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剜心
黑雨持續多日，整個鎮子近乎癱瘓。鎮上很多老人患上了惡疾，有些已經死去，有些奄奄一息。
妙人道姑留下藥方之後，便離開了。縱然蒲家人極度挽留，她隻是說緣分已了，必須離開。
蒲二叔深知，老太太的命懸在了那顆還在跳動的童子心上。
咚咚咚。
強勁有力。
咚咚咚。
有氣無力。
不過誰也不想說，誰也不敢說，眼見著老太太性命堪憂，他終於還是下定決心，不管怎樣，她是他的母親，他必須試上一試。
想到這裏，他撐開傘，便出了東院。
他走了很久，方來至一處小院。
他輕輕推門進去，徑直去了廊子盡頭的房間。他正欲開門，一個紅衣女子端著小盆走了出來，他瞄了一眼盆中的東西，胃裏不禁一陣翻江倒海。
盆中全是血淋淋的皮子。
沒錯，人皮。
紅衣女子向他行了禮，便速速退開了。
蒲二叔輕輕叩了叩門，好像得到了某種應允，才推門而入。繞過屏風，來至床前。一個全身裹著衣服，頭上戴著罩子的男人靠在床邊，見蒲二叔來了，虛弱地招呼他坐下。
“大哥，你的身體怎麽樣了？”蒲二叔低聲問。
他冷哼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道：“本來已有些好轉了，誰知道突然下起了黑雨，情況便急轉直下了。這不，剛才桃紅又幫我剝下了一層皮，早知道，我不該隨意服用那些藥，這怪病早晚會要了我的命呐。”
又閑聊了幾句，幹巴巴的，有些尷尬。
蒲二叔歎了歎氣。
他發覺對方的神情有些怪異，便問道：“二弟，你今天過來好像不隻是關心我的病情吧，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事情？”
蒲二叔抿了抿嘴，沒有吱聲。
他咳嗽了兩聲，追問著：“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蒲二叔仍舊沉默不語。
“你不要賣關子了，快說與我聽！”他命令道，帶著一種不能違抗的強悍。
蒲二叔抬起頭，凝視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瞳子，終於道出了實情。他將老太太患上惡疾，妙人道姑再次出現以及藥方藥引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他補充道：“妙人道姑說，若要根治母親的惡疾，必須要一顆新鮮的童子心作為藥引。”
他一顫，急忙說道：“童子心？那你們還不去尋一顆來，母親的病拖不得啊，不要在乎花銷。”
蒲二叔歎了口氣，思忖了很久才開口道：“妙人道姑說，十二年前，老太太的一跪救下了大太太腹中嬰孩的性命，現在老太太有難，必須用蒲須淼的童子心做藥引，方能起效。隻能一命換一命了。”
你說什麽？
蒲須淼的童子心？
好似有一塊重石掉進了他的體腔，在他幹癟的心上砸破了一個洞，痛意，像是波紋，一圈一圈的四散開來。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在母親和兒子中間作抉擇。現在，抉擇忽的擺在他麵前，他必須剜掉兒子的心作藥引來救治惡疾纏身的母親。
痛意愈來愈濃。
腦海深處溢出兩個聲音，彼此糾纏，卻互不重疊。
不，我不能這麽做，他是我的親生兒子，怎麽能因為一個隨隨便便的藥方子便剜掉他的心，要了他的命？
不，我必須這麽做，我是蒲家的長子，況且百善孝為先，為了救治母親，做什麽都是正確的，都是值得的。即使，即使剜掉兒子的心！
兒子死了，可以再生，但母親隻有一個。
沒錯，兒子死了，可以再生，但母親隻有一個！
這真是一個恐怖的念頭。
“大哥……”蒲二叔輕聲喚道，好像在做著某種提醒。不過，他並沒有回應，隻是顧自地陷在了自己的世界裏。
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動了動身子，然後低沉地說了一句：“好吧，你們偷偷剜掉他的心髒作藥引子，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母親還有大太太。為了醫治母親，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說話這話時，語氣怪怪的，好似變了一個人。
蒲二叔臉上閃過一絲喜悅，他按捺著心中的興奮，說道：“太好了，母親的病終於有救了！”
他們沒想到，這一席話卻被站在窗外的大太太聽得清楚。
剛才，她見蒲二叔匆忙而過，一時好奇便跟了過來。她萬萬沒想到他們的對話竟是這些，要童子心作為藥引來醫治老太太的惡疾，更讓她無法置信的是，他決定剜下親生兒子的心！
一陣天旋地轉。
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好似死了一次。
心，像鑽進了蟲子，痛癢難忍。痛意仿佛有了形狀，塞進了她的胸腔，往事衝開了記憶的枷鎖，一件一件的掛了起來。
十二年前，她懷著無數少女的夢嫁入了蒲家，半年後便有了身孕。老太太等人自是十分開心。一日，她不小心摔倒，傷及了腹中的胎兒，鎮上的大夫都說孩子保不住了。恰巧，一位年輕的道姑借宿蒲家，在老太太百般央求下，道姑讓她服下了一尊髒兮兮的血泥娃娃，神奇的保住了腹中的胎兒。
十月懷胎，產下一子，取名蒲須淼。正當眾人沉寂在喜悅中時，卻有人發現蒲須淼有些異常，他不哭不鬧。大夫檢查後才知，他竟是一個癡兒。
她本以為有了兒子，便可安枕無憂了，誰想到結局竟是如此。
老天爺真會同她開玩笑，先是給了孩子，又欲奪走他，給了她貴人相助，最終卻誕下一個癡兒！
她顧自地在得到和失去，喜悅和悲傷間反反複複，起起伏伏。
蒲家上上下下都看不起蒲須淼，經常對他們母子指指點點，而他也很少關心這個兒子，日子久了，連她也冷落了。好似過了花期的花，落了，敗了，無人問津了。
不過，他畢竟是她的孩子，她不能不愛他。這些年來，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蒲須淼健康成長著，他不懂成人世界的陰暗，隻是沉浸在自我的空間裏，哭哭笑笑。
誰會想到，在蒲須淼十二歲這年，因妙人道姑的一句話，他便要剜掉兒子的心，他這麽做，隻為了取一個藥引，醫治老太太的惡疾。
十二年前，妙人道姑的出現給了她希望，她救了她一命，也給了她一個兒子，十二年後，她再次出現，卻將她推入了無盡的淵藪，她用這麽一種方法要走了她的兒子，同時也斷了她的性命。
這一刻，她絕望了。如此的深沉，如同一個淵藪，她掉落其中，摔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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