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驚惶

秀然走在傍晚的大街上,人們與士兵扭打著,魔獸將沾血的長矛刺入他們的心髒,瞬間他們就安靜了下來——但是魯莽的反抗仍然在繼續,直到街上所有的人都被殺為止。

就和夢中的場景一樣……秀然心忖,夢境從未停止。而在焚曉死後,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遭受噩夢的侵襲。那夢是多麽逼真恐怖啊,地球宛如一個超大的屠宰場,存活於其中的人們無法違抗自己的命運,任由外來的太空造訪者終結自己的生命。

那夢境是多麽真實,以致於他都無法判斷哪者才是現實。或許,他想,現在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也是另一個真實中自己的幻境呢?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①

秀然已經徹底搞不明白了。自從焚曉死去之後,明白亞當是自己的父親之後,支柱失去之後……他的所有觀念瞬間傾數崩塌。他懷疑這隻是自己的一個夢,自己正在自己的夢中生存度日。然而,夢境又是那麽真實,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過去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很生動逼真的一隻蝴蝶,感到多麽愉快和愜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莊周。突然間醒過來,驚惶不定之間方知原來我是莊周。不知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中變成莊周呢?莊周與蝴蝶那必定是有區別的。這就可叫作物、我的**與變化。②

現實就如同地獄一樣。但是……當時金星守護者銀夏在敘說自己於魔星上發生的事情的時候,曾經提到過一句由敵人說出的話:“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地獄,那便是現實。”真的是這樣嗎?如果地獄隻有一個,那麽現實又有幾個呢?真實是現實,夢也是現實。

夢境投影在現實中;現實是夢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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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本文引自《莊子·齊物論》,分別為原文和譯文。

焚曉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秀然印象最深的一句話。

夢境投影在現實中;現實是夢的延續。

他的夢在何方?現實又在何方?他要走向何方?他知道,他要去見自己的母親。可是之後呢?更遙遠的道路……又在何方?

夢境投影在現實中;現實是夢的延續。

既然現實是夢的延續,那麽相反,夢會否也是現實的延續呢?當夢境消逝,現實來臨,夢便終結。

夢境投影在現實中;現實是夢的延續。

現實已不再是夢的延續……夢境與現實結為一體,名為“地獄”。這是最恐怖、最淒慘的真實。

夢境是現實的延續;現實是夢的終結。

他在醒的時候,他確實能夠感受到真實的觸感,有歡樂和悲痛;夢是虛無,是灰色的世界。然而,夢境也隻是一種境界,就如同現實是真實的極致,兩者都隻是一種境界:現實是有我境界,那麽夢境就是無我境界。

秀然將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水擦去,他口袋裏一直帶著一塊手帕,本來是用來包裹能量碎片的。因為在感應到魔獸的時候,碎片會急劇發燙,那種時候直接用手去觸摸是十分不明智的。不過現在,大街上到處都是隨處可見的魔獸士兵,碎片成天到晚燙個不停,秀然反倒習慣了。但是無論他用那塊手帕怎麽擦汗,冷汗依然不住地流淌下來。

他緩緩抬起沉重的腦袋,夏娃的宅邸近在眼前。“求求你!”他突然聽見一個女人驚慌失措的大喊聲,這才稍稍將注意力移去了一些。他看見火焰在燃燒,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抱著一名已經獸化的士兵的大腿,在那裏苦苦哀求。

母親。

秀然的腦中突然閃過這詞。

“去死吧!”他聽見軍官咆哮一聲,女人瞬間被踢倒。她的孩子被其他人一把拽了過來,生生埋入泥土。瞬間,秀然的耳邊隻能聽見在寒風中動搖的驚呼聲,讓人戰栗和悚懼。

獸人走到母親的麵前,將她散亂的頭發揪住,從腰間拿出一把匕首,對準她的喉嚨毫不留情地割了下去。

頭顱被丟進了一旁的灌木叢中,不見蹤影。無頭屍體被無情地拋在了大街上。秀然憐憫地看了它一眼,士兵們已經罵罵咧咧地走開。他歎了口氣,現在根本不可能反抗,僅憑他們七人的力量又能做什麽呢?雖然有航天局那方麵的技術支持,可是敵人同樣也持有機獸技術。秀然不知道敵人是怎麽弄懂機獸的構造原理的,但是聯合潘多拉原本來自地球這件事一想,就有點說得通了——可能在潘多拉還沒有變成魔神之前,機獸計劃就已經開始實行了吧。隻不過那個時候並不是為了現在的這個目的。但是,究竟是什麽也好,現在都已經不重要。局勢十分清楚,完全一邊倒,就連他們的團隊中也沒幾個人還抱有信心。

末日。

他又看了看那無頭屍體,生怕過多的目光會招來站在街頭的那些魔星人們的打罵,便匆匆走開了。

母親的房子就在自己的麵前。房子倒還好,沒有遭受太多的攻擊。看來那些魔獸也並非不明事理,人們躲在家裏不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主動來攻擊他們。而夏娃就是這樣的人,從回到地球之後,秀然還沒見過她主動出家門的時候。

是時候了。他深吸一口氣,身後又傳來人們的驚叫。他克製住自己不回頭去看,然後敲響了母親的家門。

***

街道上人心惶惶,每個人都十分不安,生怕下一秒自己就會遭受厄運。海瀾自然知道這一點——因為現在地球上的狀況,簡直與十五年前的魔星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情形如出一轍。但是,她絕對不能讓地球重蹈她母星的覆轍——這種全球性的災難,經曆一次就夠了。

海瀾原本就是魔星原住民,但是卻一心向往地球的美好生活——在那個時候,她和哥哥天剛都認為地球是一個和平昌盛的星球。可是當他們從魔星叛逃,來到地球之後,卻發現一切都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美好。而當他們徹底被這裏的人接受,完全融入地球人的生活的時候,戰爭便爆發了。

兩個種族之間,就算理念相同,也必定會有一些隔閡吧……海瀾是這麽認為的。正是因為這層隔閡,在她剛剛提出要和守護者談合的時候,被無情地拒絕了。那個時候她一度對地球人感到失望,離開了哥哥的身邊,在魔星上開始了隱居的生活。

然而她卻知道,雖然地球人可能對自己有些誤會,但是她的心卻一直留在了地球上。因此,她沒有拋棄自己的身份。就算已經遠離喧鬧的世界,她仍然時刻提醒自己:她是海王星守護者納普特恩。也因此,當她的頭頂劃過那顆赤紅色的彗星的時候,她便立刻帶著海王星碎片回到了哥哥與眾守護者的身邊,繼續作為行星守護者戰鬥下去。可是她知道,自己在更久以前,就已經厭倦這種生活了;所以她才會選擇離開。那麽又是什麽迫使她重新舉起劍戰鬥的呢?是與哥哥之間的兄妹親情?還是更高更遠的情愫?

是為了守護地球吧。海瀾嘴角扭曲地苦笑著,因為她要將地球變成她想象中的那個世界。可是現在看看周圍如同地獄的環境,地球與魔星又有什麽差別?

她行走在大街上,被厚厚的冬衣包裹著。黑色的麵料將熱量吸走,整個人處於初冬的陰影之下。她看著地上的屍體,在化為屍體之後,它們也遍體鱗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臭的腥味,顯然,那群沒腦子的士兵剛才又進行了一場屠殺。不過如果這些普通人不去招惹他們的話,他們也不會蠢到自己去和地球人結仇吧。海瀾是這麽認為的,但是至於到底是什麽原因才讓士兵們殘忍地殺害了這群人類,她就不得而知了。

腐臭味越來越濃重,還有些鮮血的腥甜。海瀾繼續向前,明白那股臭味是從那裏傳出來的了。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一群衣不蔽體的百姓們在裏麵瑟瑟發抖,不時地有人向外麵飛速地瞅一眼,確保沒有人發現他們,隨後又縮了回去。

那是……亂世下的平民。海瀾看見了他們,不過不確定他們是不是看見了自己。她伸出兩隻手,在虛空之中緊握,上麵布滿老繭與傷疤。皮膚上麵全是汙漬,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但就是自己的。

有男孩的聲音。那孩子站在半蹲的母親的身旁,不安地動來動去。“我要回家家!”他大聲說,把頭晃個不停。母親竭力安撫她的孩子,捂住孩子的嘴巴,低聲念道:“現在還不行。我們得待在這裏。噓……小聲點,別讓他們聽見了。”

“聽見誰?”孩子好奇的聲音透過他媽媽的指縫傳了出來。海瀾悲愴地吸了口氣,緩緩向那個散發惡臭的小巷子走過去。這個角度他們看不見她,不過很快就能看見了。那些衣衫襤褸的平民們顯然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她保持呼吸,強迫自己波瀾不驚。腳步聲逐漸增大,又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出現在了人們視線可及的範圍內,一臉嚴肅。

見到她出現,一名中年男子驚惶地碰亂了一個箱子。海瀾微微皺起眉頭,男人頂著一頭幹枯的灰白頭發,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拿出了一杆槍。“別過來!怪物!”

“把那危險的東西放下去。”海瀾輕聲道,“我不是你們的敵人。”

“那你是誰?”男人警惕地問。海瀾注意到這裏的所有人都衣衫不整。不知道他們怎麽會弄成這副樣子,絕大可能是由於對外麵那些巡邏的士兵的恐懼。當然魔獸不會無緣無故找他們麻煩,但他們應該也看見了許多人被殺害了吧,這樣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對士兵們的恐懼,似乎認為一旦被他們發現,就會被殺。情有可原,海瀾能夠理解——但是她現在一籌莫展,什麽辦法也沒有。

“別這樣。”之前的那個母親按住了她丈夫的手臂,將槍放了下去,“她是好人,電視上放過的。”

“鎧甲人?”男人狐疑地看著她。這時候,男孩又在叫了。“我要回家家!”

“好的……我們馬上就會回去了……”母親安慰道,聲音有些沙啞,聽上去好像很久沒有喝水了。不過,她的孩子並沒有領情。他在那裏揮舞著手臂,大聲叫嚷。海瀾慶幸外麵還有更多混亂的吵鬧聲,蓋過了男孩的哭喊。她走到了孩子的麵前,捂著膝蓋半蹲,注視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和塞特多像啊……“你媽媽說得沒錯呢,”她將男孩的手抓在自己的掌心裏,“你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我向你們保證。”

“真的?”男孩這才有些平複下來的跡象。海瀾微笑著點了點頭,找了塊沾滿灰塵的空地坐了下來。仿佛陪著這些在惶恐中度日的人們聊聊天,她自己也能輕鬆一些——海瀾產生了這種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