畢傳雲又帶來一個叫石潤的,兩人整天在隊伍裏宣傳那些新思想新理論,說要把這支草莽部隊用新的軍事思想武裝起來,成為一支合格的人民武裝。

啥叫合格的人民武裝?沈猛子自己也很糊塗,對畢傳雲和石潤搞的那一套,他本能地有反感或抵觸情緒。

隊伍是他沈猛子一手帶出來的,最早在老家壩子營一帶占山為王,後來傅作義手下有名姓孟的團長,硬要拉他出山,投奔傅將軍。沈猛子早就對傅將軍心生仰慕,加上占山為王終不是久長之計,遂帶著手下百十號弟兄,投奔了將軍。先是在孟團長手下幹尖刀營,後來自立山頭,拉起了騎兵營。

中原大戰時,他的騎兵營跟白健江的大刀隊聯手,更是如虎添翼,在津浦線北段屢建戰功。民國22年,日軍侵占山海關,揭開長城抗戰序幕,他的騎兵營跟隨大部隊從綏遠出師東進,在牛欄山一帶跟日本鬼子展開殊死搏鬥。此後四年間,他的騎兵營迅速壯大,雖在戰場上屢次受創,但隊伍士氣一點不受影響。平型關戰役時,他和白健江實際已擁兵一個團,別人的隊伍都是越戰越少,唯有他沈猛子和白健江是越戰弟兄越多。後來,他被改編為第七集團軍獨立團。太原守城之戰,閻錫山為保存自己實力,將主力調往臨汾等地,使得第7集團軍孤軍作戰,傅將軍雖是下定舍身報國的決心,終因寡不敵眾,慘遭失敗。在日軍第5師團的狂轟濫炸之下,太原失守,沈猛子被迫撤到石樓一帶。

隨後,奉委員長命令,他的獨立團離開傅作義部,前往臨汾一帶支援閻長官,卻不幸中途遭遇日本人攔截,與敵展開三天三夜的血戰,血戰中他的弟兄損傷三分之一,愣是憑著卷了刃的大刀,拚掉了日軍一個旅。

誰知就在他們借著夜色摸出狗兒山,往石樓方向撤退時,日軍卷土重來,以十倍於他的力量向獨立團發起攻擊。

氣還未喘勻的獨立團哪敢蠻戰,沈猛子指揮著弟兄們邊打邊撤,想借夜色的掩護躲過此劫,心裏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對閻長官旗下24師抱以希望,指望著24師能盡快趕來,對日軍形成前後夾擊。誰知……娘的,每每想起這些,沈猛子就忍不住要生一肚子氣,如果不是可惡的24師,不是膽小如鼠的屠蘭龍,他沈猛子能到今天?

能這麽忍氣吞聲在18集團軍旗下做一支爹不親娘不愛的“犬軍”

是的,“犬軍”!自從被逼起義,離開傅將軍,成為18集團軍312旅旗下一支收編部隊,沈猛子心裏這股火,就一直窩著。虎落平陽被犬欺,他現在雖是沒被犬欺,但頂多也就等於一隻犬,所以在跟白健江私下商議軍務的時候,他再也不稱自己的72團為猛虎團,半是怨恨半是自嘲地將這支跟日本人作戰中迅速壯大最終又被日本人逼得改換門庭的威武之旅稱為“犬軍”。

“大當家的,這麽打不行啊。”

一直悶著聲不說話的白健江突然停下腳步,望住他說。

沈猛子從回憶中醒過神,望住跟自己出生入死近十年的白健江,一時無話。他清楚白健江話裏的意思。

從被312旅派往米糧山的那一天,白健江就對72團的前景抱以擔憂,對他們兩人的命運更是憂心忡忡。眼下雖是國共合作,按傅將軍的說法,他被18集團軍收編,跟在35軍時沒啥兩樣,都是抗日嘛。但他跟白健江心裏都清楚,72團,再也回不到傅將軍那兒了,18集團軍雖是對他們表示了熱烈歡迎,聲稱要像對待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對待他們,但這親兄弟分明跟過去那親兄弟不一樣,甭說來自312旅的冷眼和蔑視,單就一個畢傳雲,也夠他跟白健江受的。

如果不是畢傳雲執意要讓他們放棄對劉集的進攻,改從正麵進攻米糧城,由他和石潤帶一小股力量,采取瓦解勸降的攻心策略,勸說守衛在劉集的屠翥誠王牌師12師暗中起義,怕是白健江的大刀隊早就砍進了劉集。當然,正麵進攻劉集也不是上策,別人對12師不清楚,他和白健江卻清楚得很。這支王牌師就跟72團一樣,是屠翥誠屠總司令起家的隊伍,屠翥誠帶著它,征南戰北,橫跨十一個省,曆經數次劫難,最後在米糧山區占山為王,成為一支敢跟國民軍任何一支部隊叫板的虎狼之師。

雄踞在米糧城內的11集團軍說到底還是以12師為主力,其他都是屠翥誠在南北征戰中收編的,當然也有從閻長官、汪主席等手下投靠到他旗下的。屠翥誠憑著11集團軍,成為國民黨部隊裏一個極為特殊的人物,就連蔣委員長也要高看他一眼。這些年,為了爭奪和拉攏屠翥誠,國民黨內部展開過一係列爭鬥,無奈,屠總司令誰也不投靠,什麽時候都保持中立,握著十萬大軍,坐鎮米糧城,管轄著米糧山區五個縣百萬民眾。

憑借米糧山和女兒河還有穀河,哪怕外麵山搖地動,他這兒都是紋絲不動。

遺憾的是,312旅旅長唐培森卻認為屠翥誠不過一介草莽,他手下十萬大軍也不過是一支賊寇,草包隊伍。

在國共兩黨再次公開合作的今天,唐培森別出心裁,非要72團打頭陣,先期占領華家嶺,繼而攻打米糧城。

唐培森的理由是,既然屠翥誠在國民黨內部誰也不投靠,他就有可能成為共產黨爭取的對象。爭取有兩種方式,一是靠智慧,比如對屠翥誠旗下的譚威銘及12師。

另一種就是打,對付屠翥誠這種老頑固,旅長唐培森認為打是最好的方式。

可惜,去冬至今,戰火烤焦了五峰嶺,唐培森的命令也下了無數道,72團的步子,卻怎麽也邁不過女兒河,甭說拿下米糧城,就連屠翥誠看不在眼裏的五峰嶺,也不是他們想拿就拿的。

屠翥誠逍遙自在地坐在米糧城,隻派一個43旅,就把他們狠狠地阻擋住了。唐培森見72團進攻受阻,卻既不增援也不下達撤退的命令,隻讓72團死熬在這裏。

沈猛子有時想,唐培森沒準是想借米糧城,將他和他的弟兄活活葬在這裏。

這是一個極度悲觀的想法,也很絕望,仗打到極度艱難時,沈猛子恨不得掉轉槍口,去跟唐培森討個說法。

但這也隻是一念之想,真要這麽做,白健江和老亂肯定不答應。白健江和老亂對唐培森及312旅一點興趣也沒,認為討說法都是一種多餘。

“大當家的,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啊,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72團要想留下來,還得找傅將軍。”

這是他們的主張,從到華家嶺的那一天,白健江就秘密派人跟傅將軍聯係,如果不是沈猛子發現得早,及時阻止,怕是72團早就抄近道投奔了傅將軍。

沈猛子不是不想投奔傅將軍,做夢都想。問題是,72團以現在這個麵目去見傅將軍,對傅將軍,是一種侮辱啊。

“我必須讓72團換個麵目,我要以我的方式去見傅將軍!”

這是沈猛子的決心,也是沈猛子的秘密。為此他死咬著牙關,在五峰嶺跟山下的43旅愣是幹了一個冬天。

他們雖是沒打過女兒河,但,隊伍的士氣上來了,72團的那股拚勁就又回來了。尤其是,72團的弟兄們現在已深深認識到,世上沒有哪股力量能救自己,救自己,還得靠手裏的槍把子!

衝這點,沈猛子就得感激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

冬季快要結束時,沈猛子有意放緩進攻的節奏,這點他還能控製,如果他不打,山下的43旅不會跑上來打他。

他想給弟兄們一個喘息的機會,也想給自己一個思考的機會,72團到底何去何從,這個問題必須想明白!

誰知就在他運籌帷幄的時候,山下突然發生變故,一場陰謀徹底顛覆了米糧城,也顛覆了11集團軍內部!

屠翥誠被人暗殺了!

一向足智多謀行蹤詭秘的屠老爺子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被人暗殺在雞公山!消息傳出,驚聲一片,整個國民黨內部輿論四起,譴責聲不斷。緊跟著,圍繞11集團軍的未來,國共兩黨展開一係列鬥爭。沈猛子聞知,也是一陣傷感。畢竟,死去的是叱吒風雲幾十年,戎馬生涯,馳騁彊場的一代梟雄!沈猛子下令72團停火,以此來憑吊這位令人尊敬的國民黨高級將領。

誰知就在他停火的第五天,旅部突然傳來命令,旅長唐培森要72團火速開進女兒河畔,借11集團軍內部大亂的絕佳時機,奮起反擊,亂中求勝,一舉奪下米糧城,為18集團軍控製整個米糧山區贏得先機。

麵對一紙電文,沈猛子陷入了深思。按說要奪下米糧城,這是天賜的大好良機,不論對方有多強大,隻要軍中無帥,他就是一盤散沙。況且屠翥誠一死,整個米糧山區都失去了主心骨,這個時候發動攻擊,真是再好不過。唐培森在電文中明示,隻要72團槍聲一打響,312旅將全軍壓上,不惜一切代價,摧毀米糧城。

為讓沈猛子相信,312旅還火速送來了武器彈藥及後勤供給。

畢傳雲更是手舞足蹈,信心高漲得不行,愣是以政委的身份逼沈猛子下山。出乎所有人意料,沈猛子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全團撤到華家嶺休整,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離開華家嶺一步!

唐培森聞知,勃然大怒,在電文中威脅沈猛子,如果膽敢跟上級對抗,旅部將采取果斷措施。沈猛子自然清楚,這果斷措施是什麽,無非就是讓畢傳雲取代他。他冷冷一笑,給唐培森回了一句話:要打你來打!

結果,唐培森和312旅再也沒了動靜,甭說是大軍壓境,就連原來議好的增派一個團也沒能兌現。至此,關於這位唐旅長的種種心跡,便暴露得一清二楚。

沈猛子再次笑笑,想讓他做殉葬品,難!

沈猛子對屠老司令的傷感是真實的,對屠老司令的懷念也是真實的。軍人其實是一種奇怪的動物,說他狠,麵對對手時真是狠到毒辣的地步,恨不能一挺機槍掃平米糧城。說他善,他又能夜夜望著雞公山,望著屠老司令遇難的地方,默默流下傷心的淚。那段日子,沈猛子過得相當淒涼,一麵要冒死頂著唐培森的命令,另一方麵,又要考慮下一步72團該怎麽麵對山下的對手。

如果不是閻長官搶先一步派原24師師長屠蘭龍到米糧,如果不是屠蘭龍一來就給他下馬威,讓43旅深夜偷襲華家嶺,說不定,這場戰火早就熄了。至少,沈猛子是不想打了,真的不想打了。

可誰知,老對頭屠蘭龍愣是替唐培森點燃了這場戰火!

五峰嶺再次陷入到戰火紛飛中。

一個月來,72團跟國軍43旅死死咬在五峰嶺上,72團雖是勝多負少,但,傷亡也很嚴重。

尤其在43旅鐵柵欄一般牢不可破的防線麵前,72團也隻能堅守,半步不得前行。眼下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如果不能及早拿下米糧城,控製整個米糧山區的局勢,形勢將對72團極為不利。偏在這個時候,屠蘭龍又調集南線布防的46旅從側翼咬住了他,讓他攻攻不得,退--退不回去;

隻能死咬著牙在五峰嶺跟對方打起消耗戰。前晚戰事剛結束,沈猛子原想抽出三個營的兵力,摸到女兒河下遊,從奇女峰一帶摸過去,打46旅一個措手不及。

兵力還未來得及布防,偵察連便送來情報,城內的屠蘭龍正在調兵遣將,要把自己從24師帶來的精銳之旅112旅頂到43旅後麵,硬逼著43旅跟他打肉搏戰。等雙方兵力消耗得差不多,112旅再像猛虎一樣從後麵撲出來,一鼓作氣將他吞掉。

白健江的擔心,就在後麵的112旅。

屠蘭龍的險惡用心沈猛子豈能不清楚,如果112旅真的頂在了後麵,這一仗不用再打,72團必輸無疑,全軍覆沒的可能性都有。眼下他所以急著要知道畢傳雲的消息,就是對畢傳雲抱一線希望,如果他真能說服劉集那邊的12師,72團還有一救。要是畢傳雲無功而返,沈猛子和他的弟兄們隻能血灑五峰嶺,成為112旅口中一塊跑不掉的熟肉。

他不甘心哪!如果死在日本人刀下,他沈猛子還能落個抗日英雄,弟兄們的血也不會白流。

讓屠蘭龍把他吞掉,他是死都不能瞑目!

“大當家的,當機立斷吧,這冤大頭,咱72團不做!”

見他愁悶著臉不說話,白健江又說了一句。

沈猛子的步子猛地止住。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跑馬坡下,二營的弟兄們正在加緊修築工事,二營長鍾連科光著膀子,露出黑亮的肌肉,跟戰士們一道挑戰壕,看見他跟白健江,鍾連科從戰壕裏躍出,神色緊張地朝他們走來。

沈猛子趕忙做出一個手勢,示意鍾連科別過來,他們隻是順道看看,並沒有新的作戰命令。鍾連科猶豫了一下,就又跳回戰壕裏。沈猛子感覺自己的心撲騰了幾下,剛剛被白健江一語攪亂的心似乎更亂了。

不能不亂!

副團長白健江是不同意打這仗的,寧肯丟下華家嶺走人也不打這沒意思的仗。

三天前畢傳雲提出正麵進攻,先幹掉43旅,然後伺機衝進城內去。白健江就堅決反對:“打什麽打,日本鬼子都到眼前了,不留著子彈打日本佬,幹嗎還要打自己人?”

“自己人?”畢傳雲居高臨下地盯住白健江,他最不能容忍72團拿山下和城內的11集團軍當自己人。“你現在是18集團軍副團長,是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軍人,怎麽還拿敵人當自己人?”

“我就拿敵人當自己人了,咋?”

白健江對畢傳雲的質問相當不滿,自從畢傳雲來到72團,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

“你--”畢傳雲沒想到白健江會說出如此沒原則的話,一雙豹眼怒瞪住白健江,剛要上綱上線,白健江竟提起自己的雙槍,一怒而去。臨出門,又丟下一句怪話:“扯雞巴淡!”

沈猛子周旋在白健江和畢傳雲之間,大敵當前,日本人的炮火已逼近米糧山,11集團軍又隨時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能跟白健江一樣,拿牢騷和不滿掩蓋心中的焦慮。他是一團之長,一言一行,都關係到大局,更關係到72團的命運。

當天晚上,白健江向他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將72團兵分兩路,一路退回到華家嶺,堅守大本營;一路悄悄摸到奇女峰,搶占奇女峰十八洞,為將來做打算。

“你是說,放棄五峰嶺?”沈猛子吃驚地瞪住白健江。

白健江目光一暗,歎息道:“不放棄還能咋,你還真打算聽他的,正麵進攻?”

這話傷心至極。坦率講,沈猛子也不願打這種消耗戰,更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跟山下的國民軍拚個你死我活。

再怎麽說,他曾經也是國民軍啊!但沒有別的辦法,從秋天到現在,畢傳雲的瓦解策略一直不奏效,駐防在劉集的12師拒不同意跟72團合作,起義更是天方夜譚。

雖然他們答應不對山上的72團開一槍一炮,但72團真要敢躍過穀河,踩上劉集,拿劉集對米糧城進攻,12師也不是吃素的。

12師師長譚威銘雖然對上峰調派屠蘭龍接管11集團軍心懷不滿,但真要讓他跟72團聯手對付屠蘭龍,怕是打爛腦袋也不幹。

旅長唐培森卻聽信畢傳雲一麵之詞,對和平收編12師抱著濃厚的興趣,不隻如此,連日來唐培森還再三用電文命令沈猛子,借12師按兵不動的大好時機,不惜一切代價,拿下米糧城,控製整個米糧山區。

拿他娘的腳後跟!沈猛子恨恨地想。以一團之力,對付國軍一個集團軍,這種夢也隻有唐培森這種人敢做。

拿下米糧城,怕是讓我沈猛子死在米糧城吧!

沈猛子絕不是平白無故懷疑唐培森,他跟唐培森之間,是早有過節的。民國20年冬,沈猛子的騎兵營還未跟白健江的大刀隊聯手,有天深夜,他正帶著騎兵營的弟兄往十條河一帶前行,忽然得知,離十條河不遠的朱家鎮,兩支遊擊隊秘密包圍了孟團長所在的國民軍26團。

當時孟團長剛剛在前線吃了敗場,國共兩黨的鬥爭如火如荼,國民黨內部幾派勢力又明爭暗鬥,共產黨抓住這個機會,采取遊擊戰略,專門對準前線潰敗的部隊打。

孟團長是跟閻長官的部隊作戰時受傷的,原本想退居朱家鎮,喘口氣再往十條河方向去。哪知腳步還未停穩,唐培森就聞著氣息追了過來。那時的唐培森是遊擊大隊大隊長,之前他還主動找過沈猛子,勸沈猛子棄暗投明,離開姓孟的,跟著共產黨幹,被沈猛子嚴詞拒絕。那晚得到情報,沈猛子命令騎兵營兵分兩路,從兩翼火速插向朱家鎮,不惜一切代價,要將孟團長救出來。那晚的雪奇大,白雪覆蓋著的大地,透出一股森森寒氣。沈猛子帶著他的弟兄,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搶在唐培森他們發動攻擊時,從後麵打響了槍。那真是一場惡戰啊,唐培森他們說是遊擊隊,其實早已具備正規軍的能力,又不知從哪裏搞來一批新式武器,雙方剛一交手,沈猛子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弱了,如果不及時調整戰術,後果不堪設想。交戰沒五分鍾,沈猛子便命令自己的弟兄往後撤。

騎兵營是一支寧可戰死也不退縮的硬漢子隊伍,沈猛子連吼幾聲,不見有人後撤,弟兄們一甩開槍,雙眼便紅了,恨不得能像踩過雪地一樣踩過遊擊大隊的身體。

沈猛子擔心弟兄們會中計,抬起手裏的歪把子,衝天放了三梭子。這三梭子一響,弟兄們就知道,大當家的怒了。於是,騎兵營邊打邊撤,很快退到一山崖下。

仗著山崖的掩護,騎兵營跟唐培森的遊擊大隊膠著到了天亮。

天一亮,朱家鎮那邊的槍炮聲便密集起來。沈猛子知道,孟團長那邊開始反攻了。

反攻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天黑,遊擊大隊長唐培森那次是被沈猛子徹底激怒了,本來包圍朱家鎮擒獲孟團長對他來說是件囊中取物的事,他誌在必得,哪知半道殺出個程咬金,攪了他的好夢。

唐培森下令,集中火力對付騎兵營,既然收編不了就幹脆滅掉你,這是唐培森那天的真實想法。

後來他才明白,消滅沈猛子比收編沈猛子更難,難十倍、百倍。雙方戰到第二天傍晚,遊擊大隊已明顯處於弱勢,他們的體力被沈猛子消耗得差不多了,彈藥也快沒了。

沈猛子居然跟他玩比遊擊還遊擊的戰術,仗著自己**有馬,來去速度快,跟他在茫茫山野間打雪仗,弄得他不得不把遊擊大隊分成幾股,占住幾個要道打。

這便是他犯下的錯誤,他中了沈猛子的計。

沈猛子就怕他不兵分多路,隻要一分開,遊擊隊的強勢火力就沒了,等於是讓他牽著鼻子打。黃昏時分,孟團長在另外一股弟兄的接應下,成攻突圍出朱家鎮,朝十條河方向去了。沈猛子還不過癮,又拖著唐培森打了一個多時辰,估摸著唐培森槍裏沒幾顆子彈了,才衝天放了兩梭子,揚長而去。

朱家鎮解圍戰對唐培森是個恥辱,後來沈猛子得到的消息,是唐培森挨了批,按遊擊隊和共產黨那一套,做了檢討,還被官降一級。這是他跟唐培森第一次正式結怨,後來,他們又結過幾次,總體講,隻要交手,準是唐培森敗北。

直到收編前那場血戰,沈猛子才栽了大跟頭,讓唐培森狠狠地報了一箭之仇。

18集團軍整編沈猛子後,唐培森非要將沈猛子的獨立團收到312旅旗下,不能不說沒有報仇雪恥的私恨。

疑惑歸疑惑,仗還得打。這點上,沈猛子相當理智。

拿得起放得下,這是他做人的氣概。什麽時候都要以戰事為重,這是他身為軍人的一個原則!

白健江不愧是白健江,嘴上雖然牢騷不斷,一旦打起仗來,立馬就變了個人。而且越是惡仗,他打得越過癮。

72團憑借三個營的兵力,愣是報銷掉屠蘭龍一個團。

但這隻是一場小勝利,表明不了什麽。

兩天前他們對付的是屠翥誠的43旅,屠老爺子雖是治軍有方,但畢竟這些年米糧山太安逸了,外麵打得天昏地暗,屠老爺子的米糧山區,卻是鶯歌燕舞,太平得很。

11集團軍養尊處優,過慣了消閑日子,戰鬥力早已沒法跟以前比。現在屠蘭龍把他的112旅頂在了後麵,這仗,就徹底不一樣了。

打,還是退?沈猛子一時也陷入了兩難。思考片刻,他道:“兄弟,不是我沈猛子不想退,不為弟兄們著想。眼下,你我隻有往前衝這一條路啊,如果真把五峰嶺丟了,怕是……”

沈猛子沒把話講完,但他相信,話裏的意思,白健江聽得懂。

“可這是一條死路啊!”白健江自然明白大當家的要說啥,五峰嶺要是真丟了,唐培森那邊,絕不會放過他們兩個!

但他仍不甘心,還是想鬥膽勸說沈猛子撤出五峰嶺,對軍人來說,保存實力永遠是第一位的啊。

毫無意義的損兵折將,等於是自取其辱、自斷手臂,這種傻事,不是72團做的!

“兄弟,啥也甭說了,盡力打吧,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就算是火坑,你我也得跳!”沈猛子心事重重地盯住白健江,臉上滿是不得已的苦衷。良久,目光一轉,投向遠處蒼蒼茫茫的奇女峰。

暮色漸深,奇女峰變得模糊。那蒼蒼茫茫的人間仙峰,還有若隱若現的仙界十八洞,一下就讓兩個出生入死的弟兄心事愁重起來。

兩個人站在山坡上,用沉默代替了交流,心裏卻在想著同一個問題,屠蘭龍真的會跟他們玩命嗎?

十分鍾後,沈猛子接到三營報告,說戰前準備做好了,請團長視察。沈猛子擺擺手,三營那邊他放心,不用再去浪費時間,他放不下心的,是布防在右翼的五營和六營。這兩個營打突擊戰行,打守衛戰,力量弱了點,辦法也少。

還有六營長蘭校石最近情況不大對頭,這人思想越來越往畢傳雲那邊去了,好幾次會上,他竟公開站出來替畢傳雲說話。沈猛子一直想跟他談談,探探他的底子,無奈屠蘭龍和11路軍不給他這個時間,想想,從守衛戰開始,他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走,到老蘭那邊看看。”他硬拉起白健江,朝六營的防區走去。

暮色蒼茫中,山野越來越迷蒙。遠處的河,近處的嶺,還有腳下被炮火烤焦的山地,仿佛隨著下一場惡仗的臨近,變得陌生,變得猙獰。天地都像凝起了神,屏住呼吸在等待血戰的開始。

沈猛子的腳步異常沉重,仿佛已經邁不動似的。好幾次,他都想停下來,退回到某個安全的地帶去。

但腦子裏另一個聲音卻在敦促他,你必須得昂起頭,必須得麵對將要發生的一切!

他憤憤一甩頭,將腦子裏那些雜七雜八不切實際的混蛋想法轟出去,開始一門心思為下一場惡戰做準備。

越過一大片荒地,腳步正要越過洪水溝,偵察兵突然送來最新情報。沈猛子聽到一半,頭發根嗖就豎了起來。

偵察兵報告,一直笑坐在娘娘山上坐山觀虎鬥的土匪劉米兒伺機而動,悄悄向72團右翼靠近!

要知道,在這茫茫的米糧山區,除了屠蘭龍和他沈猛子,還有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土匪劉米兒!

“情報可靠不?!”沈猛子打斷偵察兵,厲聲追問出一句。

偵察兵啪一個立正:“報告團長,劉米兒的兩個機槍隊還有老虎營正在摸過紅水溝,天亮之前就能到達奇女峰。”

“娘的,土匪婆,敢跟老子來這一手!”白健江嘩就火了,拔下腰裏的槍,就要往前撲。沈猛子一把拽住他:“健江,你要幹啥?”

“幹啥?老子先一槍敲爛她土匪婆子的頭!”

“你給我回來!”沈猛子強行扯住白健江,又跟偵察兵問了些情況,轉身衝勤務兵喝令道,“馬上通知開會!”

72團臨時指揮部設在華家嶺通往五峰嶺的一孔窯洞裏。

說是開會,其實也就沈猛子、白健江、老亂他們幾個人,各營營長都在前沿,不敢輕易撤下來。老亂跟白健江一樣,也是堅決不同意打這場仗:“這都啥時候了,應該想辦法跟姓屠的聯起手來,對付小日本鬼子,一個被窩裏咬來咬去,算哪門子英雄?”

這是老亂幾個月前頂撞政委畢傳雲的一句話,就因了這句話,老亂差點讓畢傳雲關了禁閉。

一聽娘娘山那邊的土匪劉米兒有了行動,老亂騰地從地上跳起來:“奶奶的,她劉家丫頭,敢?!”

“有什麽不敢的,人家現在是以逸待勞,有的是精力。”

白健江道。

“大家先不要嚷,聽偵察兵把詳細情況說說。”

沈猛子努力壓製住腦子裏那些撲撲往上跳的想法,盡量保持出一份平靜。不管怎麽,他還是不太相信劉米兒會以逸待勞,打72團一個措手不及。

如果真是那樣,他沈猛子就看錯人了!

兩個月前,沈猛子跟劉米兒見過一麵。這是一次意外邂逅,一對毫不相幹的男女居然在炮火中談了一個通宵。

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被外界傳得魔頭一樣的劉米兒,竟是一個很重義氣的女人,不隻是義氣,她身上還有股俠味!

沈猛子正是被劉米兒身上那股俠義打動。

那次之後,他對這個占山為王的女土匪感覺全變了。

此人絕不像外界傳說的那麽黑,更不像畢傳雲跟石潤描述的那麽十惡不赦。

沈猛子慢慢冷靜下來,開始認真對待這件事,他想,一定是偵察兵把情況搞錯了。

偵察兵叫陸一川,20出頭,他是年前專程從老家壩子營跑來投奔沈猛子的,算是個性情中人,念過書,有文化,還跟著壩子營的拳師王鐵臂學過些拳腳,沈猛子試過,小夥子身手不錯,反應快,當偵察兵是塊好料。

陸一川又將偵察到的情況複述一遍,沈猛子突然問:“過了紅水溝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隻眼數過,兩個機槍隊,還有老虎營,總共加起來有350人。”

“一個一個數的?”沈猛子又問。

“嗯!”陸一川回答得很堅定。沈猛子相信,陸一川沒說謊,單憑了陸一川,是絕沒這個本事的,他來部隊才三個月,能摸清山勢和方向就不錯了,另一位偵察兵四隻眼卻有這個本事!

四隻眼是72團資格最老的偵察兵,雖然隻有22歲,跟著沈猛子槍林彈雨裏,卻混了有八年時間。八年裏,他的那雙鷹眼越來越銳利,還有那雙神奇的耳朵,能貼著地麵,不用眼,憑地麵的動靜就能聽出對方大約有多少人。

機槍隊還有老虎營是劉米兒的兩支精銳,號稱她的左臂右膀,除了起家時的“紅粉團”,劉米兒手下,就這兩股人馬厲害。

這就有了疑點,就算劉米兒要偷襲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營就足矣,用不著把家底子全押上。

從72團進駐華家嶺到現在,劉米兒壓根就沒拿他沈猛子當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蘭龍身上。上次她還說:“

我劉米兒跟你無冤無仇,跟共產黨也無冤無仇,你占你的華家嶺,我占我的娘娘山,隻要你不過紅水溝,咱們就是朋友!”為什麽她要在這個時候派人越過紅水溝,難道?

沈猛子腦子裏剛冒出一個念頭,又匆忙搖頭排開了。

不可能,絕不可能!

“會不會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聯手?”老亂插了一句。

“不會吧,年前他們還在女兒河幹過一仗。”沈猛子猶豫道。

“此一時彼一時,年前日本人離咱遠,眼下小鬼子快要打過馬兒山了。小鬼子一來,啥變數都有。”

老亂道。

“這種可能不是沒有,眼下三方勢力,數我們最弱。

如果劉米兒提出跟屠蘭龍合作,屠蘭龍會答應的,把五峰嶺還有華家嶺讓給劉米兒,對屠蘭龍來說,是個上策。”

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說過,土匪婆不是什麽好人,虧你們還一個個誇她。”老亂這人說話向來不分場合,心裏咋想,就給你咋往外冒。說錯了,嗬嗬一笑,也不怕出醜。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亂:“先不要亂猜,我看形勢沒那麽糟,大家還是多想想,怎麽對付43旅?”

“咋對付?一個字:拚!”

老亂話音剛落,又有偵察兵闖進來:“報告,43旅往後撤了。”

“什麽?”沈猛子猛地轉過身,詫異地盯住個子不高的偵察兵。

“20分鍾前,43旅悄悄從我六營控製的山坡下往後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兒河畔。”偵察兵又說。

“112旅呢,頂上來沒?”沈猛子情急地問。

“112旅按兵不動,目前還沒有往上頂的跡象。”

“繼續偵察!”

“是!”偵察兵一個立正,敬完禮往外走了,窯洞裏突然靜下來,幾個人麵麵相覷,都反應不過來似的。

剛才被沈猛子壓下去的那個想法再次冒上來,莫非,屠蘭龍也聞到了劉米兒的動靜?

“會不會有詐?”半天,白健江警惕地問出一句。

他的一雙獅子眼暴凸著,兩隻耳朵兔子一般機靈地豎了起來。

這就是白健江,一旦警起神來,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會動彈。

沒有人回答他,誰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

這仗打得雲裏霧裏,平日那些老套數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會,沈猛子一把抓起軍帽說。

幾個人跟著沈猛子,疾步走出窯洞,朝六營防守區那邊走去。

還沒走出百步,就聽到六營長蘭校石的聲音。

“我說大當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說他們會逃,你還不信。”

沈猛子幾個箭步越過去,迎上蘭校石:“情況到底怎麽樣?”

蘭校石摘下軍帽,邊擦汗邊說:“苟貴堂那個尿褲子的,哪是我獨立團的對手,這不,龜兒子當孫子了,摸著黑開溜了。”蘭校石的聲音裏有一股壓不住的得意。

苟貴堂就是11集團軍43旅旅長,最早時候,他跟蘭校石在一個部隊扛槍吃糧。蘭校石說的尿褲子,是苟貴堂剛當兵第一次上戰場時的真事,當時他們所在的閻長官部跟傅將軍部因一場誤會交了手,雙方槍還沒打響,新兵苟貴堂就尿了褲子,後來還是蘭校石把他背下戰場的。

“老蘭,千萬別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當家的,我蘭校石也不是豬腦子。

苟貴堂是確確實實撤了下去,陣地棄了,槍炮也帶走了,不過納悶的是,黃校鋒怎麽不頂上來?”

黃校鋒就是112旅旅長,跟屠蘭龍同屬黃埔軍校學生,年紀比屠蘭龍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語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畢政委那邊有了好消息,隻要譚師長背後踹姓屠的一腳,姓屠的一準顧了前顧不了後。”

蘭校石顯然是把這突然而至的變故歸結在了畢傳雲身上。

沈猛子卻不敢抱這奢望,他讓老亂陪蘭校石繼續到前沿陣地密切觀察,自個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去。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當家的,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劉米兒跑來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瞞過白健江,這雙獅子眼,毒啊。

不過他還是不敢承認:“真有這等好事,你我燒高香了。”

他的口氣似喜似悲。

“我看這事像,要不然,屠蘭龍沒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這次沒說話,心裏急著想證實什麽,腳步邁得飛快,白健江緊追慢趕,才能跟上。夜色已經很濃了,炮火燒焦的土地上,血腥濃烈到驚人的地步,夜氣挾裹著刺鼻的腥臭還有屍體的腐臭味,熏得人無法呼吸。

那是一張野性十足的臉,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見過的任何一個軍人一樣,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豪邁,不隻是豪邁,還有森森殺氣。然而,沈猛子又覺得,那張臉是那麽的與眾不同。她是個美人呢,沈猛子這麽歎了一聲。自個打十幾歲出來闖**,七省四十二縣,一雙腳踩了大半個中國,要說見過的女人,不計其數,還沒哪個女人給他留下特別的印象,種下扔不掉的念頭。

偏偏一個土匪婆子,倒讓他記住了。不隻是記住,這心裏,對她還有點……

操蛋!這都啥時候了,心裏竟還念著女人!

沈猛子恨恨地甩了甩頭,想把這混蛋想法轟走,誰知,剛才還朦朦朧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張麵孔,竟然,竟然瞬間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殺氣後的秀麗,那被久長的刁野染壞了的嫵媚,還有,還有格格笑起來的那份甜脆,以及惡作劇後臉上難得一見的輕鬆……

邪了門了!

沈猛子終於知道,在這個炮火暫時停息下一聲槍響不知會在何時響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開腦子裏這個女人,很難。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來,這一想,他才發現,自己心裏,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臘月裏一個日子,畢傳雲跟石潤奉命回旅部匯報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讓他們過個好年,槍火突然間稀鬆下來。沈猛子將部隊交到白健江跟老亂手上,帶上偵察兵四隻眼和警衛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這個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隊伍剛開進華家嶺,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還有溝溝穀穀,心思就被奇女峰捉住了。整個米糧山,要說地形最為險要的,就數奇女峰。72團所在的華家嶺,粗看山形不錯,地勢也夠險要,細一品,問題就有了。華家嶺往東,是劉集,由屠翥誠的王牌師12師把守。劉集跟米糧城之間,隔著穀河。

穀河是女兒河的一條分支,女兒河從米糧山西脈流來,過劉集時突然分出兩支,一支自西向東,一支自南往北,當地人稱這兩條分支為紅河。五峰嶺和劉集,正好被穀河隔著。如果12師自穀河發動攻擊,43旅再從正麵向沈猛子他們發動進攻,華家嶺不但守不住,72團連退的地方都沒。72團所以敢駐守在華家嶺,就是畢傳雲畢政委堅信12師會倒戈,但沈猛子心裏沒底。

沈猛子向來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隊會輕輕鬆鬆向別人倒戈,更不相信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把別人一個師拿過來。

這種神話畢傳雲畢政委信,石潤也信,他們信的理由很充分,因為他們有沈猛子這個活樣板。

沈猛子能把獨立團帶到現在,最大的成功之處,就在於什麽時候都能找好退路。

當然,那次慘敗進而讓312旅收編是個例外,那次他是讓閻長官和屠蘭龍黑了。

這樣的愚蠢事一生隻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錯誤。

察看完山形後,他跟白健江交過底,米糧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嗬嗬笑了笑:“行啊,大當家的,沒想你剛到米糧,就看出門道來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糧人,如今他的老父親還在米糧城,但這跟他打屠蘭龍沒有關係。

跟沈猛子一樣,白健江也是十多歲離開家到外闖**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願,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

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開始就是正牌軍。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飛機坦克來了,也拿咱72團無奈何。”白健江帶點賣弄地道。

沈猛子聽完,心裏有底了。

這十八洞,必須拿下。

單是跟11集團軍幹,憑借華家嶺還有五峰嶺,跟他熬一陣子沒一點問題。問題在於,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沈猛子要做的準備,是如何在米糧山跟日本鬼子決一死戰。

狗娘養的小日本,這一次,我讓你有來無回!

那天天氣很好,和煦的冬陽溫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經炮火洗禮過的山脈,第一次平靜而安詳地呈現在他的視野裏。沈猛子帶著警衛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

內心裏講,沈猛子是不願意跟山下的屠蘭龍交戰的,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包括以前跟著傅將軍參加過的那些戰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亂打一氣。獨獨令他興奮的,就是跟小日本幹。沈猛子起初並不明白戰爭的真正含義,認為隻要是個男人,隻要走上這條道,就該拿起刀槍,義無反顧往前衝。後來他漸漸疑惑,這樣打來打去,跟做土匪有什麽兩樣?無非就是土匪想搶個山頭,稱王,傅將軍他們搶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來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還講個行規,無冤無仇的,不搶。

曾經有恩有義的,有恩報恩,有義還義。

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見道繞著走。傅將軍們不,他們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打得眼紅。昨天還在一起稱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經這麽笑話他們。後來又覺自己淺薄,太自不量力,傅將軍們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話?再到後來,他就明白,無論是軍閥、大員,還是占山為王的土匪,其實心底裏,都有一個“王”字。這個世界,誰都要稱王,誰都要稱霸,誰都想把自己的意誌加在別人身上,於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鐵馬也好,刀光劍影也好,刀與刀之間拚的,是欲念,是貪,是霸。刀與刀之間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製了的人的生命,是無辜,甚至愚昧。

偏在那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跟白健江一樣,對他這一生,作用很重要。

是他幫他打開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門,也是他幫他解開了思想深處捆住自己的那根繩索。

那人讓他明白,戰爭就是戰爭,有時候是很不講理的。

自此以後,沈猛子對戰爭,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沈猛子後來的思想進步,跟這個人有直接關係。

這人沒有名字,沈猛子認識他時,隻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稱他七弟。

沈猛子已經很久沒見過老七了。

沈猛子一邊想著老七,一邊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實地看看,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想退到這一帶,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還有,白健江說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險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蘭龍和土匪劉米兒為什麽視而不見?

沒想,走進第一個洞,他就迷了路。

等跌跌撞撞跟著一隻野兔跑出來時,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中了劉米兒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