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冕(1)斯人已去

從那之後,沈白再沒有見過陸元青。這個人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雖然事後調集人手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重新挖開坍塌的地宮,可是找尋到的隻有馮彥秋和墨桑的屍首,而陸元青就像這一年在汴城做的一個夢般煙消雲散了。

京城重新派了接替沈白的官員,可是一封封催促沈白回京的書函卻一次次被沈白以生病為由拖延著。他或許真的生病了,因為宋玉棠從來沒見過沈白這般意誌消沉。他整日將自己關在書房中,不見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說話。

最後一次收到來自沈從雲的書信和皇帝的聖旨是在半月之前。

沈從雲的書信很簡單。因為聿波藍的離京,朝中局勢微妙變化,他希望沈白能夠盡快回京。

皇上的聖旨也很簡單。無非是一番體恤關懷之言,督促沈白病愈後回京述職,接替順天府尹一職。

原順天府尹趙正恭因為聿波藍的案子被嘉靖帝遷怒降職,而沈白在回京後將成為新的順天府尹。

連升四品,震驚朝野。

隻是沈白卻依然沉默地領了旨,謝了恩。

從來沒見沈白這樣的形容,宋玉棠已經不習慣到難以和他搭話。不過,第二日沈白卻破天荒地早早帶著衙門眾人出了門。

沈白去了初遇陸元青的亂墳崗。在宋玉棠的引路下,很快就找到了當初陸元青曾拜祭過的那座孤墳。

隻是令他們驚訝的是,那座墳已經被人重新翻修過了,而且上麵清楚寫著:母周陳氏之墓。

“這不可能!”宋玉棠簡直難以置信:“我當初看得清清楚楚,上麵既無碑也無名,荒草都長出老高了。”

沈白看著眼前這明顯翻新過的墓也是一陣無語:“玉棠,你確定沒有記錯地方?”

“公子,我絕對沒有記錯!就是這裏。”宋玉棠一邊說一邊指著墓碑:“陸書呆說這是他爹的墓,如今倒好,成了什麽周陳氏的墳墓了!那小子,不是,那女人果然是滿嘴沒實話!莫名其妙的失蹤了,現在想想簡直奇怪透了!”

沈白盯視墳墓的眼神微凝,隨後向身後一擺手:“挖墳!”

大人已經發話,身後的衙役們怎敢不動?於是大家七手八腳的開挖。

這個墳並不深,很快便見了底。一具白骨森然出現。

沈白衝胡二點點頭,胡二隻得上前檢驗。

等了半晌,胡二才對沈白稟報:“大人,這是具女子的白骨。從她的牙齒判斷,死者死亡時年歲該在六十歲上下,而且她骨頭的顏色發暗且幹癟,應該是重病而死。”

正在此時,忽然一男子大怒衝上前:“你們是什麽人?怎麽可以隨意撅人家的墳。”看到暴屍荒野的那具白骨又開始哭天喊地:“娘啊,你好命苦!當年你病重離世,我沒錢帶你返回故裏,隻得匆忙將你埋在這亂墳崗受苦。如今我好不容易薄有積蓄能給你重修墳墓補盡孝道,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麽喪盡天良的人將你重新挖出來,娘啊……”

聽到此處,沈白不禁倒退兩步,平靜壓抑了許久的怒氣直衝心肺:“你說這具白骨是你娘?”

“廢話!不是我娘,我幹嘛給她重修墳墓。”

“你何時將你娘葬在此地?”

“五年前。”男人似是剛剛注意到身後這些官差,忽然間又不敢哭鬧了,老實回答了沈白的問話。

“五年前?”沈白聞言雙手握緊,冷笑倒退:“陸元青,陸元青!你一直都在騙我!從你我相遇開始,你就沒有半句真言。連親人的埋骨之地都可以信口拈來博取我的信任和諾言,那麽你所說的字字句句還剩哪句能信?”

在場諸人是第一次見到沈白如此生氣,皆惴惴不敢多語。

沈白冷然站了片刻,終於一甩衣袖轉身而去。

“幫這位小哥將他母親埋了吧,好生打點。”這是沈白說的最後一句話。

接下來的幾天裏,沈白再度恢複沉默。他將自己關在書房內,不許任何人打擾。

等沈白離開書房時,宋玉棠從桌案旁看到散落一地的廢紙,上麵反複出現的隻有三個字:陸元青,陸元青,陸元青……

直到今日新任縣令拿著調令和沈白交接完衙門中的事,宋玉棠整理二人的衣物行裝準備明日動身時,沈白依舊誰也不理。

“唉!”宋玉棠歎口氣:“陸書呆莫名其妙變成了女人然後又神秘失蹤,公子如今又在犯脾氣,怎麽忽然間一切都變得奇奇怪怪了呢。”

“那是因為有人一直在說謊。”有人一邊冷聲道一邊走近。

“邵鷹?你何時回來的?”從坍塌的地宮中沒有發現陸元青的屍體後,邵鷹便不知去向。明日他和公子就要啟程回京,此刻見到邵鷹隻覺得驚喜。

邵鷹沒有回答,隻是問宋玉棠:“大人在哪裏?我有要事見他!”

宋玉棠苦了臉:“公子從陸書呆失蹤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誰都不見的。”

邵鷹聞言點點頭,直奔沈白的書房而去。

宋玉棠以為邵鷹也會被沈白冷言冷語給擋出來,可是沒想到在邵鷹硬闖書房後,二人竟然很久沒有出來。

又過了許久,沈白率先推門而出,他身後跟著邵鷹。見到宋玉棠,沈白吩咐:“玉棠,你去厲家舊宅的老梧桐樹下挖挖看有沒有一柄劍,如果劍還在,你就將它取回來。”

宋玉棠一頭霧水,但是沈白說完後,已經和邵鷹轉身而去。

“你確定她會上京嗎?”沈白一邊走一邊問邵鷹。

邵鷹點頭:“我之前隻是擔心她會死在坍塌的地宮中,如今沒有找到她的屍骨,她一定還活著!她那個人又豈是那麽容易死的?當年我以為親眼看到了她的屍骨,她不還是活著?她的仇一日不報,她都不會死,所以她一定會上京的。”

“我這些天一直在想,我最初和元青相遇時,她不肯告訴我她的姓名。後來在我言語相激下她才告訴我她叫陸元青。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她的忽然失蹤。”沈白一邊說一邊遞給邵鷹一張紙:“我和她是在路途上結識,所以她隨口說她姓陸,而元青二字麽,你看看紙上。”

邵鷹接過沈白遞來的紙張打開一瞧,上麵隻有兩個字:冤情。

沈白微微蹙眉繼續說:“元青此人行事總是謙恭有禮,可是回想她和我第一次相遇,她的表現卻顯得很無禮。她做事素來進退有度,如此想來她定是故意與我結識了。”

邵鷹“嘿”了一聲:“她這人做事素來古怪,從前我就總是猜不到她在想什麽。”

沈白忽然一笑:“邵鷹,你到底為何留在汴城?如今還不願對我實言相告嗎?”

邵鷹微微沉默:“大人你呢?你又為何放著京城不呆,要來汴城呢?”

“如果我說我是和你一樣的原因,你願意相信我嗎?”沈白黑白分明的眼看過來,自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哈哈。”邵鷹忽然大笑起來:“莫非皇上一直在為當年的事情後悔?”他猛地頓住笑,一臉陰鷙:“如今厲家已無一人,皇上不覺得一切太遲了嗎?”

沈白靜靜看著他,許久才道:“邵鷹,他始終是君,你這樣說是大逆不道。”

“君?誰的君?”邵鷹冷笑:“如今我早已脫下錦衣,再不是什麽忠君的皇家侍衛。大逆不道?是啊,他是皇帝,想說誰大逆不道都可以,一個不高興還可以滅人滿門。生殺大權在握,還有誰敢大逆不道?”這話說到最後忍不住漫上了一股悲涼之感。

“謀逆曆來是君王大忌,皇上當年雷霆震怒也是意料之中,隻是……”沈白深深歎口氣:“隻是厲家滿門抄斬之後,遍搜全府才翻到現銀幾百兩,怎麽不讓人慨歎悲涼?”

“忠君的滿門抄斬身首異處,貪贓的橫行朝野權勢熏天,那樣的京城、那樣的皇宮,又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地方?”邵鷹嘲諷一笑:“我現在自由瀟灑隨心所欲,豈不比做什麽萬人痛恨又身不由己的錦衣衛來得痛快?”

沈白微微搖頭:“人各有誌,你選擇遠離,我卻不能。如果人人明哲保身、急流勇退,誰去保家衛國,誰來重振朝綱?就算如今奸臣當道,但是沈某和家父也願以一腔熱血重滌這顛覆乾坤。”

邵鷹聽完沈白的話僵立許久:“我想我終於有些明白她當時為何要和大人你主動結識了。她看事深遠又有膽魄,我一直佩服她這一點。我想她也相信大人是個可以托付信任的人吧?”

我信大人是位好官……陸元青說這話時的神情沈白仍曆曆在目,他忽然覺得胸口發熱,指尖微抖。她真的一直信任著自己嗎?

無論陸元青說了多少謊話欺騙他,她在心底應該還是信任自己的是不是?想到這裏,沈白忍不住腳步加快。終於到了陸元青曾經住過的屋子,沈白一把將門推開。因為用力過猛,帶起了一陣塵霧。這裏很久沒有人住過了。

邵鷹和沈白開始在屋中分頭翻找。如果陸元青出現在汴城不是偶然,那麽以她的行事作風,絕不會就這樣不告而別。就算她想不告而別,也會在離開前將一切謀劃周詳。

在房間的床柱上邵鷹發現了極淺的劍痕,一拉沈白:“大人,你看!”他的聲音有種控製不住的激動:“是她,是她!果然是她!”

沈白輕撫床柱上的劍痕,表麵看著雖淺,可是透力卻深,“你認得她的劍法?”

邵鷹接過沈白遞來的軟劍,按照床柱上痕跡所指方向揮劍:“交手不止一次。看這劍痕走向,很像是她曾經炫耀過的自創十六式。”邵鷹一邊說一邊舞劍,那淩厲的劍氣便分毫不差的重新擊在床柱上,形成更深一層的痕跡。

“契合的剛剛好,一分不差……”邵鷹手中的劍越舞越心驚,這劍法實在是詭變非常,一般人絕難想出。

在邵鷹舞到第十五式時,劍痕戛然而止,於是邵鷹執劍的手便突兀的停了下來,直指床右側的牆壁。

“不要動。”沈白順著邵鷹手中的劍看向牆壁,最下端的牆角處有些微不平整。沈白蹲下身,細細摸索了一陣,隨後扣住了一塊磚的縫隙,將它取下來。

牆內的空隙中有個眼熟的包袱。沈白微微凝神才想到這是他初遇陸元青時他寸步不離的那個青布包袱。

沈白手臂一探,將它拿在手中。邵鷹也湊過來。

打開包袱,裏麵有三件東西:一件血衣、一封信、一本奏折。