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恩師遇刺

這一晚上小聖和同事們都在辦理這件故意殺人案,學校、法醫中心、法製處三點一線來回跑,終於在第二天上午把劉雪梓送進了看守所。他們三隊年輕人多,再加上有小聖這塊活寶,幹起活來嘰嘰喳喳地整個一喜鵲窩。同事黑咪,大名寧康,年長小聖一歲半,皮膚黝黑,足球奶爸,生活裏好像除了球鞋就是奶嘴。黑咪和小聖自小都是古城的胡同串子,逗貧對頻率,互噴有節奏,就差一個手裏揉倆大球了。黑咪和小聖就紅過一次臉,那是年初黑咪家閨女出生,起名字征求小聖的意見。小聖給起了兩個,一個叫“寧財神”,一個叫“寧有種”,還說是陳勝的名言,被黑咪潑了一身茶葉。

同事蘇玉甫歲數比小聖小一歲,悶騷內秀暗夜宅,低調內斂結婚狂,成天除了工作就是玩遊戲搞對象,話雖不多,但好比下水道裏蹦出的金豆子,句句經典。那回看監控查找嫌疑人,嫌疑人騎自行車自南往北行駛,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就不見了。於是小聖負責東邊道路的監控,黑咪負責西邊的,黑咪說沒發現往西邊拐,小聖同樣也一無所獲。蘇玉甫說,小聖不靠譜。小聖急了:為啥?蘇玉甫說:你看的錄像時間沒調對,看的是頭一天的。小聖頭皮一麻,跳回屏幕前確認,又憤懣大叫:你淨扯,時間沒錯!蘇玉甫指著他看著薛隊:看見沒,時間對不對都不確定,能說他仔細看了嗎?

還有一位就是金銀燦,這是個女的,三十出頭,實際年齡看起來還要小些,於是更樂此不疲地往嫩了打扮,下了班就短裙黑絲地去學校接孩子。孩子去年查出了多動症,丟三落四喋喋不休,燦燦身心俱疲,精心嗬護的麵容一年間老了好幾歲。所以燦燦是對小聖最寬容的一位了,因為她常想萬一孩子醫不好,長大後估計和小聖沒兩樣。麵對小聖這個大齡多動症,她還能更好地對自己的孩子從長計議。每每小聖惹毛了誰她去打圓場,或者小聖辦錯了事她幫忙擦屁股,小聖都想:燦燦姐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燦燦心裏則想的是:熊孩子,媽理解你,媽理解你。

除了這三位主要骨幹,還有兩個實習生王木一、樊小超。還有就是小聖的夢魘李出陽了。

他們中午回隊吃飯時,李出陽就回來了。

小聖當時還不知道,這一宿沒合眼,走路都打晃,踩著棉花一樣到食堂去吃飯。食堂裏全是人,影影綽綽的,撥動著空氣裏熱乎乎的菜味兒。小聖動作慢,排到隊伍中間時看見黑咪、蘇玉甫他們已經坐一圈開吃了。小聖剛想叫黑咪給自己占個座,發現李出陽正坐在那裏和他們談笑。李出陽回來了,任務完成,安然無恙,應該算凱旋吧。孫小聖想,自己也不次,剛剛還破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案子呢,有的聊。

忽然,他覺得這飯堂裏的菜味兒開始洶湧了,也惡心人了。

他要了一份糖醋排骨,隨著隊伍往前走,接著想:李出陽回來了,自己就該和他進專案了。進專案不要緊,關鍵是自己和李出陽犯相,太敗壞心情。李出陽外在條件是挺出眾,但這是硬件,小聖不屑於拚硬件,沒意義,也太俗氣。關鍵是這家夥壞,壞完了還嘚瑟,嘚瑟完了還扮無辜,有一套完整的裝逼體係,這就是本質問題了。好比賣蘿卜,你老老實實賣你的,他攤位比你好,你認頭,但他賣的還是打藥的,你怎麽忍?還好比打靶子,你眼神沒他好,你認頭,但他靶子還比你的大兩圈,你怎麽忍?!

小聖想,都說忍字頭上一把刀,李出陽這把刀還是把鈍刀,磨洋工一樣把他的肉唰唰唰地往下片。太可怕了,小聖想,他決定去找薛隊,不入專案組。

他唰地一定身,隊伍卻沒停,身後一個治安支隊的大哥端著飯盤嘩啦就頂了上來。

“哎喲喲,你怎麽不走呀?”

“您也不看看交規,追尾了誰負全責!”小聖一邊把毛衣脫下來一邊嘟囔。一看毛衣背後,已然沾上了一大片菜湯,還羞答答地掛著兩根豆芽菜。

身上隻剩一件紅秋衣的孫小聖落魄地坐在同事麵前。大家都吃著飯聊著天,李出陽跟小聖打了聲招呼,也沒奚落他的奇裝異服,繼續跟蘇玉甫聊著天。一會兒快吃完了,李出陽才想起什麽似的說道:“對了,跟你們說說這回我們出差抓人的事。”

小聖隔著紅秋衣給自己蹭癢癢。出個破差,好像拉屎都比別人有貨了。

出陽坐得筆直。他一向如此,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不僅麵相好,形態也周正。他不緊不慢地說著:“這次我們抓逃犯的地方是山西一個鄉鎮。逃犯的家周圍除了一片墳地什麽都沒有,因為逃犯很久不回家,但和我們收到的消息不太吻合,所以我們就通過當地派出所找了一個線人幫我們試探。這個線人叫狗剩,是鎮上飯館管送餐的,除了傻點兒人絕對靠譜。據當地派出所說,逃犯家經常從他家飯館訂外賣。於是我們等了兩天,逃犯家還就真訂了外賣,我們就帶著狗剩去送餐。當天時間挺晚的了,得後半夜了,我們跟在狗剩的後麵,讓他拿著餐去敲門,周圍黑乎乎的沒有路燈,狗剩還沒走到門口呢,就頭朝下撲通一聲掉到路邊的糞坑裏去了。”

燦燦和黑咪大笑了起來。小聖也笑,冷笑,衝蘇玉甫嘟囔:“人家吃飯他說糞坑。”

蘇玉甫問李出陽:“然後呢?怎麽樣了?”

“然後我們一夥兒人趕緊把他拽上來呀。幸虧糞坑是半幹的,那家夥就是上身髒了,但他也沒帶多餘的衣服。我們一看挺著急呀,再不送,恐怕逃犯家就要關燈睡覺了,於是就找出一件警用大衣,把上麵的警號呀、警銜兒呀都撕了,給他將就穿上,想著大黑天的應該也看不出來。於是狗剩就穿著那件什麽都沒有的大衣去敲門。沒想到這逃犯還真在家,他母親開的門,看著狗剩穿了這麽一身衣服,嚇了一跳,趕緊叫逃犯過來看。狗剩嚇壞了,直說:我不是警察!我不是警察!逃犯一看這大衣上什麽標誌都沒有,又把衣服從他身上扒了下來,笑著說:你就真說你是警察,衝你這身破紅秋衣,我也不信!”

他們這一桌人都跟慢鏡頭似的扭頭看小聖,然後樂翻了天。

孫小聖啪地把勺子摔在桌子上:“李出陽,你大爺!”

李出陽一臉驚訝:“喲,小聖,我沒注意看,你穿的也是紅秋衣,不好意思。”

“你就編吧你!剛從糞坑裏上來,一身烘臭,怎麽可能還送餐?!”

“逃犯是瞎鼻子。”

“他媽也是瞎鼻子?”

黑咪憋著笑起身來勸:“別急,狗剩——哦不是,小聖。有可能遺傳的、遺傳的。”

周圍人全看他們這一桌,不用猜也知道這個身穿紅秋衣和大家格格不入的家夥在抽風。孫小聖恨得氣血衝天,一摳桌子沿兒,想掀,自己差點兒折到對麵燦燦懷裏,才發現桌子是釘在地上的,掀不動。就在這會兒,老薛從不遠處風塵仆仆地過來了。

“怎麽了,你們這是?”

“沒事沒事,”燦燦賣力比畫著,“我們在比賽雙臂屈伸。”

薛隊顧不得聽太多,說:“剛才我得到消息,公安學院有名老師遇刺了,現在正在醫院搶救。這案子挺蹊蹺,老謝讓咱們全力配合。被刺的人叫柳勳,是個講師。”

小聖頭頂炸開一個驚雷:“哪家醫院?”

“南城的仁和醫院,怎麽了?”

小聖留下一股青煙絕塵而去。

薛隊根本見怪不怪,罵了句:“他這又是犯的什麽……”話音未落,看見大家都傻了眼。那樣子好像是真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

薛隊扭頭一看,還真是。李出陽也跑出去了。

其實再正常不過。柳勳在公安學院教過小聖和李出陽,可巧又對這倆人偏愛有加。其實大家都猜多半是因為小聖詭計多端,柳勳隻不過是拿他當孩子哄。但小聖認為這就是器重,小聖需要的器重就是這麽博大而不落俗套。何況器重他孫小聖的人得有多麽高瞻遠矚、深明大義!所以小聖因此臣服,也不敢忘懷。畢業這兩年雖然和柳勳不怎麽聯係,但每逢節日還是會送上祝福短信,總想著找時間拜訪,但明日複明日地都沒有成行。現在聽說老師遭遇不測,當然要猴急地前去探望。

李出陽則不盡相同。他本是一個誰都不放在眼裏的人,上學時獨來獨往暗藏凶狠,老師們見他都有種秀才遇見兵的氣短。柳勳是唯一能把他鎮得住的人。有回上槍彈課班上很亂,李出陽也在後排睡覺,忽然班長大吼一聲號召聽講,但大家夥的注意力轉瞬即逝,又窸窸窣窣地在底下搞起了小動作。柳勳不露聲色地把弄著手裏的教學槍,裝上底火,然後在階梯教室鳴槍示警……從此,柳勳就成了李出陽心中第一個承認的老師。

所以說這倆人此刻行動格外一致。

但倆人還是像趕著去早市爭地盤的小販一樣充滿殺氣。不一樣的是,李出陽這個小販裝備齊全,他有車。

出陽在院子裏拐了個彎,奔停車場而去。孫小聖在後頭停了下來,一腦瓜子汗呼呼地向脖子根兒奔流。他抹了一把,也拐彎,追李出陽去了。

李出陽噌地跳上自己的SUV,單手揉庫倒出車位。小聖跑過去拍他玻璃,李出陽搖下玻璃問幹什麽,小聖嘩地拉開門,跟擠公交搶座似的一屁股坐下。

“你幹什麽你,讓你上來了嗎?”

“這還用讓?別客氣,開車。”

“你趕緊給我下去,我這車是載人的,不拉貨!”

“你……”小聖剛才超負荷地跑了半天,腦力不足,都不知怎麽回罵了。

後麵有輛警車在按喇叭,李出陽咒罵了一句,猛踩油門,小聖就被座椅猛推著來到了大路上。

陽光明媚,樹影斑駁,是個好天氣。他們車裏卻陰森森的,誰也不言語。

孫小聖氣喘勻了,覺得枯坐在李出陽的車裏好像很沒麵子,手都沒地方放了,於是要點煙。

李出陽頭也不扭:“別在我車裏抽煙。”

小聖訕訕地把煙收回,問:“你認識路嗎?”

出陽一想還真不認識,隻知道大概方向。他抬手準備開導航。

小聖趕緊攔住:“別開導航,那醫院正門那條街修路呢,去了也得繞,我認識側門,你聽我的。”

出陽推開他的手,打開收音機,開到最大。他連孫小聖喘氣聲都不想聽到。他怕他喘出的氣兒自己呼進去了,毒染了腦神經,也變成個二百五。

二百五指的路太非主流,要麽是羊腸小道溝溝坎坎,要麽是集市周邊人滿為患。出陽壓著火氣,腳下刹車一下比一下猛。孫小聖一邊和著他節奏一頓一頓地點著頭,一邊賊眉鼠眼地指著路,最後把李出陽帶進了一條巴掌寬的小胡同。

李出陽以為要穿過去,也沒多問,不想小聖忽然讓他停住。他問:“怎麽了?”

小聖打開車門,笑嘻嘻指著身邊一道小門:“從這兒進去是住院部,這就是我說的側門。我先進去,你找地方停車。”

“這胡同裏怎麽停車!”話一出口,出陽才感到自己被算計了。

正說著,對麵來車了,出陽隻能倒出去。小聖帶著一臉翻盤的笑意,一蹦一跳地閃進了小門。

小聖腳下生風地往門診衝,路上逮了好幾個醫生護士打聽柳勳,都沒聽說過,再往前跑,終於碰見個前台,護士給他查了,說沒這人。小聖急得直跳腳:怎麽可能沒有?你再給我看看,給我看看!護士一臉抵觸地說,查了就是沒有。正說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個大夫,問小聖:你是刑偵支隊的?小聖跟磕頭蟲似的點頭。大夫大手一揮說,跟我過來吧。

大夫帶著小聖七拐八繞地出了門診大樓,來到一座配樓。配樓挺舊,好像革命年代就有了,肯定救活過也送走過無數人。大夫走在前麵不言語,小聖也不敢問,倆人一前一後,好像遵循著什麽秘密部署。小聖有些感慨,沒想到畢業後第一次見到老師,竟然是在醫院,還是家破醫院,惶惶然悲傷不已。自己這職業的特殊性,老師所授專業的特殊性,就是這麽怕什麽來什麽地產生了化學反應,把他倆都反應到這家破醫院來了。

哦,不隻他倆,還有李出陽呢。

李出陽不知被誰指路過來,追上小聖就揪脖領子。

大夫說:“幹什麽幹什麽!這是重病房,鬧去外麵鬧!”那一臉的驚訝,好像真有點兒搞不懂警察這行業。

大夫在一間病房前停下,說自己先進去看一眼,就把小聖和出陽關在門外。小聖想,至於嗎,弄得跟地下黨開會似的。

李出陽看著孫小聖的倒黴樣子,真想把他按牆腳悶一頓。小聖知道他不敢,四十五度角傲慢地瞅著天花板。天花板老舊陰暗爬滿水漬,像鬼畫符一樣罩著他。小聖不怕他李出陽,渾身神經已經做出了還手的預備。扭臉再看李出陽,他正坐在長椅上玩手機呢。

倆人互不搭理地等了會兒,沒等出大夫,倒等來了興師問罪的老薛。李出陽都沒起身,小聖嚇得要雙手抱頭。柿子就得找軟的捏,老薛指著孫小聖質問,為什麽不請假就瞎跑。小聖說:“我沒瞎跑,你不是說老謝讓全力配合這案子嗎?我來這兒先摸清情況。再說了,又不是我一人過來的。”他用下巴指李出陽,像老大媽嚼自己家鄰居的舌根。

李出陽這會兒抬頭了:“我還沒來得及問,柳勳是怎麽遇襲的?”

薛隊抹著腦門兒的汗:“這個我也不清楚。今天早上他出門準備上班,當時天還沒有全亮,可能是碰見歹徒了,被人發現時已經身中十好幾刀在血裏躺著。”

小聖嚇壞了:“十好幾刀?”

薛隊說:“對,已經做過一次手術了,現在特別危險,不知道蘇醒沒有。”

李出陽把礙他事的推到一邊,問薛隊:“誰下的手,有線索嗎?”

薛隊說:“目前還沒有,這件事特別蹊蹺,誰也不好瞎猜。柳勳這個人我不了解,但一隊今天早上調查走訪了一下周圍群眾,都說柳勳平常是個挺低調的人,沒跟誰結過仇,也沒跟什麽社會上的人接觸過多。但是柳勳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好像一直在跟警察說什麽,後來就不省人事了。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有關凶手的線索。”

“他的家人怎麽沒看到?”

“他家裏隻有個女兒,好像腿受傷了一直在家休養,不方便過來,而且也沒敢把情況跟她說得這麽嚴重。”

小聖把能問的都問了,又過去焦急地扒門縫了。身中十幾刀,恐怕凶多吉少。誰也不知道一會兒大夫開門會帶出來什麽消息,他比等著高考出分還著急。李出陽略顯淡定,但也是不耐煩地打量著四周,心想情況如此嚴重,怎麽就擱在這麽一個簡陋的環境裏。難道真是無藥可救了,勉強在維持?……再往下他就不敢想了,頭腦裏不斷閃現當年柳勳在教室裏響槍的畫麵。誰能想到那個各色而剛正的老頭,幾年後竟給了自己學生這樣一個下文。他以後還能回歸講台,鎮住一批又一批自以為是的毛頭小子嗎?

半晌那大夫終於走出來說:“患者現在有意識了,隻不過情況特別不穩定,沒有脫離危險。有家屬嗎?他說他要見家屬。”

小聖衝過去:“家屬沒在。但我和家屬差不多。”

大夫有些為難:“你能代表家屬嗎?患者情況不是很穩定,萬一出現波動我們也不好交代,還是找個和他最親近的人進去說說話吧。”

小聖說:“我是他的學生!”

李出陽說:“我也是他學生!”

孫小聖把大夫堵到一邊:“大夫,您就跟他說是孫小聖來了,問他有話能不能跟我說。”

李出陽也把大夫往身邊扯:“跟他說李出陽也來了,您跟他說一聲!”

大夫詫異地看看他倆,又看看插不上話的老薛,帶著一頭霧水逃回了屋。

不一會兒大夫出來,說:“患者讓你們倆都進去。”

李出陽和孫小聖爭先恐後地進去,先看見一張大床,白蒙蒙的,被子上端露出個腦袋,插著呼吸管,想必就是柳勳了。身邊還有各種儀器,嘀嘀響著,好像在給生命計時。病房裏氣味不太好,消毒水味兒和藥味兒混在一起,把小聖蒸騰得發蒙,眼睛直了酸了也發潮了。再一看,李出陽不知怎麽的已經趴到柳勳的耳朵邊了。

出陽叫了聲:“柳老大!”當年學生們都是這麽稱呼他的。

小聖趕緊跑到另一側,左右護法似的跟李出陽對稱。他也喊了聲老大,但已經不是當年的語調。他孫小聖正經稱呼人從來沒五沒六,何況是叫外號。但他這回絕對是這輩子最認真地叫一個外號,剛叫完,眼淚竟然快下來了。他才知道,外號為啥和正經名字不一樣。外號含義更多,更貼這個人,也更能帶給人反差。

柳勳明顯老了,加上這次事件,老得更令人不忍目睹。皺紋滿麵,膚色蒼白,嘴角像風幹的河道,裂得直反光。

柳勳轉轉眼珠,看看右邊,是當年那個倔驢李出陽,沒怎麽變,就是頭發長了些,瘦了些。看看左邊,是當年那個熊孩子孫小聖,也沒怎麽變,就是眼睛紅了,更像熊孩子了。柳勳氣若遊絲地說了句:“你們都來了。”

孫小聖看了李出陽一眼,李出陽也看了孫小聖一眼。倆人卻沒對視上,在那一瞬間又都縮回目光。鬼曉得為什麽和他一起來,倆人都想。

末了,還是李出陽說了句:“是……我們都來了。”

柳勳說:“不要告訴我女兒。不要讓她擔心。”

小聖和李出陽一起狠狠地點頭。

柳勳緩慢地換氣,半天才擠出另一句話:“你們兩個,是我最信任的兩個學生。”

當年豎著劍眉在講台上滔滔不絕的柳老大口出此言,讓小聖羞愧得想鑽下水道。大學四年,他除了出糗惹事寫檢查,好像還真沒幹過什麽取信於人的事。李出陽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是刺頭逮誰紮誰,雖然和柳老大關係尚可,但終究也沒走出那個自以為是的圈兒。倆人都挺害臊,同時看著柳勳深深的目光,又隻能強打精神故作鎮定。

小聖不敢擦眼睛,怕鬧笑話,使勁擠著眼睛想把淚擠幹:“您也是我最敬重的老師!沒有之一!”越是生擠,越有點兒像說瞎話犯緊張。那他也要說,肉麻也得說。他知道柳老大不會懷疑自己的實誠,於是接著擠。

反倒是李出陽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柳勳說:“你們……現在還都在刑偵支隊嗎?”

出陽說:“我們在,我們在。您跟我們說,是誰對您下的手?”

柳勳說:“我沒有看清,隻知道是個壯實的男子。天太黑了……看著你們都還在真好。刑警不好幹,你們一定要保重自己。”

“我們都挺好的。有您以前教我們的那些東西,我們都會好。”李出陽握著柳勳的手說。這是一隻帶有能量的手。是它教會了他怎麽持槍、刷指紋和采腳印,是它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地寫出各種本領,在警體館裏比畫出各種絕技,最後又在夏日的樹蔭下揮舞著送走一批批學生。現在,這隻手隻是軟綿綿地蜷在出陽的掌中,有著完成使命能量殆盡的悲壯。出陽渾身發僵發沉又發脆,好像稍微動一下整個人都要四分五裂了。

“要學會保護自己。我已經沒了太多學生。”

孫小聖眼淚終於啪嗒啪嗒掉了下來。孫小聖好多年沒哭過了,一哭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受到了委屈。他又想,自己現在受了啥委屈?才明白,原來人不隻是在受委屈時才會哭。

“我就是後悔,在學校時教你們拆槍裝槍,教你們抓人取證,就是沒怎麽好好教你們自保。我有愧於你們。我的學生走了不少,每聽說一個我就難過一回,雖然他們畢業後從來沒回學校看過我,但我不怨他們,我知道他們忙。”

小聖和出陽的兩個同學都去世了。一個是派出所的,出警時被開大燈的卡車晃進溝裏摔死了;一個是緝毒的,怎麽死的至今都沒對外說,隻說因公犧牲。他們都是死在了格外平靜的日子裏。可能在孫小聖打哈欠撓癢癢的工夫,人就沒了,突然而靜默。越這樣就越令人恐懼,好像天上架著一挺狙擊槍,不定什麽時候就對準誰了。

“趕緊回去工作吧,記著我的話。”

柳勳還想說什麽,但氣息太弱,偶爾蹦出倆字也都含混不清。李出陽知道不能再讓他說了,再說以後真沒的說了,趕緊出去叫醫生。醫生很快進來,事務性地把他倆推了出去。小聖還沒出門眼淚就一臉了。他見不得自己崇拜的人躺在自己麵前,竭盡全力卻隻是表達歉疚。該歉疚的是他們這幫學生:把知識技能拿走了,把老師一個人撇在了過去。他的學生全是警察,可他還是遭了壞人的暗算。這算哪檔子事?……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他孫小聖要是抓不到嫌疑人,他都沒臉再在這行混了。可他的決心還沒來得及表呢,就已經和柳老大一牆之隔了。柳老大在牆裏麵反而讓小聖覺得好受一些。他又可以把剛才那個躺在**氣息微弱的軀體想象回當年在警校叱吒風雲的柳老大了。

那天晚上,柳勳又陷入沉沉的昏迷。

小聖難過壞了,沒回家,坐在辦公室裏發呆,好像這一晚上把一輩子都看透了。人活著有什麽意思,生命這麽脆弱,生與死就是嘎巴一下的事。音容笑貌、舉手投足,分分鍾都能成為曆史。曆史劃分未來,未來製造記憶。弄不好,你就成了記憶。好端端的一個人,就成了別人的回憶,看不見摸不著,抽象了。生命就是這樣又貴又賤,讓你掉以輕心慣了,又一輩子後悔不迭。

柳勳遭此橫禍,也深深擊中了李出陽。他在李出陽耳邊留下的每一句話像巨響,嗡嗡嗡地像含著千百種含義。李出陽也沒有回家,他就坐在小聖的對麵,對著電腦吃東西。他沒事時就是玩手機或者吃東西,偶爾抽根煙,這些小動作是他的節奏,貫通著他的整個邪氣形象。但這晚他的心情就很主流了。那個曾經鎮住他、教他刑偵要領甚至保命絕技的柳老大氣息奄奄,像拔了他的主心骨,連帶著把他的自信和無畏都拔走了。手裏的薯片往嘴裏擱,他連鹹味兒都覺不到。吃了半天,還是餓。他頭發漲,眼發黑,但精神頭就是不減。低頭一看,煙灰缸滿了,包裝袋扔了一桌子,手機也沒電了。他的節奏沒了,形象也從邪氣變成了邪門。他李出陽今夜已經化作了一個格外邋遢的人。

辦公室裏就他們倆。老薛讓他們不要走,等他回來說事。估計是和這案子有關的事,倆人挑燈對坐,各行其是。在外人看來,這還真是一對兒和諧默契的工作搭檔呢。

小聖隔著一台顯示器看著呆滯的李出陽,他頭發亂了,眼袋也起來了,好像挨了揍在反思。小聖竟然看不出任何好笑,他跟他說:“你借我充電器用用。”

“沒有。”

“這不是嗎?”小聖指著桌子上的一條白線。他是看準了才開口的。

“那我不借。”出陽才想起自己也該充電了。

小聖霍地站起來,一腔怒火滾燙:“李出陽,都什麽時候了,你能不能來點兒正經的?”

李出陽繼續嚼薯片,嘎吱嘎吱地格外刺耳:“你要是上吊使,我可以借你。”

“李出陽,你渾蛋!”

“孫小聖,你別找打。”以往李出陽罵孫小聖多少還帶點兒開玩笑的口氣,這回真是有點兒要說到做到了。

孫小聖二話不說,抄起桌上的什麽東西就扔了過去。他正愁沒地兒撒火呢,李出陽急不可待地跳出來當靶子,他不出手都對不起他。舊賬新仇一塊兒算,他今晚豁出去了,最多寫個檢查,拿一紙檢查換一次痛快,劃算!

然後小聖才看見自己扔過去的是個墨水瓶。他也夠犀利的,下意識地抄了整張桌子上最精絕的武器。墨水瓶在空中視死如歸地飛去,向出陽吐出一大條黑舌頭,又在他麵前掀起黑色的浪頭。墨水瓶砸到了桌子上,浪頭也退了潮,李出陽渾身上下卻都濃墨重彩了。李出陽成了斑點狗,孫小聖這回終於找到笑意了。

緊接著李出陽的拳頭如期而至。孫小聖還沒笑出來呢,臉上肌肉就被震麻了。小聖想還手,腦瓜上不知啥位置又挨了一下,害他退了大大的一步。正是這大大的一步,李出陽就把他逼到了牆角。要不是急著解恨,出陽真想再好好琢磨琢磨從哪兒下手更科學一些。

孫小聖忍著酸痛把暖壺抱起來了。黑的過後給你來點兒白的,涼的過後給你來點兒熱的。道具管夠,天人合一。他還沒出手呢,不知為什麽暖壺又掉地上了。好像是被打掉的,也可能是自己扔歪了。反正已經來不及運用戰術了,他掄著胳膊和李出陽攪在了一起。

要是有外人經過,再也不會冒傻氣地覺得這是一對兒默契的搭檔了。他們屋子裏響起了各種動靜:拳頭聲、瓶子聲、瓶膽爆裂聲、薯片袋子炸開聲,就是沒有叫喊聲。倆人不發一言地對壘,這一點倒是格外默契。

嘭嘭!啪!咚咚!嘩啦!這屋子裏動靜真大,東西真多,好像怎麽摔都摔不完似的。

薛隊推開門時見到了這樣一番景象:李出陽把孫小聖騎在身下,倆人衣服也撕了,扣子也掉了,好像一個要非禮一個誓死不從。倆人身上、臉上全是墨點,整個屋子都升騰起一股股墨臭。臭味底下一片狼藉:塑料袋、瓶膽渣、煙頭、紙團,亂七八糟滿世界。老薛趕緊上去拉架,使勁拽,拽不開,越拽越緊密,越拽越瓷實。有一回老薛去幼兒園接孩子,倆小孩兒就是這麽揪扯著,怎麽拽都拽不開。老師當時說:“別管他們,越拉越臭來勁!”老薛心想,你倆非爭著當小孩兒,我不就成孩子王了嗎!

老薛大叫一聲:“我真他媽的服了你們倆了!”

十分鍾後,倆人開始打掃衛生。小聖掃垃圾,李出陽拖地。倆人一邊幹,老薛一邊在旁邊給他們說事:“柳勳這個案子,老謝讓一隊接手了。”

“為什麽讓他們接?”小聖揉著一隻酸疼的胳膊。

“為什麽不讓他們接?今天他們值班。”

“他們不行,幹不了。”

“你倆行,剛才已經證明給我看了。”

“讓我跟著一起調查吧。柳勳是我的老師,我比較熟悉,我們認識的人多數都有交集。”李出陽臉上墨跡已經洗掉,嘴角青了,是剛才孫小聖拿頭撞的。

孫小聖臉腫了,好像嘴裏含著隻雞蛋:“我也去。柳勳也是我的老師,而且他在醫院裏給我詳細描述了嫌疑人的模樣。”

“孫小聖,小心說瞎話爛舌頭。”李出陽戳穿了。

“你也可以一起來。”

“你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你們家冰箱裏涼快,你讓我進去嗎?”

老薛受不了,徹底爆發了:“行了,你們倆!都二十好幾了不害臊!成天見麵兒就掐,殺父之仇啊還是奪妻之恨啊?我看還是不累,都閑出病來了!趕明兒哪天我和老謝說,說把你們倆分開!看看你們都毀了什麽東西……暖壺,好呀,這膽早就不保溫了,我早就想去警保處領新的了,正好,警保處給的都是老式的。孫小聖,你明天買個電熱的來,那個水質好,還不用灌。還有什麽……墨水,真夠巧的,我老琢磨著咱們不能老用鋼筆,寫個筆錄半截兒還得讓嫌疑人停下來等著吸墨,本來能撂的人都耗得皮了。李出陽,明兒搬一箱碳素筆來!我讓你們毀……今天先都給我回家!別大晚上的給我丟人,我的名聲快讓你們倆敗光了!”

孫小聖慢吞吞地穿外套,李出陽還在一邊看手機。老薛火又上來了,指著李出陽說:“你也是,趕緊出去,你倆要打上馬路上打去!別笑死一個兩個的就行!”他越說越來氣,站起身來把倆人推出去了。要不是屋裏電話響了,他真想一人再補上一腳。

孫小聖和李出陽在門口互相瞪了一眼,然後往出走,一邊走一邊避免並肩走。出陽在前頭小聖在後頭,互不搭理保持距離,跟特務接頭似的。

還沒走幾步呢,薛隊又追了出來:“……別走了,剛才中心來電話,說丹房發生一件案子,讓咱們過去一趟。一隊的人都在老謝那兒開會,你們跟我過去一趟。”

倆“特務”又並著肩和薛隊下樓了。

他倆走到一起薛隊才想,壞了,這倆人一合體,他腦袋又該大了。但現在撇下誰誰都得罵街。失策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