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冕(3)守宮大臣

在朝臣們的議論紛紛中,一直緊閉的皇極殿大門緩緩開啟了。一人極度飄然的從內走出來,一身黑袍迎風鼓起,竟於走動間令人有一種超然欲仙之感。

那新封的國師一身黑袍,他的麵容隱在極長的袍帽下令人難以看清。他姿態平靜、緩步走來,似乎根本看不到這偌大紫禁城金鑾殿前這些平日耀武揚威、高官厚祿的文武百官們緊張窘迫的樣子。

他走得很慢。不知為何他在誰麵前稍有停頓,那位大臣就會止不住心慌,等他緩慢走過,又忍不住長出一口氣。沈白冷眼看著這位國師在誰麵前停留的久一些,尾隨其後的小太監便會速速提筆在冊錄上書寫幾筆。

終於這位國師停在了沈白麵前。他細細地打量沈白許久。他的目光隱在黑袍帽的陰影下難以分辨,但是沈白卻又感到了他那藏著優越感的隱笑。那是一種俯瞰眾生的笑、一種憐憫狂妄的笑、一種強者施舍給弱者的笑。

他從沈白麵前飄然而過。身後小太監的筆又開始動了。

其實從群臣隊首走到隊尾,用不了多少時辰。可是在場的這些文武百官、國之棟梁們卻隱隱覺得汗如雨下,這過程難熬的令人驚心。

嘉靖帝本就是個性情反複無常、喜怒很難猜測的主子,而這位國師似乎境界更高一籌。大臣們很怕自己深吸一口氣就會被他發現,然後被牽扯進難以預知的命運齒輪裏,最後被碾得血肉模糊、骨肉分離。

能讓這麽多京城高官低聲下氣、躬背垂首,除了皇帝之外,這位麵容模糊的國師似乎是第一人。

國師終於又回到了皇極殿,那殿門在眾人麵前緩緩關上,於是又一場驚心動魄的等待開始了。

沈白確信他在那前途未卜的名單上。這是一種直覺,說不清、道不明,卻很強烈。

又過了片刻,嘉靖帝身邊伺候的太監總管崔方出來傳旨:“皇上有旨,命首輔大臣嚴嵩、兵部尚書沈從雲、刑部尚書黃光升、文淵閣大學士徐階、錦衣衛副指揮使閆振川、工部左侍郎嚴世蕃、監察禦史鄒應龍、順天府尹沈白、中書舍人羅龍文等九位大臣留下另行聽旨,其餘的大人們可自行回府了。”

一錘定音,有人歡喜有人愁。離去的皆大歡喜,留下的忐忑莫名。

沈白望著留下的眾人若有所思。

因為是為皇上守宮,故不宜離主殿太遠,所以留下的九人被安排在中極殿的偏殿內。等引路的太監將諸人帶過去,他們才發現連每個人暫住房間的位置,這位神秘國師都已安排好了。

“沈大人您在左首第一間,嚴首輔您在左首第二間,鄒禦史您在左首第三間,嚴大人您在中間第一間,徐學士您在中間第二間,羅大人您在中間最後一間,沈老大人在右首第一間,閆大人您在右首第二間,黃尚書您在右首最後一間。”安排房間的小太監將幾人的房間一一道來,隨後賠笑:“不妨礙幾位大人休息了,皇上若是有旨,小人自來通報各位大人。”

太監離去後,廊間眾人麵麵相覷,卻無一人開口。沈白心中暗想,國師這九人選得好啊,實在是妙不可言。

他率先打破僵局走向徐階:“老師一向可好,學生自離京後一直也沒有機會來拜見老師,心中愧意的很。”

徐階一笑:“你何時回京的?你我師生許久未見,不妨來為師房中一敘。”他一邊說一邊又看了看沈從雲、鄒應龍和黃光升:“諸公也來見見我的學生沈白吧,想必除了沈老大人,鄒禦史和黃大人對他都稱不上熟悉。”

幾人一笑,隨後進了徐階的房間。進門時徐階對嚴嵩拱拱手,隨後關門。

於是空****的宮廊上隻剩下嚴嵩、嚴世蕃、閆振川和羅龍文。隨後幾人去了嚴嵩的房間。

“爹,這徐階是越來越不把爹放在眼裏了。”嚴世蕃冷哼一聲,麵色陰沉。

“爹老了,這幾年皇上對徐階越來越倚重,此人動不得了!”

“哼,我看爹這回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嚴世蕃話音未落,就聽閆振川道:“首輔,這新任的國師是何來曆?”

“是啊。”羅龍文也點頭:“莫名其妙讓我們留在宮中,到底想要做什麽?”

嚴嵩眉頭深鎖:“皇上這次的病一直不見好轉,老夫擔心鬼麵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動搖,而且這廝越來越張狂,胃口越來越大,已經無法控製,所以老夫才想利用這次皇上的病,為我們再招募一個心腹,沒想到……”

“沒想到召來一個陰陽怪氣的。”嚴世蕃冷笑:“爹,你既已服老,為何此事不與我商量?”

嚴嵩聞言微微動怒:“蕃兒,你當你爹真的不知道皇上此次為何忽然重病?你膽子太大了!皇上對爹器重已不複當年,所以疑心之處已增,倘若此事再被皇上抓住把柄,你可想過後果?”

“爹,你就是這樣猶豫不決、心慈手軟才會讓那個徐階有隙可乘!”嚴世蕃怒意上揚:“如今徐階未除,又添了一個沈白!我早說過,趁聿波藍遠徙邊塞之際將他殺了幹淨,爹你偏偏阻止!辛苦布局費心竭力多年才能除去聿波藍,如今可好,皇上一句話就調了沈白回京,空忙一場!”

“你當皇上是傻的?皇上不殺聿波藍足以說明一切!你此刻去動聿波藍就是自尋死路!皇上派重兵押送聿波藍一人去邊關?這種話你也信!蕃兒,爹明白你的心,可此刻不是時候!如今徐階得勢,武有沈從雲相抗,文有黃光升追隨,心再大,時勢不由人啊!”

“有閆副使在,爹你又何懼沈從雲手中的兵馬?我嚴世蕃和人鬥了半輩子還沒有輸過!爹你要相信我!”嚴世蕃忽然激動起來:“爹,如今天賜良機,這次守宮就是將徐階一黨一網打盡的最好時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此次不動手,這朝堂之上就再也沒有我們嚴氏父子立足之地了!”

嚴嵩聞言頭痛:“蕃兒,你又要做什麽?”

“爹,如今皇上對這個新國師言聽計從,如果他能為我們所用,那麽這一個月守宮,就是徐階一黨的死期!”嚴世蕃眼中厲芒閃爍,躍躍欲試。

“可是這個新國師……”嚴嵩沉吟:“似乎是個不好相與的。”

“哼!”嚴世蕃冷笑一聲:“這些裝神弄鬼的妖人迷惑皇上是為了什麽?連那個鬼麵都算上,如果我們給他的比他在皇上那裏得到的還要多,他會不動心?叫句仙長,爹你就以為他們不食人間煙火,真成神仙了?俗世中人所求不過酒色財氣,終有一樣是他抗拒不了的。”

嚴嵩聞言看了看嚴世蕃。他這個兒子性情乖張、膽大狂妄、心狠手辣、無所不為,但卻少見的聰明善鬥。他所說不錯,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他嚴嵩一輩子縱橫官場,能得到如今權傾朝野的地位,靠得絕不是一副善男信女的心腸。

“蕃兒,爹老了,以後嚴家就靠你了。爹倚重你這麽多年,知道你是幹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若想好了,就去做吧。”

嚴世蕃如願一笑:“爹,孩兒什麽時候讓你失望過?”

餘下的二人見此情景也忙表忠心:“誓死追隨首輔和公子。”

比起這邊的摩拳擦掌,徐階他們這廂可算是和煦如春風。

“沈老大人有子若此,當真是令人羨慕。”鄒應龍一邊撚須一邊笑讚沈白。

“晚生能得剛正不阿的鄒禦史這般稱讚,真是三生有幸。”

“嗯嗯,我這兒子你若這般喜歡,認作義子便是。”沈從雲甚是豪爽的替沈白做主了。

“哎呦,可惜老夫沒有一女,否則定攀沈公這門親事啊。”

“老夫倒是有一女,年方十九,不知沈公子可有婚配啊?”黃光升忽然接道。

“他哪裏有……”沈從雲還未說完,就聽沈白道:“早就聽聞黃大人為官清廉、賢名遠播,今日一見,晚生當真佩服不已,隻不巧晚生已有心上人,隻能與黃小姐失之交臂了,憾事憾事!”

沈從雲聞言暗暗驚奇,不動聲色地打量沈白,卻無法從他麵上看出什麽端倪來。這孩子在搞什麽鬼?莫非他在汴城為官這短短時日,已經有了傾心相許的女子?怎麽沒聽笑兒那丫頭提起過?

沈從雲心底暗自疑惑不解,黃光升聞言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勉強……言歸正傳,諸公認為今日這事如何?”

徐階搖搖頭:“皇上這病來得蹊蹺,好得更蹊蹺。若說這奇怪的國師是嚴嵩安排的人,說實話我還真難從這國師的表現中看出來,可是要皇上張榜招賢納士的主意也確實是嚴嵩所出,這二者會沒有聯係嗎?”

“皇上身體曆來可好?”沈白忽然問。

鄒應龍有些怒意的歎口氣:“賢侄該知道皇上崇信道教,更渴望長生不死之術。自從得了那個鬼麵法師後,就沒斷過服用丹藥。皇上總說丹藥靈驗,說服後氣血充足、精神煥發,可是依老夫看來,皇上的氣色是越來越差。而且自皇上移居西苑後,更是整日求仙問道,連後宮都很少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