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廁所隔間殺人事件

刑偵支隊的廁所裏傳來陣陣歌聲。歌聲嘹亮,咬字凶猛,就跟軍隊裏拉歌似的。樓道裏偶爾經過幾個人,都朝裏麵窺視。一民警帶著倆女事主經過,女事主聽見捂嘴直笑,民警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狠狠地瞪了那門裏一眼。

孫小聖在門裏旁若無人地唱著,一隻手拿著梳子使勁搗鼓著眉毛上麵的幾根劉海兒,想著把腦門子那塊疤遮住,另一隻手揪扯著總是打不正的領帶。薛隊要帶他去外文學院給學生們搞演說,主要是普及一些法律和安全防範知識。刑偵支隊答應教委有半年了,孫小聖也盼了半年了。正巧死對頭李出陽出差了,他可以大張旗鼓地去刷刷存在感。而且他還是單身,想憑著自己強大的氣場俘獲某個女學生的芳心呢。所以說,自信這東西有時候也挺害人的。

薛隊夾著一個文件袋進來,邁著外八字,走得有點兒搖搖欲墜。看見孫小聖還在鏡子前刮胡子,他把文件袋往盥洗台上一摔,孫小聖不知從哪兒搞來的發蠟一下子掉到了洗手池裏。

“從我開會之前你就在這兒捯飭,你就是刮成個太監,也沒有當大總管的命!”

生物界越卑微者就越頑強,孫小聖就屬於越被罵越歡實的那種。他笑嘻嘻地說:“薛老大定律第三條:如果回來就摔東西,那麽不是會上挨了罵,就是會後做檢查。可憐呀,我一個基層小刑警,除了抓人破案,還要當領導的出氣筒,但凡心眼小點兒,早就死個十回八回了。”

薛隊往牆上一靠,點煙:“你知道個屁。滅門案已經第二起了,而且很可能和上個月那起案件是一個凶手。”

小聖傻眼了,拿梳子的手定在空中:“連環的?連環滅門?什麽仇什麽怨呀這是?”

薛隊吐著煙霧:“問題的關鍵在於,盡管作案手法相同,卻沒法確定兩家人的關係。也就是說,被害的那兩家人,在社會上沒有一點兒交集。所以嫌疑人的排查就很難。李出陽可能明天就回來了,等他回來再細說吧。本來沒想讓你倆進專案組,但人手實在不夠。”

小聖最討厭李出陽了。隻要有那家夥,他就不自在。李出陽和小聖是同齡、同學、同事而且還是同性,好像天生就是用來互相比較的。這種設定讓小聖既抓狂又無奈,因為不比他不甘心,比了又是自取其辱。李出陽帥一些、聰明一些、從容一些,雖然哪項指標都不過硬,但東拚西湊還就成了大優勢,身上的光環像探照燈,晃得小聖找不著北。在學校時還不明顯,工作之後小聖深感自己後勁不足,經常在業務上被李出陽完爆。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他既惹不起也躲不起,明知山有虎,身後無退路。都說一山不容二虎,其實真正不容的是老虎和它的獵物。

小聖也知道李出陽一回來,自己又該被生吞了。也就是說孫小聖的自在日子,將在今晚畫上句號。他顧不得繼續貼花黃了,七手八腳地歸置好東西,跟薛隊上了車,直奔外文學院。他哪知道,就是這麽一個自認為是福利的機會,徹徹底底給他玩了把驚魂。

這幾天外文學院正在進行期末考試。小聖和薛隊是和大一的學生們進行互動,而大二、大三的學生還在同一幢樓裏考試。底下坐著一大片黑壓壓的學生,頗有些陣仗和規模。小聖剛才在車上雄壯的表演欲漸漸萎縮,腿肚子暗覺轉筋,走路都機械了。好在薛隊見過世麵,一直主導著講解,一會兒講案例一會兒說法條,孫小聖則坐在旁邊成了遞材料的丫鬟。

小聖隻想好好當丫鬟,但無奈底下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領帶係得又緊,好像得了大脖子病,扭頭都發漲。過了會兒他又暗覺鼻子不對勁,貌似出門前鼻毛沒清理幹淨,人中那裏總有一種悠悠的觸碰感。他想,壞了,莫不是露出來了,於是趕緊上手,想著給塞回去,沒想到手指一進一出,竟然……拖出一大條鼻涕。

薛隊剛剛講完一起女生被害案,拿杯子正喝水,下意識地扭臉看了眼孫小聖,“噗”地一口水噴了出來,話筒“轟隆”一聲就倒了。底下人全都循他目光看去,全場樂成一片。

千人之前,身穿製服,手持鼻涕,小聖成了當之無愧的明星。提問環節,幾乎沒人搭理薛隊,全奔小聖而來。

“孫警官,您能給我講講您警察生涯裏最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抓人嗎?”一個看起來挺好事的女生率先行動。

小聖想,我比你大個三四歲,你就管我叫“您”,還什麽“生涯”,不是眼神兒不好就是蓄意調戲。流個鼻涕你就如此亢奮,我要是真正耍起寶來你還不尿失禁。想罷氣運丹田,非要給她講個貨真價實的警察故事。

他清清嗓子,找準了匯報英雄事跡的脈:“我給你講講我實習時在便衣支隊抓賊時的經曆吧。有一次我和我的同事在公交車上盯了一個賊,就等著他下物兒,哦,也就是偷東西,他不下手偷,我們沒辦法抓嘛,現在就講究證據,沒有證據不成方圓,這不僅是法律規定,也是行業準則。原先我在警校時的老師就說過……”

底下還是那片黑壓壓,有一些窸窣的響動,小聖全盤過濾,陶醉其中。薛隊拿腳踢踢他:“你跑題了。”

小聖會意:“接著說抓人的事。當時那個賊是自己一個人,本來很好下手抓,但因為公交車上的人太多啦,把我和同事都擠散啦。我的手銬別在腰上,忽然一個急刹車,全車人都向我這方向擠過來,我沒轍,雙手使勁扶把手,使勁一吸氣,銬子就掉進褲子裏去了。”

講到這兒底下就安靜多了。大家聽得都很認真,但都是一副準備起哄的架勢。

“幸虧當時我褲子不肥,要不然銬子就從褲腿掉出來了,如果真的掉出來,人那麽多,我撿都沒法撿。當時我也一時掏不出來,除非解皮帶,那太麻煩了。就在這時,那賊已經下物兒了,我和同事趕緊擠過去抓。正巧公共汽車停車開門,我同事下車去追那賊,我就趕緊也把失主帶下車,讓她在原地等我。等到我追呀追呀,趕上我同事和賊時,他倆正扯在一塊兒準備開練。那賊手握一卷報紙,看上去像是剛剛買的晚報,結果一揮起來我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原來那裏麵裹著把刀!”

他顫著胳膊比畫了好幾次,越比畫越大:“足有這麽,這麽,這麽,長!”

底下有聲音質疑:到底是報紙還是壁紙?

小聖才不理,繼續說:“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我和同事都沒有反應過來,等賊拿著報紙卷砍過來,我同事下意識地用胳膊一擋,當時正是夏天,都穿著半截袖,我眼見血從我眼前噴了出來!當時都沒意識到是血,都沒認清是紅色,就看見一片黑霧,跟噴漆似的!你想啊,那位置正好是人的大動脈呀!”

學生們都徹底被征服了,好多女生都揪心地托著下巴,好像在看著自己追捧的男明星和那個賊決鬥。

“我當時也嚇傻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啊!誰在那工夫還能有策略呀,再加上旁邊還有路人,有的圍觀有的尖叫,亂作一團!”小聖唾沫橫飛,薛隊必須側著身子騰出空間供他發揮。

“正巧我邊上有個隔離墩,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抄起來就往那家夥身上砸。隔離墩是鐵的,我當時也後怕,萬一砸到腦袋砸死了,我還成防衛過當了。結果還好,砸到了那家夥的腳,給他疼得喲……那狼狽樣……”小聖做出一副疼痛難忍的表情,舌頭都吐出了三寸,吸溜著氣,跟嘬了口芥末油似的。

小聖吸溜得嗓子發幹,拿起水杯子咕咚咕咚喝水。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底下有人等不及了。

“後來我就趁著他喊疼,在一秒鍾之內衝上去,把他的刀奪了下來,用手銬把他銬在路邊隔離帶上,然後帶著我同事去了醫院。我同事福大命大,沒什麽大事,最後那個賊也被刑拘了!”

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小聖頓覺自己身上金光萬道。

“等一下……”有個眼鏡男緩緩站起來,“你剛才說……你的手銬還在褲子裏,你一時掏不出來,怎麽可能一秒鍾之內製伏那個嫌疑人,又把他銬住?……”

小聖愣了神,怪隻能怪自己那麽實誠地鋪墊!

“我,我在抄隔離墩時,力氣太大,褲子開襠了……”

“也就是說,你是從裂開的褲襠裏掏出的手銬?”

小聖默認了。

全場沸騰了。

老薛崩潰了。

混亂過後,一大堆提問又接踵而來。

“孫警官,請問女生要怎麽提防色狼?”

“孫警官,請問男生要怎麽提防色狼?”

“孫警官,中午吃了食堂的飯拉肚子了,能舉報廚子嗎?”

“孫警官,請幫我設計一個讓大媽們既能歡快地跳舞又不占我們籃球場地的陣型,可以嗎?”

慢慢地全成了**裸的調戲,會場成了歡樂的海洋。薛隊幸災樂禍,小聖難以招架,求饒地說:“我,我先去趟衛生間。”

小聖早上吃了一屜包子,剛才大會上又灌了多半瓶礦泉水,肚子裏還真鬧了動靜。平時他如廁都是自然而然地去,腸子帶路,都不用走心。今天特地當眾宣布自己要上廁所,生理上有暗示,出了門就憋不住了,走路都內八字。他一邊鬆領帶一邊找廁所,可巧這層衛生間壞了,他隻能跑到樓下去解決。

樓下和樓上格局一樣,小聖進了衛生間,習慣性地蹲下後先掏手機。正巧同事黑咪給他發來一條段子,寫得特別逗,他想下載,又發現此處沒網絡,於是幹脆給截了屏。

截屏和照相一樣,爆出“哢嚓”的快門聲。與此同時,隔間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小聖條件反射地渾身一激靈,一下坐在了便池中。緊接著自己隔間的門開始瘋狂被踹,好像千軍萬馬要闖進來。

“有色狼偷拍!你給我開門!”

小聖嚇壞了,分明是一個女聲。他想自己不會這麽倒黴吧,暈頭轉向進了女廁所?

他趕快提上褲子,順著門縫往外看,發現外麵是個胖子,窺斑見豹,就更不敢開門了。要怎麽說?自己穿著警服進了女廁所,就算是清白的,那不也成了千古笑談了嗎?再聽門口那位的動靜,仿佛已經抓狂了,再不開門恐怕就要拿炮轟了。

小聖擦擦汗,盡量從容地把門敞開一道縫,還沒看見人影呢,一隻手就伸了進來,精準地抓住了他的領帶。這該死的正裝!

門口這位自以為遭受了失身之辱的胖女生,短發圓臉小噘嘴,怎麽看怎麽是個修煉多年內功深厚的主兒。她看見小聖又瘦又幹還穿著警服,反倒沒了滔滔怒氣,轉而大肆奚落起來:“喲嗬喲嗬,這年頭色狼也夠拚的,扮演起警察來了,怎麽著,想玩兒製服控嗎?你瞧你那副猥瑣樣,走,跟我去見見真警察!”

這家夥力氣奇大,小聖又不敢碰她,怕再招惹一身不是,隻能堆出一臉笑意:“我,我就是真警察……”

“你是警察?我還是世界小姐呢!懷裏揣個死耗子就冒充打獵的,跟我走,要不我就報警了!”

小聖百口莫辯:“那你報吧!”使勁仰著脖子跟她拔河。

胖女手一鬆,小聖飛坐到隔間的台階上,屁股升騰起一陣火辣。胖女一摸兜:“完了,考試呢,老娘沒帶手機。”

小聖把手機掏出來,剛要給她解釋,不料她又原地號叫起來:“有色狼啊!色狼偷拍啊!快來人啊!”那樣子不像呼救,活脫兒一個吆喝賣菜的。

胖女見洗手間深處的一個隔間鎖著,趕緊跑過去敲門:“姐們兒姐們兒,快出來,有色狼偷拍,色狼還穿著警服,咱們給他抓起來。”

小聖剛才被胖女搖得七葷八素,剛得空喘口氣,忽然發現對麵是一排小便池,如獲至寶地叫起來:“喂喂喂,你們學校夠前衛的呀,女廁所還帶小便池?還是你們學校女生有著與眾不同的專長?”

胖女也傻眼了,歪著腦袋看了好幾秒,手卻敲木魚似的沒停:“咱,咱們把他抓起來,開門,哥們兒。”

小聖跑到門口一看,篤定這是男廁,理直氣壯地走到胖女跟前陰陽怪氣:“雖說我幹警察也沒兩年,但什麽倒打一耙呀,惡人先告狀呀,見得也多了,但如此丟臉跌份兒在先,還能這麽精力充沛地胡攪蠻纏,你是第一人,真應該跟我上你們這個大講堂說說你的心路曆程以及進化和蛻變史。我是你們今天的主講人,我可以幫你好好分析分析,也請你的同學們記住這難忘的一課。”孫小聖笑意盎然,胖女繃住一臉恨意,顯然有些進退兩難。

“我記得這兒明明是女廁呀!橫不能,我一進來就改頭換麵了?”

小聖懶得跟她掰扯,整理好領帶,衝她不無挑釁地做了個再見的手勢。

胖女陷入了回憶:“剛才我提前交卷,就出來了,然後就來了這兒,明明記得沒有走錯呀……”

小聖說:“莫要著急,你這是早期,還有救。”說完抬腳就要走,胖女一把拽住了他。

“我知道了!”胖女扭身到了小聖麵前,仰著頭,鼻子眼兒呼呼衝著他,跟要表白似的,“我知道了,剛才,我考完試腦子暈暈乎乎,尾隨著一個女生就進來了!前後沒幾分鍾的事!”

小聖說:“好吧,我信了,再見。”

“別別別,你聽我說完,警察叔叔!”

“我哪兒是什麽警察呀?我是假的,那叫什麽……烤瓷的!”小聖一時有點兒不明白這個詞,腦子裏出現一幅自己化作一尊瓷娃娃擺在書架上的畫麵。

他的領帶又被她牽住了。他猜此女家一定養狗,見誰都想遛遛。

“我有點兒害怕……”胖女聲音忽然小了下來。

她一頹,小聖也正色了:“怕什麽?”

“我尾隨的那個女生,應該就是裏麵這個……”她指著她敲了半天的隔間門。

那個隔間一直毫無動靜。

他們爭論了半天,裏麵依然靜如死灰。

小聖愣了一下,使勁笑了一聲,形成一個挺沒意思的節奏:“肯定走了,你以為跟你似的,磨蹭來磨蹭去,還疑神疑鬼。”

“鎖著呢……”胖女指著把手。

一股寒意爬上小聖後背。聽上去確實有點兒邪門,他也不能完全裝傻充愣,於是也上前敲敲門:“有人嗎?……需要幫忙嗎?”他自己都覺得這麽問格外犯賤。

還是沒聲音。小聖聳聳肩,和胖女大眼瞪小眼。

胖女說:“撞門。”

“你要幹嗎?”

“我倒要看看,是誰引我進了男廁所的。”小聖一陣汗顏,心想,我以為你出發點多高呢。

小聖見那門下有道縫,便跟胖女說:“你替我作證啊,我是擔心裏麵人的安全才偷窺的,你得幫我作證,別又說我色狼啊烤瓷啊製服控什麽的。”

胖女說:“誰說我抽誰。”

小聖半趴下,眯著眼朝門縫裏看去。這一看,他渾身像通了電,頭發都站上軍姿了。有兩隻分明是已經癱軟的腳在門縫裏一左一右地橫著,鞋底朝外,接連著一副同樣軟綿綿的軀體。橫條的視野裏明暗分明,衛生間白森森的光線和斜拉出的矩形陰影,形成了一種格外恐怖的排列。要不是被身上的製服強撐著,小聖真想拔腿就跑。

胖女生還不忘在一旁渲染氣氛,小聲問:“怎麽樣,看見人了嗎?”說罷幹脆自己也趴了下去。

樓道裏的鈴聲驟然響起,夾雜著胖女的猛然尖叫,爆裂而驚悚。

小聖超負荷的心髒給雙腳打著亂七八糟的節奏,穿過菜市場一樣的樓道去上麵找薛隊。他帶著薛隊下來時,衛生間已經被學生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叫喊聲、議論聲、電話聲,把衛生間吵出了大排檔的動靜。薛隊聯合校領導轟出了所有人,再一看,那扇隔間門已經不知被誰砸開,裏麵一個女生四仰八叉地半躺著,脖子上吊著根繩,上端係在水箱的管子上。

那女生雙目緊閉,麵部青紫,嘴微微張著,已經不太包得住舌頭。旁邊一個樣子像是保安的人跟校領導說:“那邊還有一個!”

小聖扭頭往那角落裏一看,剛才那胖女生暈倒在小便池畔,旁邊一個男生在給她掐人中。

薛隊擰著眉頭走進隔間看了看,小聲跟教務主任說:“人已經死了,給醫院打電話吧。”

教務主任抽搐著臉,分分鍾能把眼鏡震下來。薛隊也顧不上理他,轉臉問小聖:“是你第一個發現的?”

小聖指指那邊團成一團的胖女生:“還有她。”

薛隊過去問話,可巧胖女恢複意識,猛推一把薛隊:“鬧鬼了鬧鬼了,我見鬼了!”

小聖想,越是亢奮的人就越容易瘋,便離得遠遠的。

薛隊好容易把那家夥扶起來,跟她說:“要不要細細給我講一下鬧鬼的經過?”

胖女唾沫星子像泄了洪:“剛才我考試提前交卷我就出來……我就上廁所走到走廊裏看見一個女的也上廁所……我就跟著走……我也沒多想就走進了男廁所……”

“打住!跟我換個屋說!”薛隊朝孫小聖做個“繼續”的手勢,就把胖女攙出了廁所。

薛隊一走,幾個校領導和保安都瞅著小聖。小聖也在琢磨著薛隊的那個手勢:他讓自己繼續什麽?保護現場還是開展偵查?……沒有這心領神會的默契還玩兒什麽肢體語言!不容他抉擇,領導們就像沒頭蒼蠅一樣把他圍住:“警官,現在要怎麽辦?醫院的車馬上就到了,是等你們法醫來還是直接把人拉走?”

小聖擺出一臉嚴肅:“先不要碰屍體。”說著大步流星地走向那隔間。

女屍就在腳下,背靠牆壁,垂頭半坐,屁股懸空,脖上的繩子被勒得僵直。一個膽大的領導說:“這麽吊能吊死?上吊不是要踢椅子腳離地嗎?”

小聖說:“行是肯定行,隻要力量到位,和上吊的窒息是一個道理。台灣那個作家三毛不就是這麽自殺的嗎?”

“你的意思是自殺?”

“我猜是,當時這隔間的門是反鎖的。”

這麽一說,幾個領導都是鬆口氣的表情。自殺是自己的事,起碼扯不到校內別人身上,也就不會鬧大。幾個人馬上有了方寸,一邊安排善後,一邊和校長通話。小聖原地愣了兩秒,陸續走進其他隔間。

等他每個隔間都串了一遍,外麵就剩一個老保安和教務主任了。

主任臉也不抽了,推著眼鏡問他:“怎麽啦?”

“給我找三樣東西可以嗎?”

“你說!”主任迅速從上衣兜裏掏出小本子,一看就是記錄高手。

“一雙手套、一根教鞭、一隻手電。”

主任邊記邊字正腔圓地重複著,儼然已經供小聖驅使。

然後他就一溜煙地出去找東西了。

要擱以往,小聖早神氣上了。但現在不行,他不能被自己一貫的自我滿足感扯後腿。他感到這個近在咫尺的以這種格外不體麵的姿態沒了命的女孩兒,很可能是死於非命。

東西很快交到小聖手上,他拿捏著,確定是真家夥後又走進隔間。教務主任跟在小聖屁股後麵,又不敢直麵屍體,樣子有點像在ATM前排隊取錢的。

他看著小聖戴上手套,先用教鞭攪和便池邊上的紙簍,攪和半天,又捅開天花板,拿手電往裏照。要不是小聖用力過猛露出半截紅**,主任還真有種參與到了犯罪現場調查一類高智商破案的即視感。

半小時之後,小聖帶著教務主任到辦公室與薛隊會合。薛隊已經給胖女生做完了筆錄,與此同時,校方也秘密帶來了三個與死者關係最為密切的人。這時孫小聖才知道,死者名叫廖海玉,是外文學院商貿係的大三學生,事發之前也在考試。

“考著考著,就死在了廁所裏。說是自殺,也有點兒說不過去……”一位領導試圖和薛隊探討。

“她之前考的是什麽科目?”

“外貿英語考試,這個是全市統考的,他們係的學生都要考,這個廖海玉應該也是中途請假出去上廁所,然後就這樣了。”

“我有個問題,”一邊挺屍狀的胖妹忽然複活,“我也是商貿係的,我怎麽從來沒見過這個人?我……我真是對她毫無印象哇。”她誇張地眨著眼睛,一臉的陰謀論。

薛隊顯然剛才被此女摧殘得不輕,直接讓主任給她帶了出去,然後安排見了廖海玉的那三名同學。

第一個人叫古唐,是廖海玉的男朋友。此男與廖海玉不在一個專業,最近倆人有些貌合神離,所以被校領導重點關注。古唐聽聞廖海玉死在男廁所,先是哭了一鼻子,很快又穩住情緒,盡量保證著說話的條理和邏輯。他說自己和廖海玉從大二開始交往,最近的確因為一些事情鬧了意見瀕臨分手,而且案發前後自己沒有考試,而是獨自一人在宿舍歇著。

“有人能證明廖海玉考試期間,你沒有出過宿舍嗎?”

“宿管老師應該可以證明,而且海玉考試的那棟教學樓的正門有監控,考試的時候隻開正門,所以如果我進去,是會被拍到的。”

妥帖、分明,再加上有紅眼圈打底,古唐的表現沒什麽破綻。可是宿管老師能看到的畢竟有限,教學樓的窗戶和旁門也不見得就嚴絲合縫。小聖在他走後跟薛隊說,這類人最危險,對答如流不急不躁,要麽是無辜群眾,要麽就有重大嫌疑。

“你覺得咱們還能遇到第三類人嗎?”薛隊問他。

小聖一時語塞。

第二位叫劉雪梓,和廖海玉是同宿舍的,人看起來也算正常,但據說名聲不太好,似乎有點兒**。小聖和薛隊也明白,現如今兩類人最八卦,大媽和大學生,周邊人有點兒風吹草動都被傳出也不奇怪,所以也沒太往這方麵關注。

劉雪梓當然也哭了,說話跟含了熱茄子一樣含混不清,小聖做筆錄時必須看著她的嘴對口型。她表示自己和廖海玉同宿舍,雖說海玉是本地人不太住宿舍,但倆人也算是宿舍裏走得最近的,關係也一直不錯,幾乎沒什麽摩擦。這個同宿舍其他人也可以證明。

“她和她男朋友關係怎麽樣?”小聖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劉雪梓愛莫能助。

“她和同宿舍其他人結過仇怨嗎?”

“沒有呀,她很少住宿舍,也就是早上有大課或者集體活動時,她頭天晚上會回來住一宿,有時候好像也和男朋友去外麵過夜。”她認真作答。

“你剛才還說不知道她和男朋友的關係。”

“我隻是客觀陳述。”

“聽說你今天沒有參加考試?”

“……我大二時這門考試就過了,所以不用考。”

第三個被詢問者是廖海玉一位真正要好的同學,叫李丹宵,事發前後正在考試,且沒有中途離開考場。這位是哭得最猛烈的,基本上形不成交流,一提廖海玉名字幾乎就要岔了氣。這樣的被詢問者很常見,也最沒轍,隻能幹耗著。小聖放下筆去飲水機旁接水喝,燙了嘴,疼得直叫喚。

“你嚇死我了!還不嫌亂是嗎!”薛隊瞪著牛眼。

李丹宵這會兒開口了:“……今天考試之前,我還幫她拿了水杯,怎麽人說沒就沒了!”

“拿水杯?為什麽幫她拿水杯?”小聖吐著舌頭扇著風,另一隻手飛快地去抓筆。

“當時我們快要進考場考試了,我和她一起走,她……她要去上廁所,我就幫她拿著水杯在外麵等她。”李丹宵揉著桃紅的眼睛。

“她……去的男廁所還是女廁所?”薛隊自己都覺得這麽問挺欠的。

“當然是女廁所。”

也就是說,廖海玉在考試之前已經上了一次廁所。但是為什麽在考試中間,她又去了男廁所?

孫小聖腦瓜子裏轉起了馬達:假設廖海玉尿頻,或者兩次分別為大小便,那她為什麽第二次去了男廁?難道是當時女廁所滿員,她不得已為之?可是當時在考試,中途去廁所者寥寥,女廁怎麽可能人滿為患?

“這個廖海玉……平時身體怎麽樣?”

“平時身體還行,就是有時候低血糖。”

薛隊讓李丹宵在門外等候。他瞥了眼小聖問:“你有什麽看法?”

小聖想,都上這口了,真拿自己當狄仁傑了。他說:“我覺得這不太像自殺,但他殺似乎又解釋不通。”他還想繼續闡述,但發現老薛又有要罵他廢話的趨勢,於是直接帶他來到案發現場。

屍體已經拉走,隔間裏歪歪扭扭的粉筆線勾勒出一條生命的最後痕跡,好像一個大大的句號,也像問號。小聖指著廢紙簍說:“你看看這裏麵的紙,挺多的,而且我剛才看了看,裏麵很多都是幹淨的紙,沒有發現什麽汙垢。再看看其他隔間的紙簍,比這個紙簍裏的廢紙要少好些呢。”

老薛大概看了看,還真是這麽回事。他想,也隻有孫小聖能發現這麽重口味的細節。

“你的意思是?”薛隊老有種跟著孫小聖的思路走就上了賊船的感覺。“我就是覺得奇怪,紙簍裏多餘的那些紙都是幹淨的,隻不過被揉成了紙團。”小聖還要上前扒拉。

薛隊攔住他:“會不會是上麵……挺髒的,隻不過……幹了?”他覺得這話題開始越來越古怪了。

小聖又指著天花板說:“而且你看,剛才我看了,那裏麵是有橫梁的,而且看樣子挺能承重的。如果死者非要選擇上吊的話,直接吊在那上麵,不比吊在下麵水管子上得勁嗎?明明有捷徑,她為什麽非得這麽自討苦吃?”

老薛用教鞭捅開一塊天花板,又拿手電照了照,沉吟半天,不知怎麽回應他這個看似合理但過於想當然的推論。

孫小聖見薛隊不理他,開始自問自答:“難不成是有男的和她在這裏幽會?然後……也不太可能呀,那樣一來,我和那胖妞也不可能一點兒動靜都沒聽見呀!”

他們又去了一趟廖海玉的宿舍,推門時技術隊的小胖子吳良睿正撅著屁股四處找線索,頂著一腦袋蜘蛛網出來,邊咳嗽邊抱怨:“我剛才在這姐們兒的床下看到一類似錘子的東西,一拿,是根爛香蕉,弄我一手!”說著他就要往孫小聖臉上抹,孫小聖閃身一躲,吳良睿差點兒杵到老薛臉上。

孫小聖比畫著分析:“挺正常的,據說廖海玉有低血糖,存一些水果啊糖啊什麽的,以備不時之需嘛。加上住在這裏的時候不多,估計就忘了,爛了也沒人管。集體宿舍都是各掃門前雪嘛。”

吳良睿摘了手套和口罩,貪婪地吸著空氣:“隨你怎麽說吧,女生宿舍我也不是第一次勘驗了,人的想象力覆蓋多廣,女生宿舍出事的可能性就有多大。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你瞅瞅這屋……六個人,六個人兩台戲!你方唱罷我登場,說你推斷來推斷去,最後也得和我一樣跟耗子似的四處鑽來鑽去找證據。”

薛隊被逗樂了,他發現自從孫小聖調來刑警隊,小同事們幾乎個個都被他帶得滿腹精怪,神神道道。

小聖管吳良睿要過手套戴上,左翻右看不留死角,連桌上放的八卦雜誌都每頁拈一遍,嘩啦嘩啦地不消停。良睿問他:“你找什麽呢?”

小聖沒戴口罩,不知什麽時候鼻子已經蹭了一大塊黑,跟哈士奇似的:“我覺得有點兒古怪。”

“怎麽古怪了?”

“既然廖海玉是個要隨時隨地補充糖分的人,為什麽死後身上沒有發現一粒糖,而且在她的住處也一粒糖都沒有?”

吳良睿遙指床下:“那兒有隻爛香蕉。”

小聖把那本雜誌呈到薛隊鼻子尖前:“你看看,這雜誌裏還夾著兩張糖紙呢。”

難道說廖海玉是死前那段時間沒有吃糖,所以暈倒在廁所裏,然後被人在密室裏加害?但是男廁所這個場所,到底是廖海玉自己選擇的,還是凶手把她引過去的?

小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老薛毫不留情地點評:“她自己的選擇、有人引她過去,你認為有區別嗎?”

小聖一想,媽呀還真是。所謂她自己的選擇,那就要有一個符合常理的前提。前提是女的不可能進男廁。這就說明還是有外力推動她做出這個反常的選擇,那和有人引她過去沒什麽兩樣。邏輯這東西有時就是這麽偷奸耍滑。

薛隊收集淨了小聖的思路,開始發揮領導優勢:“我認為,廖海玉有可能不是自殺。第一,廁所隔間門反鎖很好偽造,一根線一支筆就可以做到;第二,目前來看廖海玉並沒有自殺動機。所以如果校方給咱們提供的重點人物沒偏差的話,嫌疑人應該就在那三個人裏麵。”

孫小聖狗尾續貂:“而這三個人中,李丹宵當時也在考試,當時監考老師能證明她並沒有中途離場,能夠完全排除作案的可能性,所以咱們帶人時,可以隻把古唐和劉雪梓帶回去問話。”

薛隊說:“當然不行!為了不刺激他們,現在暫時還要以詢問的名義往回帶,所以三個人都要帶回隊裏。”說罷頭也不回地去找校領導了。

吳良睿跟小聖說:“說你傻你立即就流鼻涕。”

沒想到剛回隊裏薛隊就被謝隊叫走了,好像還是因為連環殺人案的事。小聖帶著一夥兒人進了候問室,正在門口蹲著抽煙,忽然聽見裏麵吵成了蛤蟆坑。進去一看,原來是劉雪梓和古唐對罵上了。

“你個王八羔子臭渣男,拈花惹草玩劈腿,成天讓海玉哭,哭哭哭,一天哭八回,每天早上她的枕巾都是濕的,就是你給她刺激死了!你給她逼死了!”劉雪梓紅著鼻頭凶著眉毛,充分展示著血與淚的控訴。

“你滾一邊兒去吧,還枕巾濕的,你摸了?你有那工夫?我劈腿,好歹我正經交往過,哪兒像你,今兒找這個明兒找那個,坐到男的腿上就起不來,跑到男的車裏就不下去,送快遞的你都要逗人幾句,走到個男的跟前都得扭下屁股,生怕你這條臭魚沒腥味兒!”

倆人剛開始還有個你來我往長槍短炮的交鋒,到後來幹脆就各罵各的,不交流沒互動,好像誰一停誰就落了下風,就理虧了,就可疑了。孫小聖剛開始還沒太勸,心想說不定還能捕捉出一些信息,到後來一聽這倆人快幹仗了,想勸才發現晚了,勸不住了,要失控了。小聖隻能擋到中間讓他們互不相見,這下好了,倆人全衝小聖來了。

“警察什麽效率,半天讓我們在這兒幹嗎,等著開飯?”

“海玉自殺了還不趕緊通知她父母,讓我們在這兒幹耗著幹什麽,我們能做得了她父母的主?”

小聖一想也對,正好找個借口避難,到了值班室給學校打電話,問他們通知沒通知廖海玉的父母,他們什麽時候能過來。學校那邊聲音抬高八度反問小聖:“警方沒通知?我以為手機在你們手上呢。”

小聖趕緊給吳良睿撥電話:“廖海玉的手機在宿舍嗎?”

“沒看見。”

“你大爺的,這麽關鍵的你不說?”

“這麽關鍵的你不問?”

小聖飛奔回候問室,管李丹宵要了廖海玉的手機號,一撥,關機。也正常,之前她在考試,肯定是沒帶著手機。宿舍也沒有,身上也沒有,那這手機跑哪兒去了?難道說倒黴催的到這份兒上,人死了死了還遭了一回賊?

他匪夷所思地放下話筒,想著先把這手機號存到自己手機裏。沒想到掏出手機一解鎖,發現還停在黑咪給自己發的那個段子上。孫小聖盯著段子看了半天,像被人定了身一樣紋絲不動,然後他就哧溜跑了出去,甩手一摔門,製造出刁民一樣的動靜。值班室裏幾位民警寫文件的寫文件,吃午飯的吃午飯,看都不看他。誰要是多看他一眼,說明一定不了解此人。

薛隊從老謝房間裏心事重重地出來,四處找不到孫小聖,打電話則是沒信號,問同事都說沒看見。薛隊恨得牙根兒癢,再一想明天李出陽就回來了,努力勸著自己,再忍忍再忍忍,苦日子就要到頭了。孫小聖啊孫小聖,你自己不爭氣也就算了,偏偏還要成就別人,也真是賤得其所。

不一會兒他到候問室去和那幾個學生說話,正說著呢,孫小聖火急火燎地進來,二話不說就把他往外拽。薛隊正在氣頭上,正要熊他,看他正朝自己使勁擠眼睛。

小聖看著薛隊,指指劉雪梓:“她應該換個屋子。”

這回改薛隊把他往外拽。拽到樓道裏,薛隊問他:“你瞎說什麽呢,不怕他們瞎想?你有什麽線索嗎?”

孫小聖鄭重其事地說:“我剛剛又回了一趟學校,劉雪梓很可疑,先給她做筆錄!”

劉雪梓很快在小聖和老薛麵前坐好,鎮定如初。孫小聖照本宣科地給她念了做筆錄的注意事項,等著她自亂陣腳。果然,她坐不住了:“為什麽單單拽我一個人過來做筆錄?你們什麽意思?”

小聖說:“我隻是想問問你,你在今天廖海玉考試的這段時間,都在做什麽?”

“問就問,為什麽讓我坐這個!”她使勁拍身下的鐵椅子討說法。

“因為你是唯一在廖海玉死後,不斷強調她是自殺的同學。你不覺得你太……”他一直想不到貼切的詞,“你不覺得你太那什麽了嗎?”

薛隊一看,得,這女的在氣場上占領高地了。

小聖也不惱,訕訕地,有點兒像逗貧:“我當然不是求你質疑我,但是凡事不能太有目的性喲,否則容易適得其反。不過話說回來,你之所以讓我這麽懷疑,跟這些還真沒太大關係。我現在還是隻想問問你在那段時間都幹了什麽。”

“我在宿舍裏,上網。”劉雪梓氣鼓鼓的。

孫小聖扭頭看薛隊:“說到上網,我想起一件事。今天我去那間廁所,在靠門口的那個隔間裏掏出手機,本來想下載個東西,結果發現既沒有網絡也沒有信號。我才想起,原來今天這裏有考試,網絡和信號肯定都給屏蔽了。不過也正是想到這點,我才猜到了廖海玉為什麽會出現在這間男廁所裏。”

“為什麽?”老薛都有些等不及了。

小聖說:“其實廖海玉是從網上買了套答案,準備作弊用。今天和我爭吵的那個胖妹也說了,廖海玉平常是很少在學校出沒的人,相信也經常曠課。而今天又是全市統考,所以說她隻有買答案,才能有希望通過。而答案要發送到手機上,所以她就找了個整個樓層唯一能收到微弱信號的地方——那間男廁最裏側靠窗戶的隔間!”

劉雪梓愣了一下,依然理直氣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她作她的弊,又沒礙我事,這裏頭又沒有什麽利益衝突和競爭關係!”

小聖繼續往下說著:“廖海玉很可能在前一天趁樓裏沒有人的時候——比如晚上或者中午,偷偷把手機藏在了男廁所的紙簍裏,準備第二天用它接收答案,然後找準時間,中途請假出來看手機。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其他隔間紙簍裏的廁紙很少,而那間隔間紙簍裏的紙很多。因為廖海玉為了手機提前放進去不被別人發現,就先扔進去了好些攢好的紙團,把手機蓋住。”

劉雪梓眼睛大睜,哼哼地幹笑了幾聲,一臉難以置信:“我說這位警官,你好像比我還了解廖海玉,但是你說了半天,也沒告訴我為什麽我會在這張鐵椅子上。難道我跟她有仇,阻止她作弊,不想讓她通過考試?”

小聖看出來了,這家夥心虛了,心虛的一種反應就是表演欲特別強。觀察至此,小聖更有底氣了:“你聽我說完呀。我還真不知道你倆有什麽仇,但我知道,你在廖海玉進了隔間後,肯定也尾隨她進去了,而且出來後用線做了手腳,假造成門反鎖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我在隔間裏,把她弄死了?”劉雪梓梗著脖子發笑,指著孫小聖歪著頭問個不停,“那麽小個廁所,那麽小個隔間,外麵興許還有人,你的意思是我在裏麵把她弄死了?我怎麽給她弄死的?打死?她身上可沒傷。掐死?掐死和吊死的脖子勒痕不一樣,這個電視上我也看過,你蒙不了我。我倒要問問,她也不是殘疾人、聾啞人,她是怎麽悄無聲息讓我給弄死的?你要是說不出來,我就把你弄死!”

“什麽意思?”

“廖海玉有低血糖,一般來說她在宿舍裏總會備一些糖,以備不時之需,但是我們在檢查她的細軟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你是不是趁她頭天返校之前,把糖都扔掉了?”

“這可真是太逗了,”劉雪梓像是在相聲段子裏挑笑點,“她是三歲小孩兒?沒糖了不會去買?買不著吃不了糖說犯病就犯病?你當我是醫生還是算卦的,能把她的生理反應算得門兒清?你這警察除了學偵探小說裏瞎分析,能說點兒實質的嗎?”

孫小聖顯然是有備而來。他望著屋頂上的監視器探頭,望著對麵的鐵椅子泡沫牆,像草根歌手要在央視舞台上一展歌喉那樣揚眉吐氣。

“那我就說實質的?”

“你就趕緊說吧,撈幹的!”薛隊都聽急了。

孫小聖拿出一個塑料袋:“咱們可以假設你沒有藏她的糖或者藥一類的東西,但是有一樣東西廖海玉肯定是必備的,那就是水杯。李丹宵之前也說了,廖海玉是接了水拿著杯子走進考場的。但是如果這樣東西被你做了手腳,你可就抓住了一個要她命的絕好機會!”

小聖瀟灑地彈了一下那個塑料袋:“看見沒有!”隔著反光,老薛看見裏麵有兩粒小藥片。

“這是……降糖藥?”他已經猜出八九不離十了。

“沒錯,就是降糖藥。我讓技術隊化驗科的人看過了,說這很可能是一種叫作格列本脲的降糖藥,但是現在比較少被使用,因為特別容易引發低血糖反應。技術隊初步化驗說,廖海玉的水杯裏殘留的水裏就含有這種藥物成分。劉雪梓,這種藥物是處方藥,隨便一個藥店是買不到的,想必你就是在醫院裏開的吧?或者是你家親戚有人患了糖尿病正在使用?我覺得如果我們下一步仔細走訪,一定會查出這種藥物和你之間的關係的吧?”

劉雪梓翻了個白眼,目光灼灼:“你當然可以去查,你也完全有可能查出這藥可能跟我有所關聯。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可能關聯在一起。有人在互聯網上做了一個實驗,這世界上任何兩個網頁隻要點擊十九次,就能鏈接到一起。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嗎?你上麻省理工學院的校園網,不出十九下,就一定能連到咱們古城的政工網。這就是關聯,是互通!所以就算是我有這種藥,也再正常不過了!你有證據證明我曾經到過案發現場嗎?有證據能證明我把這種藥下到她的水杯裏嗎?”

這回輪到小聖樂了,他有種正中下懷的快感:“劉同學,你再好好看看這個是什麽。”他不知從哪兒又變出一個塑料袋,“這裏麵是你的一根圓珠筆,你別告訴我你不認識。這筆上一圈的白色粉末,想必你應該還是有印象的。盡管我沒有在你的宿舍找到藥片,但我想這上麵的粉末應該跟藥片是同一種物質吧?我個人猜測,你就是用這根筆,把小藥片碾碎後找機會放進她的水杯裏的。當然啦,這個還需要進一步化驗,我先替你收好。關於你說的另一個話題,就是到沒到過現場的問題,我想你們教學樓那個唯一出入口的監控探頭,會告訴我答案的。”

孫小聖這邊口若懸河,薛隊大手一揮示意打住。再看劉雪梓,已經呆坐在鐵椅子上不吭聲了。那樣子,真好像和她格外憎恨的鐵椅子融為一體了。

“我知道你們什麽意思!”忽然她大吼一聲,孫小聖嚇得要抱頭。

“你們也認為我像他們說的,是狐狸精,是綠茶婊!”

小聖說:“你這是何必呀,咱客觀討論,民主發言,咋就上升到作風高度了?”

還是老薛對待這種情況有經驗,他使勁一拍桌子:“劉雪梓!你不看看你是在什麽地方。我們和你都不認識,要不是今天正好去學校碰上了,興許案子都不會我們來接,興許一輩子都碰不著麵。我們犯得著了解你的花邊新聞嗎?有必要拿你對號入座嗎?你如果不想說實話,可以,筆錄裏全算你沉默。但如果你是法官,看著卷宗裏各式各樣的證據和拒不承認的筆錄,你會怎麽判?你不說,隨你!孫小聖,咱們走!”

說著他就拽孫小聖衣服。孫小聖格外掃興,現在走,就像奧運會奪冠了但不讓上領獎台那樣沮喪。

“是廖海玉,成天給我散布謠言,就是她,讓我落個現在這樣的名聲!”劉雪梓雙手抓頭,眼淚劈裏啪啦地掉在鐵椅子的小桌上。這就是上路的表示了,小聖和老薛重新落座,支棱起耳朵不敢怠慢。

“我家庭狀況比她好些,吃穿用度隨意一些,她就天天冷嘲熱諷,好像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我學習好,很多考試大二就過了,她卻天天鬼混,不上課,不複習,回頭還嫌我成績比她好。她就是那麽一個見不得別人好的人。就連我搭我爸客戶的車回學校,她都說……都說我是出去賣被人送回來了!”她的臉和桌子之間簡直快成水簾洞了。

“所以你就想報複她?”

“她不消失,恐怕我還沒畢業,就要名揚古城了!古城巴掌大塊地兒,以後讓我怎麽成家,怎麽找工作?”

孫小聖說不出話了,仿佛在看一出狠狠的宮鬥劇。

依劉雪梓的交代,她一直想教訓廖海玉,但無奈廖海玉不常露麵,身邊又總有男友或閨密跟著,她難以下手,或怕下手後難以收場。於是她在得知廖海玉買了考試答案,又必須獨自一人冒險去廁所取答案時,她知道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

首先她在廖返校之前扔掉了她所有儲備的糖,然後準備出自己患糖尿病爺爺的降糖藥。她把降糖藥碾碎後,趁翌日廖海玉去水房洗頭時,放進了她沏好的茶裏。

然後她就隨著大撥準備考試的人,混進了教學樓裏,埋伏在廖海玉取答案的隔間,掐著時間等她上鉤。

等待很漫長。劉雪梓很緊張。周圍的消毒水氣味,破窗而入的陽光,滴滴的水聲,似乎都在試圖阻止她。它們代表這個世界在跟她做最後的斡旋。

但複仇的魔咒將這一切擋在隔間門外。

一個多小時後,廖海玉進去了,當然,後麵還尾隨著那個因此走錯廁所的迷糊胖妞。

她聽著隔壁的動靜,感到廖海玉起身時好像暈倒了,趕忙跳出來,用小鐵絲撥開隔間門,走進去,把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套在廖海玉的脖子上,線的兩端係到水管子上。然後,她按著廖海玉的腦殼,壓迫在繩子上,直到她失去呼吸!孫小聖可以想象出她當時竭盡全力誓不罷休的猙獰。行凶的人往往就是這樣,一旦出手,喪心病狂。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狹小的空間,靜止的空氣,一人宛若野獸,一人氣若遊絲。生命的狂暴和脆弱在無聲中展現得淋漓盡致。小聖渾身汗毛聳立。

確認廖海玉死後,劉雪梓把她謄抄的小字條和手機扔到了便池裏,又出了隔間,用棉線拴住把手,拽著線關了門,拉動棉線把門鎖上,用剪子剪斷。然後擠著門縫用鐵絲把把手上剩餘的棉線捅掉,從下端撿起。整個過程不過三四分鍾。

門是反鎖的,廖海玉脖子上的瘀痕是自殺的馬蹄狀。這反偵查能力,讓小聖格外驚悚。他想,廖海玉啊廖海玉,你招誰不好,非招她?咬人的狗不露牙,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