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座城
“……我看電視裏那些護林員,都是些大叔大爺,你這麽年輕,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怎麽做起護林員了?你一個人待在這深山裏,不無聊嗎?”前進中的眾人,隨口閑聊著,江淼便問了孟山水這麽個問題。
無聊嗎?孟山水到不覺得。
他剛進山的時候,由老護林員帶著做了半年。上一輩的護林員,多為‘兼職’性質,辛苦不說,也沒有多少工資拿。
當然,以前不叫工資,叫補貼。
一般家裏有營生可幹的,是不接這種活的,往往是一些困難戶,家裏有閑散勞動力的 ,就做這個,一來補貼家用,二來那會兒的人覺悟高,能為國家看林子,為人民服務,光榮。
孟山水接棒老護林員時,對方已經六十多歲,早到了該退休的年齡。但因為守了一輩子大山,舍不得,因此一推再推,直到確實幹不動了,才派了孟山水去接力。
混熟了,孟山水親切的叫護林員‘老頭’。
跟著老頭那半年,孟山水長了不少見識,老頭為了能把山林,交到一個可信的人手裏,那半年中,不遺餘力的將自己這輩子積攢的經驗傾囊相授。
什麽植物,叫什麽名,有什麽;被毒蛇咬了該怎麽辦,在山裏如何辨別人蹤獸跡;如果要在山裏過夜,該如何在野外尋找吃食水源,等等,不一而足。
孟山水記得,他進山的第二個月,時值冬初。
武漢和宜昌城,都迎來了第一場雪,鵝毛般的大雪,隻下了半天。
但在宜昌境內的大巴山區裏,這場雪卻因為溫差原因,下了整整兩天。
第三天出門時,孟山水和老頭,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木屋的門一推開,一股夾著雪沫子的風,就往屋裏吹。
孟山水趕緊將門給關上,一眼望出去,青山白頭,風雪漫天,萬物蟄伏。
老頭睫毛上掛了雪渣,看著遠處掛冰的鬆柏,對孟山水說:“巡上兩三個鍾,咱們就回來,冬季不用巡全崗,否則得把人凍壞。”老護林員養了條大黃狗。
那是野狗下在山腳的一窩崽,老頭挑了個最壯實的回木屋養,養的皮毛光亮,動作靈敏,對主人更是忠心耿耿,平日裏寸步不離。
巡山時,它在前麵開路,附近有什麽生人野獸,它第一時間就能發現。
那天也是一樣。
兩人一狗踏雪巡山,厚厚的積雪,一腳踩下去,能沒入人的小腿。
黃丫頭黃色的皮毛上,沾著一層雪沫,它一開始大步大步在雪地裏撒歡,來回狂奔,走的久了,便如同負重的老馬,垂著尾巴,步伐沉重。
老頭氣喘籲籲跟著狗後麵,對孟山水說:“我確實老了,它也老了。我和它都還年輕的時候,冬天都能在外麵跑一整天。”
說著,老頭笑了笑,臉上仿佛刻刀劃出來的皺紋,深深擠在了一起。
“就您這身板和體魄,說您老了,誰信啊。”孟山水笑著接話。
這到不是他奉承,而是實打實的真心話,別看老頭麵相不年輕了,但因為長期巡山鍛煉,體能好是沒的說,身手也依舊矯健,哪像六十多歲的人。
老頭笑了笑,邊走邊說:“體格上,其他都好說,就是天長日久的這麽走,膝蓋不行了。若不是這對膝蓋不頂用了,我還不想離開這片大山呢。”
他跟孟山水講過自己的身世。
老頭小時候家裏人兄弟姐妹多,成年分完家後,到他那兒,也沒剩下什麽了,窮的叮當響,也娶不上媳婦。‘’
當時鎮子上正好需要幾個護林員,沒有工資,隻有一點補貼,算是半獎勵,半號召的形勢。
老頭覺得有補貼總比沒補貼好,再說了,為國家看林子,也是為國服務,為民服務,是件光榮的事。
有家有業的人,沒法幹這個,會耽誤人,但老頭無家無業,無牽無掛的,幹脆就進山當了護林員。
這一幹,就是四十多年。
也是在幹護林員的過程中,有一回救了個進山采藥的寡婦,那寡婦條件不好,生活過得也艱難,兩人互相誰也別嫌棄誰,想著有個照應,一來二去,就結了婚成了家。
再後來,護林員成為正式的工作人員,補貼也變為正式工資,在鄉鎮這種地方,可以糊口養家了。
老頭就像一部山裏的曆史書,親眼看著這個國家,從單純的看護林場,一步步走到了大生態環保路上。
一邊走,老頭繼續說:“冬天是我們護林員最清閑的時候,幾乎沒人進山了,耍閑的,盜伐的,偷獵的,基本都沒了。一年四季,也就冬天最省力,就是太冷了。”
夏季和秋季,最容易引發山火,護林員最主要的目標,其實是防止山火,至於盜獵、盜伐,目前屬於少部分。
不過,早幾十年,盜獵盜伐的人很多。
那時候太窮了,再加上房屋修建,紅白喜事,生火造飯,都需要木頭。
因此,偷樹盜伐,偷獵打牙祭,賣皮肉貨錢的,不在少數。
現在,盜伐偷獵的少了,風險低了,但是犯罪目標卻更明確了。
比方說以前,那些盜伐的,可能隻是想偷樹回去打些家具、木料,砍伐的往往也是林場的常規樹種。
現在盜伐的,不會隨便砍樹了,砍了也沒用,他們隻盯著市麵上稀有罕見的珍貴樹種下手。
比如銀杉、沉香一類。
有道是說什麽來什麽,老頭和孟山水正邊走邊聊,嘴裏冒白氣時,前方聳著尾巴的大黃,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整個狗瞬間精神了起來,緊接著吠叫起來,朝著左前方跑去。‘
山石錯落,它黃色的身影,在黑色的岩石和積雪間奔躍騰挪,很快就竄到了密林深處。
老頭嘴裏的閑話一收,忙跑著追上去,孟山水知道,大黃肯定是發現什麽。
它跟著老頭巡山八年了,已經是一條穩如泰山的老狗,除非是遇到猛獸或者生人,否則輕易不會這麽狂奔吠叫。
老頭腿腳已經不利索了,跑不快,孟山水則迅速跟在大黃後麵飛奔,繞上幾塊岩石,就見前方雪鬆林裏,有人正一身白衣白褲白包,脹鼓鼓的背著一個大包。
大雪天的穿成這樣,這和孟山水春夏巡山穿綠色是一個理,為了掩護色。
這是幹什麽虧心事,要把自己武裝成這樣?
“站住!”孟山水大喊一聲。
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見著一人一狗,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他哪兒快的過狗,眼瞅著就要被狗追上時,大黃突然哀叫一聲,整個兒沒影了。
冬天的積雪,覆蓋住了一些草枝樹根的空殼子,大黃狂奔之際,狗爪踩下去,積雪為之一鬆,直接掉進了一處樹根岩石形成的空洞裏。
那洞裏還有未曾封凍的溪水,大黃掉下去後,瞬間成了落湯狗,耷拉著狗耳,扒著岩石嗷嗷叫喚。
孟山水怕那人跑了,顧不得它,狗一邊叫,他一邊道:“大黃,等老頭救你,我先走一步。”、
後來,大黃將孟山水‘見狗不救’的事兒記在心上,打那之後好幾天,它都瞪著狗眼,對孟山水進行無聲的控訴。
再後來,大黃跟著老頭兒退休,去鎮上養老了,又活了兩年,大黃突然消失了。
老頭說,是大黃知道它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躲到野外等死了,老人們都說,這樣的狗是有靈性的。
後來,孟山水才知道,那其實是動物,在漫長繁衍過程中,進化出來的本能。
狗是狼馴化而來,而狼是群居動物。
在許多群居動物中,都有這樣的習性,即:得了疾病或即將衰老死亡的動物,會主動離開族群,為的是不讓自己的疾病,在族群中傳播,不讓自己的屍體,成為致病源。
這種樸素而直白的離群赴死行為,藏著生命對於後代和族群,最原始的情感。
孟山水最後將那人給逮到了,居然是個偷沉香木的。
沉香木不是指某個特定的樹,而是一些能夠產生沉香的樹種。這些樹種,在遭受病蟲害時,會分泌出沉香物質給自己驅蟲致病。
天長日久,這些沁了沉香的木質下沉,在樹下形成沉香結節,盜伐的就盯著那東西下手。
方圓二十裏山林,有多少珍貴樹種,每個樹種有幾棵,老頭兒門清。
方圓二十裏的山區,就存著那一棵沉香木,卻被賊得手了,氣的老頭三天沒吃飯。、
半年後,老頭退休,孟山水正式成了護林員,大學畢業,年紀輕輕,守在了茫茫的大巴山脈裏。
有時候,孟山水一個人站在山頭的最高處,眺望遠山,眺望東方,會想起自己的家:那座兩江匯聚,劃分三鎮的千年重城。
他曾經背著書包,在熱辣辣的陽光下,買校門口的冰棍。
他曾經和同學們,登上黃鶴樓,嬉笑打鬧著跑過曇華林。
布滿老巷子的糧道街,是放學回家的近路,他會和順路的同學,穿過逼仄斑駁的老舊小區,在亂拉的電線和晾衣杆下穿梭。
空氣中彌漫著晚飯的香氣,還有曬鹹魚的味道。
為什麽要離開家鄉,來到這大山裏成為一名護林員?
孟山水沒有回答江淼這個問題,打了個哈哈混過去了。
有時候,離開家鄉,是為了保護家鄉。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或許孟山水此刻,也在城市的某個寫字樓裏工作著。
但此時他堅信,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也是心之所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