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裂人

狸子墓鎮的天氣很怪,明明是北方小鎮,卻終年陰天。

有時候,柳清淺甚至懷疑鎮子上方的天空是畫上去的,每天都是層層疊疊的陰雲,沒有陽光,也不曾下雨。

抬眼,一成不變的灰白,再次抬眼,仍是一成不變的灰白。

這情景像極了兩個好朋友坐在桌前聊天,旁邊站著一個陌生人,他顧自出神,不曾偷聽,也不曾離開,橫亙在那裏,讓人不舒服。

蓮花苑塘下驚現數十具白骨的事情被藏了起來,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再沒人提起了。蓮花苑也被封了,院外設了一個“禁入”的牌子。

一同被藏起來自然還有那個神秘出現的石盤。雖然毫不起眼,但她能夠感到,那塊石盤帶著某種異端的力量,不自主的牽動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包括蒲須桐。

不知在那石盤深處,又藏著神秘玄機。

與此同時,柳清淺是災星的話也悄然傳遍了大院。

本來,丫頭婆子們便對這個準少奶奶充滿了敵意。她進入蒲家後,大院裏發生了一係列怪事,他們沒有想到,她不僅做過丫頭,竟然還認出了這吃人的蓮花叫做蚺蓮。

真是一個災星,她的到來給蒲家帶來了災禍。

尤其是蓮音,她更加怨恨老天爺的不公,同是做丫頭的,為何柳清淺這個賤女人這麽走運,能夠飛上枝頭化鳳凰,她卻隻能繼續卑躬屈膝的繼續這種生活。

恨意化成了一團火,不斷烹煮著那顆妒忌的心。

老太太自然是沒說什麽,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疼愛她。二太太也常叫人送來一些生活必需品,不過這些東西好像少了某種溫度,放在手裏,顯得有些冰冷。

來到蒲家的這段日子,除了去東院給老太太請安,柳清淺便一直呆在紅藍闕,要麽同立春聊聊天,要麽回房小憩,要麽坐在窗前顧自地發呆。

久了,也覺得憋悶了。大院裏的生活,大抵如此吧。無非是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這一日早上,蒲須桐又去了東院。柳清淺一時有些無聊,便想出出轉轉,她本想讓立春陪她的,可是話到了嘴邊,轉了轉,還是咽了回去,然後轉身便獨自出去了。

重疊交錯的廊子,數不清的小徑,她穿梭其中,被大院裏的景色吸引著。待回過神來,已經走到了院子深處。

像是沒有經過主人的允許,便私自進了他的房間。雖然她是蒲須桐的未婚妻,不過仍舊是蒲家的“客人”,不該隨意閑逛的。想到這兒,她轉身欲按原路返回。

回身走了十幾步,忽的看到了一個紅衣女子。那人形色匆匆,懷裏抱著什麽東西,快步消失在了廊子盡頭。

她是誰?

懷裏又抱著什麽?

柳清淺一時好奇心作祟,雙腳不聽使喚地跟了上去。

紅衣女子好似一襲鬼影,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密密麻麻的影綽中。她追了一會兒,已是氣喘籲籲,抬眼的一瞬,驀然看到了一扇小門。

門板是凝重的暗紅色,圓拱形的,光溜溜的門麵上什麽也沒有。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移步上前。

門是虛掩的,細長的縫隙滲出一縷縷神秘的引力。門的詭異之處在於,你不知道它後麵連接著什麽世界,天堂還是地獄。

她伸手擴大了“縫隙”,然後側身而入。門後的小院光禿禿的,“幹淨”得讓人莫名的不安。

她順著狹窄的甬道上了台階,又沿著廊子進出了幾間屋子,不過屋內空空,但很顯然,這裏經常有人打掃,器物上都一塵不染。

她出了門,徑直走到了廊子盡頭,推開了最後一扇房門。

開門的一瞬,一股古怪的鹹味兒撲麵而來,她正欲咳嗽兩聲,卻還是生生擋了回去。房間裏有些昏暗,對著門的牆壁上懸著一幅字,一個大大的“孝”字。

不知為何,當這個字映入眼簾時,那種怪異的厭惡感再次從體腔深處噴賁而出,那裏好像藏著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她驀然想到了第一次看到外堂牆壁畫卷中的男人時,也有同樣的感覺。

她動作輕微,側身進了門。

房內有一組紫檀的六扇屏風,中間四扇雕刻著梅、蘭、竹、菊的圖樣,外側兩扇則分別刻著“忠孝”和“禮義”,下端雕著如意桃果花紋,精致細膩。

不知為何,厭惡感愈來愈強,催促著柳清淺快些離開。

她轉身想要出去,卻忽然聽到房間深處傳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繞過屏風,硬生生的釘到了她身上:“春桃,是你嗎?”

她一驚。

屏風後麵有人?

呼吸忽的急促起來,她的手落到門插上,正欲拉開門,卻敏銳地察覺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近了。

她環視了一圈,匆忙躲進了屏風旁邊的老櫃子裏。

她剛剛藏好,便有人推門進來了。來人正是那名紅衣女子,她手裏端著一個銅盆,濃重的藥香繚繞開來。

她繞過屏風,來至床前。柳清淺的目光也隨之而去。床外拉著厚厚的簾子,聲音是從簾子裏傳出來的。

“春桃,是你嗎?”他重複了一遍,有些不快。

紅衣女子沒有說話,隻是“咿呀”了一聲,好像是一個啞巴。

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穿過簾子,她急忙將簾子撥開,結成兩束。簾子後麵確實躺著一個男人,身上裹著厚重的衣服,頭上套了一個黑色罩子,隻留兩隻窟窿,露出一雙眼睛。

仿佛有一簇無形的力量正在壓迫著柳清淺的喉嚨,呼吸被一點一點擠了出去。

他又是誰?

為何進入蒲家後一直沒有見過此人。

他重重包裹的衣服下麵藏著什麽?

唾液滑進咽喉的時候,並未沿著喉嚨避緩緩滑下,而是直接砸進了體腔。

這時,袍子裏傳出了聲音:“快點,幫我擦藥吧。”

擦藥?

莫非他患了惡疾,才要把自己包起來?

紅衣女子湊上前去,輕輕解開他腰間的黑色帶子,柳清淺躲在櫃子裏,甚至都忘記了眨眼,一絲一毫看得仔細,生怕漏下什麽。

紅衣女子先摘掉了他頭上的罩子,一張陌生的臉逐漸顯露了出來。

“啪嗒”。

時間好像停了格。

瞳孔不由自主地睜大,她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第一眼看到這張臉的感覺。興奮,緊張,或是恐懼?

不是膿包,也非瘡症。

他整張臉縱橫交錯地爬滿了古怪的裂痕,以一種外翻的形式綻裂開來,深深的,布滿血絲。

她知道的,有一種叫做冰紋瓷的瓷器。這種瓷器非常奇特,由於坯、釉膨脹係數不同,當釉的內部應力超過其彈性區間時,釉層發生斷裂、位移,形成冰紋。釉片下的冰紋層層疊疊,釉麵卻沒有裂痕,光滑豐潤。

與冰紋瓷不同的是,他的臉麵並不光滑,且不知何故,臉皮沿著裂痕微微卷起,繼而脫落了。

他的臉在蛻皮。

他機械地動了動脖頸,將頭扭向了老櫃子的方向,他似乎感覺到房間內藏著一束陌生的目光。

雖然隔著櫃門,但柳清淺仍舊感覺到了藏在這目光中的寒意,沿著縫隙鑽了進來,填滿了整個櫃子。

這種寒意如此熟悉。

她不禁一顫,他的眼神和畫卷中男人的眼神一模一樣,充滿敵意,寒冷和說不出的厭惡感。

紅衣女子繼續一層一層的褪去他身上的衣服,柳清淺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她從未如此急迫地想要追看什麽,像一個謎,將她吞掉了。

“咕咚”一聲,她掉進了謎團的胃裏!

當裹在他身上的最後一件衣服也被褪去時,她看到了他完整的身體。

她曾聽人說過,女子見到男子**,便會唇幹舌燥,春心**漾。不過當她見到這個陌生男人的**時,卻被一陣恐懼瞬噬了。

她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一股龐大的力量從髒腑的深處伸展開來,硬生生地撞擊著體腔壁。

他身上的皮膚全都皸裂了,像許久沒有雨水滋潤的土地,劈裏啪啦的生出很多條裂縫,沿著裂縫的紋路綻裂開來,散開,交匯,皺成了一個小卷,脫落下來。

他是一個裂人!

紅衣女子將毛巾浸了盆中的藥水,在他身上輕輕擦拭。

突然,她忍不住嘔了一下。同一瞬間,一個巴掌便響亮的貼到了她的臉上。他喘著粗氣,仿佛怒不可遏:“賤丫頭,這麽久了,你還是覺得惡心嗎?”

紅衣女子委屈地捂著臉,咬著嘴唇,忍住了眼淚。

小時候,柳清淺在一戶人家院中的角落見過一個奇怪的畫麵:一條蛇褪下了一層皮,煥然一新的離開了。

她才知道,那是蛇蛻。

她驀然聯想到眼前的一幕,她從未聽過,更沒有見過人渾身綻裂,而且還會蛻皮。

人蛻?

她忽的想到了這個詞。

之後,紅衣女子小心翼翼的為他擦了藥,說也奇怪,擦藥後一會兒,他身上的褶皺的皮子便全部蛻了下來,血淋淋的,讓人作嘔。她小心翼翼地幫他穿好衣服,然後拉好簾子,退了出去。

柳清淺見沒了動靜,才輕輕推開櫃門,腳尖著地出了櫃子。她踱到門前,輕拉開門板才逃了出去,像剛剛從一場偌大的災難中掙脫出來,臉色慘白,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她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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